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妈妈,给我一杯葡萄酒吧。”
白雪穿着棉布睡袍,站在妈妈卧室门口。妈妈的脸颊和口唇泛着酒红,看着白雪。
“睡不着。”白雪补充一句。
妈妈手里端着一只高脚杯,杯底有流动的残红。妈妈说:“葡萄酒使人兴奋,安眠药才给人睡眠呢。”说着妈妈拿起一个白色的小药瓶,冲白雪晃了晃,问白雪:“要不要吃两片?”
白雪摇摇头。妈妈从椅子上摇摇晃晃起身去储藏室,储藏室的墙壁立着一个红木大酒柜,那是个值钱的家什,酒柜里摆满葡萄酒,是爸爸留下的。爸爸是个画家,一张画按平尺卖钱,但是爸爸走了,白雪一出生爸爸就走了。白雪问妈妈,爸爸去哪儿了?妈妈答非所问,是你妨走了他。
白雪走进妈妈的卧室,软椅上是妈妈坐着留下的凹坑,白雪在凹坑坐下。桌子上的电脑进入自动保护状态,屏幕上有窗口提示:开机请输入密码。
电脑旁的台灯发出银白色的光,台灯灯罩是雪花图案蕾丝。白雪低下头,从睡袍前襟摘下一枚六角雪花形胸针,小心地别在蕾丝花边上,不显眼,很漂亮。
妈妈从储藏室回来,把一杯葡萄酒递给白雪。白雪接过酒杯,叮嘱妈妈:“早点睡吧。”
白雪端着葡萄酒往自己的房间走,在她身后,咔哒一声,妈妈反锁上卧室的门。白雪知道,妈妈又要写日记了。高贵美丽的妈妈,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过往,就像她桌上的电脑,她把自己设置成自动保护状态。
白雪回到自己的房间,把葡萄酒放在床头柜上。回过身,咔哒一声,反锁上卧室的门,她也把自己设置成自动保护状态。
白雪上床,撩起睡袍,露出一双雪白的玲珑小脚,趾甲涂着豆蔻。白雪端详自己的小脚,脚踝处箍着一个很宽的银制圆环,圆环周边有不规则的红色饰物,那不是饰物,是鲜血凝成的花边。白雪用棉签擦净血迹,拧动银圆环,把一双小脚拧下来,放在棉布上,用棉签蘸碘酒和酒精,消毒磨破流血的残肢,碘酒擦到破处,一点不觉得疼。消毒之后涂上止血散,包上棉布。用石蜡擦拭圆环,圆环发出银亮的光,棉布包好小脚,放在枕头边,一切准备停当,从床头柜上端起葡萄酒,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仰脖一饮而尽。关闭床头灯,整个人缩成个雪团儿,骨碌儿一下滑进被窝儿。
白雪生活规律,每天早晨起来,打开棉布取出小脚,摆正对齐了,银圆环紧了又紧,一双仿真小脚像模像样地伸进拖鞋里。到卫生间洗漱,然后进厨房,在米柜中舀一碗白米,配莲子、百合、枸杞、燕麦和几种豆米,放在炉台上,文火熬粥。早餐她不等妈妈,妈妈葡萄酒加安眠药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醒。
吃过早饭,白雪开始一丝不苟地化妆。一个女孩,长得又那么漂亮,本来不需要化妆,但白雪一定要化妆,口红,胭脂,眼影,一样都不能少。修剪指甲,细致地打磨光滑,指甲盖涂上豆蔻。衣服基本都是白色,白色春秋衫、白色铅笔裤、白风衣,各样式质地的白连衣裙,白羊绒,冬天是白裘皮、白羽绒服,搭配些小件衣服小饰品和各色丝巾、披肩。最多的是鞋,23码的,高筒靴、短靴、系带鞋、袢带鞋、圆口鞋、瓢鞋。鞋的颜色有樱桃红、玫红、奶白、宝蓝、蕊黄、藕荷、水粉,太多的鞋子用来掩饰脚,其实那一双小脚,完美无缺。
白雪开着爸爸留下的白色轿车。爸爸走后,这辆车停了好多年,后来白雪把它改装了,油门和离合都改成手制动的,操作更加得心应手,开起来像一只飞翔的小鸟。白雪开着车去医院,她要看看她的脚,最近总出血。
白雪挂完号在诊室的长椅上候诊,她前面有几个病人。有一个老农,胳臂上打着石膏,另一个是车祸病人,拄着一双拐,还有一个病人脑袋缠着绷带。知名骨科专家竟然是一位气质型的男子,他在给别人看病时,眼睛经常不由自主地溜到白雪身上。白雪太漂亮了,尽管她一出生就是残缺的,但她把自己装扮得完美无缺。
轮到白雪坐在男医生面前,医生问白雪:“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医生注视着白雪。旁边还有一个候诊的男学生,手腕打着夹板,也注视着白雪。白雪没法撩起自己的白裙,脱去葵黄色袢带鞋,像揭穿一个弥天大谎似的,卸掉一双完美的小脚,呈现滴血的残肢。白雪忽地站起身,一句话不说,走出诊室。
白雪挨个诊室查看,找到一个头上只剩几绺银丝的老医生,戴着老花镜,耳孔里塞着助听器,手上布满老年斑,诊室里没有其他患者。就要这样的,白雪走进诊室。老医生戴着老花镜,用镊子触了触白雪的残肢,问白雪:“疼吗?”白雪摇摇头。老医生说,“没有痛觉,受多大的伤害都不知道,这是最糟糕的。”
老医生用医学术语继续说:“如此下去,残端继续恶化,有截肢的可能,还可能引起败血症,全身感染溃疡,有生命危险。”
白雪问老医生:“那该怎么办?”
老医生说:“卸掉仿真义足,等皮肤长好了之后,更换金属架义肢。”
白雪想象自己的双脚变成两根钢管站在地上,她咬着下唇说:“毋宁死。”
老医生没听清,问她:“你说什么?”
白雪说:“不如让我死。”
老医生脸上一块黑豆大的老年斑不住地跳:“如此,无药可医啊!”
2
白雪从车上下来,背着一个大棉纺布兜,走进美院213画室。画室里光线有些暗,门窗都用布帘挡住了。画室里有十几个学生,大多数是男学生,他们抢占了前排的好位置,装模作样地削铅笔,后来的学生依次寻找座位坐下,也有头脑灵活的男学生,跑到前排女生跟前,奉献一颗口香糖,再奉献一瓶脉动,要跟女生调换座位。女生大度地把好座位让给男生。男生说,可爱的女同学,男模儿课我把好位置让你,还不用口香糖和脉动。这是美院大二的学生,刚刚结束素描头像课程,进入人体写生训练,第一堂女人体课,尽管他们极力掩饰,眼仁里都有一只兴奋的小松鼠在跳啊跳的。
一块高大的教学画板充当了临时屏风。授课教师在屏风外面侃侃而谈,人体写生的起源,人体写生对于美术的极端重要性,人体模特的牺牲精神和伟大的崇高性,旁征博引,层层递进,条理清晰。伴随外面的男中音,白雪在屏风后面一件一件往下脱衣服,每脱下一件都叠好放进大棉纺兜里,直到脱下最后的衣饰,一只银圆环箍紧脚踝。教授的声音停止了,时间节点恰到好处,等待的静默,该是白雪出场的时候了。白雪半裸着身体,一只美丽的花环拢住乌黑的长发,两条白丝巾缠绕着身体,一条围住胸肩,一条缠在腰臀。花环和丝巾这两样东西一会都要退场,但是这会儿白雪需要它们,就像祭祀需要红绸,白雪需要一种仪式。
白雪头戴着花环,身披雪白的丝巾,款步走出屏风。画室里鸦雀无声。画室中间摆了一张矮床,矮床上铺了一条红毯,红毯因为使用太久有了痕渍,红毯上又铺了一条干净的白浴巾。白雪赤脚踏上矮床,踩着红毯,走到浴巾中间,侧身而卧,摘掉头上戴的花环,抽出缠绕身体的白丝巾,手肘支着头,像一条锦鲤,等着跃上画纸。
教室的灯全部打开了,屋里照得雪亮,墙角飘起轻柔的背景音乐,柔曼的钢琴曲让人放松,也让画室更多地充满艺术的神圣,唰唰唰,只有画笔和画纸之间的摩擦声。
将近中午老师宣告下课。白雪在屏风后面一件一件往身上套衣服,对着小镜子梳理头发,修补脸上的妆,整理好衣物,背上大棉纺布兜走出画室,把东西堆在车后座上。
学生们陆陆续续去食堂吃饭,白雪走进五号餐厅,一群打饭的学生,推推搡搡打打闹闹。在稚气的学生中,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挺显眼,方额头,鼻梁耸直,头发柔软卷曲垂在肩上,看上去刚柔相济。那人看见白雪,大大方方地打招呼:“你好,也来吃饭?”见白雪没反应,那人自我介绍说:“我叫李然,刚才在213画室,我们见过面。”
“你是学生?”白雪问完又摇头,“不像。”
“我是老师。”
白雪说:“美院老师我基本都认识。”
“我是访问学者,交流讲学的。”
白雪点点头,“怪不得的。”
李然端着餐盘跟白雪坐一张餐桌。李然问白雪:“在食堂吃饭,下午还有课?”
白雪说:“加了两小时。”
李然说:“挺辛苦的。”
白雪轻松一笑:“为了赚钱。”
其实赚钱是一句遮掩词。妈妈说,赚钱的方式有千百种,可以做服装,可以搞设计,可以当文案,可以搞策划,最赖可以做打字员,为什么偏要做人体?做人体,要么贪图享乐,要么家里等米下锅。妈妈说白雪,你既不为了享乐,家里又没有等米下锅,你做人体,就是一暴露狂。白雪不管妈妈那一套,她喜欢做人体。
李然突然问白雪:“想不想挣点外快?”
白雪放慢嘴里咀嚼的速度,思考着李然的问题。他说的外快她挣过,单独给一个人或者给几个人做人体。做这种活,要么是熟人,要么是熟人介绍的画家,生人她不做。
白雪问李然:“单独做还是几个人?”
李然说:“我自己。不过不是画人体,有服装有道具的,为了办一次画展。”
白雪想了想说:“我先看看你画的画再决定。”
李然说:“行。”
吃完饭,李然带白雪来到一个画室。画室墙壁立着几幅半成品油画。李然向白雪介绍这些画,说他想集中精力画一批画,合适的时机举办一次个人画展。白雪心不在焉地听李然介绍他的画和将要举办的画展,她打断李然:“把你上午画的画给我看看。”
李然摸不着头脑,白雪说:“上午你不是画我了吗?让我看看。”
李然犹豫着要不要把画拿出来。白雪说:“不让我看,我怎么知道你画画的水平到底怎么样。不知道你画画的水平怎么样,怎么决定给不给你做模儿?“
李然听完笑了,说:“我说话你别不高兴,你做模儿赚的是钱,管别人画画水平呢。”
白雪说:“那可不一样,画画的水平凹,或者是印象派的,把我画丑了画变形了,那个模我不做。”
李然说:“这么说你做模不是为了挣钱,是为了把自己画好看?”
白雪说:“你这个人还挺嚼牙的。”
李然说:“不嚼牙,给你看画就是了。”
李然拿出上午的画,是一幅设色纸本画。白雪小心地展开画纸,感到非常意外。白雪做模多年,当然懂得不少画理,乍看是山,再看不是山,仔细琢磨还是山的禅机。李然这幅画非常像,就像一张人物照,但似乎又不像,说不像,分明就是自己。
上午在213画室,白雪裸身斜卧,如一条锦鲤。画上的白雪不是全裸,也没有侧卧,而是出场时的一瞬。白雪头上戴着花环,黑发飘飘极富动势,一条白丝巾绕过胸肩和腰臀,丝巾的褶皱显示充实的空气感,简约的线条勾勒出小腿曲线,赤脚,没有圆环,完美如白鹤的长颈……白雪的心一下子被击中,她做模儿,展露人体,收集自己的画像,就是喜欢纸画上的完美。画家们有意无意地打开了箍紧她的圆环,她收集那么多张画,没有一张戴圆环的。
白雪拿着这幅画,思绪的苍穹层云起伏。李然是凭意念完成这幅画的,细腻的光影,面容生动哀婉,最传神的是目光,温融虔敬中传递某种苦涩的期待。期待什么呢,李然当然不知道,缺失中期待圆满,那是白雪掩而又藏的秘密。白雪觉得李然不仅是位有才气的画家,还是个知己。李然捕捉到白雪生命中最有质感的情愫,而且表现得淋漓尽致。李然把画送给白雪收藏,白雪答应给李然做模。
3
白雪吃过早饭,简单整理一下客厅,客厅本来就干净。李然作画在自己的房间,客厅只是一走一过。妈妈起床的时候,白雪跟妈妈说:“一会有位朋友来画画,你想出来就出来,不想出来拉倒,不打扰你。”
妈妈的表情甚是不屑,这是她一贯的样子。她问白雪:“一个人?”
白雪说:“一个人。”
妈妈问:“裸着?”
白雪说:“有服装道具的。”
妈妈冷笑一声,回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
门铃响,白雪开门,李然背着画箱站在门口。白雪把李然让进屋,李然在门口换鞋。妈妈房间的门慢慢张开,门开半扇,妈妈从半扇门里向外望。李然犹豫着要不要打下招呼。白雪知道妈妈没有好言语,拉着李然的画箱,直接把他带进自己的房间。
白雪问李然:“服装带来了吧?我换上。”为了换衣服方便,白雪还穿着家居的睡袍,长得盖到趾指头了。
李然说:“没带,先穿你自己的吧,这件睡袍就可以,自然,朴素,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继而李然又说:“画家画模特不是画一个静物,是画一个有生命的实体。在写实的基础上捕捉最生动的感情情绪,用模特这个物质空间,表达画家的理想空间。”
白雪听李然给她讲画家和模特,白雪盯着李然。李然说:“你别眼睛一眨一眨看着我,我说的都是实情,画家和模特要长时间接触和沟通,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有默契,模特用身体诉说,画家用画面诉说……”
妈妈在厨房和卫生间,叮叮当当,哗哗啦啦,这是她一贯的小伎俩。白雪关门,咣地一声,用响声回击响声。
李然小心地打开画夹,润墨,调色。白雪卧在床上,等待入画。
不到中午,画就成了。画上白雪面容素静,白背景,白单,白棉布袍,自然朴素,重复的白色系,用线,用墨,晕染,画面单纯,线条流动,删繁就简,意蕴丰富。
接下来一个时期,李然除了上课,就是画画,跟白雪待在一处的时间很多。画画都在白雪家里,白雪自己现成的服装道具,多数是白色系的,顶多加一些小修饰。妈妈叮叮咚咚,摔摔打打,用她自己的方式表达她的存在和不满。李然来来去去,妈妈门开半扇,他们从未正面交锋,俩人也从未打过一声招呼。
天凉了,转眼进入冬季,天空不时飘起雪花。配合雪景,李然给白雪带来大红外套,红大氅,红裘衣领,还有传统的大红布棉袄棉裤,把白雪打扮得跟年画似的。他们的绘画转入中国红系列。白色之哀静,红色之浓烈,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正是白雪不顾一切的表里……
那天,李然走后,妈妈把白雪叫到她的房间,妈妈点开一个网页,竟然是一个婚恋网站,再一点,一个西服革履的男子出现在荧屏。妈妈问白雪:
“这个人怎么样?大龄,白领,我关注这个网站有一阵了,感觉这个人条件不错,我化名跟他聊了几次,感觉挺好。”
白雪眼里惊鸿一瞥……
妈妈继续说:“女人到开花时要开花,到结果时要结果。”
白雪不说话。妈妈又说:“但是这个人呢,有一点缺陷,是个踮脚。”
到这会儿,白雪冷笑一声:“我说呢。”
妈妈说:“踮脚只是长短不一样,总归还是有脚,我劝你不要踩着高跷忘了短儿,他把你打扮得跟个新娘似的,你心里要有数,拣尽寒枝儿,别总想着高枝儿。”
白雪被妈妈说到疼处,脸色绯红,忽地站起身,冲出妈妈的房间,回到自己的卧室,把门反锁了。
感情这东西就像下山的流水,一路畅通无阻,水很快也就流走了。越遇有阻力,越打着旋儿不肯离去,阻力越大,旋儿越大,积成潭,桃花潭水,感情就积在里面了。
李然想画一组雪野的画,把中国元素中的大红,搬到茫茫的雪野中去。只是雪不够大,不够厚重,缺少苍茫的意境,与白雪身上的中国红搭配不上。于是,李然提出,去雪乡。
去雪乡,这个动议一提出来,不论是李然,还是白雪,他们心里都有一种感觉,此一去,意义非常。
他们各自着手准备,课程安排交接。白雪要准备一些生活用物,药品器物也要备足。李然除了准备服装道具,还准备了麻布油彩,以前他只是水墨写生积攒素材,这一次去雪乡,他觉得到火候了。
他们租了一辆车,一路向北,越走越偏远,越走雪越大,山高林密,天苍地茫,一路寻找理想中的雪乡。在一个山坳里,十几户人家,兔子窝似的埋在雪堆中。他们停住脚,把自己安顿下来。
夜晚,白雪脱下棉袜,露出脚踝上的银圆环,当着李然的面,白雪拧动圆环,把一双小脚拧下来。虽然路上都说好了,因为第一次见,李然还是不忍看。白雪给磨破的地方消毒,上止血散,引起李然一阵一阵的怜惜。消毒止血完后,白雪把断肢用棉布缠好,放进被窝里。李然痛惜地把白雪抱在怀里。
一大早,白雪大红的棉袄棉裤,红大氅,红布棉鞋,和李然出去写生。中午回来,窗花融化了一片。李然把画板搬到炕上,他拿着画笔,跪在厚厚的棉被上画,一直画到夜晚,白雪蜷在被上看李然画。
李然在白雪的陪伴下,于灯光中敷色,真实与虚幻,冷与暖,阴与柔,纵深与横贯,粗犷处大刀阔斧,细节处细腻堆叠,简处不嫌其简,繁处不厌其烦,拍贴,薄涂,揉腻,寂静的旷野,原始村落,皑皑白雪,大红衣裳,浓艳对比,庄重热烈,晨曦,雾霭,阳光直射崖头,雪滴融化,叮咚之声,全在画上……
白雪枕着李然的腿,李然停下画笔,抚摸白雪冰雪一样的肌肤:“雪儿雪儿,我多么爱你,可我怎么忍心伤害你?”
白雪说:“爱就不是伤害,是成全。”
李然说:“怎么忍心呐。”
白雪说:“女人到开花时要开花,到结果时要结果,有花有果,才算圆满,最怕的是什么……什么都没有。”
李然说:“雪儿雪儿,你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别人有的,你都会有……”
4
白雪和李然在雪乡待了一个多月,李然完成十多幅油画初稿,还有十几幅写生,满载收获,离开雪乡。他们又租了一辆车,拉着画作和随身的几个包袱,路上走走停停,遇到特别的景致,李然都要停下来画速写,走了三四天才返回来。先到李然的住处,把画和一应器具卸下来,然后,李然送白雪回家。
白雪和李然去雪乡,事先并没有和妈妈打招呼。因为妈妈永远不能理解白雪,就像白雪永远不能理解妈妈。她们相互雪藏自己的内心,相互依存又相互提防,这些年就是这样过来的。白雪和妈妈,是最熟悉的陌生人,是最亲密的对手。白雪如果跟妈妈打招呼,肯定遭到妈妈不顾一切的阻拦。所以,白雪一直隐忍到最后,小心不露出半点蛛丝马迹,跟李然突然消失,连个字条都没留。从雪乡回来,越接近家门,白雪心中越忐忑,她想,自己这次是不是做得太绝了?
在李然那里收拾好东西已经是傍晚,找一个小饭店随便吃点东西把肚子填饱,白雪总不能指望回到家里吃晚饭。从小饭店出来已经接近八点了,不知道妈妈怎么样,家里会是什么样子,白雪脑袋里全是这样的疑问。李然本来想把白雪安全送到门口他就走,他想还是不进门的好,但白雪攥紧他的手,直到钥匙插进锁孔也没松开,李然只能跟白雪一同进屋。
客厅里一片黑暗,妈妈的卧室房门半开,泻出灯光,妈妈独自一人,举着酒杯,酒杯倾斜,红葡萄酒飘飘洒洒。
白雪打开客厅里的灯,见客厅地板上铺满散乱的画纸,一直铺到白雪的卧室门口,有的画纸踩上了脚印,有的画纸溅上了红葡萄酒,画纸上或坐或卧,都是女人体。白雪哭叫着:“妈妈,你怎么动我的画?”
白雪大哭,蹲在地上捡画纸,李然也蹲下来,一张一张帮白雪捡画纸,从门口,到客厅,穿堂入室,一直通往白雪的卧室,捡到最后一张,在白雪卧室门前,李然捡到一张工笔男人体,三十左右青壮年纪,额头宽阔,鼻梁耸直,头发柔软卷曲一直垂到肩上,胸肌坚实,生殖器裸露,左手放于小腹,右手握一支画笔。李然满脸羞红,画上人分明是自己。
白雪这时也停止哭泣,逐渐冷静下来,见李然神情有异,她伸过头来看,这一看她也花容失色。“李然?是你?”这时白雪注意到画的下角有几个字:自画像1991.5。二十多年前的画作。
“爸爸。”白雪脱口而出。
李然翻看手里的画纸,这些女人体,或坐或卧,或颦或笑,或端凝,或沉稳,或热烈,或冷艳,均出自一个画家之手,画纸上流淌着爱……美……欲望……李然拿画纸的手簌簌发抖……白雪注意到了,这些女人体,不是自己,是妈妈。
5
“妈妈,给我一杯葡萄酒吧。”
白雪穿着棉布睡袍,站在妈妈卧室门口。妈妈的脸颊和口唇泛着酒红,醉意朦胧,看着白雪。
“睡不着。”白雪补充一句。
妈妈朦胧的醉眼流露出孩童般的诡异,从椅子上起身去储藏室。
白雪走进妈妈的卧室,在妈妈坐过的凹坑坐下,从台灯的蕾丝花边上摘下那枚六角雪花形胸针,别在睡袍的前襟上。
妈妈从储藏室回来,手里端着两杯紫红色葡萄酒,将其中的一杯递给白雪。白雪端着葡萄酒杯,小心地挪步,白天她在地板上重重地摔了一跤,现在仍然心有余悸。
今早白雪醒得比往常早,坐在床上,摆正小脚,把银圆环紧了又紧。起床下地,更换床单被罩,把换下来的单罩放在洗衣机里搅。
在米厨柜中舀一碗白米,配莲子、百合、枸杞、燕麦和几种豆米,熬呀熬,文火熬粥。粥的香气往上冒,白雪的肠胃搅动。去卫生间洗漱,牙膏进到嗓子眼,开始呕吐。熬好的粥没吃,白雪去医院检查,如她所愿,可谓功德圆满。她让医生给她配了一些营养药,还开了一些保胎药预备着。
从医院回来,白雪买了一些新鲜蔬菜和水果,医生说,头三个月,每天吃三个核桃,白雪挑了几斤核桃。蔬菜水果放进厨房冰箱,核桃她打算提进卧室。没想到在自己卧室门口,白雪滑倒在地,重重地摔了一跤,五脏六腑震动,核桃滚了一地。白雪趴在地板上,半天不敢动一动。她闻到熟悉的石蜡油味道,她每天用石蜡涂抹脚踝上的圆环,对这种石蜡油再熟悉不过了。她用手在地板上摸了一圈,摸到一小圈光滑的石蜡油,仅仅一小圈,仅仅涂在自己卧室门口。恐惧的海水淹没了白雪。
白雪从地上爬起来,倒了一杯水,吞下两丸保胎药。现在,除了膝盖有一点疼,一切还算稳定。
白雪回到自己的卧室,把葡萄酒放在床头柜上。反锁上卧室的门,从睡袍前襟摘下六角雪花形胸针,链接镜头,接收器,采集图像,电脑屏幕上显示键盘和妈妈敲打键盘的手指,白雪破译出妈妈的电脑开机密码。白雪说,到解密的时候了。
妈妈写日记多年,几乎每天都要写一篇。白雪认为,一个生活丰满、感情富足的人,享受人生尚且来不及,哪有闲情写日记?写日记的人要么精神残缺,要么感情贫瘠,或者兼而有之,妈妈属于两者兼而有之。白雪决意走进妈妈的往昔,解密妈妈尘封的世界。
白雪打开卧室的门,去卫生间小解,顺便观察妈妈房间里的动静。妈妈房门虚掩,透着灯光,但是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
夜已深沉,白雪再次去卫生间小解,顺便观察妈妈房间,灯亮着,没有动静,白雪继续等待。
白雪糊里糊涂睡了一觉,再次起来小解,已是凌晨两点,妈妈房间里灯依旧亮着,白雪轻轻推开妈妈的房门,见妈妈穿着整齐,身子朝里睡在床上。白雪唤了声妈妈,妈妈没有反应。
白雪在妈妈电脑前坐下来,电脑在自动保护状态,一碰鼠标,桌面上弹出窗口提示:开机请输入密码。白雪输入一串数字,点确定,电脑打开了。桌面上有一个文件夹,文件名就是“日记”。白雪心中窃喜,双击“日记”,屏幕弹出一个窗口提示:请输入密码。白雪再次输入一串密码,文件夹打开,里面有一个文档,白雪双击文档,文档呼啦打开——
白雪看到一张空白页。白雪关掉文件夹,重新操作一次,日记打开,还是空白页,一个字儿没有。白雪打开其他几个磁盘,都是空的,回收站也被清空了。
白雪有不祥的预感,躺在床上的妈妈一动未动。白雪来到妈妈床前,妈妈面色白得如一张画纸,但面容平静舒展,挂着似是而非的笑,似乎还化了淡妆。白雪把手放到妈妈嘴上,试试鼻息,若有若无。
白雪重新坐在电脑桌前,关掉“日记”,关闭电脑,关掉台灯,关上妈妈的门。
白雪回到自己的卧室,看见床头柜上紫红色的葡萄酒,白雪端起葡萄酒,倒进卫生间的水池里,冲净池底的残红,重回卧室,反锁房门,坐在床上,卸下一双小脚,用棉布包好小脚放在枕头边,关掉床头灯,一骨碌儿钻进被窝。
外面起风了,白雪似乎听到消防车的叫声,哪里着火了,仔细谛听又什么都没有。于是白雪说,是风声,又说,睡吧,上午还有一堂人体课呢。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