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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四月

时间:2023/11/9 作者: 星火 热度: 13201
○付秀莹

  人间四月

  ○付秀莹

  今年的天气有点奇怪,过了清明节,还是乍暖乍寒的,好像是女人家的心事,教人不那么容易捉摸得定。眼看着就要谷雨了,才渐渐有了一些意思。

  夜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从早晨,一直下了大半天。这个季节的雨,丝丝缕缕的,有一点乱,有一点脏,还有那么一点说不出的幽怨劲儿,琐琐碎碎,眼见得变得细了小了,好像说话间就要停了,不想竟又闹纷纷下起来,越下越密,越下越密,有点不依不饶了。

  增产立在大门口的檐下,看着雨丝牛毛似的,洒洒落落栽下来。田野里腾起一片青色的烟霭,有时候风吹过来,把雨丝吹得一斜一斜的。麦苗子有半尺高了。这场雨水来得正是时候。要不了几天,麦子们就疯长起来了。

  雨点子倒又大起来了。增产抬起一只脚,把裤腿上的水点子掸一掸,抬头却看见八十也立在自家屋檐下,伸着脖子,东看西看。增产道,吃了不,好雨啊。八十叹口气道,好啥好,一天三十块,这下子没了。增产笑道,今儿个不上班呀。八十说这破天儿,怎么上?八十说这阵子活儿正忙哩,老天爷真不长眼。

  晌午饭就他们两口子吃。他媳妇葱花炝锅,揪了一锅薄面片儿,上头绿绿的撒了一把韭菜末子。增产呼噜呼噜,一口气吃了两大碗,又盛了一碗稀的,晾在那里,自顾在衣兜里摸摸索索的。他媳妇瞪他一眼,嗔道,又找烟哪。饭都堵不住你的嘴。他摸了一会儿,到底没有摸出什么来,就吸溜吸溜吃面片儿。正吃着呢,老二媳妇抱着孩子过来了。他媳妇慌得把饭碗一推,过来抱孩子,一面叫老二媳妇吃面片儿。那孩子却不肯叫奶奶抱,在他妈怀里扭来扭去。老二媳妇照着他屁股就是一下子,骂道,见不得人的东西,有什么样的老子,就有什么样的小子。增产听这声口儿不对,这才看了看老二媳妇的脸色,见他媳妇还在那里逗孩子,心里恨了一声,也不好叫她,只好问雨伞放哪儿了。他媳妇只顾着弄孙子,说不是就在门后头挂着么。增产忍气道,哪个门后头呀——叫你哩。他媳妇扭身刚要说话,见增产朝她使眼色,赶忙撇下孩子,去东屋找伞。

  外头下着雨,屋子里光线有点昏暗。他媳妇开了灯,四处找伞。增产最见不得她这个样子,小声道,甭找啦。你是木头呀。他媳妇纳闷道,你不是要我找伞么,这人,怎么又不要了呀。增产气道,真是傻娘儿们,看不出个眉眼高低。拿下巴颏指一指外头,说你没看见那张脸么,八成是跟老二吵嘴了。他媳妇这才哦了一声,说那我去问一问,问一问怎么一回事。增产叹口气道,问啥问?不问。装不知道算了。小两口的事儿,越掺和越乱。他媳妇急道,那怎么好呢。老二那脾气。增产说,人各有命。这都是命。

  到了后晌,雨倒渐渐小了。院子里湿漉漉的。菜畦里也湿漉漉的。谷雨前后,种瓜点豆。这个时令,正好种菜。早在前几天,增产就种了豆角,种了茴香,栽了茄子,栽了西红柿,还从小盆子家弄来几棵丝瓜秧子,又弄来几棵瓠子秧子,栽在西墙根底下,正好那里有一棵槐树,让它们顺着往上爬去。这一场雨,把种子们都催出来了。嫩芽子们星星点点的,娇气得很。增产盖了一层薄塑料在上头,怕被鸡们白糟蹋了。茄子秧子和西红柿秧子都起来了,丝瓜秧子和瓠子秧子,也犹犹豫豫的,想往墙上爬。增产在菜畦边儿上蹲着看了半晌,雨丝飞了他一头一脸,他也不管。

  老二媳妇还在屋里哭,抽抽搭搭的,也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他媳妇呢,更是啰里啰嗦的,说了有一车子废话,一句也说不到点子上。他从地下捡起一块土坷垃,使劲儿朝着墙角一扔,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一只鸡身上。那鸡正缩成一团打盹儿,吃了这一吓,个大个大个大叫起来。增产心里本来恨他媳妇嘴笨,见这鸡蝎蝎螫螫的,气不打一处来,捡起一个土坷垃,照着那鸡又是一下子。那鸡见势不妙,慌忙逃跑了。

  一个女人忽然唱起来,吓了他一跳。愣了愣,才知道是屋里老二媳妇的手机。他张着耳朵听了听,也没听出个什么来,好像是在吵架,一句一句,你来我往的。也听不见他媳妇说话,只有不断的肯肯肯肯肯肯的声音。他媳妇鼻子有毛病,平日里倒不怎么明显,着急的时候,就厉害起来。他是个火爆性子,听他们口角,知道是少不了对骂,恨不能老二就在眼前,劈手就给他一巴掌。叫他吵,吵,一个大汉们家,成天价跟媳妇吵架,算什么本事!正生气呢,却听见他媳妇叫道,去哪儿呀这是,下着个雨。老二媳妇抱着孩子,脸儿气得煞白,登登登登跑出来。孩子在她怀里抓抓抓抓抓抓哭着,哭成了泪人儿。他媳妇埋怨道,你怎么不管呀,眼睁睁看着。不是你孙子呀。增产气道,我怎么管?我一个当公公的,我伸手去拦她?增产说你给老二打电话,叫他滚回来,赶紧的。

  老二滚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了。增产坐在桌子前,他媳妇一样一样的把饭菜端上来。韭菜合子,小米粥,还弄了一个香椿炒鸡蛋。他媳妇一个劲儿地让老二,叫他趁热吃,凉了就不好了。老二正要吃,见增产黑着一张脸,就笑道,多大点儿事儿呀,先吃饭,先吃饭。不想增产把桌子啪的一拍,骂道,吃饭吃饭,亏你嗓子眼儿粗,还吃得下去饭。他媳妇慌得赶忙劝道,看你,孩子吃饭哩。天大的事儿,就不能等孩子吃完饭再说。增产扭头就骂他媳妇,骂她缺心眼儿,傻娘儿们。老二把韭菜合子放下,一面擦手,一面不耐烦道,不就是她来告我的状么。她说啥你们就听啥呀。增产骂道,还用得着人家来告状?我是你爹,我还不知道你?老二说你是我爹也不能冤枉我呀,你说我怎么了,咹?我怎么了?增产说,你那些个破事儿,我都说不出口。你说你怎么了?你还敢在我面前这么张狂。他媳妇见他们爷儿两个就要吵起来了,赶忙从旁劝道,小点儿声,生怕人家不笑话呀。老二眼睛也不看他爹,也不看他娘,只看着那一个韭菜合子,韭菜合子黄煎煎的,冒着热气,里头的韭菜馅子隐隐约约的,透出青青的意思来。老二说我不过是在外头玩了玩,就不依不饶了。这都什么时代了。吓。增产说,什么时代了?什么时代也不能不讲良心,什么朝代也不能不讲礼法哪。老二笑道,我就不懂,怎么又扯到良心礼法上头了。现如今,谁不是这个样儿?你出去打听打听。老二说,我知道,你就是看我不顺眼。你就是看不上我。打小儿你就看不上我。增产说,就你这混账样儿,叫我哪一只眼能看上你?老二笑道,是呀,你满指望我也像你一样,老老实实一辈子。顿了顿,咬牙道,也窝窝囊囊一辈子。一辈子除了种地,你还会个啥?他媳妇听老二说得不像,要去捂他的嘴。增产气得把桌子一拍,你再说一遍,有种你再说一遍。桌子上的一个小碗被震了一下,摇摇晃晃要翻倒,被他媳妇慌忙扶住了。老二却不说了。只把韭菜合子拿起一个,大口大口吃起来。一家子都不说话。他媳妇忙着盛粥,一面在一个小碗里倒了点醋,把醋碗朝老二这边推了推。老二吃得香甜,丝丝哈哈的,汤汁子顺着手背哩哩啦啦滴下来,落在粥碗里头。增产见不得他这个样子,心里骂道,没心肝的东西,倒是吃得下。他媳妇端着一碗粥,待吃不吃的,只顾着看老二吃韭菜合子。增产皱眉道,看了半辈子,还没有看够?他媳妇生怕再惹他烦恼,赶忙埋头喝粥。又拿了一个韭菜合子,递到增产手里。一家人就吃饭。

  外头的雨声小了一阵子,倒又密起来。索索索,索索索,落在树木上,花草上,菜畦里的塑料膜上。不知道是一只什么鸟,叫了一声,又叫了一声,停一停,又叫了一声。哀哀怨怨的,好像是,有那么一点委屈,也好像是,有那么一点难为情。吃完饭,增产拿过来烟叶子,卷旱烟吸。老二笑道,甭吸那个啦。能费几个钱啊。说着扔过来一盒软中华。增产看了一眼,说没长着那样的嘴。我这旱烟就挺好。他媳妇见老二碰了一鼻子灰,赶忙打圆场,叫老二帮她把水倒了。趁老二出去倒水,他媳妇小声道,杀人不过头点地,甭不依不饶的啊。孩子都知道错了,还能怎么着呀。又凑到他跟前,把手指头点一下他额头,怨道,死心眼子。增产道,我跟你说啊,待会你甭老护着他。一个芳村,谁不知道你,出了名的护犊子。他媳妇正要开口,听见老二在外头跟谁说话。一面说,一面撩帘子让那人进屋里来。增产见是白娃,笑道,吃了呀。他媳妇忙着给他让座。白娃笑道,我正说哩,你们家老二,有出息。从小我就看这小子天庭饱满,富贵相。你看看,这鬓角深得很哩。老二满脸笑得明晃晃的,一口一个白娃爷。增产皱眉笑道,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呀。白娃笑道,可不是么。不说远的,就说这二年,老二他挣了多少?增产道,叔你甭老夸他,二两骨头,张狂哩。他那厂子,外头看着轰轰烈烈的,其实不过白担着个虚名儿,我还不知道这个?白娃笑道,看把你吓得,直个劲儿地哭穷。我又不朝老二借钱。老二笑道,这是哪里话?只要白娃爷你开口——增产见老二不知好歹的样子,心里暗骂他骨头轻,脸上却笑道,说你胖吧,你倒真的喘起来了。你三姑在外头哩,点心匣子汇款单,一个接一个地往回寄,寄得你白娃爷都嫌麻烦哩。你三姑那是吃皇粮的人,不比你们,有今儿个不知道赶明儿的,没有个一定。白娃爷给他一奉承,果然话多起来。说三闺女如何本事大,如何孝敬,还有她那女婿,在外头也是个厉害角色,当着个什么官儿,手底下管着多少号人。增产笑嘻嘻听着,时不时奉承一句,那白娃越发地得了意,直说得唾沫横飞。老二早趁机溜了。他媳妇追到院子里,娘儿俩在外头嘀嘀咕咕的,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增产心里气道,这老二,到底还是青皮小子,嫩得多哩。

  好不容易送走了白娃,天已经不早了。阴雨天儿,到处都湿漉漉的。屋子里还有一点微寒,凉森森的,叫人觉得难熬。北方这个季节,有点倒春寒的意思。都说是二八月,乱穿衣。说的是衣裳。被子呢,也是拿不准。厚了不是,薄了也不是,有点左右为难了。增产躺在被窝里,他媳妇趴在枕头上看电视,一面看,一面评论,又是笑,又是叹。增产忍不住道,人家的事儿,就有那么好看?他媳妇正看得有味儿,哪里顾得上分心。增产气道,我说你这人,缺心少肺的,看起这些个没用的来,这么来劲。他媳妇听他声气不对,才恋恋不舍把声音调小了,方才问道,怎么了么这是?增产道,你那好小子哇。增产说你那好小子,都这么大个人了,还叫人不省心,成天价招猫逗狗的。都是你惯的。他媳妇道,我看也是老二媳妇的过。自己的男人都拢不住,还有脸说哩。增产皱眉道,这是啥话?这也是当婆婆的说的话?他媳妇冷笑道,不是我说,本来也就是个一般人儿,早先仗着年纪轻,还有那么几眼可看。这几年,成天价黄着一张脸,也不打扮了,人呢,气吹的似的,胖成那个样儿——这种事儿,能怨老二一个人呀。增产笑道,那你不是也早不打扮了呀。你倒是不胖,瘦得一把胡笳似的。说着就伸进她被窝里摸了一把。他媳妇又羞又恼,气道,怎么,嫌我瘦呀。你倒是想像老二那样,只怕是没有老二的本事。他也气道,啥本事,咹,那是啥本事?开着个破工厂就是本事啦。挣了俩破钱就是本事啦。他媳妇回嘴道,这不算本事,啥算本事?难不成你一辈子种你那二亩破地,就是本事?有本事你甭要老二的钱呀。增产难得见她这么口角伶俐,竟一时呆住了,半晌方才叹道,好哇,如今你也嫌我了,好哇,好得很。

  第二天早上起来,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天已经放晴,太阳明晃晃地出来了,把院子照得亮堂堂的。菜畦的边边角角上,草们也蹿起来了,高高下下的,开着紫的白的黄的小花,也叫不出名字。西红柿秧子茄子秧子,喝足了雨水,绿得油汪汪的。还有丝瓜秧子瓠子秧子,伸着细细嫩嫩的须子,正试探着往墙上爬。增产把塑料薄膜掀开来,索索索索索索,抖落着上头的水珠子。一只鸡跑过来,看着那水珠子烂银似的乱飞,吓得慌忙把眼睛闭一闭,睁开,又闭一闭。他媳妇在屋里喊吃饭。也不叫他名字,也不叫哎。他心里哼了一声,就洗手吃饭。

  早饭简单,不过是熬的二米粥,加了一把豇豆,一把芸豆,一把赤小豆。早些年,这些都不算什么。谁家不种这些个瓜瓜豆豆的呢。放在如今,可都是稀罕物儿。人们都忙着挣钱,连麦子玉米都不想种,哪里还有闲心思种这些个没用的呢。就算是小牛笨枣他们,没别的本事,专门承包人家田地的,也不过是种那老几样儿。省事儿,也不费心,收成又好。如今的人们,谁也不傻,谁心里都有一本明账儿。早些年,人们总喜欢在地头儿上点几垄高粱。种高粱也不是为了吃,是为了使高粱秆子。高粱秆子编的盖帘,筐子,高粱穗子攒的炊帚,笤帚,都好使得很。不像如今,人们都使塑料的了。塑料筐子,塑料炊帚,塑料笤帚,塑料盆子,都是塑料。塑料有味儿,味儿还挺大,人们倒使得高兴,好像也没有谁在意这些。还有黍子。如今村里的小年轻们,恐怕都不知道黍子,要跟谷子混淆了。黍子碾出来是黄米,谷子呢,碾出来是小米。黄米性黏,专门用来蒸糕,黄米红枣糕,红红黄黄,又黏又甜又烫,那才叫好吃。哪里像如今这个江米糕,一点糕味儿也没有。小米呢,就是熬粥了。如今人们也不种谷子了。种谷子费事儿不说,收成又低,还得防着麻雀们偷吃。谁还有那份闲工夫,专门在地里轰麻雀呢。如今人们大都吃大米,拿钱买,要么就是拿玉米换。小米呢,倒成了稀罕物儿。还有这豆那豆的,更是不种有些年了。都说要吃去集上买呀,可也没见有谁家舍得去买过。这些个东西,又不是非吃不可的东西。本来也想买,可是再想一想,也就不买了。增产吃着香香软软的豆粥,一面吃,一面暗自得意。一个芳村数下来,没有几户肯种这些个了,恐怕也只有他们家,有口福吃这样的豆粥了吧。难得的是,还有几样小菜,一个腌香椿,一个臭鸡蛋,一个芥菜疙瘩,切成细丝,淋了香油。他心里喜欢,就跟他媳妇没话找话。他媳妇拉着个脸,待理不理的。

  正吃着饭呢,小茹撩帘子进来。见闺女来了,两口子就都笑嘻嘻的,问她怎么这会子来了,吃饭了没有,孩子们呢,都上学去了?小茹只不说话,搬过一个马扎坐下。他见小茹这个样子,猜着八成是有事儿。大早起的,从东燕村跑回芳村来,平日里不是忙么,怎么倒这会子回娘家来了。他媳妇见问不出什么来,就盛了一碗粥让她吃。她看了看那粥,有红有黄的,好像是动了心,迟疑了一下,接过来慢慢吃起来。他媳妇在一旁问长问短,小茹只不说话。他斥道,孩子吃饭哩。你能不能叫她吃口安生饭呀。心里却想,小茹这闺女刚强,向来是报喜不报忧的。这回莫非是跟女婿吵架了,要么就是她那个婆婆。小茹婆家有钱,村里开着工厂,城里还有好几家店,专门批发办公家具。当初提亲的时候,他就不大赞同。自古以来,亲事就讲究门当户对。这两家子,门不当户不对么。虽说是小茹生得俊,可这样高的门槛子,硬要迈过去,难免不磕了碰了。那媒人却一盆火一般,一心要说成这门亲事。又赌身立誓的,说那户人家如何性子好,那女婿如何对小茹上心,进了门子保准受不了委屈,属相又难得这么合,八字也测了,好上加好,福上还添福。好姻缘哪。问小茹呢,也是支支吾吾的,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急煞人。可看她那羞答答的样子,八成是愿意的意思了。就长叹一声,应下了。刚嫁过去倒还好。后来,她婆家更加发达了,小茹的日子就越来越难过了。自然,这孩子不肯实说。可从芳村到东燕村,能有多远?原本想着,有了孩子就好了,有了孩子就有牵绊了,可谁想得到呢,孩子倒已经有了两个了,她女婿还是不肯收心。小茹呢,倒还算想得开,只把一颗心思放在孩子们身上。回家来也不多。说是忙,忙。孩子们小,自然是忙。可有时候,增产心里还是气恼。恼恨闺女吗,也不是。闺女也不容易。孩子都那么高了,还能怎么样呢。恼恨女婿吗,好像也不是。狗日的虽说是不要脸,可还算是有本事。小茹跟孩子们,肥鸡大鸭子,穿金戴银的。话又说回来,就像老二说的,如今这些个做买卖,在外头跑的,有几个不是这样儿的?那恼恨谁呢,好像是恼恨他自己。他怎么当初就糊涂着一颗心,把孩子往火坑里送呢。私心里,是不是也想着人家光景好,不说在东燕村,就是在青草镇,也算得上好户。势利眼呀。原来他也长了一双势利眼。正胡思乱想,忽听见他媳妇叫道,怎么啦,这是怎么啦。却见小茹泪珠子滴滴答答滚落下来,滚到碗里头。他媳妇急得一个劲儿地叫姑奶奶,说姑奶奶你怎么了,咹,到底怎么了?小茹只是掉泪。他坐在那里,一只手攥着筷子,紧紧攥着,好像要把那筷子攥出水了。心里有几百个念头跑来跑去,轰隆隆响着,碰得火星四溅。不知道谁家的猫蹭过来,鬼鬼祟祟的,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他把手里的筷子照着那张猫脸就掷过去,猫喵呜一声,夺路逃了。

  太阳倒有一竿子多高了。杨花一飞一飞的,有一朵落在电动车的车筐里。小茹的包还挂在车把上,是一个鹅黄的小包,碎碎地缀满了银片片,怪好看的。车轮子上沾着一点泥巴,还有半棵草,想必是雨后路上泥泞。他拿了一块抹布,顺手就擦起车子上的泥点子来。看小茹那吞吞吐吐的样子,不是有什么话不好说吧。闺女大了,当爹的也不好深问。娘儿俩在屋子里说话儿,他一面擦车,一面尖着耳朵听里头的动静。倒都是他媳妇肯肯肯肯肯肯的,只听不见小茹的声音。增产把车擦了一遍,又擦了一遍,直擦得通身锃亮,才肯罢休。天上干净得很,一块云彩也没有。有人在街上叫卖,豆腐脑——豆腐脑——热乎乎的豆腐脑啦——小茹从屋里出来,眼睛肿得桃子似的,拿了她那小包,到门口把那卖豆腐脑的叫住,端了两大碗豆腐脑回来。他媳妇一个劲儿地说她,嫌她乱花钱,半晌不夜的,谁吃这个呀。小茹也不吭声,只看着那豆腐脑发呆。增产朝他媳妇使了个眼色,他媳妇就住嘴了,顿了顿,又跟闺女拉起家常来。问孩子们怎么样,淘气不淘气?她公公婆婆怎么样,身子壮实不壮实?家里的买卖还好?只不提她女婿。小茹嗯嗯啊啊地答着。增产恨他媳妇啰嗦,又不好亲身去问,只有耐着性子,卷烟吸烟。小茹的手机却响起来,她看了一眼,却不接。两口子眼巴巴看着闺女,想劝,又不知道该怎么劝。手机却又响起来。小茹还是不接。他媳妇急道,你倒是接一下呀,不是有啥急事儿吧。小茹说,能有啥急事儿。手机只管呜呜啊啊唱个不停。他媳妇又肯肯肯肯肯肯的,跟那手机应和着。增产的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三步两步走到跟前,劈手就把那手机拿过来。喂喂喂喂叫了两声,却没有人应,才知道是已经断了。

  手机躺在桌子上,再也没有动静。一家三口坐着,一时都无话。小茹一会儿看一眼那手机,一会儿看一眼那手机,隔一会儿,又看一眼那手机。增产心里油煎似的,也不好发作。他媳妇肯肯肯肯肯肯,倒更厉害了。干坐了一会子,小茹从包里掏出几张钱来,塞给她娘。娘儿俩推推搡搡半天,小茹没法,把钱搁在桌子上,拿起包就走。他媳妇慌忙跟出去,说这就走呀,老是这样,屁股还没坐热乎哩。

  增产看着桌上那几张钱,心里好不是滋味。小茹进他们丁家门子,也有这些年了,好像是,从来就当不了家做不了主似的。每一回回娘家来,都是匆匆忙忙,做贼似的。小东小西的,也常常买回来。钱呢,也偷偷塞给他们。他媳妇倒是喜欢得不行,跟人家吹闺女多孝顺。他心里却烦恼。小茹这样子顾娘家,不定叫人家公婆怎么小看呢。照说,这年头儿,都是做媳妇的天下了。婆婆们发威风的年代,早过去了。可怎么到了小茹这里,就反过来了呢。他想不通,真是想不通。

  他媳妇回来,问那些钱哩,闺女给的那些钱哩。他看着她那个样子,肯肯肯肯肯肯的,心里恨得不行,也不理她。她哪里肯罢休,一心要问那些钱。他掏出那些钱,朝着她身上就扔过去,一面骂道,缺心眼儿的老娘儿们,钱,钱,钱,就知道个钱。也不问问孩子的死活。也不问问,为了这些钱,孩子受了多少窝囊气。他媳妇嘴巴一下子张得老大,半晌才说,我不是问了么,问不出来呀。她媳妇说受谁的气?他们丁家也敢!他冷笑道,怎么不敢?人家有财有势,有仗腰子的,硬气哩,怎么不敢?他说我就不服这个,如今这世道坏了,有钱就是爷。哪里还讲那些个老礼儿?还亲家哩,这样近的亲戚,除了过事儿不算,这么些年下来,红白喜事,生老病死,来往过一回没有?还亲家!他媳妇见他越说越气,生怕他又犯病了,赶忙劝道,陈谷子烂芝麻的,怎么今儿个倒都又想起来了。真是的。闺女顺心就行了,操那么多心。白把身子气坏了。他叹道,你是睁着眼说瞎话。闺女顺心?你哪一只眼看见闺女顺心了?小茹她哭哭啼啼的,你眼瞎心也瞎呀。他媳妇也气道,可说呢,我问她,硬是不开口。没嘴的葫芦,我就恨她这一点。增产道,我怎么不知道,他们丁家是门缝里看人,把我们看扁了。也甭怨人家下眼子看,这些年,小茹她没少顾娘家。他媳妇道,哪个闺女不顾娘家呀,哪有胳膊肘朝外拐的?增产叹道,糊涂!你有小子没有?你有小子,怎么光指着闺女?老二不管,是老二混账。这些年,明里暗里,他姐姐给他的还少了?要不是他姐姐,凭着他,开工厂做买卖,怎么可能!他媳妇护小子,忙说,那是她亲兄弟呀。她不管谁管?增产说我看你那一颗心,都偏到肋条上去了。增产说也是小茹这孩子仁义,又跟她兄弟亲,自个儿再为难,也不肯说半个不字。他媳妇不说话,半晌才道,要不我叫老二去一趟东燕村?增产道,去干啥?去打架?他媳妇说就是去一趟么,去问一问。增产道,甭去添乱了。老二自己还一屁股屎呢,先擦干净再说吧。

  刚下过雨,空气里湿润润的,有一股子草木和泥土的腥气,风吹过来的时候,还有一股子鸡粪猪粪的臭味。两旁的麦田里,养猪的人家盖的猪圈,养鸡的人家盖的鸡窝,一个一个的。路边上堆着一堆一堆的猪粪,惹得一群苍蝇飞飞落落的。增产抬手轰了轰,心想这猪粪,倒是好肥料。迎面见盘柱子推着一车粪,摇摇晃晃出来,老远叫他叔。盘柱子穿了一身干活的衣裳,满头大汗。他笑道,发财呀柱子。盘柱子把嘴一咧,苦笑道,发财?发谁的财?今年猪这么贱,价儿硬是上不去。盘柱子说我再熬过这一年,看看后季儿里能不能好一点儿。要是不行,下年可不敢干这个啦。增产说不是说还不赖么,说是赚了不少。盘柱子哼一声,谁呀,谁赚啦。增产说不是狗子赚了么。盘柱子冷笑道,要说别人我还不信,要是狗子,那也保不准。狗子那货,敢干。又凑近一步,小声在增产耳边说了几句,增产心里一惊,问道,死猪肉?他也敢?盘柱子摇摇头,笑道,怎么不敢,钱可不分黑白。盘柱子说叔啊,跟婶子说,这阵子千万别吃肉呀。增产道,这是啥话儿?难不成,还能在近处卖?乡里乡亲的。盘柱子张张嘴,又不说了,眨眨眼笑道,我可啥都没说呀,叔。

  麦田绿绸子似的,在风里抖动着,一高一低的。远远的,有几处厂房,在田野里很突兀地冒出来,把麦田切割得乱七八糟。高高的房顶上,也有插国旗的,也有插彩旗的,也有的挂着大红灯笼,在风里一摇一摇的。

  一场春雨,草们果然就疯了。田埂上,麦垄里,密密层层的,满眼都是。增产蹲下拔起草来,不多时就拔了一小堆,暗自后悔,忘了带一个筐出来。这些个嫩草们,可惜了的。如今家里喂猪的也少了,待会儿就把这些带给盘柱子他们。露水挺大,弄得他裤腿湿漉漉的。旁边不知道哪棵树上,有一只鸟在叫。

  今年麦子长势好,泼辣辣的,看着就叫人心里喜欢。庄稼人么,看见庄稼就觉得亲。他这一辈子,最亲的有两样儿。一样儿是庄稼,一样儿是闺女小茹。这是老二的话。这小子!倒是机灵,可也是太机灵了,不免叫人替他担着一份心事。也不知道,他们两口子和好了没有。这几年,老二的买卖做得顺风顺水,钱挣了不少。先是跟着他姐夫干,后来历练得多了,就索性给他一个摊子,叫他自己去撑着。果然就撑下来了。老二这小兔崽子,庄稼活儿不行,做买卖倒是精通。能屈能伸,也不知道是像了谁。还有一条,老二混蛋是混蛋,却能拿得住媳妇。在这个上头,小茹就差多了。他心里叹了一声。麦地那边就是东燕村,要是眼睛好的话,可以看见村头的那一幢小楼,通身是奶黄色,亮闪闪的玻璃墙,晃人的眼。那就是小茹她婆家。狗日的,招摇!他把一把草扔到田埂上。有一簇小紫花,扇子形状的花瓣,勾着细细的白边,开得正好。一只蝶子,抖着黄的翅膀,上头撒着黑点子,嗡嗡嗡嗡闹个不休。

  太阳越来越亮了。雨后水汽大,被太阳一照,雾蒙蒙的。树木们被笼了一重烟霭,倒不那么鲜绿了。远远的,有一两声鸡啼,叫人听了觉得恍惚。阳光下,田野漠漠的,村庄也漠漠的。好像是一个亲人,在攘攘的集市上意外遇上了,觉得又亲近,又陌生。麦田蒸腾着一股子潮气,热乎乎的,直扑人的脸。后背让太阳晒得热热的,出汗了,像是一只一只的蚂蚁在背上爬。他心里喜欢,忍不住就哼了几句河北梆子《打金枝》。正唱在兴头上,老远见一辆汽车开过来。他不认得车,只觉得乌黑锃亮,派头挺大。一只鸡正摇摇摆摆在路上走着,那车开得飞快,哪里看得见,一下子就碾过去了。增产只看见一根白翎子,在尘土中飞啊飞,半天还没有落下来。一个妇女跑出来,冲着那汽车屁股破口大骂。

  这个时节,天变得长了。不知从哪里飞过来一块云彩,把太阳给遮住了。一只螳螂,趴在草叶子上,青翠青翠的,一动不动。增产直起身子擦汗,忽然眼前一阵金灯银灯乱走,心想真是娇气了,怎么这点子活儿,就觉出累了呢。平日里老训斥老二,说他伸不开的懒筋,这回可是说到自己头上了。这些年,老二只顾着挣钱,地也不种了,想要赁出去,被他骂了一顿。他媳妇埋怨他,不是找受累么,好几亩的地呢,你一个人种?真是受罪的命。他哼一声,也懒得理他们。他怎么不知道,他们心里怎么想的。

  一辆汽车滴滴滴滴滴叫着,从后头跑过来,他背着一捆子青草,慌忙往路边让。窗子半开着,一条丝巾从里头飞出一角来,那女人忙伸手往回拽,格格格格笑着。他还没有来及细看,那车早箭一般射出去了。小茹。他的一颗心怦怦跳着,那丝巾,好像就是早晨她那一条。还有那半脸,老实说,他并没有看清。可是,怎么就么怪呢,他模模糊糊觉得,那人就是小茹。开车的是个男人,高高胖胖的,大块头儿,不像是她女婿。

  太阳更热了,地气蒸腾,闷得人喘不过气。汗水流进眼里,杀得又酸又疼,他也不管。也不知道是猪粪还是鸡粪,臭烘烘的。老远有人叫他,好像是盘柱子,又好像不是。他刚要张口,只觉得嗓子眼儿发甜,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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