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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没有看到那份聊天记录之前,我一直以为,我和他的结合,是网恋成功的典范。
当年我大学毕业,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便进了一家店铺做临时工。坐在柜台前收收钱开开票,算是收银员吧。店里的生意并不好,看货的不多,掏钱的更少,我也就清闲。闲着没事,忍不住看看手机,玩玩电脑。
早听说过征婚征友的网站,之前忙于学业,同时觉得自己还小,没有去关注。如今不是闲着嘛,没事找事,点开个知名的征婚网站,给自己起了个“细风微雨”的网名,注册了个账户。心里也暗暗觉得,自己已经到了谈恋爱的年龄,应该有个相处的对象了。身边也不是没有追求的男生,但总觉得那些男生都太年轻,乳臭未干的样子。所以除了大学里曾经和一位男生有过短暂的交往之外,再没有感情经历了。我理想中的男生,他宽厚,温和,善解人意,等等。也就是,我渴望有一位大叔范的男友,像秋天的阳光一样照耀我。
自从注册了征婚账户之后,开始忙碌起来了。并不是店里的生意有了起色,而是征婚网站有了响动,来信纷纷,需要处理。每次登陆,邮箱里不断有新的信件,长长一片。因为发信人都附了简短的介绍,还有照片,刮过一眼之后,也就把大部分不中意的直接删除了,只挑几个符合心思的,给予回应。取得联系之后相互添加微信或QQ,聊上几句。发现多数人像我一样,抱着可有可无的心态,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几句。但也不全是这样,应该说各色人等都有,比如说有三言两语之后就称呼老婆老婆的,有一开口就索要电话号码的,有第一条信息就说流氓话的,还有嘘寒问暖过分热情的。把这些人都及时给拉黑了。告诫自己,就算将来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也不能轻易上了坏人的当。
所以我当时并没有想过,能通过网站找到男友,并且还会顺利结婚生子。
收到了苍海的来信。对他的来信,最初我并没有过分关注,只是觉得这位苍海的简介比较符合我的要求吧,就给了简短的回复,然后丢一边了。那时我正和两位男子聊得频繁,一位是小学老师,说是喜欢文学,说话带有文艺范,让人有好感。还有一位,是在车祸中不幸丧偶的男士,他说他想从悲痛中走出来,所以来网上找个人聊一聊。对此我母性大发,总想着怎么多给人一点安慰,也就多聊了些。
期间,便有一位叫苍海的人添加了我的微信。记得他是在网站信箱里问我要微信号的,我也就给了,而他很快添加了我。以为他会和众多网友一样,聊几句,很快无话可聊了,或者我发现对方动机不纯,把他晾去一边。引起我关注的,是他一开始就发来这么一条信息,说,我是为找结婚对象而上网征婚,如果不以结婚为目的胡聊海聊,恕不奉陪。
以结婚为目的?既然注册登陆征婚网站,当然是以征婚为目的的,虽然其中有真有假。但是,这些征婚男女,就算都一心奔着结婚这个目标,但在征的过程中还是习惯遮遮掩掩,没有谁一上来,就敢这么明晃晃地亮出底里的话。因为谁都懂得,婚姻的基础是爱情,而爱情呢,最好在无意间撞见。上征婚网,为结婚而征,目的明确,直奔主题,把作为婚姻基础的男女爱情给撇开了,或者说把爱情放在了其次,物质条件相符才是主要的,那不是纯粹让征婚成为拉郎配?虽然明明知道就是拉郎配,却不敢直面,偏偏装出爱情唯上的样子,一个个掩耳盗铃。
对于爱情,苍海也直说了,他说通过相亲而结合的男女,不存在爱情。
苍海的话,让我感觉自己有些脸热。因为他的直接,让我觉得自己也似乎被剥去了外饰,露出了底里。我也想,他说的也许没有错,男女通过征婚得以结婚,也就是为结婚而结婚了。但这种事情,可能含糊一点更好,把话挑明白了,如同让两个人赤身相见,就算真实,但是尴尬。
所以我喜欢和小学老师以及丧偶男士聊天,因为一个很文艺,有美感,一个有感情,虽然那感情与我无关,但是能打动我,让我一起伤感。
此后,虽然我没有在微信名单里把苍海立刻拉黑了,但我对他没有好感。
可他又发来了消息,他说,我一定不是你理想中的人。
既然一定不是我理想中的人,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不过他说得这么绝对,让我再次惊讶他这种说话的方式,也让我对他增添了好奇心,所以我忍不住打开了他的介绍网页。先看照片,只有一张简单的证件照,深蓝底,脸被衬白了,头发漆黑,同是漆黑的眉毛,一双眼睛看着前面,眼神有些锐利,却似乎又带着忧郁,再看,鼻梁挺直,嘴巴也有型。看起来,这个人长得还不错嘛。再看工作,公司职员。看收入,不错。最后看年龄,32岁。
论条件,至少他的年龄相对于我,偏大了。不由地想,他已经到了三十岁以上的年纪,要是再拖上几年,可就成大龄剩男了。可又想,凭他那样一张不错的脸,还有不错的收入,不应该被剩下呀。
到底我年轻,不至于往底下多想什么。
我还一度揣测,叫苍海的这个人,会不会就是我理想中的大叔。
之后我回复了他的消息,慢慢也就聊了起来。他果然不像别的人,会每天聊天气啦,追剧啦,或者忧郁的丁香,伤心的玫瑰之类。他说他工作之余最大的爱好是看书和锻炼,看书益脑子,锻炼益身体。我听说他喜欢看书,便随口说希望他给我推荐几本书看看。他说读读福柯吧。福柯是谁?我没听说过。他说福柯是法国的哲学家、思想家。我听了,忍不住叫一声,我的天,哲学家思想家写的书,我能读懂吗?他说他也读不太懂,但不懂没关系,读一些总会有启发。我说,好吧,我一定买本福柯的书,好好学习。
这期间,我更多时候还在和小学老师以及丧偶男士聊天。小学老师也喜欢读书,和我说读书的事,还在视频里给我晒他的书。看到了,比我的鞋架大不了多少的书架上,立着几行厚薄不一的书本。我问他,他的书架上有没有福柯的书。他听后,也是一脸懵懂地问,福柯是谁?是写网络小说的还是写侦探小说的?我便把苍海的话说了一遍。他说,我才不读那种伤脑子的书,我以前喜欢读南派三叔、唐家三少等人的书,现今倒莫名地喜欢起古诗词了,这几天专心读纳兰词,“茫茫碧落,天上人间情一诺”,多好。
丧偶男士呢,他还在说那天的事。其实那天的事他已经说过好几遍了,我都记住了。那天本来他和他妻子之间只有一桩小误会,解释一下也许就没事,可他偏偏不肯好好解释,还责怪他妻子无理取闹,于是他妻子一气之下,独自出门了。没想到,他妻子在出门之后遭遇了车祸,再也没能回来。自从妻子走后,他一直沉湎在痛苦和自责中。他说他上网找人聊天,不是想忘记那天,也不是为了找个新伴,而是想把那天的事情说出来。说出来,自己会好受些。他还说,其实,其实那天的事也不完全是我之前说的那样……我听了并没有接口问他,那天的事到底是哪样。人家的伤心事,愿意说,就听着,不说,尊重人家。
正聊时,听到开门的声音,抬头见是店里来了客人。导购员很快过来,把客人引去商品架前。这时,店门又被推开,接踵来了几位客人。因为生意清淡,店里的导购员减少了,遇到客人多的时候,现有的人手便忙不过来。我见状,连忙站起身来,上前去充当临时导购员。我对店里陈列的各类商品已经有所熟悉,而且心里极希望为店里做成生意,所以就在客人面前很卖力。我走到客人面前,学着导购员的样子,把人带到商品陈列柜前,给他们一一介绍起来。客人听完我的介绍,并没有急着买东西,而是指着这样那样问能不能打折,能不能价格低一点。我报出了最低价,他们却好像还是不能接受,问能不能再低一点,还问有没有更便宜的。我便说这些是正厂的产品,价格实在不能再低了,要更低的,只有副厂的了。他们一听来了兴趣,说是要看看副厂的。我也就照以前店里的情景,把人带去内室,向他们展示了内室的产品。接下去,客人把东西带走了,却没有付钱。
哪里是客人,原来是检查人员来了个便衣暗访,查假打假来了。这样一来,出事情了,检查部门对店里出售的假冒伪劣产品进行了查封,而且要店里交罚款,做整改。
原来,店里摆在货架上出售的,是真货,而所谓副厂的,压根是三无假冒伪劣产品。别的导购员熟知内情,不会轻易把假货透露出来。而我自告奋勇地上阵,不明底里,好心办了坏事。
店主很严厉地训斥了我,说这生意原本就艰难,因为我犯错,让店里又增添损失。我当时心里还是不服气的,说是正厂副厂,不明说假冒伪劣,我怎么知道?而且,我心里固执地认为,卖假冒伪劣商品,才是犯错,被查,是应该的。可到底,这店里的营业情况不好,又被罚了一大笔钱,雪上加霜,大家的心里都不好过,我也一样。
店主一面训斥我,一面朝柜台上扫了一眼,一时间,他的脸更黑了。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柜台电脑的屏幕上,有几个图标在跳,一个个跳得欢。
店主说,上班时间,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
原先我还为被查的事情推到我头上不服气,但是现在,人家指责我上班时间玩电脑,而我确实玩了,还有什么话可说的?
我也就没有再辩解什么,主动辞职离开。
店主倒并没有让我走人的意思,或许店里需要薪酬低廉的店员。但我坚持要走,不是因为挨了训斥,而是我不想留在这店里了。我想,他们为了生意,说不定还会做违法违规的事情。我没有能力阻止,但是可以选择离开。
既然去意已决,店主也就没有再留我,要我马上办交接。我一听,马上打开抽屉清点单据和钱款。我手头的东西不多,平时也归拢清晰,清点一下很快就完毕了。交完,可以走人了。走之前,我想彻底地把自己的痕迹清除一下。打开电脑,拿起鼠标,把不必留下的文件资料删除掉,再进入控制面板,把私人下载的一些程序直接卸载了。而在自己的手机上,我也对一些人进行了消息屏蔽。完全是一副要跟以往绝别的样子。
之后,我忙于找工作,再没有心思顾及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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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找份适合的工作,太不容易了。一次应聘部门文员,笔试我得了第一名,面试还是我第一名,当时信心满满,早早准备了两套职业装,想上班后换着穿。结果呢,我这里还在等,那边岗位上已经有人上班了。我当时有些愤懑,想找人说说理。有知情人私下跟我说,那岗位本来就打算招男的,不招女的。我说既然招男的,就直接说明呀。知情人说,那个岗位也不是特殊的岗位,要是直接标明不用女性,担心被扣上性别歧视的帽子,谁肯冒这个大不韪呀。我听后,也就只能感叹一声了。
我还是得到了一个机会,做办公室文员,是在我所在衣锦城的环卫所。我对自己终于能找到这份工作,还是挺开心的。不过父母听说我要进环卫所工作,并不是很乐意。父母在农村,一辈子低头刨地挖土,都是实在人,好不容易把女儿养大,供养到大学毕业,总希望女儿在城里找到个体面的工作,好让他们在村里人面前能略略抬起头来。进环卫所,在他们听来,不就成了环卫工人?扫大街搬垃圾,年轻人干这样的事,挺丢人的。我跟他们解释,我不用扫地搬垃圾,只用收集有关垃圾清理搬运的情况,做成台账。
其实在我心里,我对做什么工作真没有特别的看法。我想我如果没有别的能力,做环卫工人搬垃圾又有什么不可以?把大街扫干净,把垃圾处理掉,让环境干干净净的,不是很好嘛。
去环卫所上班那天,我一早把自己收拾了,穿上了先前买来的职业套装,让自己看起来精神焕发。因为租房偏远,还特意买了辆自行车,二手的。
骑行在大街上,看到穿黄背心的大妈,一扫帚一扫帚清扫着街面,觉得这些最底层的劳动者很亲切,就像是我的亲人。我很想停下来,接过她手中的扫帚,帮忙一起清扫。
进单位报了到,很快被领到一张旧办公桌前。坐下,深深吸了口气,心想,我有自己的办公桌了,多好。我需要做的台账有厚厚一叠,什么路段,保洁员应配几名,垃圾桶(箱)数量,人力三轮车数量,小型清运车数量,垃圾清运情况等等。
有了看店时候的教训,我在上班时会一丝不苟做工作,把工作做好之后,也不再胡乱看电脑玩手机。我会主动给同事擦擦桌子,给他们的水杯里添点水,把他们的垃圾桶给清倒一下。要是做完了这些事还闲着,就找来报纸,读读上面的文章,边读边记点小笔记,写几句小心得。
很快,我的表现得到了肯定,试用期过后,我被正式录用了。
有了工作,也就有了收入。发工资的日子,我来到商店里,给父母和年少的妹妹挑了东西,在收银台前一张一张地数出钞票,感觉心里甜甜的,想笑。
一段时间之后,我干活更加熟练了,空闲的时间也就更多了。办公室里,同事们在闲时一个个说笑,聊天,更多时候低头看手机。我还是保持着试用期的状态,不敢过于放纵。为了打发空闲,我想到了读书。跑去书店找书的时候,忽然想到有网友跟我说起过一个人,叫福柯。在书架上一本本找,却没有找到。倒是找到一本人家评论福柯的,赶紧买下了。之后在办公室闲着没人时,我会拿出书来读一读。有人在了,我会把书放回抽屉里。读书的时候,哪怕读不明白,我还是会记录其中一些语句。似乎觉得,把一些读起来深奥的语句做成笔记,是给我的补充,如同给一件朴素的衣服缀一些花边。
同事不会过问我做什么,看什么,他们玩他们的,很少关注我的存在。两位女同事,旁若无人地嬉笑聊天,聊完了化妆品与高跟鞋,再聊一些趣事,听起来好像是一些男女邂逅,什么同城交友,什么摇一摇,什么苏州桥下,什么上海一夜……这时候我才想起以前交往过的网友。不知道把他们屏蔽之后,他们还有没有给我发来过消息。
下班回到狭小的出租房,清洗安顿之后,我坐上床,拿手机刷了一遍微信朋友圈,点开通讯录,一一往下看,看到苍海等几个网友的名字,迟疑了一会,还是打开来了,把消息屏蔽给解除。想想,现代技术就这么神奇,不想和一个人联系,就算人家的名字和联系方式就在你的手机中,被你天天握在手心里,还是可以冻结,就像功夫片中点了人家的穴位。而想要联系了,可以用指头再点一下,立马解冻。
屏蔽期间有没有人给我发过消息,不可以查找。只是,就在这个时候,竟然刚好有个人给我发来了消息,一看,是苍海。他说,在吗?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回复说,在了。马上有消息飞快过来,说,你到底还是活过来了。我活过来了?那么我死过了?是指一段时间我在手机上的状态吧?凝固不动,死了一样。被人说死了,到底心里有些不舒服,我也就没有再回复消息。但是他的消息又发来了,问,读书了吗?我忍不住回复了,说,你说的福柯?我读了。既然读了,说一句听听。我想,这人要考我吗?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说谎,我回想了一下我读书时记下的句子,写下一句:疯狂,并非从来就是一种病,疯狂成为精神病,是人类近代史上的一个不幸的事件。发出。很快,消息又发过来了,他说,没错,你真的读过。我说,我读的不是福柯的书,是人家评论福柯的,但我还是读不懂。他说,读着就好。
这么难懂的书,读读又没觉得有什么用,还说读着就好。这个苍海,是不是像福柯一样,高深得很,难以理喻。
与小学老师也重新取得了联系。我问小学老师,是不是还在读纳兰词。他说早就不读了,读纳兰是因为先前一名女网友建议的,现在读仓央嘉措呢,因为现在相聊甚欢的女网友迷恋仓央。“那一刻,我升起风马,不为祈福,只为守候你的到来,那一夜,我听了一宿梵唱,不为参悟,只为寻你的一丝气息……”我听了,只有暗笑。但愿接下去与小学老师相聊甚欢的女网友有喜欢屈子的,有喜欢莎士比亚的,等等。
丧偶男士却没有消息了。我主动给他发了个问候头像,也没有回复。
聊聊天,听听音乐,很快夜深了,耳际的城市安静了下来,我也安然睡下。
就在我觉得生活有了些滋味,偶尔还感叹岁月静好的时候,没想到苍海有一天跳出了网络,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从而让我的人生有了意想不到的波折。
3
没几天,苍海单刀直入,问我现实中的一些情况。面对虚拟网络中陌生人的询问,我实话实说,还是遮遮掩掩?我也知道,女孩子多少有些虚荣心,在人面前,多想自己有点拿得出手的东西。比如现在朋友圈里,一些人就很爱摆弄,一抬手,为了让人看见她腕上闪着金光的表;一抬脚,为了提示她脚上穿着产自意大利的水晶鞋;一开腔,最好先打个标牌,标明官二代富二代之类的身份。似乎有了这些东西的铺垫,整个人就能够拔高一大截。而我没有,什么也没有。我还是实话告诉苍海,我的父母是农民,住在农村,我刚在城里找了份工作,收入不高,如今没房没钱,车子倒有一辆,不过是辆二手的自行车。他说,年轻人,什么都不重要,身体好才是本钱。我便回复,身体结实。
既然都说明白了,我就是个从农村进城的灰姑娘,那么接下去,我的联系方式应该被人屏蔽甚至拉黑,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吧。
没想到的是,苍海说要跟我见面。
见面?同陌生的网友见面?而且我们之间不过是很随意聊了聊,并没有发生所谓的网络恋情,这样就见面?不太好吧?
我还没想好同他见还是不见,他却发来了更让人吃惊的消息。他说他已经到达我所在的衣锦城,坐在“维也纳咖啡”的二楼包间等我。
当时快下班了,我已经整理好办公桌上的资料,等待时间一到,像往日一样,夹杂在人群中,走出办公场所,推出我的自行车,骑上,轻松缓慢地踩向我的住所。可是,一个男人来了,要见我。算不算相亲?还是约会?或者是,像普通朋友一样,见面喝个咖啡,喝完走人?
一时间我的心头飞进了只鸟,橐橐啄着心叶,没完没了的样子。
因为心里慌乱,我随手拿起一件东西,紧紧抱着,好让自己平静下来。
刚巧主任过来,看了我一眼,笑着问,小宋,看书呢?
对了,我姓宋,叫宋小丽,一个很普通的名字。
听主任这么说,我才意识到自己抱着一本书,连忙松开手臂,拿了出来。一看,正是写福柯的。主任把我手中的书接了过去,翻开看了一眼,递还给我,说,挺深奥嘛,小宋能看这样的书,看来挺有文化的。我听着红了脸,不知道如何解释。主任倒也没多说什么,只说,业务方面的书,也要多看看。我赶紧点头说是,一面把接回来的书一把塞进了包里。
从单位出来,骑上自行车,没骑多少路,骑不动了。下来一看,轮胎没气了。二手车,不是掉链子就是瘪轮胎。那么要找个修车铺补胎充气了,可是有人等着我,既然来了,总不好意思让人久等吧。也就推着破车子,一步步朝前走。又想着,在亲友都不知情的情况下,去同一个陌生人见面,是不是有些轻狂?万一发生了什么,像网上说的那种不好的事情,会不会传到单位?不会影响工作吧?那么去见还是不见?人家已经来了,不去见个面不太好吧?
犹豫不决地,来到了“维也纳咖啡”的大门口。
“维也纳咖啡”,巨大的银底招牌,几个闪着金光的大字,那字应该是Ralphie Brown字体,很花俏。
既然已经到了,那就进去见见吧。戴高筒帽子的门卫,用狐疑的目光看看我,让我觉得自己又矮小了半截。咬了牙关往前走,走进那敞开的黄铜大门内。门内,铺着拼花瓷砖的地面,射着寒光。我感觉脚下摇晃,似乎有些不稳。走上二楼,穿过花廊,走进垂挂巨大水晶灯饰的大厅,有侍者等候在那里。报出包厢的门号,被人带到门前。
我在门前停下,是一扇棕黑色木门,门面上泛着漆光,似乎在沉稳中透出一股引诱。再低头看一眼自己,身上一件淡蓝色短袖上衣,同款一步裙。衣裙合身,很好地衬托了我的小蛮腰。不过四壁堂皇的灯光,让地摊货的质地显露无遗。
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敲门,然后手执门把,把门打开来。
门内,有一位男子,在桌子前,站立着,转头看着我。
投过来的目光有点狠,似乎从眼底伸出一只爪子,一眼要把一个人看透,从外到内。
我也看他,只见他个子高大,一身整齐,眼前人比照片上还要帅气。
他开口了,说,细风微雨?
我点下头,说,苍海?
似乎对暗号,对上了,也就从虚拟的网络一脚踏进了现实的世界。
他微微笑着,打出一个手势,让我去桌前坐下。
我也就朝前边走去。
是不是一个女人在帅男人面前,相比在平常男子面前,更容易慌乱?不知道别人怎么样,我有这样的感觉。如今被眼前这个人一番打量,感觉像被秋阳一照,可能温暖,但是晕眩。以至于走去桌子前时,没用心看脚下,一脚过去,小腿撞在了桌腿上,痛得我呲牙咧嘴地直想喊痛。但为了不在人前模样难看,还是忍下了。
坐下,互相说了几句问候的话,其实也就是他问我答。有些话,网络上已经说过了。说话时,我不太敢抬头,知道自己朝人家投过去的目光一定逡巡不前。直到饮品上来,埋下头,虚虚实实地喝了几口,才让自己一颗扑扑乱跳的心有所平静。
他很快切入正题,说他的真实姓名叫季帆,年纪已经不轻了,之前有过感情经历,但与那个人始终不能走到一起,所以才上网选择对象。
听他说出“选择”这个词,我心里一下子起了抵触,抬眼盯住了他那双深黑的眼睛,说,选择的对象很多吧?包括我吗?
他觉察出自己的失言,连忙道歉,说确实看了不少女子的资料,也聊过一些,但见面的只有这一次,也就是与我。
只是与我见面?他说的,我好像并不相信。但是不管信与不信,目前还没有深究的必要吧。毕竟初次见面,就算是男女相亲,也不能一上场就追根刨底。
他倒是主动说了,说为什么到目前只是跟我一个人见了面,他说对每个网络上联系的女孩子,他都建议她们读一读福柯,但是有的女孩子直接拒绝了,也有几个答应读读,只是后来问起来,却压根没读过。只有我,是读过的。
他说到福柯的书,我忽然想到,下班前不是把那本书塞进包里了吗。不自觉抓起包,把里面的书拿了出来,摆在了面前的桌子上。他把目光投在了书本的封面上,盯了好一会。抬起来时,眼睛里隐隐增添了些温润。
我问他为什么让人读福柯。
他说这里面有个故事。
至于什么故事,他没有急着说,我也没有急着问。
坐了一阵,不紧不慢地聊了聊,再看时间,已经晚了。我便试探着问他,想找家什么样的酒店。他说他已经订好了,不用担心。
从咖啡店出来,我陪他走,一直走到酒店门口。他问我能不能去房间里坐坐,再说说话。我委婉地拒绝了。在我看来,大晚上独自进入一个陌生男人的房间,是不可取的。他还提出把行李放好,送我回家。我同样拒绝了,骗他说自己就住在附近,才几步路。
推着干瘪的座驾,我一步步走在衣锦小城清凉的晚风中。心里想着,刚刚过去的一幕,是不是我人生中的大事?又想,这是不是灰姑娘遇见王子的故事?不过在现实中,灰姑娘见王子,见过便见过了,哪里会有什么美好的童话故事。
想着,也就在晚风里暗自笑笑。
刚回到出租房,就收到了他发来的信息,他说,与我相见恨晚。
4
接下来的事情,似乎全然不是我能把握的了。苍海,也就是季帆,他回去之后,很快给我来了电话,说只要我愿意,马上和我确立关系。
我愿不愿意?虽然我对他不够了解,不知他的底里,但因为一开始就有灰姑娘遇王子的心思,让自己有了被动的心态,而他的形象,又符合我对恋人的想象,所以,我毫不迟疑地给了他答复,说,我愿意。
之后,他就以男友的姿态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坚持替我找了离单位近的大房子,并给添置了需要的物品,等我下班,陪我一起去菜场买点小菜回来;我择菜,他围起围裙下厨去烧,完全是一位好大叔的样子。
只是,他总是匆匆地来,又匆匆回去,很少在我身边多逗留。我问他,他说工作忙。可是,工作再忙,也有周末。可他,每到周末好像更加忙,从来没有陪我度过一个完整的周末。
我倒也没有多想什么,他说忙,我也就相信他忙,从而更珍惜我们在一起的时间。
坐在他的面前,我会很认真地看着他,好像怕他忽然间从眼前消失。我盯着他的眼睛,黑亮又幽深,好像藏着许多我看不见的东西。
他也看着我,看我的脸,看我的眼睛,或者他看到了纯真,或者说是幼稚?
一次,他跟我说,小丽,你像一只羊,要是遇到了狼,一定被狼吃了。
我说,你是狼,还是同样是一只羊?
他说,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
那个时候,要是他主动提出和我上床,未婚同居,或者可以羞答答地称之为试婚,我想我会同意。
但是他没有,一直没有。
当然,他会拥抱我。大叔男友的怀抱,那是秋收之后的旷野,宽敞又温厚。只是,我隐隐地感到,彼此身体接触的刹那,他的身体有异动,似乎有些局促。是的,局促,就好像是,他身不由己地抗拒,不愿意接纳我。
在此期间,我已经了解到,他前女友叫雪灵。他和她,整整相恋了十三年。也就是说,季帆和我在网络上接触的最初,应该是他和雪灵刚刚分手的时候。
那么,按理我应该深入了解一下,他的人品,他的为人处世,他和他前女友分开的真正原因,等等。我更应该诘问一回自己,他和我在一起,图个什么。
可是我,面对不期而至的完美恋人,大概已经心迷意乱了,以至于就算难免心怀忐忑,却总是帮他找理由,自欺欺人地说,恋爱可能就是这个样子,起初的感情淡一些,时间长了就深了。我还经常担心自己说了不该说的,做了不该做的,会惹他生气,转身离开。
想想,他真要转身走了,那么我,依旧是这小小衣锦城里,一个灰扑扑的姑娘。
很快,在他的安排下,我们见了各自的父母。可以预见,我的父母见了他,那是满心满怀的高兴,热情又卑谦地招呼他,就好像获得了天降的宝物。而他的父母见了我,却没有过分热情,客气地招呼,客气地倒水,客气地说话,总之十分客气。就好像我在他们眼中,并不是未来的儿媳妇,而是一位客人。
接下来,求婚,提亲,筹办婚礼,举办婚礼,又都在他的安排下一步步进行了。
而我,感觉自己成了一只风筝,被他牵着,他让我往哪里去,我就往哪里去,他说干什么,我就干什么。虚虚飘飘的,云里雾里,却以为自己已经飞起来了。
成婚之前,他要我以及我的家人提要求,比如对彩礼的要求,对婚礼的要求,对婚房的要求。而我和父母,没提什么要求。但他还是做得很到位。
他向我提了一个要求,要求我们结婚之后,尽快要个孩子。我跟他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说我好不容易得到份工作,还是希望工作几年后再要孩子。
但是这件事,他没有迁就我,而是很严厉地说,听着,我的年纪不小了,我父母的年纪也大了,结婚之后必须马上考虑生育!
既然他态度这么坚决,而对于结婚后的男女来说,生儿育女,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我也就答应了他。
婚礼完成,接下去,便是花烛洞房了。
洞房里,确实烧着两支龙凤烛,红黄的火苗,微微颤动。有烛泪溢出来,染遍了烛身。我一个人,静静地坐着,双眼盯着流泪的红烛。婚礼结束我就没见他,是我独自回了房间。通了电话,他才跟我说,临时有事,要去办一下,让我先睡。
他走后,一个人面对空荡的婚房,我心里确实出现过疑虑,感觉到我的婚姻,可能过于草率,接下去我要面对的,也许并不会像我想象中的那么美好。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房间里好安静,而他,还没有回来。
我一个人,坐在铺盖红艳的床上,在龙凤烛哔剥的燃烧声里,定定地盯着火苗。那时在我脑子里,莫名其妙地浮现出一个个不好的镜头,一会是,红妆的新娘,独自扯去盖头,起身抓起两炷红烛,一把砸了,冲出门去,一头扎进风雨黑夜中。一会又是,新娘慢慢地伸出手,慢慢地把红烛抓过来,慢慢地举起来,让火苗把绣帐点着了,把鸳衾点着了,然后在腾空而起的火焰中仰头大笑,笑得声嘶力竭,泪流满面。
不过那样的画面在我脑子里并没有多作停留,因为他回来了,及时帮我抹去了它们。
随着推门的声响,他出现在了烛光中。他好像刚刚经历过什么,显出疲惫的样子,一只手扶着墙头,慢慢地朝我走来。他看着我,定定地看着我,目光炽热又专注。
在他的面前,我积蓄了很久的泪水,滚烫地滑落下来,滑过脸颊,滑过下巴,一直掉在了地上。
很快,他扑上前来,一把把我抱进他的怀里,抱得紧紧的,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说,对不起,我有事情出去了一下。
我的脸上又有泪水流过,有些滚热。我没有再流泪了呀。是他在流泪,泪流满面。
他跟我说,从今往后,我是他的女人,他是我的男人,我们要互相信任,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要互相信任。
我的一颗心,也便冰消雪化了。
接下去,是我们夫妻鱼水情浓。
很快,我怀孕了,肚子里有了他的孩子。
怀孕以后,他让我辞职在家好好休养,他说他的收入足够养活我和孩子。我虽然舍不得辞去好不容易得来的工作,但我更不想和他分居两地。为了他,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我咬牙辞去了工作。
辞职那天,主任跟我开了个玩笑,他说,读福柯的人,在这里肯定是不会久待的。
主任的话,只能让我脸红。
只是至今我都不知道他当初为什么要我读福柯,他说过这其中有故事,后来却没提起过。
不管如何,我结束了衣锦小城里的生活,投奔了他,住进了他的高档公寓,安心养胎,过起了居家太太的日子。
本以为自己果真从一个灰姑娘,一步成为了王妃。
哪能想到,事实可能是一场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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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职以后,我就安心待在了家里。房子挺大的,有宽敞的客厅,有多个房间。在他的书房里,竖着高大的书架,架子上立着许多书。我发现其中一个横格里,全是与福柯有关的书,有福柯本人的著作,也有写福柯的。
我有时会抽出一本,读上几页。
季帆回来,发现我读书,读的还是福柯的书,他显得很高兴,目光亮亮地问我,读到了什么。而我实在说不出所以然。他的目光,也便很快黯淡下去。
在我怀孕期间,季帆可以说很好地尽到了人夫的责任。平日再忙,也尽可能回家陪我。周末有事,出去一趟,也会及时回来。
很多时候,我们会去离家不远的公园里散步。我扎一束马尾辫,脸上毫无妆容,穿着宽大的棉布裙,挺着个大肚子。他面貌俊朗,身材挺拔,往往引来路过美女的侧目。
我问他,有没有觉得我像一头笨熊,而他是个遛熊的?
他听了,轻抚我的脸,说,熊是保护动物,可珍贵了,谁遛得起。又说,一个女人,挺着大孕肚的时候,才是最好看的。
不论他说的是不是真话,反正我听着舒服。
季帆还经常从外面带煲好的汤回来,鸡汤,也有鱼汤,总是煲得透透的,特别香。问他是谁给煲的,他说是让餐馆加工的。我喝着,觉得这汤里没有一点燥火味,有的是细火精工才能煲出来的沁香。心里想,这样的餐馆,真是有心了。
在我怀孕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是我一个人守在屋里。有事做做,没事就找事做,给他收拾衣服,让他每天干干净净地出门,给没出生的孩子准备衣服,里的外的,冬天的夏天的,一一准备起来。每天,无论做什么事情,我的心里都充满了欣喜,就像初次拿到工资,给父母和妹妹买东西时的心情,甜滋滋的。
待到快足月的日子,我才答应他去乡下,把我的母亲接过来照顾我。
母亲到来之后,对我的生活惊喜不已,把我的房子里外看看,说客厅这么大,卧室装修得这么好,还带着大阳台,阳台又连着个小房间,还有客房、书房,真是好。
母亲还说,我看这城里,哪里都是漂亮的姑娘,红裙子,绿衫子,一个个好看极了,我女婿也长得那么好,怎么就没有就近找一个,偏偏跑大老远找了你,你呀你,真是前世修了。
母亲的意思是,季帆娶我为妻有些不可思议。但她没有往下去思考,这不可思议的事情,为什么会发生。
生孩子了。我拒绝剖腹产,坚持顺产。生孩子很痛,那是一种撕裂的痛,连筋带血地被撕裂开。躺在产床上,听着旁边传来一声声杀猪宰羊般的嚎叫,哭爹的,喊娘的,骂老公的,撕心裂肺。只有我咬着牙关,用力,努劲,再痛也没哼一声。助产的医生护士都夸我坚强,说我是好样的。在我心里,我觉得,我生我的孩子,也是我爱的人的孩子,再痛,也让我欣慰,因为那是我和他联结在一起才会有的感受,我是真心喜欢。
在我的无比欣喜中,迎来了孩子的呱呱坠地。是个女儿。大眼睛,高鼻梁,红红的小嘴巴,模样挺像她爸,一个漂亮可爱的女儿。
宝宝躺在我身边,我们一起被推着出产房。出门后,我看到,他就站在门口,脸紧紧地绷着。他看见了我,先是愣在那里,愣了一会,才回过神来,一个箭步,扑在了产床前,扑得急,差一点跪在了地上。他的双眼,盯着我的脸,盯着一旁的小脸,然后,他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整个月子,我都被他和我妈照顾得好好的。我心情好,营养也好,奶水充足。孩子吃得好,睡得好,也就长得快,白白胖胖的。
此后我的心思全在宝宝身上,她一笑一颦,一哭一闹,都让我觉得开心又神奇。她醒着,她睡着,我都陪在她身边。我就想看着她,最好连眼睛都不眨一下。静静地看着她,甜甜地看着她,看着被我们带来世上的神奇的小东西。
只是有个晚上醒来,我却听到了异样的声音。仔细听听,是很沉闷很细微的鼻息声,来自近旁。没错,应该就是我的枕边人。不是喘息,更不是鼾声。怎么了?我不觉抬手摸去,一摸,手心里凉凉的,好像是水。怎么回事?是他在哭吗?
我小心地推了推他,问,老公,你怎么了?
他却没有理会我,翻了个身,竟然用冰冷的声音说,睡吧。
那一夜,我再没睡着。
第二天,他才跟我解释,说是他的一个好朋友病了,病得厉害,只怕是好不了了,所以半夜里才忍不住哭了。
我听了,也就相信了。还说要是他愿意,我可以和他一起去探望他生病的朋友。
他说不必了。
他狠狠地亲吻着女儿,对着女儿说,宝贝,不管到哪一天,你都是老爸的命。
我接口说,宝宝是爸爸和妈妈两个人的命。
日子一天天地过着,转眼到了假期,想着妹妹放假了,和母亲说让父亲带她一起过来玩玩。母亲说也好,你妹妹早就想进城了。我给家里打了电话,让我父亲不要老是顾着田地,休息几天,带着妹妹一同过来。过了几天,我父亲和妹妹果真过来了。
我父亲是个灰扑扑的农人,到哪都是一个样子,身上一件半旧的衣服,脚上一双带泥的胶鞋。来到我家后,我这已经接受城市生活的母亲,看到父亲的样子,忍不住唠叨了几句,说他出门也不记得换件好点的衣服,说他怎么就不把鞋子上的泥巴刷一刷。父亲听了,便有些坐不住,说这城市让他浑身不自在。我问他,哪里让他不自在了。他说别的不说,就这脚下,明晃晃的地砖让人落不下脚。他还说田里的稻子扬花了,不能断了水,西山坡新辟了两块荒地,想种荞麦,还没下种。
父亲很快回去了,妹妹留了下来。
我这还不太懂事的妹妹,很快给我找出了事情。
6
我的妹妹宋小琴,小我几岁,还在上中学。她长得和我不太一样,我是圆脸,她是瓜子脸,我是大眼睛,她是细长眼。也就是说,从脸面上看,我是忠厚之相,而妹妹比我机灵。
妹妹来了之后,在我家里这样动动,那样翻翻,每个房间都不放过。我母亲骂她,说她到哪里都跟在家里一样,这里刨那里挖,是只缺少管教的毛猴子。而我袒护着妹妹,说她还小,不能过分管束她,她爱玩,随她玩去。
有了我的话,妹妹越发放开了手脚,谁的东西都敢动,包括季帆的。
我也有所担心,怕妹妹不小心弄坏了季帆的东西,惹他不高兴。但是妹妹不在季帆眼皮下翻动他的东西,也不见得季帆说什么。
而妹妹,见没有人阻挠她,越发起劲了。
不久,妹妹扑闪着神秘的眼神,跟我说,姐姐,姐夫对你不好。
母亲听到了,骂妹妹,说,你这个毛猴子知道什么,你姐夫给你姐姐住这么好的房子,让你姐姐吃得好,穿得好,这样还不好?要怎么样才算好?
我笑笑,打趣说,小琴将来嫁的,才是好的。
妹妹撇撇嘴,不理会我和母亲,还是倔强地说,姐夫不好!就是不好!
又过了几天,妹妹特意避开母亲,在我耳边悄悄地说,姐姐,姐夫这几天肯定要出门。
我说,姐夫工作忙,出门是常事。
妹妹说,姐夫这回出门,不是为了工作,是去看一个人。
我听了有些不高兴,说,小琴,你瞎说什么呀,姐夫想去看谁,去看就是了,你小小年纪,瞎操个什么心。
妹妹说,姐姐,我听到姐夫给人打电话了,我都听出来了,姐夫跟电话里的人说话,声音都不一样呢,你要当心。
我敲下她的小脑袋,说,在你姐夫心里,还有谁比你姐姐和宝宝更重要?
妹妹不依不饶,说,姐姐,你就是不信,那我跟你说吧,姐夫老是背着你,去阳台上打电话,我听到好几次了,这次应该是电话里的人说了什么,好像是要他过去,他说等我,我马上就到,你就等着看吧,他肯定马上跟你说他要出去。
妹妹的话,让我忽然间有所触动,我也想起来了,季帆好多回在通电话时,总是去外面的阳台上说话,我以为他怕吵着我,吵着宝宝,现在想,也有可能是有心背着我。而卧室外面的阳台,和小房间的阳台是贯通的,他接电话时走去另一头,我听不到,小房间里的人却可以听到。妹妹来了以后,本来让她和母亲一起睡客房,但她说她喜欢小房间,有时就一个人赖在小房间里睡。所以,季帆可能没有想到,小房间里住着人,隔墙有耳。
妹妹才跟我说完,季帆果真过来跟我说,他有要紧的事情,要出几天差。
以往他要出差,会很仔细地收拾行李,衣裤归衣裤,用具归用具,在行李箱里一样样摆放整齐。我帮他收拾,也一样做得细致。而这一次,因为心里起了个疙瘩,我就跟他说了个谎,说自己有点不舒服。
我以为他会好好收拾出门的行李,像以前一样。但是,他没有。他飞快抓起随身的东西,匆匆就出门了。没有带换洗的衣服,没有带出门的用具,甚至连笔记本电脑也没有带,这,哪里是出差的样子?
季帆出去之后,看着被关上的门,我有些失落。
妹妹又晃了过来,在我的面前滴溜溜转动着她的小眼珠。
我看着妹妹,看着她洋洋得意的样子,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问,小琴,你是不是还听到了什么?
妹妹惊了一下,想挣脱我的手,但是被我抓紧了。妹妹说,我听到姐夫喊一个名字,应该叫雪灵。
雪灵?这个名字好熟悉,不就是我丈夫的前女友吗?他们不是已经分手了吗?
我瞪起双眼,冲着妹妹问,你听清了,他是为雪灵出门的,是不是?
妹妹看着我,目光里有些惊慌,点了点头。
我松开手,放了妹妹,身子一软,不争气地瘫坐在了地上。
妹妹说,姐姐,你放心,我会帮你的。
接下来,为了探究季帆,以及他背后那个人的底里,弄清我的婚姻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和妹妹达成共识,要尽一切办法找出真相。
很快,我把目光投在了书房中的电脑上,是季帆平时随身带,这一次却遗留在家的电脑。或许,打开电脑,真相将会大白。
但我很快失望了,按一下开关,屏幕是亮了,却不能进入,因为设了开机密码,加了保护。我尝试了许多密码,包括季帆的生日,他身份证上的一些数字,甚至宝宝的生日等等,都不行。
妹妹到底是个机灵鬼,不是一般的机灵。她找出一本台历,指着上面的一个日期,说,我们再试试这个。我看到,那台历上的那个日期,是用红笔圈了的,好像一颗心的形状。我看着,狐疑地问妹妹,这是什么?妹妹再指着另一个同样用红笔圈画的日期,说,你再看这个。我一看,看出了端倪,脱口而出,这是宝宝的生日。妹妹听后朝我笑笑,说,宝宝生日的这个日期,只有最新的一本画过,而那个日期,在你家的每本旧台历上,都是画过的,我猜想,那个日期一定是某个人的生日。
我不能不佩服妹妹的心智。
妹妹又说,所以我说姐夫对你不好,因为你生日的日期,并没有画,我问你,他记得你的生日吗?我听着,摇了摇头。妹妹再瞄了我一眼,说,要是姐夫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我是不会放过他的。
我在密码框里输入那个日期,再敲回车,过关了。
真相昭然,我的天空瞬间坍塌。
7
妹妹把季帆与雪灵,以及与雪灵家人的聊天记录,还有他保存在文档里的信件与日记,一一导了出来。
年少的妹妹,机灵的妹妹,自认为帮了姐姐一个大忙,小脸上满是得意。
可是我,突然好想扇妹妹一个巴掌。
我没有打妹妹,我哪里还有打人的力气。
拿到这些之后,我把小宝交给了母亲,嘱托母亲看好孩子,然后把自己反锁在了房里。我在房间里,用耳塞塞住耳朵,用被子盖住头,凭谁敲门,谁呼喊,也不理会。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来看季帆留存的文字,大概有一天一夜吧。说实在,我是捂着胸口在看。那些字句,就像尖刀一样,刺在了我的心上,刺得我简直喘不过气来。
我看完了。
看完之后,我的脑子是混沌的,一点也记不清他们聊天的具体词句,但是事情的来龙去脉就像一道闪电,冰冷锋利,无比清晰。
先说我与他的婚姻吧,这婚姻之所以会发生,要从雪灵说起。
雪灵姓白,白雪灵。
雪灵和季帆是曾经的同学,他们很早就相恋了。这事我是知道的,所以不管他们在聊天中多么亲热,都不关我的事。问题是,季帆与雪灵一直没有分手,直到现在。但是他们不能结婚,原因是雪灵有病。雪灵患的是精神分裂症,与家族遗传有关。她的妈妈,把这个病传给了她。她妈妈原本也是不能结婚的,但是她爸爸坚持娶了她妈妈。她妈妈还生了个孩子,也就是雪灵。本以为她妈妈生了孩子之后,病情会加重,但是没有,有了孩子,她妈妈的病情竟然稳定了。
再说雪灵,她的形象,通过季帆的文字,我能想象到,年轻的姑娘披一头乌黑的头发,穿着白裙子,穿着绣花鞋。或许,她的人就跟她的名字一样,雪花一样洁白,精灵一样清澈。
季帆这样记录,雪灵穿着红缎绣花的鞋子,他为她当众蹲下身子,轻轻拂去停留在鞋面上的一点灰尘。雪灵披散着一头乌黑的长发,他在她的发际别上一枝玉兰花,并把脸久久地埋在她飘香的发丛中。他说,雪灵最喜欢的事情,是看雪。下雪天,他和她,手握着手,偎依在宽大的窗前,久久久久地,看漫天白雪飞舞。
但美如白雪的姑娘,病了。
雪灵的病,跟她妈妈早年一样,是间歇性的,而且发病时间较晚。在与季帆相恋之初并没有出现,是后来才发作的。因为这病,雪灵不适合结婚生育。而且季帆的父母知道情况后,坚决反对季帆和雪灵结婚。但是季帆一直深爱着雪灵,不肯离弃,他说,就算不能结婚,也要一辈子与她相守。
看到这些,我的心是绞起来的痛。你们要一辈子相守,你们尽管相守你们的吧,把我扯进来干什么呀?
咬牙,忍住心痛,让自己跟自己,把事情说下去。
再说雪灵的现状,从季帆的日记中看出,情况很不好,应该是病重了。说起来,雪灵病重,还和孩子有关。原来,雪灵竟然怀过季帆的孩子。雪灵怀过孕?是她发病之前,还是之后?应该是在她发病之后。发病之后还怀孕?孩子呢?
季帆记录得很清楚,雪灵在发病之后,哪怕在间歇期,也变得十分偏执。最偏执的事情是,她要生孩子。她说就算不能与季帆结婚,也要生个孩子,和相爱的人生个孩子。雪灵为什么坚持要孩子?我猜想,雪灵可能受她母亲的经历影响,认为自己有了孩子,病症也会像她妈妈一样稳定下来吧。而季帆为雪灵的身体着想,同时担心孩子会遗传疾病,一直不同意。雪灵就自作主张,暗中做了手脚。但是孩子没能顺利生下来,而是意外流产了。流产之后,医生说,雪灵再也不能怀孕了。受此打击,雪灵彻底垮掉了。而她哪怕在重病中,心心念念的,还是孩子。听到孩子的哭声或笑声,就变得狂乱,要是看见了孩子,就想冲上去抱过来。
季帆为了安慰雪灵,想领养个孩子。但是季帆的父母不同意领养,他们逼迫季帆找个人结婚,生个孩子。他们还表示,只要季帆把季家的血脉留下了,就算他今后要与雪灵相守终生,他们也默认了,再也不会干涉。
与父母对峙了数年,眼看着父母一年老一年,他一年长一年,雪灵的病情一年重过一年,最后,季帆妥协了。
所以,这才有了我的登场。
我这个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灰姑娘!
我整个人,我的生命,我的意义,只是季帆在网络上随机寻得的一个子宫!
所以,季帆同我交往后,没有多谈情感,甚至他说过,通过相亲结识的男女,是不存在爱情的。
季帆的来去匆匆,没有周末,只为雪灵。新婚之夜消失不见,为雪灵;午夜里暗自流泪,也是为雪灵。
所有的不解,都可以解释了。也全都不再需要解释了。
而我,随时可以被他们扫出门去。现在还没扫我走,因为孩子还小吧。
我的存在,只因为孩子。
孩子呢?
一想到宝宝,我马上扔了电脑,滚下床,扑上前啪地拧开门锁,从房间里冲了出来。
母亲和妹妹守在房门外,脸上带着担忧。而我的两只眼睛,一定瞪到了最大,瞪成了火山口了吧。
我问,宝宝呢?
母亲用哀求的声音说,小丽呀,你别吓妈妈呀,你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快吃点吧。
我什么都不管,只是问,宝宝呢?
母亲说,被季帆带走了。
我听了,几乎跳起来,赶紧问,季帆不是出门了吗?他怎么把宝宝带走了?
母亲说季帆回来过了,在我把自己关在房间的时候,带走了宝宝。
我再也坚持不住了,一阵头晕目眩,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吼,就像母兽的呼号。
我不能让自己倒下,我挣扎起来,拨打季帆的电话,竟然是关机的。
我浑身抖索不停。我咬住嘎嘣乱响的牙关,抓住母亲的手,紧紧地,使劲地跟她说,妈,我要吃东西,马上就吃,我,我要吃得饱饱的……
我把母亲端上来的食物,用尽力气挖起来,大勺大勺地往嘴巴里送,使劲地咀嚼,拼命地吞咽。我的样子,不再是羊,一定像极了一头母狼。
吃完了,我拉住妹妹的手,说,好妹妹,你有办法,你帮我找到季帆,还有雪灵,我要跟他们要回我宝宝!
妹妹说,姐姐,我会帮你的。
母亲却说,小丽,你听我说,季帆说过,让你别担心,他很快会把孩子送回来的。
我说,妈,这本来就是一个阴谋,他们会抢走宝宝!
母亲说,真要是这样,你别怕,你有爸妈,还有妹妹,我们家就算砸锅卖铁,也会帮你找回宝宝。
我和母亲妹妹,一起扑上大街,满大街慌乱地招手,招了半天,好歹招来了出租车。司机问我们去哪里。这个时候,我的脑袋还有点清醒,跟司机说,去医院,有精神科的医院。
我们跑进医院,找到精神科,向医生护士打听有没有一个叫白雪灵的病人。一家医院没有,马上去另一家。
那个时候,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两个字:女儿。
8
终于找到我的女儿了。
我想过这样的场面,在病房里,我的女儿被抱在一个女人的怀里。女人笑着,面容美丽,笑容灿烂。女儿也笑着,像在我怀里一样,嘎嘎欢笑。而一个男人,伸出长长手臂,抱住了他面前一大一小两个宝贝。
并不是这样。我找到女儿的时候,她被季帆抱着,坐在医院重症监护室外面的走廊里。在他们的身边,坐着一位头发灰白的妇人。
女儿在季帆怀里啃着小手,一见我,一下子兴奋起来,张开手臂,朝我扑来。
季帆抬起头,看到了我,一脸惊讶,说,你怎么来了?
我不理他,伸手去接女儿。
他却抱紧了女儿,说,你快回去,让宝宝在这里再待一会,我会把她送回家的。
这时候一旁的妇人站了起来,上前轻轻地拉住了我的手,说,你是小丽吧?我们要谢谢你,谢谢你们。
我隐约猜出,这妇人就是雪灵的妈妈。妇人的脸色同样灰白,面容清秀,但是神情看起来非常痛苦。老人无助的样子,让我觉得心疼,就像当年看着握着大扫帚扫街的大妈,很想帮帮她。但是,因为她的女儿是雪灵,我还是推开了她的手。
我上前,走到了季帆跟前,飞快地伸出手,一把抱过我的女儿。
季帆急促地说,小丽,你听我说,我会好好跟你解释的,现在请你听我说,把宝宝给我,我一定会带好她的。
我什么都不听,抱着宝宝就走,一面喊母亲和妹妹,说,你们快把他拦住,把坏人拦住,不要让他抢走我的女儿!
我飞快地跑出走廊,跑到出口,跑下楼梯。
听到季帆追在我身后喊,小丽,你要小心!
母亲追上前,也喊着要我别跑,要当心。
我怕我一停下脚步,季帆就会追上来,从我的怀里夺走女儿。
我一口气跑出了医院,跑到了街头。
我要坐上车,带着女儿,离开这里。
我在招手,拼命地招手。母亲追到,和我一起招手叫车。
眼看着,一辆车子朝我们开来了。
但是,并不是我们要的出租车,那车不正常地直接冲了过来,冲向了人群。
刹那间,一片尖叫声。
失控的车子还是没有停下来,眼看着要撞过来了,撞向我们。
这时候,我的脑子变得十分清醒,一把把怀里的女儿交在了母亲的手上,然后使出全身的力气,把她们推开。
然后,车子撞上了我,把我撞飞了,高高地飞起来。
又落下来。
我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就好像来到了无边无际的世界,游着,荡着,飘着,像做梦,又不像做梦,只觉得身心都无比地放松。
可我还是醒来了,回到了原来的世界。
我松动眼皮,觉得整个脑袋在痛,痛得厉害。我的耳朵里,传进了不少声音,我仔细听着,慢慢分辨出来了,有父母的呼喊,妹妹的叫唤,还有陌生人询问,还有,还有他的说话声。
他说,小丽,你终于醒了!
母亲说,谢天谢地,我的女儿没死……
父亲说,放屁,我的女儿怎么会死!
妹妹哭着叫,姐姐,姐姐……
可是,可是怎么少了一个声音?宝宝呢?我的女儿呢?
我想看,看看我的亲人们,看看我的女儿,可任凭我怎么睁大眼睛,我的眼前一片漆黑。
母亲一定明白我的想法,跟我说,宝宝在,我抱着呢,刚睡着了。
可我为什么看不见?
我没有眼睛了吗?
我很快知道,自己被撞伤后,除了骨折,还有双眼视网膜脱落。虽然经过及时治疗,目前身体有所恢复,但我的眼睛必须再进行手术,不然我就再也看不见了。而换膜,不是想换就能换的,需要找到供体。
我说,我不要手术了,我不想再看见什么,这个世界这么肮脏,我宁愿从今往后眼前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
他说,小琴都跟我说了,我的事情,你什么都知道了,可是小丽,这其中还有许多你不知道的,我现在还不能跟你说,等你恢复了,我会好好跟你解释。
可是他说什么,我都不想听,我甚至不想记起他的名字。
此后,我就在病床上,不死不活地躺着。
身体的伤,可以好起来。心头的伤,还有好起来的可能吗?
我认定,我的眼睛,好与不好,都将是一个样。我的眼前,已经不会再有光明,再有颜色。有的,也就是一团漆黑,漆黑一团。
我不说话,不思考,甚至不再呼唤宝宝。
直到有一天,父亲在我的床前,默默地叨念,田里的稻穗快成熟了,西山坡种下的荞麦,也开花了。
听着父亲的话,我的脑子里慢慢地出现场景,还有颜色,广袤的田野,一望无际,田野中全是成熟了的稻子,一片金黄灿灿。山坡上,荞麦花开,白白茫茫。
这时候母亲抱来了宝宝,把宝宝放在了我的身边,宝宝爬上了我的胸口。母亲说这些天我没在家,宝宝天天想妈妈,都瘦了。我伸手摸到宝宝的小脸,好像是小了一点。宝宝的小嘴巴,发出妈、妈的乳音,小手在我的脸上乱抓。我握住她的小手,软弱绵柔,掌心好像大了一点,手指也长了一点。我忽然想看看,但是我看不见。
我终于同意接受角膜移植手术。
不久,有了好消息,供体找到了。
我被推进了手术室。
手术顺利。
9
手术之后,医生交待,恢复期间,不能让我的情绪激动,不能开怀大笑,更不能伤心落泪。我也就提出要求,我不想见的人,不要在我的眼前出现。
谁是我不想见的人?
还有谁。
我眼前的世界又重新出现了,开始模糊一团,慢慢有了轮廓,渐渐地模糊褪去,一点点清晰起来。
我又清楚地看到,我的父母亲人,我亲爱的女儿。
无法表达心头的感谢,对为我提供角膜的人。我想这个人应该不在人世了,但他或她又是在的,是和我在一起了。他或她的生命为我延续生命的色彩,那么我的命,也是他或她的延续。从今往后,我这生命不是我一个人的,是两条命了。
我可以出院了。出院的日子,我跟父母提出,直接回乡下老家。带着宝宝,一起回老家。父母说,早就替我安排好了,老家的房间,父亲和妹妹之前回去,都替我们收拾好了。
我和我的家人,回到了乡下。在我们的面前,果然是四野的稻田一片金黄灿灿,而西山坡的荞麦花,开得正旺,一片白色,就好像落满了白白的雪花。
我家已经盖起了两层的小洋楼,好看的墙砖,明净的玻璃窗。矗立在村子里,算是比较醒目的了。我知道,造这房子,他没少资助。进了房子,客厅里摆着崭新的沙发,墙上挂着时新的电视机。这些,也是他给送来的。
就算他用整个世界来交换,也要不走我的女儿。
此后,女儿和我在乡下,蹒跚学步,追逐着鸡鸭,哈哈欢笑着。我身体痊愈之后,带着宝宝,跟随着父母,去田里收割稻谷,去西山坡收获荞麦。
我偶尔会和网友们聊聊天。那位爱好文学的小学老师说,他最近在读福柯了,最初还是我建议的。他说虽然读不懂,但还是觉得福柯说得有道理,深奥,深不可测。他说既然我早就关注福柯,那么我也一定有深度。他说他近来更喜欢深沉一点的女子。他说要是我还单身,想和我交往。
还有丧偶男士,也活过来了。他还是说那天的事,也就是他妻子出车祸那天的事。他说,那天不完全是他说的那样,他和他妻子之间,并不是一桩小误会,而是他和妻子摊牌,说他在外面有了小三,要和妻子离婚。结果妻子当时气得不行,但是没吵没闹,独自开车出去,却再也没有回来。他说他的妻子并不是遭遇了车祸,而是自杀。妻子没了,他和小三,原本可以名正言顺地结婚。但是他们却分开了,他们觉得,要是继续在一起,那么两个人的中间,横着一条人命。丧偶男士说,网上许多人,关心的都是他有没有房子和车子,只有我很耐心地听他倾诉。他说,要是我愿意,他想和我交往。
他,那个他,没有在我面前出现,但不断给我发信息,每天都有。
——你和宝宝,都好吗?为了不给你造成刺激,我只能承受着不能见到你们,不能和你们在一起的煎熬,我每天都很痛苦,但这是我应该受到的惩罚。
——还记得我在新婚之夜对你说的话吗?我说过你是我的妻子,我会做一个好丈夫,好好对待你。我要是跟你说,这不是我的虚情假意,而是我的肺腑之言,你还会相信吗?
——我说过,宝宝是我的命,现在我感受到了,你和宝宝,都是我的命。
——小丽,关于我以往的感情,我确实没有好好地跟你说,因为一个人总想守住点自己的秘密,而且我怕你不理解,怕你伤心。现在,我想跟你说个明白。我是爱过雪灵,爱得真心,爱得专注,但那是在认识你之前。当然,我不是为离弃雪灵才找你的。我最初上网络找女友的动机,可以说,确实是可耻的,我想找个人生育,想生个孩子,好让雪灵看着开心,让她能够摆脱病魇,让她好起来。但与你见面之后,我改变了想法。初见你,是那么朴素,单纯,又坚强。你穿着朴素的衣服,走到了我的面前,目光扑跳。那一次,你的腿在桌上撞到了,一定很痛,可你蹙着眉头忍住了。晚上,你陪我走到酒店门口,那是你懂得关照别人。但你在门口不肯进入酒店,进入陌生男人的房间,就算我故意邀请,你也不肯迈进半步,那是你懂得坚守自身。你可相信,在我的眼里,你真的是一位好姑娘。所以,我告诉自己,我不能伤害你。我要是接纳了你,你同样接纳了我,我们就是夫妻,风雨同舟,相濡以沫,白头到老的夫妻。
——你一定记得,在我们的新婚之夜,我迟迟不归,差一点冷落了你。那天晚上,我是去看望雪灵了,我接到电话,那天她病得很重,喊呼着我的名字,要是我不去照看她,她就不配合医生的治疗。回来之后,你还在烛火中等我,看到你无言地滚下泪珠,我的心都碎了,以致自以为坚强的我,在那个夜里泪流满面。那一夜,我抱着你,再一次对自己说,这个弱小的女人,是我的女人,我决不辜负她。
——我还要跟你好好地说说雪灵。雪灵也是位很好的姑娘,她不仅人长得好,还非常善良,有爱心。她看到环卫工人在雪天扫大街,会掏尽口袋里所有的钱,买来热腾腾的奶茶,给他们送去,好让辛苦劳动的人暖一暖身子。她还会拿起扫把,和大家一起扫地,一起干活,不怕冰雪冻坏了她的脸和双手。还有一件事,雪灵在自己还没有患病的时候,就早早地签署了遗体器官捐赠的协议,要求在她死后,无偿捐献自己身体的器官。雪灵的母亲,也就是你在医院里见过的老人,也是位好人,她一直坚强地守在生病女儿的身边,支持女儿所做的决定。再说件事,在你怀孕期间,你喝的那些鸡汤鱼汤,并不是我从餐馆里带来的,而是雪灵妈妈亲手给你煲的。她这么做,并不是想着你的孩子归雪灵,而是她的善意。在她的心里,把你当自己人。
——如果说,雪灵是位天使,那我和雪灵的爱情,就是天上人间的浪漫;而你,更像一位凡间的女子,我和你的婚姻,那就是踏踏实实的人间烟火。
——我的妻子,你应该能够理解我的痛苦,面对曾经深爱的人一天天被病魔摧残,而我却束手无策。
——知道我为什么要读福柯,又为什么让网络上结识的姑娘,包括你,也读福柯吗?因为一位年轻医生曾对我说,福柯说过,所有的精神疾病都是社会性的。我想,既然精神疾病是社会性的,与社会有关,就不是先天遗传的,那是不是就有救了?就冲着这点希望,我买来了大量福柯的书,并且拼命地读,虽然我不能读懂。我也要求你们读福柯,而只有你读过,虽然你也读不懂。但其实,福柯是思想家、哲学家,他讲述的是理论,不是治疗方法。雪灵的病情越来越重,她不仅有精神方面的疾病,还患上了身体上的疾病。因为过度的药物治疗,致使她身体的多个脏器,都面临着功能衰竭。
——我那天匆匆带宝宝出来,没有来得及征求你的同意,确实不应该。但我当时太急了,急着想让雪灵看看孩子。她是那么爱孩子,我想她要是看见孩子,说不定会振作一点。但是,雪灵并没有看到孩子。在被送进重症监护室之前,她已经昏迷了。然后,你来了。这事并不怪你,你没有错,错的全是我。没想到因此让你们遭遇车祸,让你差点没命。想到这些,我好心痛。
——宋小丽,你在车子撞来的关键时刻,推开你的母亲和孩子,可见,你是多么爱她们。我知道,你不想离开她们,她们也不想离开你,放心,我不会让孩子离开母亲的怀抱。
——我不会放弃你和孩子,请你们也不要轻易放弃我。我爱你们。
10
对于他,我想我们已经不可能了。人死了,不可能再活过来。心死了,同样不能复活。往日的一切,都在时间里埋葬了吧,当作做了一场梦。
我后来还是离开了老家,回到了衣锦城。我需要工作,我必须靠自己赚钱来养家,养女儿。
我要我的家人,不要把我回衣锦城的消息告诉他。
我租了间小房子,再给自己找工作。我找的,还是环卫工作,做一名街头清扫大街的环卫工人。至于为什么找这份工作,主要是因为这个工作每天只用劳动半天,上午劳动,下午休息,上午休息,下午劳动,这让我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和照顾女儿。其次的原因,是我要让自己从此踏踏实实地干活,哪怕干体力活。这也算是给我之前轻狂冒进行为的一个教训吧。
我承包清扫的路段,是我熟悉的,也就是我之前上班走的路。在这路段上,有我做过收银员的店面,还有环卫所。
我早早起床,穿上橙色带黄条子的马夹,踩着晨曦的微光,手执大扫帚,在街面上一扫帚一扫帚地清扫着。扫得仔细,扫得认真,一直扫到太阳升起。随着太阳的脚步,千万只脚,千百个车轮,在被我们清扫干净的街面上经过。看着眼前的一切,感觉挺好。
在扫街的时候,我还捡到了一只钱包。我就守在钱包遗落的地方,等待失主。后来,失主果真回来找了。失主拿回遗失的东西,很高兴,要求跟我合影留念。我推辞不过,就手执扫帚站立在街头,面对镜头,展开了笑颜。
先前的店主,路过时看到我,认了出来,停下脚步说,你怎么成了扫大街的?你过得不好吗?你可以重来我们店里上班呀,现在店里生意好起来了,给你的薪水肯定比以前多。
我谢绝了店主的好意。
环卫所的主任也认出了我,一脸惊讶,问我,小宋,你不是嫁了个有钱老公了?你这是干什么?回来做志愿者?还是体验生活?
我笑着跟主任说,生活,可能就是体验吧,不同的人,不同的生活,不同的体验。
主任揉揉眼睛,说,小宋,能说这种话的人,不会长久扫大街的。
我朝他笑笑,依旧挥动扫帚。
我想通过努力劳动,拿到微薄薪酬,陪着家人,陪着女儿成长。把日子,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进行下去。
可是,我又得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还是妹妹,她大概对我的现状看不下去了。有一天,她拉住我,跟我说,姐姐,姐夫其实是个好人,挺好的。
我扫了她一眼,说,说不好的是你,说好的也是你,你倒说说,他怎么就好了?
妹妹说,在你受伤昏迷的时候,他日日夜夜守着你,半步不离,又心疼又自责,差一点挺不住,而你恢复视力之后就拒绝见他,你都不知道,他为了你瘦成了什么样子。
我说,凭他照顾我几天,就能抵消他所做的恶事吗?
妹妹说,姐姐,为了你们,更为了宝宝,你就原谅姐夫吧,回到他的身边,你们一家人重新好好地过日子。
我摇摇头,说,回不去了。
妹妹忽然激动地说,还有一件事,他们都不告诉你,也不让我告诉你,怕你接受不了,可是,我不能看着你和姐夫这样下去,我必须说出来!
我说,有什么话,就说吧。
妹妹说,姐姐,你一定要有思想准备。
我说,最可怕的事情,我都经历过了,现在就算天要塌下来,又怎么样。
妹妹咬咬牙,转过身去,对着窗外,仰头看着天空,然后大声地说,雪灵姐姐,我要告诉我的姐姐宋小丽,她的眼睛,是你给的!
我的眼睛?雪灵给的?就是说,让我重见光明的角膜,与雪灵有关?雪灵呢?她的病好些了吗?是她帮我联系到了角膜供体?
雪灵已经不在了,她走了。在她离世的时候,她的母亲提出,女儿签过遗体捐赠协议,遗体按协议捐赠。她母亲知道我受伤失明的情况,当时向医院提了个特殊的要求,让女儿的角膜,为我移植。
我眼睛里的角膜,我能够看到的一切,都是雪灵的。
我和雪灵,融合在了一条命里。
我们永远地在一起了。
我又莫名地抖索起来,好像遇到了一股寒流。
怎么办?把我的眼睛挖出来还给人家吗?能还回去吗?
还不回去了。
眼泪从我的眼睛里流出来,流过了脸颊,流过了下巴,滚烫一片。
这滚烫的泪水,是我的?还是雪灵的?
下雪了,衣锦城的天空中,飘下了雪花,越飘越急,越下越大,满城一片白雪飞舞。眼看着,远近的房屋白了,树木也白了,街面上也积起了一层。
我穿上防雨雪的外衣,同样是橙黄色的,来到承包路段,手握扫帚,清扫起积雪。
扫雪时,我在心里边想,这白雪,是从天降落的花朵吧,冰冷却美丽,洁白又纯净,只是等到暖和的阳光一晒,便消失不见了。
有的人,是不是也是这样?
多想什么,还是快快清扫吧,别耽误了上下班的脚步和车轮。
扫了一程,太累了,只得直起身子,站一站。
这个时候,我看到前面,我的不远处,一位穿着和我同样衣服的人,看上去是位男子,也在清扫大街。我想应该是一位同行,看我一个人在扫雪,过来给我帮忙吧。那么,我得向人家道声谢,谢谢人家。
我抬脚走上前去,对着他的背影,大声说,大哥,谢谢你!
眼前人停下了动作,他应该转身回应我,或者看我一眼,但他却好像僵住了,身子凝固不动。过了好一会,他才慢慢地直起腰来,慢慢地转过头来,慢慢地面向了我。
看着他,我张大了嘴巴,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竟然,是他!
我和他,我们两个人,面对着面,站在雪地中。
我们互相对视,对视了许久。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可以启动嘴唇,问,你怎么来了?
他说,朋友圈都在转发一则消息,说的是衣锦城里,一位年轻又漂亮的环卫工人,每天辛勤劳动,还拾金不昧,消息后面附有图片……
他说,我已经辞掉了工作,把原先的房子也卖了,要是你愿意,我陪着你们在衣锦城里定居下来,我陪着你做环卫,天天清扫大街,我们一起陪着宝宝快乐成长。
我们站着,雪落在了我们身上,慢慢积聚起来,很快都成了雪人。
我和他,当然,还有她,我们,一起站在雪地里,看白雪纷纷,看雪花舞蹈。
我终于喊出了他名字。
他扔下扫帚,扑上前来,抱住了我,紧紧地抱住了我。
抱住了我们。
之后,我们就定居在衣锦城。我们夫妻俩仍然干环卫工作,只是离开了清扫大街的一线岗位。他开办了一家环卫公司,承包衣锦城大街小巷以及楼区的保洁和物业管理。而我,做了他的助手。公司上下达成一致共识,必须首先保障一线员工的权益。
宝宝上幼儿园了,每天穿着花裙子,背着小书包,快快乐乐上学去。
他把我爸妈也接来了城里,一起生活。我爸总还是惦记着田里的水稻,地里的荞麦,隔三差五往老家跑。妹妹上大学了,她是个聪明人,考了所好大学,相信将来会有出息。
我心里,还有放不下的几个人。一个是雪灵,虽然她已经去了天国,但我总觉得她并没有走远,而是与我在一起,与我融为一体了。
季帆说,他从福柯的书里理解到什么是生存,生存就是一场美学体验,日常生活,爱情,性等等,都是生存的体验。所以,福柯他自己的一生,就极不平凡,酗酒,吸毒,同性恋,自杀。用世俗的眼光来看,那是折腾。可他却是用这样极端的方式来体验生存,多样化的生存。福柯还说了,生存的终极体验,是死亡。没有体验过死亡的人,总觉得死亡可怕,真正体验到了,或许就是生存的一部分,同样是美丽的。这终极的体验,福柯完成了,雪灵也完成了。我们还没有完成,我们还要相爱,思念,感恩,各种各样。所以,我们要给自己的内心减轻自责,愧疚,压力,从而轻松地去完成一场生存的美学体验。
我听着,点点头。
我还记挂着一个人,雪灵的母亲。我见过她,灰白的头发,疲惫的面容,还有慈祥的眼神。
那是一位有大义的母亲,帮去世的女儿完成了遗愿。
也是一位善良的母亲,会给我,给我的女儿,煲送最香美的鸡鱼汤。
在一个冬日里,我和季帆,完成了我们共同的一桩心愿。与红十字会的机构,分别签署了一份遗体捐赠协议。我们希望,在我们各自完成了生存的美学体验之后,让遗体还能得到利用,帮助有需要的人们。
然后,我们带着宝宝,找上了雪灵生前的家门。
雪灵的母亲在屋里,正拿着布巾,对着墙上悬挂的遗像,轻轻地拭去框边的灰尘。而镜框中,是一位年轻又漂亮的女子,穿着白裙和红鞋,展示着一个翩跹的舞姿。
老人看见了我们,一下子愣住了,瞪着眼睛,那是一双近乎干涸的眼睛。
我走进屋去,一步步上前,面对着老人,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我大声地喊,妈!
我的身后,一个激动的声音说,宝宝,叫外婆!
宝宝欢快地叫,外婆好。
老人慢慢地回过神来,只见她的嘴角,一点点地卷起来,笑开来,她的眼睛里,很快泛起了泪花。老人伸过手,把我拉了起来,一下抱住了我,抱得紧紧的。
接着响起老人颤抖的叫声,女儿,是我的女儿回来了……
一起回来的,还有女婿,还有小小的外孙女。
窗外,又飘起了雪花。
轻盈的,柔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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