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当我每次推开家门,佝偻在沙发上的90多岁的老妈妈,便立即手扶沙发把手,颤颤巍巍、费尽气力地站起来,用她那虽已浑浊、但依然不失慈祥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并且,一句又一句地重复着:累不累、饿不饿、快歇歇……每每这时,我都感到一股暖流涌进我的心房,使我急切地跨到老妈身边,扶住老妈:妈妈,请您靠住我!
妈妈真的就紧紧地靠住我,我也紧紧地搂住妈妈、搂住我的幸福!因为我越发感觉多大都得有个妈,多大都是妈的女儿;不管妈妈如何的衰老,只要有妈妈在,她老人家就会竭尽全力地向我们释放无尽的母爱!望着妈妈那沧桑而又慈祥的脸,我的眼睛就禁不住的潮湿:因为我原来太误解妈妈了,总感觉妈妈太狠心了!
不能忘记,儿时的我,就像一名“小游击队员”到处辗转。那时,我虽只有四岁,但我却清清楚楚地记得:一天伯父来了,他强行把我从妈妈的怀里夺走。我拼命地哭、拼命地厮打着他,也许是我的抗拒,他又把我送回妈妈的怀抱。我紧紧地将身体靠紧妈妈,仰头看着妈妈。妈妈的眼睛竟是红红的,原来妈妈也哭了!“妈妈你为什么哭呀!”我不解地用小手给妈妈擦着眼泪,妈妈却哭得更厉害了,然后抱着我走向另一房间,并将房门紧紧地关上!而当伯父敲开了门,妈妈竟亲手又将我送给伯父,去了抚顺!七岁时早已把伯父母当成自己亲生父母的我,又被莫名其妙地接了回来。刚进家门的那一刻,我怯生地望着妈妈,然而妈妈却不顾我的感受,一把将我搂在怀里亲个不够。但没过几天,老舅又来了,这次他说领我去买糖,结果竟然买到乡下的外婆家了,我的哭闹根本无济于事。我想妈妈、我恨妈妈,为什么不要我呀?直到1958年妈妈才将我接了回来,送进了学校。尽管一年级的学习已结束,但好在至此结束了我颠簸流离的“游击”生活。
虽然我的生活总算固定下来,但我总觉得妈妈太狠心,叫我和姐姐一样干活,并说什么从小爱劳动,长大就能自立。尤其令我费解的是,妈妈竟告诉我们:在学习上,除了课堂的45分钟要聚精会神、写作业时也不准玩,也要和上课一样聚精会神!我心里真真的愤怒:这是一个什么妈,简直就是一个狠心的“狼外婆”!但有一点倒挺迎合我的心意,那就是没活时,还可以随便看课外书。我和姐姐都按妈妈的话去做:飞快地干活、饶有兴趣地看书,猎取了课堂上没有学到的诸多知识。所以每每考完试以后,我也和姐姐一样都能取得好成绩。
但这也丝毫没有转变我对妈妈的看法,因为我每天都在穿着姐姐的旧衣服!那时爸爸的一百好几十元的工资足是那个年代的“小康”,但妈妈却异常地节俭,每月连爸爸工资的零头都花不完;并且我几次碰到邻居们经常向我妈借钱。我所见,借的次数多,还的次数少!简直不可思议,为什么单单对我这么苛刻?一次,十几岁的我竟然背着妈妈到邻居老佟大奶家讨要借我家的钱,想自己买新衣服穿!当我兴高彩烈地拿着钱回来告诉妈妈之时,我发现她的脸却发怒地变了形,并且对我好顿文武交加。理由是老佟大奶青年丧夫,困难,我们都该帮帮她,小孩子从小就要养成助人为乐的好习惯!随后还强行拽着我、拿着钱又送给了老佟大奶!这就是我的妈妈,胳膊肘竟然朝外拐!我简直要疯掉了,这个家我真的不能再待了!
1968年,全国性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了。机会终于来了,这下我总算可以离开家了;但因爸爸是“走资派”,大伯又有历史问题,我不是第一批的“红卫兵”,所以我不能第一批下乡。我急忙去找主管老师,说我早已和他们断绝关系,才使我如愿以偿地乘上了绿色的“大解放”。欢送会很隆重,送别的人也很多,我就知道我妈妈不会来,所以我对欢送的人群不屑一顾。心花怒放的我就盼望“大解放”快点开。但这车却走得很慢、很慢,几乎是原地踏步。它好像有意识地再让我们看看自己的亲人,好像有意识地再让我们看看生我们养我们的妈妈……这时,我忽听见人群里有人在急切地喊着我的名字。我顺着声音望去,原来是老佟大奶和几个邻居!她高声斥责我道:“看你乐的,你妈在家里哭呢;她病了不能来送你,我们来送送你!”见此情景,我的心头先是猛然一震,幡然醒悟:妈妈的真情善举有了回报 !继而就慌了神儿,也许是因为真正离开家的原因 (那时我们的户口也转到农村),我本能地想冲下车,但这时车好像故意与我作对似的、毫不留情地载着我,载着我对妈妈深深的愧疚开走了……
来到青年点,当我打开行李包裹的那一刻,我惊呆了:里面竟有一包妈妈给我烙的一张张又酥又香的白面饼!当时我的心就跌宕起伏开来,我突然想起在我离开家的时候,妈妈什么叮嘱的话、告别的话也没有,只是身体软软地、似乎很疲惫地倚在门框上,又有气无力地向我挥挥手、又似乎用手在眼角擦拭着泪水的情景。我哭了,此时的我才感觉到,我的离开,是妈妈蚀骨地伤痛!妈妈虽然没来送我,但妈妈片片真情却在陪伴着我,因为妈妈可从来没舍得自己饱吃一顿白面饼啊(当时我们的米面都是限量供应)!不知怎么回事,那一刻,妈妈的形象在我的心目中突然升腾、放大,那母爱的画面也不断地在我脑海中交替:
我想起,妈妈为了让我们按时上学,为了让我们吃上可口的饭菜,每天黎明即起、开始做八九个人的饭。那时,既没煤气也没电器,为了让炉火更旺,她总是用笤帚或扇子为煤炉送风。一顿饭下来,妈妈白皙的、漂亮的脸颊已被无情的煤烟熏得面目皆非。
我想起,妈妈经常为四个年幼的弟妹洗澡、换衣直至深夜。那时,没有先进的,现代的洗浴设施,她只能是一盆盆地烧水,又一盆盆地倒水,妈妈的汗水接连不断地滴进水盆里,妈妈是在用她的汗水为弟妹洗澡,是在用她的心为我们操劳。
我想起,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妈妈基本上不在饭桌上吃饭,而是自己在炉灶边吃糠咽菜。
我想起,一次打预防针,负责防疫的阿姨看我穿着粉上衣,绿裙子,红凉鞋时(粉上衣是捡姐姐的,绿裙子、红凉鞋是妈妈亲手做的),连连说:她家保证就一个孩子,穿得多好、多干净!谁曾想,我家姐、弟、妹八人,个个都衣冠整齐……
恰逢这时,大伯的历史问题得以澄清,我们进行了正常的书信往来。当得知妈妈也有很高的学识、也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但因那时爸爸三番五次地搞“四清”、搞“社教”,再就是到党校学习,根本没有时间照顾家里。繁重的家务、繁杂的子女教育全落在妈妈一人身上,她只得放弃心爱的工作之事。我的心震撼了:我的妈妈和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为了我们,牺牲着自己、苦难着自己、艰辛着自己、奉献着自己、消耗着自己、透支着自己……妈妈支撑的绝非是女人的半边天,而是擎起一片天!
如今,妈妈真的老了,原来从没有坐下歇息过的她,永远地坐下了。望着妈妈那苍老的面容、艰难地起立,心里真是诸多的心酸、诸多的不舍。我牢牢地抱着妈妈,让她甜甜地睡。我像哄婴幼儿那样的轻轻地拍打着妈妈,轻轻地对她说:妈妈,请你靠住我!我愿做您的拐棍儿,我愿做您的靠背儿,永远,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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