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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之上,火焰之上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8173
杨海蒂 供职于《人民文学》杂志社,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随笔集、长篇小说、长篇报告文学、电视连续剧等多部,作品入选多种选本选刊,长篇小说被多家报刊连载选载,曾获多项文学和新闻奖。

  对于著名诗人、《人民文学》前主编韩作荣先生,我久闻大名,早读大作,却很晚才认识其人。

  他瘦高挺拔,自嘲“郊寒岛瘦”;他沉稳寡言,自谦“笨拙木讷”。也许是太多的内心风暴,给他的脸庞刻上了一道道深刻的皱纹,也许是对叛逆的强烈自我克制,使他的头发不再浓密冲腾,诚如他自己所写,“岁月的风霜在脸上留下的痕迹,那种沧桑感,让人想到雕像和青铜,想到力量,无法摧毁的坚韧、智慧、阅历和成熟。”尽管他给我的总体感觉是神光内敛,沉静笃定,但我还是觉得他像个大侠,间或甚至会在不经意中从眉宇间流露出些许难以掩饰的霸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武侠小说读得多,被潜移默化之故。

  当我依照俗常的客套送上恭维时,他用深邃而又孩子气的诚挚目光看着我,仿佛在说,“你所知道的我,并不是真正的我”。他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如果别人非要认为他是什么,那么,他只愿意他是读者眼里真正的诗人。他对诗歌怀着无比的虔诚和深深的敬畏。

  韩作荣的笑容有着可爱的原始的童真,笑声是从心底发出来的,纵情又爽朗,像个孩子,却是个有着何等深邃沧桑的眼睛的孩子!一个阅人多矣的“老道”,能对自己并不太熟悉的人这般忘我地开怀大笑,须具杰出的心灵品质和超强的精神能力。这是一个拒绝灵魂老去的人。他无论作诗做人,都大巧若拙,欣赏简洁与纯粹,寻觅简朴和真实。这丝毫不削弱我对他的敬仰,反倒加深了我对他的尊重。一个人的自我尊严感在深藏于心时是可敬的,在公之于众时是可笑的。

  葆有孩童的纯真和哲人的智慧,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诗人——写得越来越好的诗人。

  文坛充斥于人们眼中的“要人”、“名人”、“狂人”很多,真人则凤毛麟角,有的人往往喜欢把他身边的人搞得神经紧张手足无措,以从中获取心理上的快慰和满足,而韩作荣这位文人兼领导,平和慈祥,不摆谱,不作态,不矫情,对晚生后辈也决无自矜与傲慢,且一再坦言对虚伪的极端厌恶,“我最讨厌虚伪。”“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虚伪更让人厌恶的了。”他说:我是平原上长大的人,就喜欢无遮无碍、一眼望不到边的开阔和平坦。

  率真是一种强大的力量,我感受到他心灵的宽广、圆融。

  见我目光停留在他被书刊充拥得密密实实的书柜上,他坦率告知,凡能上他书架的,都是他喜欢的书,基本上是自己买的,别人送的多不是好书。这样的坦率、直白,让我一时无语,于是暗自庆幸:幸好,自己历来不喜随意赠书;却也暗自嘀咕:这话打击面未免太广了点吧?他居然还说自己人到中年后,随着阅历日深,性情变得平和冲淡多了呢。

  坦诚、机智、简练,是韩作荣的语言风格。不认识时,喜欢读他的诗;认识之后,喜欢听他说话。

  话题从书籍扯到诗文上。我说:韩老师,我最喜爱您用白描手法写的《毕节》,那么纯粹透明,那种单纯中的丰盈和深沉,那种铅华洗尽后的真淳,更加摄人心魄,直抵人心,它抵达了艾略特诗歌中“消除所有华而不实的东西,达到结构简炼和词语精确的完善境界”;依我愚见,到《毕节》,您的诗进入了化境,正如您给别人写诗评时所说,“也许,别样的诗是以曲径通幽而到达诗,而这种诗则直接到达。这是一种无烟火之气的炉火纯青之境,或许是为诗最难的境界。”

  提到《毕节》,立刻勾起了韩作荣的美好回忆,他脸上浮现出心驰神往的光辉,情不自禁口无遮拦起来:“那是我三十多岁时一次坐火车的经历。坐在我对面的女孩,眼睛是那么单纯,干净得没有一点杂质,声音也特别清纯。当时我的心真动了一下,但一直没有跟她说话。车到毕节,她下去了,我一下感到怅然若失。二十几年过去了,现在我对当时的情境还记忆犹新。那年在家躲非典,有时间写点东西了,那个女孩的形象、声音立刻浮现脑海,就一气呵成了。”

  “您当时为什么不跟她寒暄寒暄呢?”我很是惋惜,出语一时忘了顾忌。

  “不敢。”

  “为什么?”

  “可能还是纯真吧。”

  “三十多岁了还能这么纯真,真是难得。”话刚出口,我就知道愚不可及,但覆水难收。

  他怔了怔,然后对我语气很冲地说:“我现在也还很纯真啊!”

  我深深地惭愧。我曾经写下过:纯真与年龄无关,它是人生的一种境界,是思想的一种深度,是灵魂的一种状态。现在的我,已然改变了吗?

  韩先生将一支烟点燃,猛抽完,又点上一支,搁下,顺手端起夫人递上的烫得灼手的热茶,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一壶,随即又叼上方才点燃的烟。然后,他总算打开了话匣子,追忆起年幼无知时种种的淘气,怎样令老师切齿被母亲责打。他说起年少轻狂时的顽劣:第一次醉酒,与哥们(这个称呼让我莞尔)一同路过菜园篱笆,一边把头费力地伸进篱笆孔内,一边呼喊着“我就不信我钻不过去”,自然成为笑柄。他讲述年轻气盛时的莽撞:第一次滑雪,不管不顾地让躯体腾空,身不由己之下,干脆让四肢松散,眼睛一闭,暗叹一声“随他去吧”,把自己整个交给了莫名其妙,于是摔得头晕目眩。

  多性情的一个人!彻底颠覆了我及一些年轻作者对其“很难接近”的先入为主的看法,我居然忘乎所以地哈哈大笑起来。还好,他并不以为忤。

  聊到老之将至,他说:我本是俗人,什么都可以做,养家糊口,卖苦力也活得下去;当我老了,蹲在墙根下晒太阳,也会觉得这个世界对我还有热情。

  好不豁达、超脱。

  “或许诗人的一生只能是悲剧的结局。深入地理解世界而不被世人理解,远离媚俗却只能被世俗纠缠”,韩作荣喟叹。正是这种心灵的孤独,使他在喧嚣中表现为沉默,在寂静中倾诉于诗行。“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诗歌,是文学艺术的精灵,是情感最为浓烈的文学样式,以诗来抒写性灵、表达心境,自然更为便捷、含蓄、美感、热烈,此所以韩作荣更多地选择以诗歌来写心之所动、情之所钟、身之所历、体之所验吧。

  韩作荣的诗歌风格大气、深邃、丰厚,诗篇或苍莽雄浑荡气回肠,或情真意切缠绵悱恻,豪放婉约浑呈,致广大而尽精微。他的诗多为短章,主要为两种艺术风格:一种跌宕起伏,一种平和朴实,二者形成鲜明对比,语言却同样鲜活、优美。于诗歌而言,短章更见作者的功力。

  人的性情和文化,很大程度上受到地域文化的影响,故乡,是永远缠绕韩作荣的一个情结,《家》《火域》《距离》都抒发着他对故土的深深怀念,“大豆、玉米和高粱滋养了我,命名着我”,“我永远走不出粗野和空旷”,“永远走不出童年的声音”。东北的黑土地,赋予他坚硬的质地——无论品格还是性格。

  “如果我们不能颠覆现实秩序,就让我们颠覆语言秩序吧!”四十三岁那年,愤世嫉俗的韩作荣写下四十三节长诗《重叠的水》,身体力行着罗兰·巴特的激进宣言。《重叠的水》情如井喷,气势摄人,既绝顶豪情,又高致精微,那种沉郁、痛切、忧伤、孤愤、悲怆,那种混合着激情与痛苦的内心的挣扎、灵肉的碰撞、生命的激荡、宿命的悲剧,暗合着天地间浩大的悲伤,简直能把人击穿!

  外表平和冲淡的韩作荣,内心从不曾停止过激流暗涌,他说,“其实在生活中我挺激烈,说得上喜欢冒险”。他以前一见水就不管不顾地往下跳,几次在海里都游出了拦鲨网,还有过横渡瞿塘峡的壮举。瞿塘峡有一段水流特急,那段水面船夫都不敢游,但他不愿回头是岸,硬是闯了过去,当地人都吓坏了,说他命大,遇到水泡的话谁都救不了。他说,事后想想也有点后怕,但还是无所谓,看来自己命不该绝。

  有着这般强大心理结构的韩作荣,的确是个大侠,印证了我对他的第一观感。他在诗歌艺术上的探求一直十分激烈,令很多年轻新锐自叹弗如,我以为,这一切就缘于他生命中的冒险精神。

  “我激情的时候写诗,理性的时候写随笔”,韩作荣说。我的阅读感受是:他用心灵写诗歌,用心智写随笔。他的随笔语言精辟,思想深刻,而情趣理趣雅趣旨趣皆贯注其中。清代文学家刘大魁极力主张文笔简练,“凡文笔老则简,辞切则简,理当则简,味淡则简,气蕴则简,品贵则简,神远而含藏不尽则简,故简为文章尽境。”大概受其影响,他至为信奉“文贵简洁”,行文谋篇大多短小精致,驭繁于简。

  阅读韩作荣的随笔是惬意畅快的。文中没有正襟危坐的道德训诫,没有世人皆醉我独醒的自得自恋,没有对荣誉功名的夸耀凭吊,没有云遮雾罩的玄思,没有故作深奥的浅薄,只有对人性和事物的洞见,对世界的感触和认识,对心灵感受的磊落袒露。

  譬如他写《冬枣》,对北方水果大抒其情时,顺便把南方水果损上一通:“在我看来,香蕉香得不大正经,内里浮滑;芒果、椰子味道怪怪的,味中有味,令人难以忍受;木瓜够木的了;杨桃则淡得无味;菠萝难剥;蛇果皮厚;柚子难缠;火龙果披着粉红的外衣,满身触角,却包着一团虚假无味的套话,令人生厌;这些水果是让人看而不是让人吃的。而龙眼、荔枝,虽清香但也有异味,且内核过大,果肉轻薄。至于那皮上生满细卷毛状触须的果实(记不清名字了),则带着几分妖气……”这些幽默智慧的诗意文字,既显示出他东北人的爽直,也流露出他恶作剧般的“蔫坏”,既令我这南方人不爽,又让我忍俊不禁。

  “我是个灵与肉的统一论者。譬如那种透骨及髓的爱情,血液的迅速流动,身体的抖颤,和精神的依恋该是一致的”——写爱情,他以一贯之的狂放、率性、奔突。

  论及友情,如同他在朋友面前,不加掩饰,无所保留:“我是那么喜爱给我美好时光的人。把自己交给另一个人,就是交给自己灵魂的居所,那是心灵、诚挚、所思所想的融合,如同水和水的相遇。即使世上所有的人都指责他,也丝毫动摇不了我对朋友的信任。”

  “即使世上所有的人都指责他,也丝毫动摇不了我对朋友的信任”,这是大有渊源颇有深意的。关于韩作荣对朋友和下属的侠义,甚至说得上两肋插刀,我听到过不少事例,最感动我的一件事情是,他的一个朋友落难了,随之而来的是职位不保、生计窘迫、亲友疏离……总之,一时间似乎全世界都要抛弃他。他倒在了医院。韩作荣则一如既往待他,且率领挚友们慷慨解囊相助,不仅如此,他善良贤惠同样侠肝义胆的夫人还每天为该友精心烹饪,之后骑车把饭菜送往医院。他是个内心有光明有承担的人,性格刚正,仗义执言;对弱小,他菩萨低眉,能护佑的尽力护佑,对强权,他金刚怒目,须担当的独自担当。无欲则刚,无私则正;惟厚可以载物,惟宽可以得人。宽厚与威严兼融的韩作荣,自然口碑甚佳,人望颇高。

  不仅仅以诗歌和随笔笑傲江湖,报告文学也曾给韩作荣带来很高的声誉:在人们为文学疯狂的上世纪八十年代,他的纪实文学《大兴安岭森林火灾》,被评为“人民文学读者最喜爱的作品”;体育题材报告文学《马家军的奥秘》、工业题材报告文学《白火》,都曾洛阳纸贵,引起过很大社会反响;描写长沙风物的长篇报告文学《城市与人》,冶历史、社会、地理、人文、宗教、哲思于一炉,学养深厚,睿智深刻,文采焕然,使无数读者成为其拥趸,在当地更是引起轰动,人们争相传诵。《城市与人》与其《自选诗集》同时入围首届鲁迅文学奖,二者夺冠呼声不相上下,无奈其诗作蟾宫折桂,报告文学只好受委屈了,如果《城市与人》有知,恐怕也该仰天长叹:既生瑜,何生亮!

  有道是“诗伤学”,不知道他是怎样调理这两者矛盾、处理这两难问题的。

  于他自己而言,诗、文都不足称道,编辑,才是他在和平年代的理想主义事业,他对其报以最大的敬畏,把几十年的热情、忠诚和心血都奉献给了它,把最大的才、智、胆、识都贡献给了它。他无怨无悔,且因能做喜欢的事情,觉得自己的人生很是幸运幸福。

  在 “领导信任,群众拥护”下,韩作荣终于在有着独特历史和文学地位的《人民文学》得以大用。

  古人云:上不失天时,下不失地利,中得人和,而百事不废。

  然而,作为毛泽东亲笔题词的新中国第一本综合性文学刊物,《人民文学》的地位正如著名评论家吴俊教授所言,“在中国当代文学(共和国文学)的历史上,无论从哪方面来看,创刊迄今的《人民文学》,无疑都堪称最为重要、最为突出也最具权威性和代表性的文学刊物”。因而,感到责任重大的韩作荣不敢掉以轻心,时刻提醒自己:“要记清楚杂志的使命,人民文学是人民的文学,绝对不能有丝毫懈怠”,政治导向和艺术品位,他“两手抓,两手都硬”。

  在今天的条件下办刊物,经济压力,是压在他头上的一座大山——办刊经费、离退休人员工资,是以往历届主编都不必操心的事情,在他上任后,却大都须靠刊物的经营来支撑。刊物在困境中求生存求发展,是他面临的新的重大课题。为使《人民文学》这座文学殿堂在汹涌澎湃的市场经济大潮冲击下依然屹立,为了大家的生计,他这个一碰数字就头晕的人、“君子不言利”的奉行者,被逼成一个精明的经济学家。他从此很少写诗,却四处“化缘”, 并呕心沥血地为刊物的财神爷们写文章。

  他的宽厚、辛劳和奉献,得来治下的仁厚之风、清和之气。《人民文学》连获“全国期刊金(银)奖”,恪尽职守的韩作荣,也以其出色的执政能力和领导艺术,成为“庙堂精英”。

  对于坊间称“各省的作协主席大多是《人民文学》培养出来的”,韩作荣表示,“好作家不是谁培养出来的,如果说培养,也是整个社会及人类文化的培养,编辑,充其量也只能是个发现者”。这是如水之德,“上善若水,水善万物而不争”。在韩作荣诗歌的理想王国里,“水”,是最为关键的一个物象,出现于大量诗作中,其诗歌代表作就名为《重叠的水》。“命运重叠在水之上,火焰之上”,他写道。愚钝如我,难能揣度其中深意,只是臆想,也许他终生都对纤柔、净洁、绵软、坚忍、奔腾、浩淼的水,无比虔敬和向往,永远追求大海的境界:不满不盈,处于下位,以纳百川;而火焰跳跃、闪烁着,明亮而温暖,热烈而欢快,无私无畏地燃烧自己,无怨无悔地把全部的光和热奉献给世界,同样吸引他,并引领着他一步一步走向人生的绚烂和辉煌。

  “命运重叠在水之上,火焰之上”,在我看来,韩作荣先生瑰丽多姿的人生,恰似江河海洋般波澜壮阔,丰赡激荡,诗歌和爱情,则是重叠着跳荡在他生命之舟上的最明亮的火焰。

  责任编辑︱孙俊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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