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听风
○石红许

石红许,1967年出生,江西鄱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饶市文学院总编辑。著有散文集《青葱岁月》《回前湖咀》《河红万里》等,散文收入《新中国散文典藏》等多种选本及中高考教辅材料、试卷等。
老家修谱,一件比鄱阳湖还大的事,迅速在子孙后裔间扩散。光顺伲郑重其事地转告我,主持谱局的几位地方贤望希望我做点什么。透过他话语的诚恳,我还是违心地承诺能出力一定会力所能及。一介书生,又能帮上什么忙呢?扪心自问,我自己先动摇了。其实,修谱与我不大相干,甚至我排斥修谱,修谱就会修出我人生的诸多破绽来。
听说“文革”期间,一摞摞神圣、神秘、珍贵的族谱在一个“当权派”振臂一呼指使下化为灰烬,片纸未留,如今就算是修起来也是断代谱牒,追溯上去不超过十代了。“败家子”,我蛮爷爷在的时候总是暗暗叹息,但是被家庭成分高的帽子重重压罩着,断然无有效建言之途径。
那个年代,家庭地位不是经济因素起决定作用的。像我家在前湖咀,本已无立锥之地,九八洪灾后,感谢移民建镇政策,终于新做了一层楼房,也仅仅是个钢筋水泥框架,没有配套装修,水电都没有到位,基本上不能住人,不啻于摆设。无论是高度还是亮度都显得猥琐的低矮房屋只是弱弱地证明我还是前湖咀人,或者说,我与前湖咀还有一点点牵连。疯长的茅草藤蔓包围、缠绕得已有十余年房龄的房子几乎透不过气来,像是在默默地控诉我的无能,也在无声地诋毁我在老家本还算是个人物的形象。假如允许的话,请让我在房屋上以文字为砖块叠高一层,构筑一座精神的城堡,一个收容我灵魂的楼层。
每次回去,车子拐过杨梅咀,踏上菱角塘大坝,远远地,望着残缺的破旧的房子在水一方,倚湖而立,我就有一丝恻隐之心,不敢走近它,匆匆一瞥我就会落荒而逃,觉得欠它很多很多。其实,我何尝不是替自己难过,想起唐·孟郊《秋怀》诗句:“秋至老更贫,破屋无门扉;一片月落牀,四壁风入衣。”一扇扇锈迹斑斑的窗户透射出空洞、哀怨、灰暗的目光,等待主人的收捡、装扮、美化,也能像周围房屋一样把腰杆挺直一点,风风光光一回。然而,这只是一场遥遥无期的等待。至少我动议过两次,希望近在景德镇的哥哥能够将房子修葺起来,完善功能,费用分摊,却被他像画工在瓷胎上几笔勾勒就轻描淡写搪塞过去了。有一次过年前,在广丰县城遇到同村的兵伲,他开玩笑对我说,买两条烟给他带回去,大年初一派他的拐子叔坐在我家门口分发串户拜年的人。看似一句玩笑,以冬天麻辣火锅的能量涮得我脸上火辣辣的。按农村的风俗来说,没有房屋就没有话语权,也属不孝,可谓愧对列祖列宗,我还有何脸面面对那崇高的修谱。
活在当下,是一个非常现实的生活命题,有多少人难以摆脱它的无形干扰。老家有没有房屋是一个人成功与否的硬性指标,没修起来,永远是心中的一个结,是一道迈不过去的坎。每回去一次,就是一次敲打心灵的过程。漫步走在新农村建设铺就的水泥路面上,入夜路灯闪耀,我表情轻松,内心却像半层楼房内布满了胡搅蛮缠的蜘蛛网一样纠结。
为此,我严重质疑“书中自有黄金屋”,读书的多少与物质财富的拥有量不一定成正比,与生活品质的高低也未必成比例关系。小时候的玩伴,兵伲、光亮、爱华等同世之人,他们家的楼房气派光艳,三层、四层乃至五层,走进屋内,像城市楼房一样,况且上观天象下接地气。
兵伲大学毕业后从政了,算是子承父业,他老爸当过乡长。爱华和光亮走的是务农、经商、打工路线。我在中间行走,属于郎不郎秀不秀角色。光亮在我所生活城市的一个县(区)务工,我们来往相对比较密切。他常常回家,时不时会为我带来一些老家的信息,至少让我打开了牵挂老家的一个小小通道,通过这个通道我闻到了老家的日常生活气息,梦里老家的一切都历历在目。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从前湖咀出发,背着妈妈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书包,我和光亮以优异成绩把书读到管辖地柘港公社所在的中学去了。柘港那时是一个公社,何为柘港?我一直想当然地以为,因元末石姓迁徙至此,有一片湖泊,还有一片树木,故取其“木、石、水”之意,曰之柘港。也有说法认为,因生长有柘木而得名。任凭谁说,平平淡淡中,石姓在这片山清水秀的地方祖祖辈辈生活了六个多世纪。村名荷塘,令人联想那溶溶月色,除了水患,再没有大的灾难,比如兵燹、瘟疫、地震等。
在柘港中学三年,最大的收获是认识了一个叫波的男孩。同为教工子女,同住一栋教工宿舍,也许是年长三岁,很长一段时间,我几乎成了波周末游手好闲的忠实帮凶,结伴水库边、野山坡、田地里,书写了一大一小歪歪斜斜两串脚印。低矮的灌木丛,落满松毛的枞树旁,还有木梓树、苦楝树、泡桐树、柳树下,稀稀落落不成规模,却成就了我编撰的有头无尾的童话故事。就是在柘港,我充当了启蒙波思维日益发散的推手,给他讲述了一系列关于兔子、山羊、狼、狐狸的故事,虚构了一幢幢理想中的大石洞、小木屋。随着情节展开,也隐隐展开了我家里有一个存贮温暖的房屋的渴望,波清澈的眼睛里则充满了好奇。至今回想起来,我还沾沾自喜,觉得自己特有童话天赋,可惜日后没有从事儿童文学写作。波除了仿照小人书临摹古代英雄人物外,我无法知道他那时更多的想法。但贪玩是年少时的一致标签,哪怕是像我这样享誉校园的“学霸”也不例外。
很快,那天真无瑕的岁月因了波随母亲搬迁至县城而飘散,只剩下一团挂在窗户后面一棵大樟树上的鸟窝,孵化出的温馨记忆常常勾起我的几缕怀念。我不知道波去了哪里。几年后才接上头,波满脸稚气荡然无存,白白嫩嫩的脸庞上居然隐隐约约有了一层密密的胡须,蜕变成一个在县城被他那知性的母亲打扮得像从民国走出来的青年,海拔也与我形成了强烈反差。我自惭形秽,还有点失落。当我穿一身泥黄色校服站在波面前时,波第一眼已认不出那个曾经讲了那么多自编故事的大哥了,我成了一名师范生。命运的改写是因为成绩的突出,正逢江西启动从初中选拔最优秀学生进入中等师范,快速培养中小学教师战略工程,穷怕了的父母看到了国编的希望在召唤,我只好无辜地响应了这个政策。除了供应五个子女读书,父母已无力在老家建房。在父亲的指挥棒下,我神色黯然进了设在县城的师范。从此,跋涉在通往外面精彩世界的路上成为我的常态。我坦言,我向往城市,但我敢肯定,我比没有经历过虼蚤叮咬的人、没有感受过牛粪猪屎环绕的人更依恋农村。就像波,城市才真正属于他,离开了农村他就一无牵挂,不说谱牒情结,比他我至少多了一间老屋伴愁。多年来,与人聊天,我会不自觉流露在老家没有像样的房屋的遗憾,这种壮志未酬总会招来让人感到怪怪的眼神。
在时代的大背景下,每个人的命运很多时候是自己无法预料、操控的。后来,光亮居然无声无息就离开了柘港中学,若干年后我才知道,那时刚刚分田到户,光亮家里缺劳力,就把他拉回家作田了。从此,我们村少了一名大中专生,多了一名对他家来说至关重要的好劳力。孰重孰轻,如今回想起来,不知道光亮的父母是否有些后悔。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再后来,光亮加入了沿海打工大潮,挤长途班车、绿皮火车,我和他的接触越来越少,以致失去了联系。平日里,我偶尔回到村里,见到的都是老的老,小的小,年轻力壮的都出去打工挣钱了。那湖泊、那树木、那土地,对他们已经没有了太大的吸引力,喧嚣、躁动的市场使金钱的杠杆作用发挥到了极致。
赚钱最直接的目的就是回家做楼房,生一大堆孩子,这是农村的定律,也是绝大多数农村外出打工人员的毕生追求。光亮光荣地成为三个孩子的爸爸,爱华一鼓作气生下五个孩子,凭最后一个儿子凯旋。听说有生七个八个的勇敢者,这要放在俄罗斯就是大英雄了。我和兵伲因为是公务人员,当年只能生一胎。回老家,谈东道西,必定要扯到这个话题,我马上低调下来。
那个时候,深圳、厦门、温州、广州、汕头、泉州、海口、杭州……是春节我回老家听到最多的诱人的词。三十岁后,我才开始有机会一个一个寻访这些留下了老家兄弟姐妹酸甜苦辣的城市,村里竖起的一栋栋楼房想必因镶嵌了经济开放的元素而显得格外亮丽。至今,老家还有相当一部分人仍像候鸟一样春去冬来,老家的小洋楼伫立成守望的姿势,只有春节的爆竹才能炸开回家的路,响起深情绵长的呼唤。歌曲《常回家看看》能流传开来原因在此,旋律里跳荡着一个时代的情结。
时势造就人,初中同学八甲村的华峰没考上学校,只好挑被子赶班车外出打工,那晚借宿在我任教的离老家不远的一所初中时,居然羡慕我所谓安逸的处境,羡慕我有一份稳定工资。三十年后,我听说华峰多年在外打拼当起了不大不小的老板,购房广州,如今究竟谁羡慕谁呢?像华峰一样完成原始资本积累,定居城市者不乏其人,同学中的大房村金木与和水、九四村的小华等就是其中佼佼者。他们的下一代已不再是柘港人,故乡、异乡的边界被彻底撕开,儿女出生地赫然填写着异乡,他们以另一种方式实现了家族的华丽转身,唯有乡愁如影相随,想必大海再广阔也代替不了大湖的拥抱。从农村到城市、从城市到农村,像一个流转的怪圈,也许我们永远也钻不出这个圈。据说现在农村户口炙手可热,闲谈中得知不少人又想从城市“逃”回集镇和农村。有一点是不必怀疑的,我们飞得再高,终归是要回到土地上的。我的先祖就是从饶州府外十七里弄搬迁到鄱阳湖深处的,毅然放弃了那么好的区位优势,欸乃桨声里打鱼湖上,把鄱阳湖当摇篮,摇出了一个个水上人家。
六百年风雨湖上,多少轶事水里捞,修谱先修祖坟,谱局的庆老师希望我写几行文字。最后,我搜肠刮肚为祖坟撰写了对联、碑文,以示告慰。
那老旧的房屋,飘摇在我日夜吹奏的笛管里。等把回家的行囊修好了,再装材料回去修缮,也修缮一颗漂泊多年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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