嗒、嗒、嗒……老伴聂义勇用手杖点地的声音消逝了。
刚一岁多的小孙子宽宽还在客人面前用手指比画着“爷爷是怎么走路的”,脸上露出甜甜地笑。
老伴,1939年生于湖南省武冈市。1964年毕业于湖南大学数学力学系。他是中国科学院沈阳自动化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享受政府津贴。他因学术论文《多项式稳定性一类新判据》闻名于世界。论文还被清华大学、北京航空航天大学选入教科书。1983--1985年,他以访问学者身份被国家派到瑞典哥德堡乔默斯科技大学数学系与瑞典皇家科学院院士Vidar Thomee教授合作。1994年--1995年,他又以访问科学家的身份赴美国康奈尔大学机械与航空航天工程系工作。曾入选美国、英国“世界名人录”。
老伴走了,可我总觉得到处都有他的身影,恍惚又觉得他出差了。而永远清晰地留在我记忆中的画面是:火车徐徐开进沈阳站。他站在车厢门口踏板上,个子不高,穿着那个时代流行的学生蓝对襟罩衣,头戴褐色麻绒帽,项上系着蓝灰相间的毛围巾,目光往站台上搜寻着。
“鸿雁传书”,把他牵到了我身边
我和老伴之间没有花前月下谈情说爱的经历,甚至结婚前都没见过面。仅靠他的同乡同学的介绍和我们之间“鸿雁传书”来了解。于1970年年底,他在太原画完几百张设计图后,如约勇敢地从西安来沈阳和我结婚。
在“文革”那个年代,我们做编辑的“臭老九”,要接受工宣队、贫宣队、军宣队的“再教育”。一天,政工组的同志把对聂义勇的“政审信”拿给我看。上面写着:“出身资产阶级代理人,本人业务能力较强”。为我们牵红线的人告诉我,他在大三读书时就在省科技协会报告会上宣读了他的论文。我想,这么多年我想找的、等待的,不就是这样的伴侣吗!
当我把他带到办公室后,有的同志好心地劝我:“臭老九往一块儿凑啥?让他回去吧!”幸好军宣队长说:“什么资产阶级代理人?有这个阶级吗?扯淡!”于是,他留下了。留在了那个阴暗潮湿的12.8平方米小屋中。没有举行婚礼。而那晚接踵光顾“新房”的,竟有上百人。桌上了摆满了“红宝书”和伟大领袖塑像。“新房”唯一有“新气”的是床上那蓝花布床单。
艰难的,甜蜜的小屋的两大收获
报社租给我的小屋,是一座日式东西向三层小楼的一层12.8平方米的小屋。地板下是发着霉味的地下室,冬天室内温度只有7-8摄氏度。我的两个儿子又都是冬天生的。两家共用一个厨房、卫生间,室内摆下一张双人床、一个儿童床、一张桌子,就没什么空间了。可想生活有多难。还好,邻家赵大哥一家人都很友善,常常给我们些帮助。
转瞬6年,我们在这小屋生养了两个可爱的宝贝儿子,还诞生了那篇让他站到多项式稳定性研究世界前列的论文《多项式稳定性的一类新判据》,奠定了他在数学领域崛起的基础。所以,那小屋被我们视为最艰苦又最温馨、最甜美的小屋。
关于《谢聂判据》的来龙去脉
那是1962年,聂义勇正读大三。系里的一次学术报告会上,他了解到数学界对多项式稳定性研究的进展情况,引起他极大兴趣。他便留心在学校图书馆里寻找资料。在1960年复旦大学出版的教材《一般力学》中刊载了被称为《谢绪恺判据》的论文《研究线性系统稳定性的新方法》。聂义勇反复演算后发现谢先生的结果可以改进。他将演算的结果写在发黄的草纸上,小心翼翼地交到了数学老师手上。这位教授惊喜过后,将论文交到了系里,很快又被推荐到湖南省科技协会举办的报告会上宣读。义勇告诉我,解放前,他家很穷。父亲在邵阳市一家药店打工,叔叔被抓壮丁,死在外面,小妹因病无钱医治而死。他从小上学是光脚或穿草鞋的。他走进湖南大学校门时也是穿的草鞋、挑着担子的。这次报告会给了他10元稿费,他美滋滋地买了一双布鞋。
他以十年磨一剑的毅力,在1973年又取得了新的成果。写出了论文《多项式稳定性一类新判据》。为慎重起见,他想找一位专家把把关。正好,我托熟人找到了他向往已久的东北大学(原东北工学院)数学系老师谢绪恺。这位四川学子,和蔼可亲,学识渊博。他对聂义勇的论文给予很高的评价。从此他们结下了忘年交,经常在一起讨论学术问题,联名发表论文。
1973年11月,聂义勇把《多项式稳定性的一类新判据》寄给了《力学》杂志。于1976年在第二期上刊出。由于当时处在十年动乱时期,他很怕由论文惹出祸来,又想得到学术界的承认,内心十分纠结。1977年两位苏联学者发表了和他的论文雷同的结果;该文1979年被译成英文后,一位德国学者在美国杂志上称赞是“一些令人感兴趣而惊人的定理”。1981年,我国学者蒋卡林先生在《信息与控制》杂志上发表了介绍《稳定性方面的一些令人感兴趣而惊人的定理》。其中写道:“其实我们中国人早在1957年和1973年就已经作出了这方面的贡献。”1957年,在我国第一次力学学术讨论会上,谢绪恺就报告了多项式稳定性的研究成果。复旦大学把它编进了教材,命名为《谢绪恺判据》。蒋先生还介绍了1962年聂义勇报告的论文和1976年发表的《多项式稳定性一类新判据》。随后说:“再过四年之后,两位苏联学者才获得更进一步的充分条件。”1983年蒋先生又在《信息与控制》杂志上详细介绍《谢聂判据》。
我坚信,在学术研究上,聂义勇绝不会放过对完美的追求。这在近日我在他留下的一份《学人简介》中得到证实。
他写道:“稳定性一词来自动力系统或自动控制理论的研究。在数学上,所谓‘多项式稳定性和矩阵稳定的数值判定,就是要用多项式或矩阵系数的四则运算来判定多项式根或矩阵特征值在左半平面的分布。”“1976年,发表的《多项式稳定性新判据》,用‘判定系数和‘区间隔离法成功地作出镇定多项式的最佳判据,同样的结果1979年俄国人才发表,引起自动控制理论界重视,被称为《谢聂稳定判据》。随后又应用拟路斯数表,获得一个多项式求根的大范围收剑的方法,在求根精度及收剑速度两方面均占优势”。“多项式稳定性的数值判定问题完美解决之后,本世纪初转入研究矩阵稳定性的数值判定问题。”“聂义勇的最新研究结果表明,可以用‘比例策略,将黑林伯格矩阵数值稳定地相似变换成‘似弗贝尼乌斯形,而特征多项式的判定系数由矩阵的似弗罗贝尼乌斯形唯一确定。这样,矩阵稳定性的数值判定问题便可以通过其特征多项式的判定系数得以解决。且用此判据求一般矩阵特征值的方法有效。”
他自己的人生结论:一生无悔
今年春节前,他从医院回家过年。孩子们都去岳父家拜年了。一天,在餐桌前,他突然用微弱的声音背诵起我们年轻时代背得烂熟的名句:“他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过去的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在他临死的时候,就会说,我的一生……”我知道他心里想什么,说不下去了。我大声接道:“我的一生都已献给了数学、献给了科研事业!”
从有病以来,病痛得厉害,他也不哼一声,不落泪。为了掩饰落泪,他扭过脸去,扶着椅背站起来。我大声说:“你当之无愧!”
在他留下的《学人简介》中写道:“自从1964年9月参加工作以来,从事过水压机曲轴镦粗锻造模具的试验研究与设计、单臂锻造水压机机架应力有限元分析、矿井网络通风计算等多项工作。“七五”、“八五”期间参加国家攻关项目《KSJ-2330 CAD 工作站系统研制》、《S5-8520/8530高档数控系统研制》,开发有限元分析程序前处理接口及数控CAD/CAM软件,1990、1995年两次获中国科学院科技进步一等奖。编写专著3本,发表研究论文70余篇(在他要编进“文集”的目录中有90余篇),其中30多篇发表于国际期刊,有显著影响的论文10多篇。40年来,始终以经典数学理念与方法研究并有效解决自动控制、最优化等领域提出的若干典型的应用数学问题,经过许多艰难困苦,创造性地获得如下几项具有国际领先水平的理论研究成果:(1)多项式稳定性的数值判定……(2)线性规划与整数规划新算法……(3)非线性偏微分方程的数值解法。每项下面都有代表性论文篇名和基本内容。
我应再给他加上的是:他在患病6年中完成的168万字的书稿正待出版。
他在临终前几天,我喂过他早餐、擦洗完后,他突然红着脸、羞涩地拉着我的手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他哽咽了,我接着说:“共枕眠。这是《白蛇传》的唱词。”他说:“不愧是搞文的……”我领会了,这是他在向我道别。我们常常是用诗词、名句互相沟通,排解思念。
3月21日凌晨,他床头的心脏监护仪上,心率突然出现平波。两个儿子一人拉他一只手已多时。他把手松开了。儿子们喊着:“爸爸!”“爸爸!”
他的魂飞走了,飞到天国继续做他的数学题,寻找一个又一个更完美的答案去了。
别了,老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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