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王文军的诗歌,我一直在寻找一个词,一个能代表我感受的词语。因为他的诗看似很轻,却在不经意间,突然击中你的心。昨天摩挲衣服时,我突然感到指尖针刺般刺痛。我心猛然一惊:静电!哦,找到了,王文军的诗歌内,正有一种处于静止状态的大量电荷。当你与之接触,就会给你尖锐一击。
一片雪花落下来
清晨,我走在上班的路上
下了一夜的雪已经停了
天空中,突然有一片雪花落下来
整个天空就一片雪花落下来
雪花落下来
突兀地落下来。落到雪地上
听不到一丝的声音
像一个孤独行走的人
消失在孤独的人群
“整个天空就一片雪花落下来”,这是多大的孤独啊。“像一个孤独行走的人/消失在孤独的人群”。诗中的这三句诗无疑带着大量的静电,在读者身上一阵噼里啪啦火花后,产生的却是墓地般的寂静。
这首诗创造的,是天地大的孤独了。这是一个孤独的时代,一个脱离集体的人是孤独的,而集体的孤独是更大的孤独。孤独是一个永恒的主题,马尔克斯指出,孤独是一种“人人都会遇到的问题”。 作为现实语境的“孤独的人群”,我们似乎可以从其沉重的态度看到孤独的社会学含义。王文军的诗歌,处处可见个人的孤独体验。我们再看他的另一首:
雨后的山林
新雨之后,你不要借问空山
一夜知秋
寂静紧挨着寂静
世间万象,都不过是一场轮回
悲喜之间 有不了情
参不透的禅和机锋
这一切 真就那么美好
小路铺满寂静
微风轻拂寂静
雨滴在叶尖上饱满的滑落
一滴滴的寂静,渗入
寂静
在这寂静的天籁里
一只黄雀不甘寂静
它选择了孤独的鸣叫
孤独的飞翔 孤独地淹没在寂静里
“在这寂静的天籁里/一只黄雀不甘寂静/它选择了孤独的鸣叫/孤独的飞翔 孤独地淹没在寂静里”作者写的是一只不甘寂静的黄雀,表达的是一种不甘寂静的声音。但这种声音,显然是无力的,它孤独,且最终逃不掉集体的洪水。这里昭示着一种命运,孤独的命运。鸣叫,不过是孤独的另一种方式。当我读到“它选择了孤独的鸣叫/孤独的飞翔/孤独地淹没在寂静里”这三句,我的心又一次被电击了一下。
自然是掌控和“传授秘密的祭祀”。从王文军的诗集《凌河的午后》里可以看到,花草树木是他不肯忽略的大视野。正如他的一首诗题——爱到卑微。他的诗写题材,微小到一片雪花,一朵柳絮,他能聆听一棵青草的呼吸,他能注目到小小米兰的寂寞。而山坳里的油菜花,还有着怀乡的孤独。
山坳里的油菜花
翻过三道山梁
已经看不到人家了
油菜花金黄着
像储存在山坳里的一池水
一池水里奔跑着
流金的岁月和日子
种油菜的农民
和时光开了一个玩笑
带领它们远离村庄
它们开得如此之远
以至于满坳的黄金
都是一朵一朵的寂寞
“油菜花金黄着/像储存在山坳里的一池水”;“以至于满坳的黄金/都是一朵一朵的寂寞”,一首诗没有好句子,就如一个姑娘家没有一双美丽的眼睛。这几个好句没有辜负这首诗。卑微的油菜花,在游人眼里,只是一道美景,但在作者的眼睛里,远离村庄的她们,是寂寞的。就如游子,再光鲜,也是孤独的。这是诗人生命意识的觉醒。
诗歌最本质的东西是诗意。诗意来自诗歌所营造的语境。王文军的诗,有着寂静的品质和言有尽时意无穷之东方美。因为寂静,所以你可以听到作者内心的声音。或许,美好的事物都是悲伤的、寂静的,正如诗本身。
微风吹过树梢
日子太过平淡
淡到忘记自己
还有什么能让我记起
当布谷鸟掠过树梢
我停下手中的锄头
在瓦蓝的天空下
失了一会儿神
一阵风吹过
树梢轻轻摇晃
一起晃动的
还有布谷鸟的叫
一只布谷鸟的叫声,在某一时刻打破了沉寂,让人陷入一阵恍惚。诗人利用一只布谷鸟的叫声,写出了生活的沉闷。如果这首诗没有啼叫的布谷鸟,诗的味道就会大打折扣。布谷鸟的叫声,制造了一种意境:寂静中的“动”,渲染了中国古典诗歌中那种虚、静的意境。既令人如入其境,如闻其声,又有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之玄妙。
草原上的两只羊
像两片云,飘在一起
时而又分开
流云聚散
它们低着头,静静地吃草
头顶的天空的渺蓝
大野苍茫 野花有旷世的芳菲
草尖上的微风
静静地覆盖了草原
和草原上静静吃草的两只羊
黑格尔说,诗人“应当深入到精神内容意蕴的深处,把隐藏在那里的东西搜寻出来,带到意识的光辉里。”他说的就是诗歌的意境之美。诗人似一个画家,将“云”、“天空”、“草”、“野花”、“风”、“羊”这些意象,进行艺术构思,创造出一幅苍茫的的草原之图。
写人也好,写物也罢,王文军的诗歌总是给人一种孤寂之美。这得益于诗歌的意境创造,他的诗充满着丰富的中国古典文化意蕴,有着道家追求自然真境和味外之旨的审美品质。
我们再来读一首《我没喊出声》,这首诗里描写了“凌河”、“落日”、“飞鸟”、“暮色”等富有特征而又互有联系的景物。这些看似简单的意象经过作者巧妙的艺术构思,组成了一幅弥漫着孤寂气氛和灰暗色彩的凌河暮色图,同时阐释了生活的本质。endprint
我没喊出声
我喜欢站在凌河岸边
看少年的落日,落日里的飞鸟
许多年过去,锈迹斑斑的晚霞
又一次把冰凉的河水燃烧
那轮落日还浸泡在凌水里
河边低飞的鸟肯定不再是当年的那只
我在河边站立,目光游弋水天之间
清澈——浑浊,明亮——暗淡
多像一部旧电影,放映着生活的底片
河水擦拭着暮色
静静地静静地流,越来越暗
越来越暗了,那一道白色的声音
一直没有回过头来
我没喊出声,就像我留不住时光
王文军还是一个摄影家。他与自然有着与生俱来的亲近感,或许正是这种亲近感成就了他的诗歌。他的诗歌很多题材都透露着人和自然的关系。他的诗,风格冲淡,具有中国古典诗歌的意蕴。如果你肯静下心来默读,就会产生一种意犹未尽的默契的情绪体验。
“画是一种无声的诗,诗则是一种有声的画。” (西蒙尼德斯)王文军的诗,画面感很强,诗本身散发出来的情感和气质,会带领读者进入创作者经营的精神空间。他的诗歌,有色有声,集听觉、视觉等多种感觉为一体。因而不妨说王文军的诗歌是用一帧一帧会流动的画来表达的。
总之,在诗歌生态芜杂的诗坛,我还是喜欢王文军这种写作风格。他的诗,没有图腾般令人费解的语句,其语言朴素洁净,犹如被河水擦拭过的暮色,有着自己安静的光芒;他的诗,在平静的情绪下埋伏着大量的静电荷,能将我们一次次击伤;他的写作,不是自我狂欢,他总能用朴素的方式,表达出人类共有的经验;他给我们带来了一次次艺术的停顿。我想,这些就足够了。
当我们与王文军诗中的雪、鸟鸣、油菜花、羊……一一擦肩时,都能找到我们自己的影像。诗歌是诗人分泌出的精神幻觉。在这个喧嚣而孤独的时代,我们需要在诗歌中吸收氧气。诗人的生命,是在写诗这一支点上获得平衡。当作品占有了写作者和读者的心,他是幸福的。至于“是水还是浪”,时间说了算。
最后想起了波德里亚的写作观:“我们所要做的,就是在写作中将自己从思想中解脱出来,而不对思想承担责任,将语言从它的目的中解脱出来,将概念从它的意义中解脱出来,将世界从现实中解脱出来,因为这个现实是一个更大的幻想。”我喜欢这句话,抄下来,和王文军共勉。
写于2014年4月21日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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