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火在笑
○赖韵如

赖韵如,本名赖冬梅,90后,江西省遂川县人。现供职于赣州文学院。任《今朝》文学编辑。在省市报刊发表作品有《只身打你的村庄走过》《水之秘径》等。
灶膛火笑
灶膛里火舌舔锅,火苗哔哔剥剥。一天到晚呼呼作响的火舌,突然就点旺了一串集体欢腾。村坊的烟囱里整日咕嘟嘟地冒烟,糯米酒、年豆腐、年果子,就在一片火花和淡紫的烟里变出样子。
“浸箬叶,做龙床,烫皮巴子油亮亮;舀豆腐,费心肠,米酒黄黄年果香。”年,是张罗年货的心情。
那些年,火钳在我手中笨拙地张合,一把把芦箕、杉簕推搡着进了灶膛。柴入灶膛,羞涩开放,预热完毕后嗤嗤地笑,火势旺起来,灶膛亮起来。我揉搡着通红火热的脸来回奔走添柴,阿婆笑骂:“妹崽,火辣毛柴冇烧头,炆酒蒸米果消得火,要架松板柴。”阿婆跨过来,火铲一拨,柴灰规矩地安置在灶膛两边,一捆松板柴,三下五除二一伸一架。不一会,干燥的松木开出一团团金灿灿的花来,火花翻滚跳跃。一会儿,黄元米粿憋不住送出溪黄柴灰水的浓香,裹了箬叶的龙床米果雄壮地蹬下灶台,酒甑冒出白气茫茫,豆腐浆也咕嘟嘟涌上了圆胖的泡……我至今惊叹于阿婆烧火、做饭食的麻利、游刃有余。我想,当年她也曾在灶膛边娇羞拙笨,儿孙们一个个蹦出来,她守着一方灶膛火苗升腾,一天天,一年年,日子于她就顺溜了、熟稔了,她容颜里的水色也随膛火升腾而褪去。
小年开始炸年果子。灶膛喂得红亮,火笑得更欢了,阿婆的油豆腐在沸腾的油锅里舞动起来,白嫩嫩的方,一小会就变成黄亮亮的圆。娇小的阿婆把眼眯成缝,“年豆腐要煎圆,年酒要蒸醇,来年的日子才有盼头……”在她那里,很多家务农活素来与年辰光景相关。
她备好杯碟,筷子在油豆腐背上轻敲几下,挑出三个溜圆的放在点了香烛的灶头神官前。“灶神下凡,各路年神就位,年就丰饶了。”阿婆牵过木讷的我,在灶台前打躬作揖。
花烫皮、老鼠骨子、荸荠肉丸子、裹了芝麻的冲天炮、沾了芋头糊的豆角片、裹白糖的兰花根相继在油锅里尖叫。待捞出,阿公拨拉了各色油果子去大厅下烧香敬神。供养了天地,孩子也允许好好吃上一顿了。一阵“咔叽烤呲”,那叫一个香脆。一位老师提过:能量集聚的东西不适合消受。是啊,世间所有劲爆刺激的物什都不适合细水长流过日子,孩子们多半消受不起这样的美食。美了唇齿,上火的记忆也是铭刻在心:夜晚来临,咳嗽声,低烧呓语声,大人斥责声,纷至沓来,梦里,还有无边的赤焰。
一番忙碌,阁楼里的瓷缸、瓦罐、洋锡瓶就开始接受隆重的填塞,平日里空荡的碗柜、五斗橱也陆续收纳着热情的油腻。
灶膛里的竹片火、杉木火继续嘶嘶沥沥,不时来一阵嚯嚯之声。阿婆撩起耳背的方巾:“听!火在笑哩,火笑年客多哩,火笑年神欢。”阿婆眉眼闪烁,眼眸里盛开一片光景:亲戚们成群地来,欢笑着品论阿婆的年果子;各路神衹手扶神杖,相继走进村坊,走进各家门户,他们说笑吃飨,依依哦哦,胡子抖动,满嘴油香。
眉长入鬓的年
腊月二十九夜,阿婆脚底下放了火熜。火熜的草木灰下埋着木炭、木梓麸。阿婆勾头,用竹片在火熜钵里轻轻撬动,火线四面绽开,猩红红,热烘烘——她的年货终于备齐,闲了下来。一群孩子围过来,她搂最小的孙子入怀,唇腮翕动,吐出一个个动人的传说:“远古,村庄有一种猛兽叫夕。年年攻击村庄。
“有一孩子叫年,夕来了,他蜷缩在白茅丛里,奄奄一息。眉长入鬓,被善心的祖太婆救进竹林。
“北风呼呼,日头落岭。寒号鸟长一声短一声叫。村民们伐竹修棚,挂起红布,劈竹烧火。祖太婆用米汤和一捧白嫩焦黄的烤竹节虫,让孩子活泛起来。他问起祖太婆为何夕不来竹林,祖太婆揉搓着枯荷一般的手不知所云。孩子环顾林间,篝火嚯嚯燃烧,竹节爆裂,他若有所思。第二天,他唤醒村民:乡亲们,扯下红布,带上碎竹节,跟我回村庄吧!我有办法除夕了。村民们虽疑虑万千,但还是不少人拿出逃难的包裹跟孩子回村庄。
“腊月三十夜。只听有夕吼叫,‘我去把夕引来,看到夕,就往火堆里扔碎竹节。’来不及拉拽,孩子已飞奔去了村口,他躲在风水树边,看到穷凶极恶的夕叼着半只野猪,月光下,血迹蛇形延伸。孩子大声长喝,风一般往村里跑。
“夕循声紧追,乡亲们看到凶煞的夕时,都懵了。这时,夕用它生猛尖利的角把孩子挑起,甩开。祖太婆听到沉重的落地声,才回神指挥外围的壮年人与猛兽周旋,内围的村民拼命往火里扔竹节。竹节丢进熊熊的烈火里,纷纷爆裂,夕哀嚎着掉头狼奔鼠窜……
“夕吓跑了。房子和牲畜保了下来,人们的命保了下来。可那个拯救了整个村庄的孩子却永远倒在火堆旁——闭眼那一刻,正是正月初一凌晨,那孩子,名叫——年。”
阿婆讲到这里,戛然而止,噤若寒蝉。火熜里的猩红晦暗,燥热寂静。至于后来阿婆一长串的交代我都听得迷糊,大概就是过年要放炮仗不讲粗话、放年光、守岁之类的规矩。那晚我睁眼闭眼都是一堆宏大的篝火。我一夜无眠,那是记忆里第一个不眠夜,我真正意识到:年是一个巨大的日子。巨大的时刻里,竹节在火里绽放升腾。孩子在火堆旁绽放升腾。
腊月三十,兄弟姐妹们出奇地乖巧,虔诚地把米糊涂在柱子上,帮忙贴好红楹联,挂好红灯笼,端坐着围着八仙桌吃年夜饭——好似那个聪明勇敢的年在指引我们。放完炮仗,我们把所有的灯打开,闹哄哄跟着守夜。
这些年我都坚持守夜,所有人喜庆的表情在这一夜肆意地流淌,我知道这是有源头没有尽头的欢乐。当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我把祝福的短信群发出去。我的手机里也哔哔剥剥传回深长粲然的祝福,犹如春天深处的花开。开门,一片耀眼的烟花在苍穹之上绽开,一时眩晕。此刻封存在我眉眼深处的那堆篝火又出现了,尽管我知道阿婆那结合自己乡土和血脉的故事就改撰自一个普通古远的传说。但篝火,依然熊熊燃烧,竹节爆裂,虎虎生威,瘟神恶煞等不祥之气会在那一刻逃窜隐遁。而一个孩子,眉长入鬓的孩子,他躺在瀚墨色的夜空之下,一侧向着黑色的天际,一侧被火光照亮。
年轮碾过,我似乎在火里接通了天地古今。我感应到这集体扎根于大地之上的欢乐或许是历经过深重的疼痛。这普天同庆的合唱时分也不乏巨大的悲楚在暗处潜伏。
人与神祇的信使
火,是人与神祇的信使。凡人做什么都有神的眼睛守护呢。阿婆说,吃饭有米谷神,喝水有井神,“社官灵,虎豹不入境”,保佑村坊平安六畜兴旺的是社官老爷;敬神不论贫富心要虔诚,香插三支,烛火成对,最重要的是烧纸钱,不拨拉,要烧旺烧透,烧到呼呼地笑,那是神明显灵哩;杀年猪要唤回猪神,办年货割头牲要祭羌求老爷(民间的救急之神);头锅年果子恭请灶头神官下凡,灶神和观音娘娘都吃斋呐,要用净木梓油做的年货供请;除夕和年初一敬天神和祖公,先去祠堂,再到社官老爷那,最后敬四方天地;年初一出行宜去庙会,年初三送穷鬼粪箕要提送到河边;元宵前接了龙神,年宵就要火祭双龙送龙归天……
阿婆絮絮叨叨。阿公就开始嘟囔:“妇道人家多嘴多舌不怕得罪神明?”阿婆听后就嘿嘿嗔笑。
当我了解了一些民俗,便知化纸钱本属道教化符衍生,是一种沟通鬼神的做法。至于佛道有别,不关百姓的事,百姓朝拜神明,都是实用主义。求的是化灾避难,保佑自身,福泽子孙。相信人世因缘轮回,生死有道,所以村坊的神各司其职,无处不在。百姓逢神必拜,敬神祭祖,都烧香点烛化纸钱,至于近些年兴盛的为神佛、亡灵烧纸汽车,甚至烧纸飞机等应是世人过度妄想,以世俗之心度量信仰。村坊人怕敬了这尊怠慢了那尊,保险起见,干脆一起朝拜,佛道一体,自然融合。在整个赣南的土地上,众神狂欢,共享俗世的香火。
今天杀猪。母亲三更起来生火煮水。猪栏边早已人声浮动,阿婆支使我在杀猪的长凳下铺满血纸。待锅里的水沸腾,外面的猪嗷叫着被推向杀猪台,不一会,凄厉的嗷叫震得瓦梁晃动。嗷叫渐弱,屠夫突然嗓门一亮:“猪血付年神,门庭生贵子,富贵讨良人……”我站在过道里听:屠夫的挠钩落地——柳叶刀刺啦啦直插心脏一刀见血——猪凄厉嗷叫,猪垂死挣扎把提猪尾的师傅蹬倒在地;我还听到众声喧哗,喧哗后有短暂的沉寂,如同开不了声的黎明。接着是屠刀上的猪血甩过来,甩到腰门上,甩到地下的血纸里,刚硬而干脆。伴着屠夫抑扬顿挫朗朗上口的吟哦,这声音扫向千门万户。阿婆抱起我,恓惶地叫唤:“哦——你叫一声痛心肝,猪神猪菩萨,肉领走养崽孙,你千万莫见怪,血纸祭奔你哦,请你领起来……”阿婆的吟哦像安魂的曲调,听得我泪花朵朵。这是人之初经历的恐怖和血腥,人不是要敬畏万物生灵吗?但人类却有无数残忍的仪式与欢庆。在不可预知的恐惧与不可调和的矛盾里,求神悔过。
半晌,我走出来:刮猪毛,吊猪上架,剖肚,分片……天亮了,阿公把炆好的猪头猪尾端到村口,在风水树下烧起血纸。我盯着猪头看,它没有缺口,猪菩萨和社官尝到了人间的肉味吗?大地无言,只有大火燃起,血纸灰飞。
祠堂里香烟袅娜,烛火摇曳。族人们手端供品——猪首、全鸡、鱼肉、米饭、茶叶、米酒,分别小碟装着,摆在祖公牌位前。哥哥弟弟把头牲的血纸揉皱,放到神龛里烧,火很快就有欢呼雀跃的态势。冥顽不灵的阿弟趁着没人注意,用檀香挑起血纸嘟着嘴吹,火苗扑蹿,火舌舔过来,他额头上那片头发一下变焦黄。他迅速转身,摸着烧焦的头发犯囧。我是女丁,只能站在门口。我盯着弟弟的焦黄战战兢兢、幸灾乐祸地吐了吐舌头。
我考上高中,就多了门功课——抄写文书。文书是新年给仙逝祖公们的信,通过火邮寄。我翻开虫蛀的“文本”,篆刻正楷,字小如蚁,晦涩难辨,横竖撇捺间却散泼着隽秀、遒劲,繁章复句古体字,如沉睡千年的化石。阿公眯着眼,指甲滑行,点醒一个个词句:“伏以——恭维我祖,颍川堂堂,三房分居,自粤来江,木发千枝,其荣有本,川流百谷,其源有方。功高衍庆,德厚流光,人文蔚起,门悬郡望,复徜徉于俎豆之前,更祈求我子姓瓜瓞绵长……起——跪——尚飨!”一封完工,手已酸胀不已。半月下来,文公、彦公、载公、仕公、英公、曾太婆、谢太婆、叶太婆……列祖列宗的文都写进红纸里,一封封叠到两拳高。于是我获得一个机会——作为唯一的女丁参加新年添丁祭祖仪式。祖文念起,到“起――跪――尚飨”时,众人升降匍匐。我笔下的小楷,在火里鲜活沸腾。
舞龙灯了。入夜,双龙拜过社官,游村拜年。拜年灯和花灯走在前面,鲤鱼灯、金鸡灯、仙鹤灯由小孩举着,雀跃着簇拥在双龙左右。后头,是浩荡的看龙队伍,等到了东道主家,唢呐吹起来,锣鼓声敲起来,双龙犹如灵魂附体,龙头挥舞翻转,双龙追着龙珠盘旋腾飞!一盏鲤鱼灯烧起了,人群喧闹,举鲤鱼的孩子直哭,小伙伴见了脱下衣服就扑,还好,只是鲤鱼翅下烧了个小洞。举龙尾的那后生,为了配合队伍进退升降,特别卖力。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泥地里,他索性坐在地上甩动龙尾。村坊有新居开厅,禾龙率先领众灯,插满檀香,绕新舍三匝。禾龙虽平俗,因是米谷的筋脉,地位最高。
看龙多半也是相亲的日子,后生们眼睛滴溜溜盯着姑娘们转。那年,小姑跟着舞龙头的后生走了,次年,堂姐也被看龙的后生带走。元宵节夜送龙,河边的松明子火嚯嚯作响,双龙在火里再次盘旋升腾,众人手擎龙骨,在田野和河堰上庄严地行走祈福。至此,年融在一片火里,化成春耕的沃土。灯火长龙,照应着村坊人间对生活的感念与渴盼。
异乡有盏如豆的烛火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村坊那欢腾的年就寂静下来。人们顺着水流南下,或者跟着风北上。远走的人,伴着机器嗡鸣,男人们离开坚实的地面,爬上高高的脚手架,或者走近机房打冲床、做磨具;妇娘们削毛边、打包装。姑娘和后生们穿着蓝色的工服在流水线上穿梭。
年的脚步愈来愈近时,民工兄弟滑下了脚手架,工人们也离开生产线,街边的早点摊、水果摊、缝补摊也告别了风霜雨雪。家在千里外,风尘拂征衣。“回家”是生长在胸怀长久呢喃的心语。蛇皮袋、尼龙袋、塑料袋及各种款式的拖杆箱,像水,像尘,又像密集的蜂一一汇入车站。那排山倒海的民工洪流、摩托车队,以及期待已久的眼神、匆匆步履,都向着一场久违的天伦盛宴奔赴。
当然,这股巨大的洪流里也有支流搁浅。我的亲人就有许多个春节留在异乡。亲情在柔声呼唤,于是,我踏入了异乡的年。
南腔北调的工友们住在铁皮棚里。小年了,他们依然涌进车间,螺丝钉旋转起来,冲床嗯哼起来,碾料机把塞进嘴里的物什生吞活剥。
夜终于来了,阿妈一卷铺盖就打起鼾声,流水作业的单调与繁重掏空了她的精力与时光,阿爸用方言和我聊起年货、年俗,聊起他们过年的奖金和做不完的货,伴着夜咳,他也渐渐潜进夜的昏沉。我钻出被窝发现铁皮棚盖下的墙一节是空的,意味着一排宿舍的声音气味都是联通的,我清楚听到了左边的宿舍整出一串连环屁,对面的宿舍里一个孩子在啜泣,夫妇压低嗓门的斥责声此起彼伏。待我困意来袭,又隐约听到一阵哼唧声,这平平仄仄的声音似呻吟、又似叹息。我第一次感受到时空的逼仄,我念想村坊的年,那些淡紫的烟和熊熊的火,各式六畜米谷捣腾而成的年货,都幻化成各种声音、形态、气味闯进我的梦里。
年前一天,返乡的人走得差不多了。走廊里锅碗瓢盆的碰撞把我从梦中拽醒,阿妈用半洋半土的普通话和工友们说事,她窃喜地说起工棚后面有一方新土,是挖掘机铲壕沟留下的。她把故乡鱼香草籽、茼蒿菜籽、雪豆种等抛了一地,剁了几块脚板薯扔进土里,年关岁末了竟然长苗爬蔓出落得像模像样。明天过年了,鱼肉已备,她要大采摘,筹备一顿丰盛的年夜饭,邀请没回家的工友共享……走廊里锅碗叮当,笑声荡漾。我多少替她难为情,她那蹩脚的普通话,来了现代工业城市还带着土地里的菜籽,多么乡巴佬啊。多年以后,当我独自奔忙生计,面临扮演为人妻母的角色,我竟兀自佩服起生养我的那个圆胖拙笨的女人,她就算立身于一条油污满地、杂碎成堆的走廊,也能把生活过得活色生香。这世间,能把杂乱粗粝的生活过得活色生香的女人,毕竟在少数。
工友、老乡们提着酒水、特产来了。他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他们讨论着一年的淡旺季,嘀咕着车间一伙抢货的男女,感慨春运的拥堵,庆幸彼此留下来,省钱,又省了来年找工厂的烦恼……
酒过三巡,一个工友塞给阿妈一个红包,“大家伙凑给你闺女的压岁钱,我们的鬼崽子差不多大!”他突地喉音呜咽,一仰头,一海碗酒下肚,酒顺着胡茬洒到前胸。
当我回头想起这一幕,内心温软。这群人漂流在外,来自四海八方,却体验着同一种古老而又新鲜的欢快。此刻,所有的不顺与艰辛都按下了暂停键。所有的期许在这块跳板上自然过渡。他们嘈嘈切切、相互安慰,相互抚摸着年岁留在彼此生命中的纹理。我想,这是强大的民间生命力,是亘古以来渗透到骨子里的民族情感,它从来就不会因为时间流逝或地域变迁而减淡。
众人微醺,阿爸突然说再搬点啤酒。他拉着我出来,却不是搬酒。我们来到工棚僻静处点了一对红烛、一炷香。阿爸神色庄严,面朝北方,拖着瘸腿,深深地跪下去。“那是颍川和故乡的方向!等是客家人,年节盛大,怎能丢了祖先呢?”阿爸喉音呜咽,像自言自语。我学着阿爸深深地鞠躬、跪拜,阿爸最后一个叩首,起身,匍匐下去,却一个趔趄,幸好被我扶住。眼前的红烛,光影摇曳,在如豆的火里,流出一串串蜡珠。远处,潮汕市区的灯光烟火粲然。不知那响彻云霄照亮黑夜的焰火,能否照见这如豆的烛光和流动的蜡炬?
烟火里的秘密
十多年过去,烧火的妹子嫁入城市。根据往年的经验,年夜饭订购火爆,因想着把娘家人接进城一起过年,国庆后就去大酒店订了年夜饭。腊月二十九日,夫君开车接了父母和阿婆,老人家八十大几了,坐在车上有些晕吐,依然兴致盎然看风景,慨叹如今的好年辰,少了过去的繁杂,年俗礼节都新式简办,交通发达可以天南海北旅游,走亲访友朝去暮归,找不到路一个微信定位……
晚餐,一家人围坐在包厢里,老太太在金黄的吊灯下略显拘谨。我们把菜夹到她碗里,她小声地说:“这城里的菜,还摆上花,真是好看啊!”她小口地尝了一遍菜肴。之后和声细语哄着曾外孙子吃东西,小家伙凑近老人说起悄悄话来。
年三十,小家伙抢过我的手机,戳着微信群里的红包和语音,手机里,索取福卡的语音奔走呼号:“谁有敬业福,666元的大红包呐!”“我集齐了五福,给你分个富强福?”“恓惶!这敬业福太难集了。”群里被马云的集福活动扯得团团转。
阿婆走进房间怏怏地问我,说小家伙昨晚说去了酒店吃大餐,能否取消酒店的年夜饭。我愕然半天,夫君推我一把:“听老太太的,就是……我们家没准备啥。”阿婆巴掌一拍,叫母亲一起拖出客房的行李包,打开一看,各种蔬菜年果子,还有分包装好的鸡鸭鱼肉。
阿婆和母亲把我牵到厨房。我的厨房里,砧板干燥,燃气灶好久没开火了,角落里的调味罐积了灰。老太太埋怨着拉开架势,教我剁肉揉面。我点起火,锅里温温吞吞冒起热气来。她颤悠悠地把热水加进大禾米粉里。母亲在桌面趁热分团,搓弄起来,力道灵巧,一条条韧劲十足又夹合完美的黄元米果出来了。阿婆又捏了鱼形、兔形、小猪形的各色米果,又蒸煮炆炸,捣腾各式年果子和菜肴。我问阿婆为何推了酒店的年夜饭。阿婆神秘地笑了:“酒店里的菜好看,但贵,不爽口。再说,一家人的骨血,都养在家中的烟火里,这些年,你们无论走多远,年节都回来亲我粘我,为啥?”
我一怔,多少年岁,亲人们通过人间烟火世代相传,通过变幻升腾的火传达一家人的期许和愿景。亲人们把人间的爱和一生的心肝脾性融在火里,隔着铁,借着水和油,填进米谷菜蔬鱼肉里,又渗入各种民俗仪式里,食物植入了家人的肠胃,那些仪式和气味却植入了家人的心海深处,漫长岁月酝酿,从而开出思念与乡愁的花来。年,这天伦盛宴,它照着我这些年的悲欣离合。年轮碾过,我从闺中少女变成家庭主妇,将养一家的骨血,这节点,怎能不为家人点火启灶,慢火细工做年夜饭呢。
年夜饭,我点了两盏蜡烛放在灶台,火光在心形的玻璃杯里摇曳,备餐台的美味熠熠生辉。小家伙跑进来,眼里满是新奇,阿婆挪过来,从背后捧起孩子的手作揖:“拜年,拜年,拜到灶公前,我不要你的黄元米粿,我要你的压岁钱!”孩子咯咯笑着跟着一遍遍念,俏皮又庄重,末了,阿婆袖筒里的红包便结实地躺到了孩子的手心。
火淅淅沥沥,阿婆扁了扁嘴说:“过年啦!听,火在笑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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