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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不到告别的方式

时间:2023/11/9 作者: 星火 热度: 22403
○洪忠佩

  找不到告别的方式

  ○洪忠佩

  

  洪忠佩,婺源人,鲁迅文学院结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西省作家协会理事,江西滕王阁文学院特聘作家。发表散文、小说等作品三百多万字。作品散见《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青年文学》《北京文学》《芳草》《文学界》《四川文学》《湖南文学》《创作与评论》《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等,多次获奖并入选各种选本,出版散文集《影像·记忆》《婺源的桥》《松风煮茗》等多部。

  昨天到来的雨虽然走了,但雨痕还留在地面上。水凼,泥浆,一起还原了机耕道的本来面目。走在这样泥泞的路上,我的脚步是犹豫而迟缓的,一不小心就会溅一裤腿的泥浆,甚至还有滑倒的危险。好在,转下田埂就有了残缺的石板路,但雨气还在。田角的禾秆(稻草)都烂瘫了,田里杂草枯黄,空地上开始泛青。麻雀、斑鸠、黄瓜鸟(绿鹦嘴鹎)成了空旷田野上的主角,它们的叫声,透着亢奋。挨边山磅的路上,泥泞中竟然还有动物的粪便。天,压根没有放晴的迹象,灰蒙蒙的,云层压得很低,似乎正好罩在黄荆尖的山头。

  进坞的山路有拔过的痕迹,狼衣(芒萁)、茅草与荆棘倒伏在路边,灌木蔸上暴露着新崭崭的刀痕。如果狼衣(芒萁)、茅草、荆棘,以及灌木还原在荒芜的路径,我只有原路返回的份了。路过的西冲村,还有思源亭,只是我在山村行走的一个标识点,而前方是发源岭上的发源亭与通往考水的驿道。疑惑的是,这样狭窄的山径是否是连接驿道的,又在什么地方进行对接呢?考水与西冲在婺源历史上都是建村较早的村庄,前者开基唐末,是“明经胡氏”的发源地,明经书院“历数年,学者至盈千人”,现代著名学者胡适、近代红顶商人胡雪岩、墨业名家胡开文等等,他们的祖上都是从考水村走出去的;后者则是南宋建村,学士、儒商济济,俞氏后裔到处发迹。不曾想,两村之间,早年那么多村人、艺匠、学子、官吏、茶商、木商、僧侣走过的驿道,如今已是人迹罕至。甚至,村中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驿道的名字。我觉得,一个人能够循着这样的路径徒步行走,不是孤独的抵达,而是在追寻乡村驿道遗忘的时光,以及感受山野自然寂静之美。

  山嘴拱起,山径有个弧度,前方隐隐约约有了人声,却没有看到人影。近了,才发现是几位修墓的村民。显然,墓是旧墓,而站在墓地上的长者呢,从口音到衣着,都不像是村里的老人。老人说,他父亲早年放木簰出去,辗转到上海发家,父母寓居他乡多年,最后还是落叶归根,选择安葬在先祖的墓园。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时候,他们五兄妹才第一次看到父母魂牵梦绕的故乡。老人讲话的神情,仿佛是在重温一个梦境。我想,他在耄耋之年还能够从上海回到故乡,主持维修先祖与父母的墓地,既是对先祖与父母最好的崇拜与尊仰,亦是人生最好的福分。

  有时,时光是一种切片,亦是一种隔阂与遮蔽。很难想象,在二十多年前,两鬓花白的他钻入山野荒丛中寻找先祖墓园的虔诚身影。坞口翠竹坡的地名,我就是从墓园的刻字上获取的。同时,也让我记住了老人的名字——俞昌泰。

  往山上走,随着青石板驿道的出现,山野气息就浓了,毛竹、杉树、枞树(松树)、免枧(檵木)、栲树、枫树(枫香)、漆树、槠树共同生成了山上的林相。奇异的是,驿道两边出现了一把粗的苦竹,挺拔,高耸,一梢线。鸟的叫声隐隐的,却清脆,仿佛是风与竹叶发出的哨音。越往山上走,苦竹越多,成片,成林。甚至,两边的竹林交合一起,中间形成了一条蜿蜒深幽的竹径。是山土与落叶的覆盖,让竹径特别松软。偶尔,有竹鞭裸露,像趴在地上的蜈蚣。小如铜钱的竹菇,嫩嫩黄黄的,特别诱人。突然,前方扑地一声,两只野鸡(锦鸡)从灌丛中飞了出来,瞬间就消失了。无疑,是我的闯入惊扰了它们谈情说爱。

  山岔口的发源亭,是西冲与读屋前驿道交汇点,然后下山通往考水,驿道还算完整,而石亭只留下了半截石墙,亭额与神龛都失去了踪影。没有人知道,随着发源亭的坍塌,多少过往行旅,以及在亭中烧茶施茶人的往事也一起湮灭了,只有苔藓、石韦,还有从石墙缝隙中长出的藤蔓,显示着经年的颓败与荒凉。有关驿道与石亭的名字,我在西冲村问过几位村民,他们都说得模棱两可,有说“佛儿岭”“佛儿亭”的,也有说“福儿岭”“福儿亭”的,最后,我还是认同修墓的村民俞荣欣老人说的“发源岭”“发源亭”,与西冲通往龙山沾港、俞村路上的“思源亭”也应合。

  九景衢铁路施工的现场,把黄荆尖的山坳撕开了一个缺口,驿道的路径都被碎石与山土填埋了。轰隆隆的凿岩机(风钻)、挖掘机、吊车、碾压车,还有翻斗车,让我产生一种穿越的错觉,恍惚山体正在被铁质的冰冷钻空与切割。本来,我是以涧水的流向作为行走参照的,结果是石料搅拌区使涧水拥堵,以至我走上了岔道。如果没有这一个大的拐弯,我也不会在方坑邂逅驮树的老人。一根碗口粗的杉树,三米多长的样子,应有上百斤吧,似乎与清瘦老人是不沾边的事。即便给我三次机会,我也猜不出老人已经年过八旬。老人一眼就看出了我的迷惑,他声音有些沙哑,说这就是他的生活状态,并用手比划着教我去考水的路应该怎么走。我可以忘却方坑村口青翠的竹林与古老的香樟、红豆杉,可以忘却水坑边稻田新挖的鱼塘,可以忘却气喘吁吁背着一篮萝卜菜的农妇,甚至可以忘却巷口的鸡鸣犬吠,却忘却不了崎岖的山路上一位张姓老人驮树的背影。

  方坑有一段山路手机没有信号,路上也碰不到行人,又错过了与瑶湾的永德兄约定的时间,他只好去路上接应。还好,转上乡村公路只有一个出口,没有擦肩而过。正确的行走路线,应是从九景衢铁路施工段顺着左边下到三望源,而我却从右边走了。补课的路线是从考水、瑶湾、瑶村坦、樟村,再走到三望源。

  山峙着山,一条青石板路随涧水蜿蜒,三望源山坞里是退耕还林的枫林。暖冬,苦荠(败酱)、野油麻,在路边一簇簇地发着嫩绿。伸筋草生长肆意,在石壁底蓬蓬勃勃,叶下红(朱砂根)束着,结出的籽却特别红艳。而近乎枯萎的芭茅,还是包围了茶丛。想不到的是,三望源拱秀亭的亭顶也塌了,桁条斜在亭墙上,留下一地的瓦砾。好在,“山林拱秀”与“映带清流”的亭额还在,泗州菩萨的神龛还在。但亭额已经开始风化,青石砌的亭墙裂缝明显。在不远的考水村,以及与其接壤的村庄,他们的先人发迹了,都以捐资铺路、搭桥、筑亭为功德。遗憾的是,我不仅没有在亭周找到捐建者的芳名,就连亭额上的题刻也看不到名字。类似的现象,在婺源其他村庄的路亭茶亭是很少见的。永德兄说,亭口与亭边的石拱桥头原来有两树腊梅,可亭与桥都在,梅树却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想想,冬日里走过山野峻岭,能够坐在亭中,听着潺潺流水,望去就是枕着涧水的石拱桥,还有桥上含苞欲放的腊梅,那是怎样美好的佳境呢。可惜,我没有眼缘,只想到了放翁“幽谷那堪更北枝,年年自分着花迟。高标逸韵君知否,正是层冰积雪时”的诗句。

  在冬日里,即便是山里的深涧,也看不到涧水的落差了。何况,上头铁路的施工已经将山涧淤塞。向着黄荆尖的山头望去,我看到一只麻鹞(鹰)在上空盘旋。

  考水村的初名是考川,又称槃水,村名取义于《诗经·卫风》中“考槃在川,硕人之宽”的诗句。在槃水的源头,“明经胡氏”的始祖竟藏着一个传奇而凄惨的身世:天复四年(904年),朱温叛乱谋反,逼迫唐昭宗李晔迁都洛阳。在御驾东迁时,唐昭宗与何皇后秘密将幼子托付给了宫廷近侍郎胡三。胡三是婺源清华人,他不顾安危,历经磨难,把襁褓中的小皇子抱回婺源,躲在考水隐居起来,保住了皇家的一条血脉。胡三无儿无女,“遂养皇子为嗣,君随臣姓,将皇子易李为胡,取名昌翼”。胡昌翼一心寒窗苦读,以《易经》中后唐明经科第二名进士。发榜之时,胡三不得不撬开墙砖,从中掏出龙衣御衫与血书,告知了实情。从皇子到平民,从大喜到大悲,胡昌翼的心几乎震碎了。面对纷乱的局势和官场的尔虞我诈,面对人生的大考,胡昌翼彻底省悟了,他选择了终身不仕,先后开设“明经堂”(“明经书院”的前身),“创明经学,为世儒宗”。

  于是,胡昌翼的名字便与“明经胡氏”连在一起,成了“明经胡氏”的始祖。考水胡氏一脉,也就有了“李改胡”或者“明经胡”的说法,也就有了婺源与徽州,乃至华夏的一大望族。实际上,他们的血脉里流淌着的,是皇室贵胄的基因……那位隐名埋姓的皇子——胡昌翼,他大起大落的人生,仿佛宋朝一笔淡去的水墨,最后还是化作了考水村黄杜坞的一把黄土。

  尽管,我一次又一次从太子桥、高砂,还有从仁村、大田,甚至从西冲等不同的路径走进考水,但相对于考水村千年的过往,还有村庄的脉络与底气,我只是寻找和感受到了一些时光的碎片。陌生的,熟悉的,忽视的,遗存的,交织重叠一起,笼统,混淆。然而,有一条主线是清晰的,那就是从昌翼公读书的“泽思斋”与讲学的“明经堂”,到胡淀、胡澄创办“明经书院”,以至村庄“累世簪缨”“代有闻人”。对于村庄的治学读书之风,婺源人朱熹深有感触,他挥毫留下了“明经学校,诗礼人家”的题赞……琅琅的书声已经远去,我对考水村的认知,还要从胡三、胡昌翼、明经书院与胡氏宗祠,以及水口的维新桥开始。而考水村在玛瑙山下的千年时光,要以多少人和事,又以什么样的细节与场景去勾连呢?

  天,都暗断了,我还在考水村中听老人讲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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