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坯
一团旺旺的灶火,在我眼前跳动,正舔舐我的眼睛。一团旺旺的火,想要燃烧,是需要条件的。一团旺旺的灶火,想要燃烧,需要一些必备的条件。
在乡村,人们是睡土炕的。土炕是用泥巴脱出的坯“盘”成的。
脱坯和盘炕是力气活儿,脱坯更是个技术活儿。
脱坯选择的时间,要在九月下旬到十月上旬前的十几二十天里,秋风渐凉,雨水少,容易晾晒。选土最关键,黏性不能太大,太大容易裂;沙性也不能太大,太大脱出的坯会发糠,没力道。场地尽量在村前屋后,太远了“运输”成问题。先要起一堆适量的土,父亲用手反复攥那土,看看黏度、沙性。往往第一次选择脱坯用土的场所要重复用上好些年。头一天下午,父亲拿着铁锹、担着水桶来到土堆旁,用铁锹把那堆土整成了中间凹、四周凸起的盆状,然后接连担水,直到水快要溢出了才停住。他用铁锨,把四周的土往池子里面扔,并保证水不溢出来。
和泥时软硬度要把握好,硬了,脱坯时会很费劲;软了,拔出模子那坯会变形。这样“闷”一宿,软硬度不会有问题。第二天清晨,父亲先一锹一锹地把这堆有黏性的泥倒成另一堆,并把乡村特有的韧性十足的“杨草”放入其中,然后脱鞋,再用脚细细地踩上几遍,一锹一锹倒上几遍,这泥就彻底熟了。
阳光刚刚好的时候,是中午。脱坯模子在水里泡上了,一片空地已经平整好,稻草刷子已经准备,用来蘸水刷模子,相当于现在的抹布,这样模子用起来就不会挂泥。脱坯时要把模子的四个角儿填足挤实,不然脱出的坯会有虚角儿。脱出的坯不但要有棱有角儿,而且六个面儿都要平整刮净。所以泥中的“杨草”就不能露出来。
父亲从水桶里拿出坯模子,用稻草刷子刷模子,用两手切一坨泥放进坯模子,两手摁实四角儿,再用“泥板”把面儿抹平,最后两手提着模子的两个对角儿轻轻拔起,一块四角分明的土坯便躺在了那里。
阳光正烈,父亲的汗滴落下,就落到那一块土坯上。我知道,那一块块土坯,就是因为滴上了父亲的汗滴,才那么厚重、饱满,结实,毫不逊色于镇上红砖厂出品的红砖。
盘炕
“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是当年很多乡人心中美好生活。盘一铺好烧的土炕不是件容易事。土炕,是与乡村人朝夕相处,密不可分的物件。在乡村,有一铺热烘烘的敞亮的土炕是最小的保证。盘炕是一门手艺。盘炕是一道费时、费力的活儿,且需要一定的本事和窍门儿。最起码的要求是土炕要平,结实、好烧、易热,不倒烟儿。
睡过两三年的旧炕,炕洞里会堆满草木灰,土坯会挂满黑琉璃渣、烟灰,需要拆换新炕,俗称“打炕”。 父亲先在地上铺一层沙土,为的是使直立的土坯能放平整。然后是土坯的摆放,一块接一块,炕洞四周和中间都要竖有土坯,以支撑炕面,并通烟火。摆好的土坯更像一座迷宫。入口通锅灶,出口与隐藏在墙壁里的烟囱相接。问题是“迷宫”要设计得好,锅灶里的烟火气尽可能的在“迷宫”里盘旋停留,而不能直直地就冲烟囱去,一则可以尽可能地锁住热气,还有就是防止火灾的意思,万一烟火里有火星,很容易“迷烟”,“迷宫”摆得好,余火就会熄灭在弯弯曲曲的通道里。炕面用土坯横铺,上抹一层草泥。盘好的新炕,要在大火的熏烤之下去湿。待炕干透后,上面铺一层家乡盛产芦苇的,草的上面铺有炕席。炕席也是苇席编的。
一盘好炕,还要体现在烟道要好,如果烟道吸力太大,就是过烟太快,锅灶里的火就直接冲到炕底里去了,炕是暖和了,但锅里的饭就做得慢了,费柴火。相反,如果吸力不够,做饭时就会倒烟儿,做饭的人就遭罪了。还有就是一铺炕最热的地方一定是脚的地方而不是头的地方,这个设计可能是老祖宗总结了几千年的养生原理。
人们饮食起居、待人接物多在炕头。靠近锅台的一方炕面,俗称为炕头。烧火做饭时,炕头最先热起来。炕头一般是长辈、小孩或客人坐的地方。农家的炕头,就是现在城里的大床、沙发、躺椅都比不上。有客来,主人最实惠的一句话就是:脱鞋,上炕。街坊邻居来串门,亲戚朋友来造访,也让到炕头上即席而坐,主人在炕沿一方相陪。吃饭时,老人和孩子坐在炕头,儿媳晚辈坐在炕沿,准备随时加菜添饭。平时,火炕利用做饭烧火余热烧热,冬天则必须另外烧炕加热。烧炕多在入夜时分,往炕洞里填足碎草,点着后,立即堵上小门,让里面沤烟,不能起火,以免很快烧完碎草,或者高温烙糊炕席。
白天,家人坐在炕席上吃饭、聊天、哄孩子、做针线活等。夜晚睡觉时,夏天直接在炕席睡,凉快,其它季节则在席上铺褥子。睡觉时多朝一头,横排头都朝外,竖排头都朝炕头。孩子较多的家庭,也有两头睡打通腿的,这样既省空间又暖和。
缠绵的爱情,甜蜜的亲情,温暖的感情,乡村人都在这一铺炕上叙述。一代人出生了,一代人老去了,这铺炕就是一个驿站。
灶火
乡村家家都有火炕。老家的房屋,大部分为三开间,左右两间各以墙壁隔为内室,称为东屋和西屋。在两内室南窗下各盘一铺炕。炕的长度是一间屋的宽度。居中一间叫作进间,南北有门通前后院,东西正中各有一门通内室。南门内两侧各盘一个锅台,上安一口大锅,用以炒菜做饭。灶下有火口穿过墙壁,直通两内室里的炕,灶里的烟火在炕洞里回旋将炕烧热。“爹亲娘亲不如火亲”,已记不得这句朴素而形象的话究竟出自哪位先哲之口,第一次跟我说这话的大概是母亲吧。五行之中的火与人类如何重要自不必多说,其种类繁多一时也难以尽数。然而不论是烈火、明火、温火、暗火、灯火、焰火,还是心火、肝火、妒火、欲火、野火、鬼火,也不论它是有形之火还是无形之火,唯一让我感到温馨难忘的且痴情不已的便是灶膛之火。
灶膛之火如生命之源。在中国,老百姓对神明的虔诚崇拜可谓经久不衰。但普遍敬畏的却是灶君,俗称灶王爷。据说灶君目力极佳,明察秋毫,人们的每宗善事恶行都无法瞒过他的眼睛。所以,每逢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即灶君一年一度赴天庭述职之日,人们每以“糖瓜”供奉,糖瓜一般是以黏米加麦芽熬制而成。一为灶君嘴甜多说主人好事,二为提醒灶君汇报到家人恶行处要缄口少言。吃人家的嘴短,灶君将如何?百姓敬畏灶君,视灶膛如圣地是可以理解的,民以食为天嘛。如此,百姓往往把断炊说成“xx天没动烟火了“。烟火者,灶膛之火,生命之火也。即便迁居,首先要做的是把灶君连同锅灶搬过去。
儿时爱饿,尤其是在寒冷而漫长的冬季。那时候口粮指标比较低,冬天天短夜长,为了节省,入冬便改成一日两餐,为了缓解夜里肚子空,母亲总是忙这忙那,故意拖延晚炊。俗云爱哭的孩子有奶吃,可我并不爱哭,只是爱饿。小时候贪玩,刚过中午肚子就咕咕叫了,日头还没下山就已饿得发慌了,一遍接一遍央求母亲烧火。尽管母亲有时从柜子里摸出个熟地瓜之类的让我充饥,可是依旧无法减弱愈发强烈的食欲。此时,若是邻居的大人准会骂孩子是“饿死鬼”托生的,可是母亲却只说孩子这是肚子里有馋虫作怪。太阳终于落山了,母亲这才放下针线活慢条斯理地操筹晚炊。这时,不用支使,我准帮着扒灰、抱柴火。只要灶膛之火一亮,精神立时为之一振,心里也踏实多了。因为可以充饥御寒,延续明天。后来“读”灶膛之火顿悟,只要灶膛有火就有生命延续,就有精神驻存,灶膛之火何异生命之火?
灶膛之火乃生命之光。小时怕黑,尤其在寒冷的冬天,夜幕早早降临,可乡下人迟迟不肯点灯。据说灯点早了,会被乡邻目为“不会过日子”。所以,一般晚炊都凭借灶膛之光照明。那时候,只要太阳一落山,心就往一块聚,此时,唯一的愿望就是与火亲近,于是灶膛瞬时成了天堂一般。
灶膛之火是温馨之火。小时候怕冷,尤其在数九寒天下大雪的日子。母亲说我儿时特淘,怕我掉在地上,做饭时也要带在身边。说来也怪,只要母亲在我屁股底下塞个小板凳,我就一动不动地望着灶膛出神。灶火一蹿一蹿地从灶膛旋出,犹如母亲爱抚的手指,脸上暖洋洋,心头甜滋滋。七八岁时,已懂得帮大人干活了,当然干得最多的还是帮母亲烧火。其实烧火也是门学问,绝非只是添柴了事。起初,我以为添得越多、越勤越好,谁料添着添着就添灭了。尤其是烧半湿不干的柴草。有时我埋怨柴草不干,母亲却说火大没湿柴,只是方法不得当。经指点才晓得:欲速则不达。
冬季,早上或晚上,母亲会在做完饭后再添两把柴。母亲把灶膛内红亮的柴火扒进火盆里压实,放在炕上。整个屋里便洋溢着暖人的气息。火炭一层层化了灰,就用火铲儿翻一翻,火炭又红了。户外嘎嘎冷,凡有外来人来家里串门儿,奶奶总是把火盆端过去,让客人烤手,然后请客人坐在火盆边说话唠嗑。围着火盆我和家人伸出手,冬日的寒冷被温暖的气息驱得远远。人在寂寞中有了着落和依靠。
火盆里可以烧苞米、烧土豆、炒黄豆、烤干鱼,还可以热冬天凉得过快的饭菜。火盆边,我看见母亲把手掌大小的烙铁插在火盆里,一会拿出来,为我们熨补丁做鞋帮儿。那时我总爱在冰雪里跑,常常要弄湿鞋子,母亲就在我睡觉时把鞋子放在火盆上烤。我是穿着母亲做的厚厚的棉鞋长大的,穿上母亲为我烤干的棉鞋,外面怎么冷,我的双脚却有踩在火盆上的感觉。
奶奶上了年纪,每天都围坐在炕上守着火盆。装烟点烟磕烟灰。奶奶装袋关东烟,把烟袋放在火盆里的火炭上点燃,慢慢吸一口,袅袅的烟雾扩散着。
时光一去不复返啊,我手里正在向灶膛添柴火,暖暖的火苗舔舐着我的脸,舔舐着我的眼睛,舔舐着我的心。
哎,这时,乡村也不会有人再去脱坯,即使土坯也很结实耐用,且廉价得不能再廉价,仅需要付出汗水若干。红砖早已替代了土坯。没有人再去盘炕,乡村也用大床,即使有土炕,也不会那么考究,也是老年人留给已逝岁月的一点怀念。谁还会铺炕席?泥火盆早已不再是市场摊床上的商品,也不再是与火炕配套的取暖工具,甚至在旧货铺里也见不到它。想找到,那得去古董市场。楼房里不搭火炕,平房人家都靠气罐做饭。现在的孩子,他们知道暖气、中央空调、电暖风等;知道电饭锅;知道婴儿床,实木床,他们出生后就躺在床上。
时代发展了,不用再过那时的苦日子了。但是,红红亮亮的灶火,如同勤劳的母亲的爱一样,使我感到亲切、温暖。因为有爱,这世界才永远这么美好。因为爱,使人永远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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