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芬芳地

时间:2023/11/9 作者: 星火 热度: 13064
○文非

  芬芳地

  ○文非

  

  文非,江西进贤人,现居南昌。小说散见于《长江文艺》《星火》《山东文学》《北方文学》《特区文学》《黄河文学》等,多次被《小说选刊》《新华文摘》选载,且入选《21世纪年度小说》年选。作品被列为中国作家协会重点扶持项目。获奖若干。

  1

  连胡家的撅着尖瘦的屁股,在山根下的菜园锄地,清明脚下,得把地翻一翻,抢在气候里,种上菜。

  种什么呢?

  和往年差不多。茄子、豆角、韭菜、辣椒、丝瓜、雪里红、秋葵、南瓜等,这些少不了。辣椒今年就少种一些,自己和小七都不太吃,连胡吃。连胡真能吃辣,没有辣椒吃不下饭,大冬天,吃着辣椒出着汗。夏天更不要说,鲜红的辣椒在他嘴里就不是辣椒,腮帮子一鼓一鼓,好比嚼青菜帮子。他不但自己喜欢吃,还培养小七吃,从碗里抓起一根尖细的朝天椒给小七咬,或者用筷子头蘸上一朵血红的辣椒泥,杵过去,小七畏缩着,咧出舌头舔了舔,便丝丝哈哈满地转圈。连胡就嘎嘎地笑,很开心的样子。这两年地里的辣椒都给腌了或磨了,做成了泡椒或辣椒泥,坛坛罐罐在墙角蹲着,等着连胡回来。豆角和雪里红多种一点,腌上,慢慢吃。还有扁豆、豌豆、长豆角也得多种,学校的老师和学生爱吃。连胡不在,地里的菜根本吃不完,村里人也不太乐意要,烂在地里可惜,她便一篮一篮地送给校长。老校长不避嫌,学校里住校的学生娃,好几十张嘴,喂不饱哩。当然,连胡家的这样做也藏了自己的私心,小七都快七岁了,明年就该上学,连胡不在家,她又没念过多少书,小七的学习不敢耽搁。

  锄完两块地,连胡家的有些燥热,拄着锄歇息。一歇下来,又忍不住伸了脖往河边张望。河边原是奇石馆,现在不是,现在是左撇子村主任的石材加工厂。曾经属于她的奇石馆,耗尽了她和男人的心血和积蓄,到头却被主任给废了。主任每次带人去,都要用左手选上几块上好的米粒石,随后,照例拽着连胡在河边支桌子赌牌。男人出牌的速度永远比不上主任的左手,男人输掉了整个奇石馆。

  连胡家的强迫自己收回目光,扯嗓子喊小七。没见着人,菜园子外脆生生的一声应之后便没了声息。连胡家的只得将脱下来的毛衣搭在土墙上。时间还早,她得把另外几块地翻完。地是熟地,虽经过一冬的风雨、霜冻,土壤依然稀松,少有结块,这是追农家肥的结果,也是地龙(蚯蚓)的功劳。闪亮的锄头在泥土里出没,嚓嚓嚓,嚓嚓嚓,看上去并不怎么费力。杂草却多,刚刚活泛过来的。还有没来得及腐烂的草根根,锄一小会儿,便要弯腰收拾,一把一把儿磕掉泥土,一把一把儿抛掉。

  嚓嚓的锄地声中,夹着一两声模糊的杂音。连胡家的停了锄,手捣着腰眼站起来,那声音却消失了。村子里出奇地安静,鸡鸣狗吠歇了,四周看不见晃动的人影,通往村子的那条土路,只有几只出来找水的牲口在懒散地走动。

  连胡家的将吹乱的头发往耳根抿了抿,继续弓身锄地。那奇怪的声音又响起,叭的一声,很短促,又叭的一声,瞬间被风撵跑。她听出来了,是汽车喇叭声。她不敢确定,又直起身四处张望,依然没发现异常。连胡家的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她唤了一声小七,这回小七应声出现了,他边跑边挥舞着瘦长的手臂喊:“姆妈,坏人啦坏人啦。”连胡家的抢到篱笆门前,望见禾场上趴着一辆黑色铮亮的小车。她心里陡然一惊,丢了锄慌慌张张奔出菜园。

  车里钻出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女孩儿。连胡家的刹住脚。看上去,不像是政府来的人。她噗噗直跳的心稍稍平静下来,漠然地打量着眼前陌生的女人。这女人,说不上多漂亮,但皮肤白净,身子高挑,五官细致,像电视里的明星。依偎在她身边的女孩儿,年龄和小七仿佛,穿着一蓬蘑菇裙,天使一般。

  “大姐,”陌生女人说,“有菜地不?”

  “菜地?”连胡家的听岔了,“城里来买菜的吧?”

  “不,我们租你的地,学种菜。”

  有点荒唐,但女人并不像开玩笑,看上去,他们为租到一块菜地已经在附近转悠很久了。

  “你要是喜欢吃乡下菜,就来拿吧。”连胡家的大大方方地说,“地里有呢。”

  “那真个要谢谢,但我们还是想要下两块地,得空过来打理打理。”

  小女孩或许被小七直愣愣的眼神给吓到了,怯怯地昂头向女人求助。女人并没有理会,而是继续和连胡家的说话。

  “我种过菜,但不是在菜地……绝对没问题的。”

  连胡家的搞不明白,除了菜地,还能在哪里种菜。女人都这样说了,真不好拒绝。连胡家的牵着小七,领着女人朝自家菜园走去。先前一直在车里打电话的男人也钻了出来,啾地一声锁好车,跟了过来。

  女人一进菜园,便喜欢上了。应该说,这是不错的菜地,山阳处,一畦畦,一垄垄,是那样妥帖地横竖相连,一点也不浪费,一点也不局促。菜地外面是布满荆棘和粽叶的土墙,墙外,一条山上下来的水沟,淙淙流过。

  新翻的地有点潮湿,呈褐色裸露在阳光下,散发着特有的泥土气息。女人用力翕动着鼻子,目光越过土墙,朝树木葱茏的山巅眺望。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抬头即山。好地方。”男人附和。

  “那是什么树?”陌生女人指着土墙边一棵枝叶稀疏的树问。

  “把儿兰。”连胡家的说。

  “你是说——白玉兰?”

  “我们这地儿都叫把儿兰。”

  “哎,真是一块好地,……我最喜欢白玉兰了。”女人喜上眉梢。

  “妈妈,我也喜欢。”从小七目光里解脱出来的小女孩声音细嫩。

  “我叫夏静,夏天的夏,安静的静。你呢?”往回走的路上,女人问。

  “秋水。”

  “哈,真是有缘。一个夏,一个秋。有意思。”

  再问生辰,连胡家的居然只比女人大一天,真是巧。

  临近中午,连胡家的热情地邀请女人一家留下来吃饭。女人也不推辞,很爽快地答应。

  很久没有这么热闹,女人为突然到来的客人忙坏了。她翻了翻橱柜,又翻了翻菜缸,当即有了主意。女人挽起袖子也钻进偏屋帮忙。两个刚认识的女人,好似久未见面的姐妹,在烟熏火燎的厨房里低声说笑。她们的儿女,小七和妞妞,很快也熟悉起来,蹲在禾场上玩石头。那些形状各异圆润光滑的米粒石,是小七收藏的心爱之物,他毫不吝惜地分给妞妞一颗。男人看上去被冷落了,无聊地把手机揣进兜里,也钻进了厨房,但随即被女人推了出来。男人落得清闲,出了屋,面朝青山,伸展他明显发福的身子。女人从窗户里看见了男人扭腰踢腿的样子,抿嘴笑:“他呀,平时忙得很,难得来趟乡下。”连胡家的没听清楚女人说什么,她走神了,屋外男人的背影有几分连胡的模样,只是没那么高大。连胡比她高不了多少,但壮实,像牛犊,浑身使不完的劲。“怎么没见小七他爸?”女人捣着灶火问,见连胡家的许久没吱声,又说:“广州务工吧?”连胡家的在弥漫的水汽中摇摇头,“早回了,那不是我们讨生活的地方。”连胡家的猜想女人一定是看见了堂屋她和男人在广州火车站的合影,那是好多年前了,刚怀上小七,男人送她上火车回家。

  午饭少有的丰盛。糯米粑、酸菜鱼、泡椒炒腊肉、老豆腐、红薯粉条,外加几盘时蔬。连胡家的还拿出封存的米酒招待客人。地道的农家柴火饭菜,女人和男人赞不绝口,拿出手机一阵拍。

  饭后,女人征求连胡家的的意见,准备要下把儿兰树下的两块地,平日由连胡家的照看,得空他们就来打理,算是半托管的方式。租期两年,每年租金及托管劳务费三千元,其他诸如种子、菜苗、肥料钱另算,行的话就写个字定下来。

  连胡家的听得一惊一乍,连连摆手,“不就是两块地么,你们拿去就是了,不要钱的不要钱的。你们来,我高兴还来不及。”连胡家的说的是实话,有人来和她一块下地、说话,是再好不过的事。女人思忖了片刻说:“字可以不写,但钱一定要给,否则就不要了。”说完,硬是将一沓钱塞给连胡家的。

  2

  一场春雨,山水朗润,万物向荣,扑在脸上的风不那么冷峻了。马蹄形的山谷,长满了山蕨子、马兰头、鹿角菜,一派欣然。

  连胡家的赶在礼拜六的前一天,在集市上买来菜秧子,一蔸一蔸,带着泥,满满的一篮。女人的那两块地,说好了种点扁豆、青椒、黄瓜和茄子。

  转日,连胡家的早早煮完饭下地,拎了篮子刚转过墙角,身后传来汽车喇叭声。连胡家的回头,果真是女人的小车,后头还跟着一群看热闹的细娃。她心里一喜,搁下篮踅转身。

  女人带来的东西真不少,塑料桶塑料勺、花洒洒水壶、铁锹铁铲、钉耙锄头、手套雨靴。女人最后抱出一个纸箱,兴奋地说:“路过集上,得来的秧子,可便宜。”连胡家的一问价,忍不住心疼。

  种菜前,连胡家的教女人和男人先翻地、平地。这是力气活,男人换上雨靴戴上手套,自告奋勇挥锄而上,动作勇猛。连胡家的提醒道,使巧劲,悠悠地来。果然,翻完一块地,男人就把力气使完了,坐在锄把上净喘。

  连胡家的和女人开始平地,先用锄头将大块的颗粒拍碎,然后一遍一遍过耙,直到地里的土坷垃均匀细碎,再施上一遍农家肥打底。这些灶膛里扒出来的草灰和鸡鸭粪沤成的肥料,在阳光里散发出一股浓郁的土酸味,熏得女人下意识地别过脸。连胡家的打趣道:“别看它难闻,可金贵,好比人体的维生素呢。”

  种菜是技术活,深与浅,株距和密度,都有讲究。但怎么个讲究,连胡家的也说不上来,只是跟着感觉走。女人很聪明,很快得心应手。连胡家的不由得暗生钦佩。

  女人们种菜,孩子们跟在屁股后洒水。栽下去的菜秧子洒完水,孩子们不愿意干等,小七提议去河边捞石头,妞妞立即响应。于是,一群细娃子簇拥着妞妞欢呼雀跃向河边跑去。女人感到不放心,使男人跟着。

  地里只剩下连胡家的和女人。四周忽地安静了下来,安静得令人感到不适。连胡家的在前,女人在后,她们一棵一棵地栽着菜秧子,一搭一搭地说着话。偶有荷锄负篓而过的村人,好奇地驻足侧耳,他们很想知道园子里女人的谈话。但人们总是失望而去——山上哗哗下来的山水恰到好处地干扰了他们的听觉。

  其实,就算听清楚了菜园里两女人的谈话,村人也未必有兴趣听下去。她们在叽叽咕咕聊些什么呢?无外乎是时下的物价房价、城里的雾霾和污染、农村的山水和空气。她们的话题逐渐滑离了城里和乡下,聊起了男人。话题是女人先挑起来的,女人眺望着男人远去的方向说:“我家这位,脾气好、会挣钱,就是有一样,不晓得顾家,不晓得疼人。”明明是不满和埋怨,连胡家的却听出了某种欣赏。连胡家的接茬道:“男人嘛,理大事,顾不上。”女人不屑地“嘁”了一声:“鬼晓得他天天在外面忙什么,外面这么乱……”连胡家的浅笑道:“所以,你就找了块地给他?”女人不置可否:“多来山里走走其实很好,我挺羡慕乡下人的生活,想法少,简单而快乐……你家那位一定很体贴吧?”连胡家的脸上的笑顿然滑落,勾了头,欲言又止。女人就更来兴趣了,催她说。“也没啥,都是过日子。他没什么本事,靠卖力气的手艺吃饭。早些年在广州,我跟着他在外头做工,他在工地,我在一个电子厂。管女工那男人,真不要脸,动手动脚……”连胡家的边说边啐了一口。“后来呢?”女人追问。“我一直忍着,没敢告诉我男人,我知道告诉他会是什么结果。但他还是知道了,提瓦刀要去找对方算账,我拦着,人家也没把我怎样,没凭没据的自找麻烦。那个时候我刚怀上,他怕我受累,死活把我撵回来,这不,好多年都没出门。我回来不久他也就回来了,在县城找了个活,方便照应我……”女人停下手中的活,站起来歇腰,“多好的男人,只是,你们这样——不想么?”连胡家的有点羞怯地避开女人的目光,顺着话头说:“县城不远,想就去看呗。”女人接茬:“也是,天天在一起,未必就好。我家的,跟了他十多年,平日有个头疼脑热的都自己熬着,连个端茶倒水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

  种完几块地,两人都累了,坐在树下歇息。

  刚刚种下的菜秧子,开始还有点蔫,点上水,居然有了那么一点精神,挺儿挺儿的,女人心生欢喜,直乐。连胡家的说:“打今天起,该是一天一个样儿,要不了两月就挂果,那时候才热闹,看不够,吃不赢哩。”

  河边玩耍的细娃子回来了。小七挽了裤管提着鞋一人嘟着嘴走在前面,妞妞和村里的细娃远远地落在后面。小七没有拐进菜园,径直往禾场去,毫不理会连胡家的叫唤。女人不待妞妞进菜园,便隔着土墙质问。妞妞把草帽里的石头往怀里抱了抱,一脸委屈地说:“说好了漂亮的给我,说话不算话。”连胡家的安慰道:“都是妞妞的,都是妞妞的,哥不对,哥哥坏。”妞妞把嘴巴一噘:“哼,最漂亮的米粒不给我,才不是我哥,我哥才不会这样小气。”连胡家的被逗得直乐。

  男人从河边回来,一直在打电话,男人打完电话又接电话,不停地解释,不停地交代,不停地骂人。女人厌烦了,用眼色示意男人离开。男人不知是没看见,还是不想离开,边打电话,边给女人递着工具,或将手机夹在耳根,侧身浇着水。

  该种的都种下了。连胡家的交代女人收尾,噗噗地拍着屁股上的泥土,手脚都赶不及洗,匆匆奔回去做饭。女人一家三口收拾、洗刷完工具,踢踢踏踏往回走的路上,已经闻到了诱人的饭菜香。

  小七坐在门槛上,眼里汪满了泪。女人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情,放下工具快步走到车旁,她记得出门时带了一个乖乖熊玩具。小七并不领情,抹掉泪,横了一眼女人身边的妞妞,转身跑了。女人心里一凛,怎么说呢,那目光里透着令人不安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女人一时说不清楚。

  “你不应责备他。”女人说。

  “太皮了。”连胡家的面露愠色。

  “他看上去很伤心。”

  “莫理他,过了,就好了。”

  午饭吃得有些闷,小七没回来,不知躲哪里去了。女人感到歉疚,趁连胡家的给他们准备泡椒的间隙,试图说服妞妞给小七道歉。显然,她没成功。妞妞倔强地噘着嘴,一声不吭。

  3

  两个女人的友谊,如同园子里的菜,在这个春天悄然生长,蓬蓬勃勃。

  先是女人喊连胡家的为“姐”,这个字一出口,女人自己也一怔,心里跟着颤悠悠湿润润开来,如撩动的琴弦,荡漾开去的水波。连胡家的也有些愣,低头应着,琢磨该怎样回称女人,思来想去,她决定直呼为“静妹子”,既不生疏也不矫情。

  女人一家来得勤,时间并不固定,有时候是礼拜一至礼拜五的某天,有时候是双休日的其中一天。连胡家的并不常在家,该是带着儿子去县城看男人去了。看见连胡家的屋门上锁,女人把车子直接开到菜园边,浇浇水,施施肥,或者松松土,有时间的话爬爬山,到山上的奶奶庙转一转,求个签烧根香。有时候男人没来,连胡家的又正好在家,她通常会晚点回去,偶尔还会留宿。

  那是无比温润、生动的夜。

  女人在灯下,将带来的衣服一件一件拿出来给连胡家的比试——女人每次来,都没空着手。不穿的衣服,多余的化妆品,各种零食、玩具和识字图书。这些衣服,都是女人网购的,有的甚至没穿过,更多的是只穿过一水——连胡家的从未穿过这么漂亮的衣服,亚麻布的连衣裙、蕾丝长裙、束腰的套裙、绒毛领的外套。她忸怩地立在衣柜的长镜前,任由女人摆布。每试一件,女人都要啧啧夸一番。

  女人又把送给男人的衣服拿出来,多是名牌的休闲套装和西装。连胡家的过意不去,推让道:“这么好的衣服,还不糟践了。”女人说:“人靠衣装马靠鞍,男人在外头多少有个应酬。穿好点,别人看不低。”

  夜愈静愈深。小七和妞妞早睡了,发出轻微、均匀的鼾声。

  连胡家的在隔壁给女人铺了床,簇新的棉被,干净清爽。女人想和连胡家的睡,连胡家的满口答应,拧身把隔壁的棉被抱了过来。

  两个女人一块睡,少不了体己话。连胡家的想起小的时候,隔壁村的二奶奶来家里走亲戚,遇上下雨天便住下。她躺在两个上了年岁的奶奶身边,听她们在暗夜里如一对鸽子般叽叽咕咕,听她们压抑着声音咯咯地笑,轻轻地叹,直至眼皮再也撑不住朦朦胧胧睡去。多年以后,在广州郊外的一个工棚里,她和一个大自己三岁的老乡隔壁住着,男人晚归或者不归的夜里,她们隔着一层薄薄的铁皮聊天壮胆,用说话来驱除寒冷和寂寞。现在,躺在自个家里,和一个城里来的“妹妹”彻夜长谈,她仿佛又找到了当年的感觉。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有那么多话要讲,这两年也许憋得太久了,现在,终于找到一个出口。

  连胡家的给女人讲姑娘家时的趣事儿;讲第一次见男人的别扭劲儿;讲村子里的男人外出务工遭灾尸骨未归;讲村子里的女人背着外出的男人和汉子骚情;讲屋里不听话的鸡鸭,猪圈里快出栏的小香猪,羊圈里待产的小尾羊……再熟悉不过的人和物,虽琐碎,但连胡家的讲得有声有色。

  轮到女人讲,女人给连胡家的讲高中时的初恋,讲她和初恋在学校第一次做那事的慌乱和恐惧;讲时隔十年后和初恋再次见面的情景;讲如今是孤身一人的初恋带给她的摇摆和纠结……女人语调缓慢,情难自禁,几度哽咽。连胡家的有点惊讶,也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只是静静地听,幽幽地叹。后来,女人平复了情绪,声音渐低。女人们的声音甫一消失,窗外清冷的虫鸣便慢慢地浮了上来,远处潺潺的河水以及石材厂机器低沉的轰鸣声也浮了上来。

  女人枕着虫鸣水流昏然睡去。估摸女人睡实了,连胡家的轻手轻脚起床,出门。

  转日一早,两个女人发现彼此眼睛红肿,都有些不好意思。顾不上吃早饭,女人便找了个借口,匆匆走了。

  路上,女人一语不发,妞妞则不然,小嘴不停,还沉浸在昨日河边摸鱼的兴奋中。女人其实也注意到了,自打上次闹别扭后,妞妞和小七已经玩不到一块,倒是和村里的几个细娃玩得火热,有意无意,小七反而被排斥在外。没有了玩伴的小七,在一旁直勾勾地盯着,眼神里闪着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怨恨。这眼神蛛网一般纠缠着女人,只要稍安静下来,便诡异地在脑瓜里闪现,挥之不去。

  女人走后,连胡家的把女人送的衣服又抱出来,比试了一番,然后挑了几件决定洗一洗,改天给连胡送过去。这些衣服虽然都干洗过,但连胡家的总觉得有别人的味道。在一件上衣的的内兜里,连胡家的翻出两张皱巴巴的纸片。辨认了许久,认定是一张洗浴城消费发票,金额是二千三百元。连胡家的搞不明白,在城里洗个澡咋这么贵。她接着把几件男人的衣服都翻了翻,果真还找出几张,一张是歌厅消费的小票,金额二千零四十八元。还有一张是医院的挂号单,挂的是神经科。连胡家的猜不出这是男人还是女人去看病,看的是什么病。她将几张纸片叠好,打算下次还给女人,但想想不太妥,随手丢进了抽屉。

  人勤地不懒。还不到五月,菜园子已是行行缕缕的绿意。丝瓜、豆角、黄瓜等吐出了细嫩的触须,枝枝蔓蔓在地里攀爬。有耐不住性子的,早已勾搭上了土墙的荆棘粽叶,缠缠绕绕攀援而上。

  连胡家的找出一捆去年用过的竹竿,有些已朽了。她提了砍刀准备上山时,女人带着男人来了,却没看见妞妞。女人说,给妞妞报了一个舞蹈班,得上课。

  搭竹架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儿,因为看到了近在眉前的收获,所以并不觉得怎么辛苦。很快,一排排瓜棚豆架便搭好,细嫩碧绿的藤蔓被小心翼翼地绑在黄皮的青皮的竹架上。把儿兰树下的几棵丝瓜,连胡家的原想和往年一样就搭在树上,女人建议也在树下搭个架,连胡家的点头,她明白女人的心思。

  “快开了吧?”女人在树下仰了头。“槐花前,吃头茬韭菜的时候。”连胡家的说,“时间短,十来天的模样。”女人惊喜道:“看见花骨朵了……到时得提前和我说。”连胡家的说:“放心,误不了。”

  往年的把儿兰,多被村里的女人和老人摘去,用丝线串了,佩在衣襟纽扣间,或别在发夹上,一路走,一路香,美气得很。这两年,来摘的人少了,仿佛,怕沾染了不洁之物。

  忙碌完,女人看时间还早,打算把车上两包小孩的旧衣服找几个人送掉。衣服都是她动员单位同事捐的,合适的之前已经挑出来给了小七,剩下两包,丢了可惜。

  听起来是好事,连胡家的看上去却有些畏难,似乎想不出合适的人选。

  女人觉得不是问题,村里留守的孩子多。女人和男人提着衣服向村子深处走去,不多时,又满脸疑惑地提着衣服回来了。那捆绑衣服的红绳,就没解开过。连胡家的过意不去,歉疚地说:“要不先搁这,哪天我给小学的校长提去,住校的学生娃多。”

  也只能这样。

  4

  收获总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情,瓜棚豆架上,满目的果实,青藤碧叶间,随手一翻,便是惊喜。

  女人和男人坐在树下吃了好几条黄瓜,赞声不绝。几个细娃撑饱肚皮后,大呼小叫捉起了迷藏,菜园子成了孩子们的乐园。女人担心他们糟了菜地,让男人带着他们去拔萝卜。那是孩子们爱干的活,妞妞在前,其他孩子们陆续在后抱着,男人最后一个,他们一前一后摇晃着身体、唱着歌谣,嘻嘻哈哈拔起了萝卜。这是多么温馨的一幕,女人顾不上洗手,掏出手机,正要抓拍,却又放下,转身向篱笆门走去。蹲在篱笆门边捉蚂蚁的小七,不待女人接近,一阵风跑远了,留下一堆被扯了手脚的蚂蚁在徒劳地翻滚、挣扎。

  女人蹙紧眉头,心里一哆嗦。

  采摘结束,深红浓绿,满满两篮。连胡家的全部往车上搁。女人过意不去,执意不肯。

  “让亲戚朋友都尝尝,这可是你们亲手种下的。”连胡家的理由不容辩驳。

  丰收季的菜园子俨然是个芬芳之地,女人因此留宿的次数多了起来,她毫不掩饰对山里夜晚的喜爱。在夜色的庇护下,她们无话不谈,百无禁忌,仿佛把几辈子的话都讲完了。天南海北,城里乡下,男人女人,妯娌婆媳,讲完,她们又回到了那几块菜地。女人告诉连胡家的,带回去的瓜果蔬菜,一部分自己吃,一部分用保鲜膜小袋小袋扎好,写上他们的名字和产地,作为礼物送给了亲朋好友。城里人的味蕾早被农药、膨大剂、增长素给整乱了,突然尝尝纯天然的东西,味道就不一样,没有人不称赞女人的礼物和行为。女人有些得意,甚至和连胡家的开始商量下半年扩大规模,再要两块地。

  稻田里,蛙声一片,呱呱呱、咕咕咕,或高亢,或低沉,或婉转,或直白,时而激荡如鼓,时而如骤雨急降,密密匝匝、纷纷扬扬散落在夜幕中。女人睡实后,连胡家的在纷乱的蛙声中起床、出门,下了禾场。

  夜晚的村庄,远比白日的村庄热闹。人类有限的声音隐去后,千万种生灵的声音慢慢清晰、鼓噪起来。连胡家的在青蛙、蛐蛐、夜狗、野猫、蝙蝠纷乱的声音中穿行。眼前不时蹿出一两只惊慌的老鼠和刺猬。一只大肚着地的游猪,在黑夜里一摇一摆地走着。夜里出来觅食的山兔支楞着耳朵,待连胡家熟悉的脚步接近,随即放松了警惕。在村巷深处,连胡家的还遇见两只迷路的呆鹅,它们迷茫地站在路中间,把连胡家的误作主人跟了上去。这是德学家的鹅,连胡家的拐了个弯,领着鹅向德学家走去。连胡家的犹如夜游的动物,在白天不愿接近的村庄里,走得神清气爽,走得轻松自如。耳旁不时传来细娃的啼哭声,大人们的磨牙声、呓语声以及起夜碰倒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这些声响模糊而短促,犹如幽深的黑夜里泛起的细小的水泡,转瞬即逝。连胡家的一路走,一路留心村子里的变化,谁家翻新了院墙、茅厕,谁家刷白了屋,种上了树,谁家刚刚办过红白事……在巷子尽头,她遇到了点情况,差点被人发现,好在她闪得快。对方冲墙根滋完尿,摇摇晃晃拐入旁侧小巷。不用问,一定是刚刚在主任家赌完牌或者吃完酒夜归的人。

  仲夏夜,飘着一股果实成熟后的丰盈。往回走的路上,连胡家的动念准备拐进菜园子,看看那些静默生长的生灵,嗅嗅暗夜里果实发出的芬芳。想想,又打消了念头,她担心碰见脏东西,更担心女人醒来。

  这个礼拜天,女人带着妞妞又来了。她给连胡家的捎来了一些刚刚上市的水果,单位上发的福利,吃不完。她还给小七专门买了一个变形金刚,尽管那是一个看上去有些怪异并不怎么讨人喜欢的男孩。

  女人不在家,钥匙搁门楣上给她留着门。女人把东西搁桌上,去了菜园。

  除草、浇水、采摘。做完这一切,女人在树下休息了片刻,开车离去。经过连胡家的禾场,女人想起了什么,停下车,牵着妞妞,快步向村子深处走去。

  …………

  5

  连胡家的回来时,女人已离开多时。那些水果,她收下了。但那玩具,她有些犹豫,决定还是下次还给女人。

  七八天过去,女人没来,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碰上啥事了?还是自己招待不周?连胡家的心里惴惴不安。正是菜熟的季节,园子里的菜不能等,也就那么两三天四五天,不摘,就老了。连胡家的只有摘了,用篮子吊在井里保鲜。小半个月过去,女人依然不见身影。井里不断提上来的瓜果蔬菜,最次的剁了腌了做成了酸菜,剩下好点的自己吃,或者送给老校长。好在有些东西可以久留,比如,黄皮儿的南瓜,比如,青皮儿的冬瓜。

  园子里的把儿兰,朵朵饱满,一场雨,或一阵风,就要胀裂。

  女人迟迟不来,连胡家的有些怅然若失,做什么事都不得劲。这种感觉第一次和男人分开的时候有过,丢魂失魄,恍恍惚惚。

  连胡家的翻出女人第一次来给她的名片儿。县城广场北路,她是认得的。

  决定了之后,她扛来梯子趁着暮色进了园子,先摘了一篮子新鲜的瓜果蔬菜,然后爬上树。一笔一笔的把儿兰,在暮色中擎着,暗香浮动。连胡家的用手够着,挑一些外形修长,纯白饱满的连着把儿摘了。每摘一笔,她都忍不住托在掌心端详一番,凑在鼻前嗅一番。一看一嗅间,她仿佛懂得了女人为什么这么喜欢把儿兰。

  转日一早,连胡家的吆喝醒了小七,拎了包,出门。她今天特意穿了一件女人送给她的咖啡色套裙,这是昨天夜里犹豫了很久的结果,她想让女人看到自己的另一面,也给自己的男人一点意外和惊喜。为了配得上这套衣服,她甚至没用篮子,而改用提包。

  一路上,连胡家的不停地把包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上,显然,她低估了提包的重量。小七呢,不时停下来,提一提往下出溜的裤子。连胡家的乜斜着他那鼓囊的口袋,埋怨道:

  “说过,不许带上那些死沉的东西。偏不听。”

  “我就给爸瞅瞅,……他喜欢漂亮的米粒。”

  仿佛为了证明自己能行,小七加快脚步向前,身后落下一串石头磨擦的声音。

  两个时辰后,他们上了那辆熟悉的开往县城的中巴。卖票的胖姐眼尖,一眼就看见了连胡家的胸前缀着的把儿兰。连胡家的麻利地拿出几朵,又掏出几根黄瓜和一把肥嫩翠绿的茼蒿,递给胖姐。

  “兄弟,快了吧?”司机掉头瞄了她一眼。

  “还有两年,这不刚减了半年么。”

  “快熬出头啦。”胖姐咬着黄瓜,含混不清地说。

  “当年就判重了。你们那主任,一手遮天,……当初,该把他右手也卸了。”司机嘀咕了一句。发动车。

  连胡家的有点恍惚,当年那起骇人的、轰动小县城的凶案,听起来已经很久远,仿佛是在听别人的故事。

  胖姐找来细线,将几朵微微绽开的把儿兰串好,吊在驾驶室镜子上,车内顿然盈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芬芳。

  连胡家的拽着小七的手,怅望着那几朵晃悠的有着白莲花般圣洁的把儿兰,陷入了沉思。把瓜菜送给女人后,她打算多带几根黄瓜去看自己的男人,让他也尝尝鲜。还有把儿兰,她也想带上几朵给男人,如果那个面相和善但不失威严的看守允许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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