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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猪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1055
□王琦

  这是一段遥远而难忘的记忆,跟知青生活有关。

  1977年初中毕业,我别无选择地响应毛主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号召,下乡插队去了。

  我所在的青年点有一百多号人。俗话说:人多好干活,人少好吃饭。我们点是属于“人多不好吃饭”那种,伙食很差。饼子、咸菜是主打,外加泛着油珠的寡菜汤。

  菜汤上的油珠不代表油水大,那是炊事员给菜汤做的亮化造型。只要在菜汤启锅前往锅里撒上了一勺猪大油、干巴巴的菜汤顿时泛起一层繁星般晶莹诱人的油珠,样子真漂亮,味道却不怎么样。

  别看青年点里人吃得差,猪吃得一点也不差。不夸张地说:人吃什么,猪就吃什么!不信就看看食堂门口装剩饭的大缸,饭后总是满满的。那是百来号人没吃饱又咽不下的结余,也是猪的口粮。

  足够多的食物把青年点里的三头猪养得皮毛光亮,体态肥壮,神气十足。再看看多日不沾肉腥的我,缺少油脂滋养,肠子都快耗干了,走起路来脚步都变得拖沓。

  青年点的猪圈与厕所建在同一方向,厕所向前延伸三十多米就是猪圈。从厕所出来,顺腿去猪圈看看成为我的精神寄托。一看到猪就联想到肉,一想到肉就会咽口水。现在回想,我当时看猪的眼神一定是饥渴中带着杀气;猪看我的眼神应该是不安甚至恐惧。

  青年点里的食堂,算是一个多功能厅,我们在这里吃饭、开会、联欢。伙食长有个习惯,只要改善伙食都要在这里提前宣布,哪怕是吃顿面条。然而,我最想听到的是“明天杀猪”。

  期盼中,重磅消息终于出炉:“明天杀猪”!

  多么令人亢奋、把人砸晕的消息啊!如果按照消息的重要程度排序,“回城”排第一,“杀猪”排第二,非它莫属。

  在点里,只要改善伙食,大家会早早拿着餐具站在院子里,说说笑笑,只等开饭铃声一响,第一时间冲进食堂,排在打饭队伍的最前端。

  今天是吃猪肉的大日子。点里的气氛跟娶媳嫁女一样欢乐、热闹。每个人脸上都溢着喜悦。女生在院子里聚堆说笑,男生在打球消耗能量,还有男生女生在打情嬉闹。无一不以最佳心境、最大胃口迎接着大餐。

  我依旧保持着“矜持”和“自傲”。我可不能站在外面等着,那样显得太急切了,尽管我比谁都急切。我一直坐在房间里的窗台上,观望食堂、监视院子里人们的动向,等待着今天听着格外悦耳的开饭铃响。我盘算着去食堂的最佳时间段,我分析炊事员一定会把部位不太好的肉放在盆的中上部,先分出去,好肉留在下面,等到他们最后吃饭时,恰好与好肉相遇。所以,我不能第一时间去食堂,不是怕丢脸。又不能像往常那样中间时间去,也不是怕排长队。今天我一定要晚去!晚到几乎与炊事员同时进餐,享受一下炊事员才有的特权、口福。

  我生来就是个油水肚子,就爱吃肉。我妈说我“馋”。记得下乡后头一次回家,放下东西就去厨房翻吃的。我妈问我想吃什么,我脱口而出:想喝油。我妈先是一下愣,随即直奔副食品商场。

  今天,是我下乡后第一次赶上杀猪。我对杀猪的程序并不陌生。小时候在乡下姥姥家常能看到杀猪。几个人围追堵截一头猪,把四腿捆紧系到一根粗杆子上,再抬到桌子上等待屠宰。桌子可以用来扒猪皮、剔骨,桌子前面放一个大盆,专门用来接猪血,猪血用来灌血肠。

  说到吃血肠,我很内行。猪大肠油多,灌出来的血肠最好吃。在姥姥家,我只爱吃血肠里的血,把肠吐掉。如果今天有血肠,我一定会连血带肠一并吃掉,肠子也是肉,决不浪费。

  据我估算,今天杀的猪超过300斤。扣除猪板油、下货、猪皮,也能剩200斤,再扣除30斤给炊事班吃小灶,还能剩下170斤。点里有103人,加上带队师傅和老贫农代表,共105人。保守估计一人分1斤半肉是不成问题的。

  也不知道今天炊事员会怎样做,会像我姥姥家那样水煮方肉蘸酱油?我喜欢这样吃,香而不腻。会像我家那样红烧?我也喜欢。今天我会吃到猪的哪个部位?排骨和肘子最理想,别的部位也行,只要别给我猪肺吃就行,听说那东西软呼呼的,我可不吃!哦,不会不会,今天我是炊事员嘛。如果肉分得太多吃不完,就别勉强自己一顿扫光。夜里可以加一餐。如果加餐还吃不完,就把肉装在饭盒里,再把饭盒放在装满凉水的脸盆里保鲜,第二天早晨再餐一顿。千万别犯上次吃面条的错误,吃剩的面条本想夜里加一餐,就没有拿冷水拔凉。可能是吃得太饱大脑缺氧,早早就犯困睡着了,一觉醒来天亮了,面条也馊了,想想就心疼。

  怎么开饭铃声还不响,都到点了。想馋死人?对了,好饭不怕晚,耐心点,越饿吃得越香。

  开饭时间都拖了半小时了。难道是炊事员近水楼台先知味?正藏好肉?太过分了,他们平日开小灶,吃得好,不剩饭,没给猪留下口粮。猪是吃我们倒掉的饭菜长大的,我们最有资格吃到好肉。

  开饭时间都过了一个小时,还要拖到什么时候,想饿死人吗?!

  时间在饥肠辘辘中流失,食肉欲在等待中剧增。当开饭铃声响起,100多人涌入食堂。

  我没有动,因为我有计划。看到院里没人了,我走出房间,来到食堂。

  奇怪呀,大家不排队,不打饭,端着餐具傻站着。

  带队师傅一脸严肃,伸出双臂示意大家坐下,显然有话要讲。我暗骂,吃顿猪肉要这么正式,先开个会?搞个餐前忆苦思甜教育?让大家眼泪汪汪?

  带队师傅先稳定一下大家情绪,清了清嗓子说:“同学们,我们今天杀了一头猪。我心想:废话,昨天就知道了。“杀的是一头‘米粒子猪’。”我纳闷,什么叫“米粒子猪”?大米吃多了?不可能。人都没怎么吃大米哪能轮到猪。

  点里的老知青知道“米粒子猪”是怎么一回事,一听说是“米粒子猪”像热油锅里浇了一瓢水,炸开了……

  带队师傅快速为大家普及了一下常识,我大致明白了,“米粒子猪”就是猪身上长了寄生虫,大小和颜色很像大米粒,夹杂在猪肉里。切开猪肉,特别是肥肉很明显,一粒一粒,白花花一片。有的米粒用刀一剥还能掉下来。用一般的烹饪方法很难杀死。人吃了没有杀死的寄生虫,会在体内繁殖,繁殖在四肢里还好,在脑子里可就坏了……据说虫卵最长能在人体内潜伏二三十年。

  带队师傅说,为了不浪费猪肉,也为了大家的安全,猪肉已经用油炸了很长时间,估计问题不太大。当然,“吃不吃取决于自己”。讲完话,走了。

  论年龄,他是我的父辈,他扔下一句不轻不重,让我不知吃还是不吃的话走了。显然他不会吃。他不亏嘴,他可以开小灶,他可以回家探亲。我们不行,我们都很亏,我们都很馋。

  想到“米粒子猪”肉,又害怕,又恶心。吃吧,怕长米粒子;不吃吧,又很馋。如果今天吃了“米粒子猪”肉,虫卵可能会趴在我身体的某个部位,意味着以后三十年里的任何一天,只要它高兴,就会醒过来,在我体内游荡。玩尽兴了,还要生儿育女。想到这,头皮发麻。

  围绕着吃与不吃,大家激烈争论着。有的人情绪激昂,骂骂咧咧。有的人说宁可做个饱死鬼,吃!

  或许是我心里只接受着“吃”,排斥着“不吃”。在嘈杂声中,听到的全是“吃”“吃”“吃”。

  大家相互鼓励、相互壮胆,开吃“米粒子猪”肉。我也吃了,只是没有狂吃。也没有吃到餐前想象的血肠啊、方肉啊、排骨啊、猪肘啊。只有清一色的炸肉片。

  这顿肉吃得很沉闷,没了往日的喧闹。大家嘴里嚼着肉,脑子里想着寄生虫。

  这顿肉吃得很壮烈。我们是用年轻的生命做赌注,换来一顿“米粒子猪”肉。

  自从吃过“米粒子猪”肉,我就添了两个习惯。一是,吃猪肉要先扒拉扒拉看看有没有“米粒子”。二是,想起来就摸摸自己有没有长“米粒子”。

  若干年后的一天,在腿上摸出个小包,我惊出一身冷汗。

  如今,三十年“刑期”已满,警报可以解除。但因“米粒子猪”而添加的两个习惯还在延续,没能剪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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