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把人的世界当成地狱。——出自电影《罗生门》
1
窗外的树木仍旧光秃秃的,黝黑、冰冷,那些枝条伸进灰色的天空,你可以看见它们向上延伸着,延伸着,是那样的充满梦想。一丝春天的气息在枝条上萌动着,开始吐露新芽。春天的眼睛在四处逡巡着即将来临的温暖。远处的几座小山上还残留着积雪,看上去像服丧的女人。她轻轻地呼吸着,脸上充满忧伤。她刚刚喝过一点葡萄酒,脸微微地红,头有点晕。她的眼睛看见那些枝条赤裸裸地向上延伸着,几乎要捅破那片灰色的天空。几只鸽子在天空上惶惑地飞着,她的眼睛跟着那些鸽子在转着,不知道它们最后会落在哪里。
这一年的春天,已经变成了一个向上生长的春天。
她来到这个小镇上,她在寻找一个人或者那条伤痕累累的街道。她的目光从旅馆的窗户向外看着。一条孤寂的石板路上,一个拾垃圾的老人背着口袋,像圣诞节的老人,看上去是那么的凄楚和悲凉。
女人的脸上微微地笑了笑,她的笑和脸上的红晕一同在她的脸上扩散着,像一朵绚烂的花朵,是那样的迷人。她的笑容里蔓溢着一丝丝的欲望。她感觉到一只动物在她的身体里跑动着。她感觉身体有些热,慢慢地脱去上身的外套,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眼睛仍旧向窗外望着。可以说是望眼欲穿。阳光出现了,在那石板路上留下斑斑点点的痕迹,拾垃圾老人的影子贴在石板路上。两边墙壁上的灰土都脱落了,显得那样斑驳不堪。老人的身影像一个巨大的脚印,把石板路走得越来越窄小,几乎看不见老人的身影了,只剩下一条石板路铺在那里,像一根扭曲的带子。
这时,一个小男孩从街道的那端跑过来,他的手里滚动着一个圆圆的铁圈。在石板路上滚动着,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那声响一下子贴满了街道的两边,贴在了那些斑驳的墙壁上,跳跃着。女人的心里一阵欢欣,她用手捋了捋长长的头发,她想,他会出现吗?她眼睛里一下充满惊恐,整个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要跳出来似的。她看见小男孩摔倒了,头磕在石板上,磕破了,血在向外流着。那个铁圈也莫名地套在了他的脖子上。小男孩一声不吭地趴在石板路上,血液灌满了石板间的缝隙,老树根须般地延伸着,突突地,火焰般跳动着。整条石板路仿佛一只嗜火的动物,贪婪地吮吸着。女人的眼睛里满是那血液的火光,红色的火光。她闭上眼睛,一串泪水从她的眼角里流出来,像晶莹的冰珠,透剔地滚落。
一只巨大的阴影,黑色的,在石板路上走动着,发出铿锵的脚步声。突然,从阴影的兜里掉出一个闪光的玻璃球,在石板路上滚动着,整个玻璃球里面映衬着晃动的街道和街道上的万物,或者是这个世界。玻璃球在缓慢地滚动着,发出轻微的声音,滚到小男孩躺卧的地方,顺着石板缝,石板缝下面是小男孩的血液,滚到了小男孩的嘴边,沾上了些许血液的玻璃球,像一个跳动的火球,停滞在小男孩的嘴边。
女人的身体一阵颤抖,颤抖过后,体内的一团烈火宛如熔岩般涌上来,烧得她全身发烫,她几乎要成为了灰烬。轻风拂动了一下窗帘,小男孩还躺在那里,和那流淌着鲜血的石板路,悲伤和惨痛一同进入到她的心里,搅动着。她看见那个摔倒的孩子的母亲跑过来,抱起摔倒的孩子大声痛哭起来,眼泪四溅,呼呼地飞出来,像蹿跳的火焰。那流淌在街道上的血像一条鞭子在抽打着她的心脏,她的身体。孩子的母亲看见自己的孩子就这样躺在了血泊里,整个人都崩溃了,崩溃了。
一次多么轻易的死亡,脆弱的死亡,死亡。
她这样想着。眼里含着泪水,骨头发出声音。她倚在椅子上的身体斜歪着,一只手搭在另一只手上,然后紧紧地握在一起,像两只可怜的小动物蜷缩在一起。
窗外的街道红色的带子般飘了起来。她呼吸着感到眩晕。
她来的时候,就是从阁楼那面走过来,阁楼已经不存在了。那个地方如今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洗浴中心。一大排年轻的女孩子像一群动物似的坐在门前的椅子上,等待着狩猎者的到来。在洗浴中心的对面是一个巨大的水泥围成的花坛。无数丑陋的车辆像猛兽,围绕着它,在开动着。无数的花草在里面枯萎着。一些草还是已经冒青了,嗅着春天的气息,疯长着。她问了很多人,都说不知道她要找的人,也有的人说他在这小镇上活了二十几年,根本没有她说的这个人。她面对着那高大豪华的洗浴中心,还有那些漂亮的浓妆艳抹的女孩子,心里一片茫然,缥缈着早晨阴冷、潮湿的雾气。还好,那条从阁楼走出来的街道还在,街道尽头的旅馆还在,她的心里多少有些感到安慰。她走在街道上,两脚发轻,身体发轻,几乎要飘起来,是血把她飘了起来,是血。她知道。一切还是那样的触目惊心,怦然心动,凛凛冽冽地划过心脏,凿出无数个小孔,向外滚动着血珍珠。她的身子颤颤巍巍地,点着脚尖,仿佛怕踩疼什么似的小心谨慎地走着。她像一个纸人般一只手扶着那斑驳的墙,飘到了那个旅馆,那个房间里。
在她扶着那些墙壁的时候,仿佛感觉到一些人的面孔和手臂从墙壁里伸出来拼命地往墙里面拉着她。她惊惧地挣扎着,尖叫着,两只脚乱蹬着,身体使劲往外挣着。那些面孔是那样的丑陋和狰狞,变形的,扭曲的,皮肤紧裹着骨头,像嚎叫的野兽,像一群冤死的鬼魂。
她脱离了那些拽她的手,两眼泪水汪汪,心脏呼呼跳得厉害,面色吓得苍白。她喘着粗气,慢慢地镇静下来,仔细地看了看那骚动的墙壁,那里面也没有他的面孔,没有。
她奔跑起来,气喘吁吁地来到了旅馆的门口,冲进了那个房间,她可以坐下来,慢慢地回忆着潮湿的往事。
2
她看见面前的玻璃破碎了,破碎的破碎,像那个年代,从凄惨到凄惨。她感觉椅子很硌人,抬起屁股,从椅子上站起来,慢步来到了那破碎的玻璃面前。她的手摸了上去,她感觉到了温热,如一张脸孔。她看见了红色,红色的红色开放成花朵,凄艳、诡谲,慢慢地,那些花朵的花瓣开始流动起来,开始在破碎的玻璃上枯萎开来。她有些疲倦,闭上眼睛,眼泪从眼角流了出来。她的手还在玻璃上摸着,摸着,她睁开眼睛,几个手指慌乱地在玻璃上跳舞。
她看见自己从破碎的玻璃走出去,来到街道上,她挽着一个背影高大的男人,在街道上走着,她的头依偎在男人的胳膊上。男人的腿一瘸一拐的,她就那样挽着他,搀扶着他,在石板路上走着。
她说:“你的腿疼吗?他们又打了你是不是?”
男人没有说话,腿瘸得更加厉害,一个破烂的裤管里在往外流着血,血滴掉落在石板上,迅速地凝结了,但还是那么的鲜艳。
她低下头说:“你看,都流血了,我们歇一会儿吧,我给你看看,包扎一下吧?”
她小心谨慎地问着。
“为什么要包扎?给这条街道留下一些血的痕迹不好吗?”
他几乎是自嘲地说。
他们两个人的影子贴着地面,移动着,无限地伸长着。那些裤管里流出来的血滴在影子上同样成为一个个黑色的暗迹。影子向前移动着,血滴在后面跟着,像一个个跳动的血的精灵,跟在影子的后面,熊熊地燃烧着。她不说话,只是胳膊挽他更紧了,缠绕着他,害怕他会突然倒下去。
她心疼地说:“再坚持一会儿,我们就会回到阁楼了,到家了。”
她搂着他,感觉他的身体在下沉着,下坠着,他还是坚持不住了,一条腿跪在了地上,用手指沾着地上的血,在画着一个奇怪的图案。没有人能看明白,没有。那图案在地面上飞腾起来。
她也蹲下来,给他擦着头上因疼痛渗出来的,豆大的汗珠。她的手指感觉到那汗珠是冰凉的,顺着她的指尖,蔓延到她的身上,她颤抖了一下,脸色越来越苍白,像一张白纸。
她说:“我们坐一会儿吧?”
他没有说话。她回过头去看着身后的街道,他也回过头去看着身后的街道。那些血滴燃烧着,是那样明亮地照着四周。他喃喃着:“看见了吧,看见了吧,这些血的痕迹,它们是会永恒地存在下来的,会的。”
他笑了笑,看着四周斑驳的墙壁上那些标语和破烂的被风吹动的大字报。她看见他锥子般的目光落在那些标语上,灰暗的街道看上去是那样的沉重,一条血液的街道,上面留下了无数的痕迹。他笑过之后,猛地嚎叫了一声。他的嚎叫使人毛骨悚然,尖锐地切割着滞重的空气。一些碎纸片从斑驳的墙壁上脱落下来,像哀悼的蝴蝶飞动着,在地上打着转,翻滚着,形成一个小小的旋涡,在他们的面前。那旋涡的中心是一滴刚刚滴下的,鲜艳的血滴,像花蕊一样支撑着碎纸片的旋转。他挣扎着站起来说:
“我们还是快点回家吧,要不孩子会害怕这孤寂、阴森的夜晚的。自从他的母亲离开了我们,他就时常在晚上大叫着,从噩梦中惊醒。一个孩子,是多么的可怜。你还是回到旅馆去吧,叫人看见了,会有闲话的,你还年轻,别跟着受牵连?你找到你的姑姑了吗?”
“没有,还是叫我送你到阁楼吧?”
她有些殷切地说,她真的害怕他突然倒在地上,不再起来。
“不用,我一个人能行,真的能行,只是外伤,骨头没有问题,我自己知道的。因为我没有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你知道吗?骨头碎裂的声音很凄美的,像抵达灵魂的音乐。”
他说得眼睛里充满了光和喜悦。
她搂着他的腰站起来。
他们的说话声像冰块似的,在街道上滚动着。那些碎纸片,那些哀悼的蝴蝶,仍旧在他们的身后纷纷扬扬地,飞着。她站着,看着他的背影,一瘸一拐地走进街道的深处。她潸然泪下,一滴眼泪落在地上和那地上的一滴血滴融合在了一起,她没有注意。
3
已经过去二十个年头了,在这二十年里,她曾经几次回到这个小镇上,可是都没有寻找到他。他在那天就那样消失了,整个人无影无踪。那声野兽般的尖嚎仍旧在她的心底回荡着,像滚动的冰块。现在想起来,仍旧使人毛骨悚然,一阵颤栗。
对当年的情景她仍旧记忆犹新。
街上飘着细盐般的雪,雪淹没了整条街道。旅馆里很安静,没有人嘈杂的声音,或者说旅馆里根本没有几个人在住。她要不是没找到她的姑姑,也不会住在这里的。
旅馆的名字叫“失眠旅馆”。
她刚看见这个名字的时候,是那样的充满了遐想,“失眠旅馆”,多好的名字。她决定住下来。旅馆里只有一个老人在柜台后面戴着老花镜,在翻着一本线装的《道德经》,嘴里不时地喃喃着,很入神的样子。她看着老头的样子感到了一丝荒诞,像古书里面的老头。那种小人书里面的线条清晰的图画。她背着包,来到柜台的前面,老头好像没有觉察有人过来,还在喃喃着。她看着老头,真的不忍心打扰他,外面很冷,她几乎冻僵了。她的身子哆嗦着,嘴唇冻得发紫,她在跺着脚。她说,大爷,我要住店。老头好像没有听见,她又说了一遍,老头才放下手里的线装书,用手扶了一下眼镜,看了看她。她看见老头眼镜后面的眼睛格外的明亮,像两个玻璃球,在滚动着。老头从墙上拿下一把钥匙,扔到了柜台上,老头根本没有站起来。老头说,五号房,临街的,很好,还可以看看街道上发生的一些事情。老头又低下头在钻研着他的《道德经》。她心想,这是一个奇怪的老头,他怎么还敢看书呢?她家里的那些书都被那些学生们抄走了,说是什么毒草,四旧。她又看了老头一眼,拿起柜台上的钥匙,向她的房间走去,她边走边看着门牌号码。在二号房间的门口,房门敞开着,她看见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女人打着哈欠,对着窗户发呆,老女人的手里拿着一串念珠,在捻个不停,侧耳倾听,可以听见念珠相互碰撞的声音。在三号房间的门口,她看见几个农民模样的男人在喝酒,一个个面红耳赤,在说着什么,骂骂咧咧的,每一个脏字都恶毒地指向女人的器官。她听得有些不好意思,脸微微地红,疾步走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从她的身边经过,她看见女人走进了三号房间。她来到五号房间的门口,把钥匙插进锁孔,扭动着,听着钥匙和锁孔啮合的声音,锁舌响了一下,她推了下门,门开了。一间宽敞的房间,里面只有一张床,床单看上去有些肮脏,一些斑点在上面呈现出来。她没有马上坐下来,而是来到了窗户跟前,她用手抹了抹窗玻璃上的灰尘,干净的玻璃在她的面前,像水一样干净。她笑了笑,她看见一条石板铺成的街道在那里延伸着,仿佛是一条很苍老的街道,像一个皱纹堆垒的老人躺在那里,饱经沧桑和风霜。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她的头上滴下来,是她头上融化的雪,像泪滴一样,从她的头上滴落下来,落在她的脸上,掉落在地上。她用手摸了摸,开始把背包放在床上。她又看了看那个肮脏的床单,在上面捡拾着什么,然后,把褶皱的床单捋平。她躺了上去。一股霉味进入到她的鼻孔里,她呼吸着,一些微小的灰尘在屋子里飘动着。她有些伤感,或者说是伤心,心力憔悴。
窗外的那条石板铺成的街道空空荡荡的,那些石板连成的缝隙,像一个人身上的血管,交错着铺展开来。
她的身体平躺在宽大的床上。她看见了父亲吊在房梁上,他的舌头伸了出来。父亲是被那些人带走后,经过了一番询问,回到家里,在屋子里上吊死了。她眼色凄凉地望着天花板,她仿佛看见了父亲的脸在上面晃动着,她的眼泪流了出来。父亲临死的时候,留下了一个纸条:去M镇找你的姑姑。
一阵呜咽的声音在她的胸腔里响起或者轰鸣着,像一个巨大的悲伤的马达,在里面被发动起来。当人们把父亲放下来的时候,他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睁开一只眼睛看着他那些被推倒和砸烂的书架,还有那些被焚烧、撕扯成碎片的书籍。他老泪纵横,闭上了眼睛。
父亲的影像突兀地在她的眼前晃动着,在墙壁上,在门口,在窗户上,在窗外的石板铺成的街道上,像一面滚动的哈哈镜。突然,那哈哈镜里面又呈现出一个陌生的男人的面孔,她大吃一惊,这是谁?她诧异地问着自己,眼睛里闪过一丝的惊慌,但她却深刻地记住了这个面孔,这个男人的鼻子、眼睛和嘴。可是这个影像只是晃了几下,就支离破碎了,面孔碎裂成几块,在碎裂的地方流着鲜血,极其的惨不忍睹。哈哈镜也碎了,无数的碎片在石板路上,呈现出无数的面孔,那些受难的面孔,那些被“文革”迫害的面孔。
她流下了眼泪,悲伤一片黑纱般飘荡在她的头上或者胸腔里,一阵阵冰凌碎裂的声音从她的心上滚过,像春天的雷声。伴着这阵阵的雷声,她进入了睡眠,进入到时代的噩梦的怪圈之中,层峦迭嶂的黑暗,沉重地压在她睡眠的身体上,挤压着她,进入黑暗的隧道。她看见了,看见了,一个赤裸着上身的男人被两个人架着胳膊,两只脚拖在石板路上,他的背部像一块反光的玻璃。那两个人架着他的胳膊,像架着一个悲伤的十字架。黑暗洪水般地淹没了一切,她的睡眠和记忆。
她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可是他已深深进入到她的内心,甚至侵袭了她的梦境。
4
有人说,雪是季节的毒药,而她认为,雪是那个年代的毒药。
她被一阵声音惊醒。她抬起头,想看看窗外发生了什么,可是,窗户上已经长满了各式各样的霜花,错综复杂,像一个奇怪的世界或者迷宫。她看不见窗外到底发生了什么。一阵阵脚步声踩得雪地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很混乱地在雪上滑动着。她穿上衣服,来到了窗边。
二十年前的天气好像要比现在的寒冷,那时的工业还没有这样的发达,大气层还没有完全被破坏,所以,那时的冬天更像冬天,或者说,那时的季节更加的分明。现在就不同了,几乎没有冬天了,空气被严重地污染,现代工业像一个随地大小便的疯子,把地球弄得很脏。那些林立的高楼大厦在病态中矗立着,像机械的巨人,麻木地吞噬着人们的激情,空荡荡的躯壳里存在的只是欲望和堕落。
她来到窗边,用手在玻璃上抹着那些霜花,用手指甲刮着,霜花像盐的碎末掉落下来。她还是看不清窗外,她只好张开嘴,轻轻地从嘴里往玻璃上哈气,一个圆形的洞呈现了出来,像一只明亮的眼睛。她微微地笑了笑,把舌尖贴在了那个小孔上,她感觉到冰霜的咸。那个小孔更加明亮了,仿佛玻璃根本不存在似的。被霜花封住的玻璃像一个白色的幕布,突然破了个小洞,是屋舍之眼,洞悉着世界的存在。她的脸感觉到窗外的寒风呼啸而过。太阳刚刚出来,在街道旁边的那些屋舍的顶部,像一颗头颅,喷洒着鲜血。街道上的雪之上,闪过一片刺眼的红色光芒,像一层红膜在上面,遮蔽了雪的纯白,如很深的伤口下面潜藏着骨头的白茬。她吸了一口冷气,感觉世界是冰冷的,屋舍是冰冷的,像一个冰窖。白色的世界笼罩着万物,冰凉侵入骨髓。时间在冰冷中凝固了,像一个不再旋转的轮盘,停留在那个年代的某一天,某一时刻里,某一分,某一秒,或者如灰尘般细微的时刻。一切都是突如其来的,是那样的迅猛、锐利。窗外的雪消散了,停止了,沉没了,像白色的船只搁浅在那里。呼啸的西北风把墙上的那些五颜六色的标语揭下来,在雪地之上,打着旋。
这时,她看见几个人拖着那个男人,那个她在梦境里邂逅的男人的面孔完整地呈现在她的面前,像一道闪电,划过她的记忆,是他,是他,他又是谁?谁?谁?
一张有着黑色墨迹的纸,飘动着,迎面冲过来,盖住了他的面孔。他的身体明显地抖动了一下,那张纸从他的脸上脱落,像掉落下来的皮肤。他后来对她说,他就感到自己一下子新生了,是死亡使他新生了。他听见了死亡的声音,像玻璃碎片似的,在他的脸上刮着,那张纸就脱落了下来。对于死亡,他总是描述得很凄美。对于死亡,他格外热衷谈论。死是艺术,在一个人的肉体上达到精美绝伦的境界。
他自言自语起来:
“死亡来临了吗?”
“来临了。”
“可是,它又悄然地离开了我的身体,伴着季节的寒冷,我看见它哆嗦的身体,在寒风中隐没。”
“哦,死,亡。面对你,我们的肉体像倒塌的花架。”
“不是吗?”
他黯然泪下,几乎疯癫地,奔跑起来,像一个孩子。
一个个人影从街道的路口走过,向这边张望着,没有表情,目光麻木,像磕磕绊绊的木头人,在移动着。他扑倒在地上,把头磕出鲜血,然后坐起来,手捧着那被他的鲜血染红的雪,微微地笑着。那血的花朵在纯白之上开得是那么的凄艳,谲媚。他看着头上的血一滴滴落在手心上,落在那白色的雪上。他欣喜异常,把手心里捧着的红色的雪,大口地吞吃下去,吞吃下去。红色的花瓣染红了他的嘴唇,是那么的冷艳。他翕动着嘴唇,感觉到血又回到了他的身体里,重新融入他的血管里,和那些血的元素,一起奔腾着,汹涌着,像回到了一个河流。哗哗的,他听见了河水流动的声音,顺着骨头的缝隙在流动着。男人似乎在雪光之上,看见了那个造反派的李天斗正趴在妻子的身上,和妻子干着那事。他疯狂地吃着手心里的雪,手心里的吃完了,他趴在地上,像一头猪似的,在吃着地上的那些雪。红色,红色迷住了他的眼睛。他的妻子在血泊中,目光呆滞,身体僵硬。李天斗从妻子的身上下来后,边系着裤腰带边说,一点没劲,连他妈的叫都不会。李天斗的脚在妻子的身上狠狠地踢了一下,妻子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李天斗还骂骂咧咧地,嘎吱嘎吱地踩着刚落下的雪。李天斗丑陋的屁股在他的面前晃动着,晃动着,几乎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一下子瘫软在地上,伸开双臂,在地上搂着那些雪,哭泣着。
他趴在铺满白雪的街道上,嚎哭着,发出凄厉的声音。那巨大的生命在他的身体里曾经是那样勃勃生机地转动着,充满动力,现在崩溃了,行将熄灭吗?太阳升起来了,像一个肺病患者吐出的血饼在天空上悬挂着,不那么耀眼,不那么夺目,病恹恹的,有气无力地悬挂着,从红色渐渐地转向苍白,无比的苍白,到达了苍白的极致,宛若一个白色的纸灯笼在天空上飘着,宛若天空的魂灵。
他从地上爬起来,拍着身上的雪,消失在街头。那一排深深浅浅的脚印是悲痛的痕迹,是伤痛的痕迹,是街道羞耻的痕迹,是……
那些脚印纷纷地在街道之上燃烧起来,跳跃着,照亮他黯淡的背影。他的影子在火光中逐渐地延伸着,几乎占据了整个街道。
5
那天,她早晨起来,看见他被几个人扔在了街道上,她跑出旅馆,把他扶起来。她只是觉得这个人很可怜。这些天,她在窗户里面几乎了解了他,看见他的一举一动。还有,这个男人是侵入她梦境的唯一的男人。她踩着街道上的雪跑出去,心疼地看着他趴在雪地里,嘴角流着血,脸上伤痕累累的,可以看清上面无数黑色的结疤。细小的血流从他的嘴角流出来,渗透进血里,渗透进石板缝隙之间,渗透进石板缝下面冰冻的泥土里。她仿佛看见那些流进去的血液像树根一样生长起来,在她的面前飘摇着。她蹲下身子,要把他抱起来,可是她根本没有那样大的力气,她拿出手绢把他嘴角的血擦了擦。
她轻声地说:“你醒一醒,你怎么了?”
她的手摸着他的额头,一片冰凉。没有回答,也听不见他的呼吸声。她心里充满疑惑地想着,他死了吗?那些人把他打死了吗?她惊愕的眼睛看着街道上白茫茫的雪上泛滥着红光,像一条血色的河流。她四周看着,可是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经过。空空荡荡的,充满着无边无际的死寂和清冷。那些灰白的墙壁上的标语在风中被刮了下来,打着旋地飞舞着。她感到自己的渺小,无助,就像地上的一小瓣雪花一样,在寒冷过后就会融化,就会死亡。她悲观地看着躺在地上的他,肃穆的雪像泥土一样盖在他的身上。她用手指把他身上的雪弹落在地上,白色,有时是不吉祥的颜色。他爬满伤疤的脸看上去还是那么的刚毅,透着男人的俊美。她低下头,几乎要把她的脸贴在他的脸上,她为自己的举动愣了一下,这是干什么?她想。她有些害羞的脸上弥散着缥缈桃花般的红晕。
四周仍旧是一片死寂,除了死寂,还是死寂。
她在等待着,他的苏醒,她的心里燃烧着一小股灼热,她相信那是一股生命的力量在蠢蠢欲动,或者说是来自天外的奇迹的悸动。
她自己喃喃道:“你使我又看见了我的父亲,你就像他一样,你是谁啊?你为什么出现在我的梦中?你紧跟着我父亲的后面出来。雪越来越大了,你醒醒吧,这样你会感冒的,你会生病的。父亲的死,我真的很伤心,几乎悲痛欲绝。我的天空一下子坍塌了,我迷惘得找不到一个可以追寻的方向。”
她看见落在他脸上的雪在慢慢地融化成细密的水珠,还有,他的眼睛里在向外涌动着泪水。她清晰地看出那是泪水,飘出咸涩的气味。
“你怎么哭了?为什么哭呢?你是在梦中哭吗?你梦见了什么?你还是醒醒吧!”
他还是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一两只乌鸦在远处的墙上站立着,发出聒噪的声音,像两个魔鬼从那里向这边窥看着。一只乌鸦在装着用嘴清理身上的羽毛。那些灰白的墙壁看上去更加灰白了,像麻风病人的灰白。落满白雪的街道像一条白色的孝带飘荡在大地之上。她看见一片红色在疯狂地倒塌着,无数的人在红色之中狂欢着,像一个假面舞会,她和他被淹没在红色之中。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醒了过来。他看着身边的女人,有些惊呆,但是,他还是冷静地看了身边的女人一眼说,我看见了死亡的光芒,真的,我看见了,像一个旋转的光环,在我的头上飞舞着。他欣喜若狂地说着,眉飞色舞,欢悦得几乎要跳起来。街道上的雪被他的脚践踏得一团糟,纷乱的脚印,像一个奇怪的图案,是那么的狰狞,阴森,恐怖,白色之上浮动着一层黯淡的黑影,是什么?没有人知道。那黑影在雪之上行走着,像离去的幽灵。
你是谁?他问她。
我是来这个小镇上找我姑姑的,可是我找不到他们,就在“失眠旅馆”住了下来,我看见你,每一天都从这条街道上被人带走,又被人带回来。这不,今天我看见你摔倒了,我才跑出来。她说。眼睛看着他黯淡的脸,没有表情。
他哦了一声说,你是一个过客。
她不说话了,扶着他。两个人向街道的尽头走去。雪又下了起来,那些盐粒般的细雪落在了他们的身上,落在他们的脚印上。
6
那是一个木制的阁楼,就在街道的尽头。她看见了,有些古老。他用手指了指说,那就是他的房子,他的家。他还说,也不知道孩子醒了没有。她有些发愣地问,什么孩子?
他说,我儿子啊!她哦了一声,扶着他,他一瘸一拐的。他又一次地回过头去看着身后的铺满白雪的街道,他说,你看,你看,我们在身后留下的痕迹,你看。她回过头去,看着,那些脚印变得狰狞起来,在飞舞着,追逐着他们。她有些恐惧地紧紧地搂住了他,她说,那些脚印在追我们呢!它们像无依无靠的孩子,在可怜地流着眼泪。他说,别怕,它们只是我们在这条街道上留下的痕迹,它们没有恶意的。你看,那些我流下的血滴,像不像一只只燃烧的眼睛,他们在洞悉这个世界?是我错了?还是这个世界错了?也许只有它们的心里明白,你相信它们是有生命的吗?她懵懂地看了看他的脸,点了点头说,我相信。一阵阵西北风呼啸着,从他们的身边经过,她缩紧了身子,打了一个冷战,感觉身体有些冷了。他说,你感觉冷了吧?你看你穿得多少啊?你可能还不适应这里的天气?或者说,不适应这个冬天?你会适应的,一个充满了残酷和冷漠的冬天,一个没有人性的季节。哈哈,他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在四周回荡着,异常的冰冷。
那是一个贴满了大字报和批判标语的阁楼,恍惚地看上去像一个纸房子。各种各样的带有墨迹的纸张贴在上面,花花绿绿的。一个老人围绕着房子在转着圈,像一个朝圣的老人,嘴里念着什么,胡子拉茬的,凌乱的头发在头顶上飘动着,一身的肮脏。他的背影对着他们。老人穿了一件黑色的棉袄,上面的褶皱里落满了雪。一排脚印围绕着阁楼,呈现出一个巨大的圆圈。
她问,这个老人干什么呀?
他说,这是一个疯老头,当看见我的阁楼被贴满了那些大字报和报纸后,他就天天围绕着阁楼转圈,没有人知道他干什么。没有。也许是恐惧,或者别的什么。
他拉开阁楼的木门,她松开他。她听见木门咣地一声关上了,屋子里有些漆黑,有些阴冷。没有一丝的光线从外面照射进来,那些木板把屋子封得很严密。他慢慢地走着说,可能是炉子灭了,这会把孩子冻坏的。他喊着,小路,小路,你在干什么呢?炉子都灭了你不知道吗?你不冷吗?小路,小路,他在呼喊着他的孩子。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房子中间,听着他呼喊的声音有些焦急。他喊,小路,你不要和我捉迷藏了,你出来,出来呀!爸爸回来了,回来了。她看着他走到一个炉子前,点了一根火柴,屋子里亮了很多。他边点着火边说,这炉子真的灭了,看来小路一定是冻坏了,冻坏了。他心疼地说着。他看着她说,你别站着,你是客人,我还没谢谢你扶我回来呢。你自己找个地方坐一下,我把炉子点着,这样屋子里会暖和些。她移动着脚步,听见鞋底和地板磨擦发出的声音。她环顾着四周。她突然想到了电影《罗生门》里的一句台词:我不想把人的世界当成地狱。她想到这句话的时候倒吸了一口凉气,浑身猛地抖动了一下,仿佛一团雾蒙蒙的寒气在她的身体上缭绕着,那寒气是从屋子里散发出来的。
“你的儿子不在吗?”她问,她看着那个通向楼上的楼梯。
“他可能在楼上,和他的猫玩呢。”他说,从炉子旁边走开,来到了楼梯上。那个炉子在袅袅地冒着呛人的烟雾,她不禁打了一个喷嚏,眼睛里被呛出了眼泪。他站在楼梯上对她说:“你不要上来看看吗?”
“不了,我在楼下坐会儿。”她说,她看着男人的背影走上楼梯。
男人边走边喊:“小路,小路,你在干什么呢?家里来客人了,你不出来看看吗?”
还是没有孩子的声音。屋子里漆黑的一切都仿佛在压迫着她的心脏。她看见一些微弱的火光在炉子里燃烧起来,跳跃着。她感觉到了些许的温暖弥散在发霉的屋子里。她向炉子走去,在炉子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把手伸过去在火上取暖。屋子很大,有一个大的木头桌子在地中央,上面放了几个碗和盘子,几双筷子在上面横着。几个空空的书架在墙壁的边上坍塌着,像一堆腐烂的树木。靠墙放着一张床,此外屋子里真的没有什么了,没有,没有镜子,没有全家福的照片,没有壁橱。炉子里的火焰越来越旺了,照亮了她红扑扑的脸膛。她是一个秀美、娴静的女孩,又有着几分的端庄、文雅。在地板上,借着火炉的火光可以看见他们刚才进来时的脚印,是灰尘留下了他们脚印的痕迹。
“我为什么会来到这个房间?这个阁楼?”她心里暗暗想着,“是宿命吗?还是那个梦境?还是父亲的魂灵在引领着我?”她充满疑惑地看着空空荡荡的屋子,她仿佛听见了灰尘在宁静中落下的声音,是那样细微,清晰可辨。想到这个男人,她有些凄苦地笑了笑,“难道是老天把自己安排来照顾他的吗?还是来目睹他的苦难?”她不再想下去,她更加孤独,孤独像一阵冷风袭击了她的身体。在孤独中她是那样的弱不经风。西北风呼啸着在阁楼外面,她仿佛听见那个老人在雪地上转动的脚步声,嘎吱嘎吱的。她清楚地记得刚看见老人时在他的脸上就看见了那种闪烁不定的恐惧神情。
阁楼外面。疯老头停顿下来,眯着眼睛,看着那些贴在阁楼上的大字报和标语,他脸上的恐惧神情更加凝重,眼睛里的惶恐几乎会使他的身体突然坍塌下来,突然崩溃下来。他又开始围绕着阁楼奔跑起来。雪还在下着,在风中飘着,雪的声音淹没了小镇的一切,整个小镇笼罩在一片雪的凄厉的声音里。疯老头奔跑的脚印一次次地被雪掩埋,又凸现出来,那些雪跟在疯老头的身后燃烧起来。雪的冷紧接着覆盖了血的热,白色涂抹的死亡会接踵而至吗?
7
他站在楼梯上,身体看上去是那么虚弱地扶着栏杆。他的手在楼梯的栏杆上摸索着说:
“小路睡了,睡得很香,我没有打扰他。”
她点了点头看着他站在楼梯上。他慢慢地走下来,他的脚步踩得楼梯一阵阵颤抖,仿佛整座阁楼在颤动着,像一个人患病的心脏。炉子里的火很旺盛地照在他们的脸上,他低下了头,用一个铁棍在拨着炉子里的火。现在,火炉是整个阁楼的心脏,而不是两个人,不是。他在慢慢地讲述着小路的来历:
“那也是一年冬天,天也下着雪,我在火炉旁边写作。那些柴在充分地燃烧着,像一个人的生命,我完全沉浸在写作之中,我忘记了一切,周围的一切。我感觉到火的温暖,我很快写完了那篇东西,坐下来,在静静地想着。就在这时,我听见了一个婴儿的哭泣声,是那样的尖利,使人毛骨悚然。我颤抖了一下身子,打开木门,走出屋去。我在寻找着婴儿的哭声。外面的雪下得很大,像一张张纸片落下来。我围绕着阁楼转着,我看见了一个鲜艳的包裹。我奔跑过去,打开包裹,看见了那个可怜的孩子,他几乎冻僵了,脸是青紫色的,几乎哭不出声来。但他还睁着眼睛,一片巨大的雪花盖住了他的脸,我仿佛听见他在包裹里嘿嘿地笑着,我吓了一跳。但我还是抱起了那个包裹,我听见婴儿发出‘哦哦’的声音,好像在与我打招呼。我抱着他,四处看着,白茫茫的大雪覆盖了整个街道,我什么都看不见,也没有一个人经过,没有。一串长长的脚印在那条街道上向远处延伸着,我跑了几步追了过去,可是我还是没有看见人,没有。我看着孩子可爱的小脸,哈哈,他在对着我笑呢,也不哭了,就像认识我似的,瞪着两只小眼睛不停地看着我。我喜欢上他了,我的妻子不能生育,我们留下了他。他的右腿有残疾,可是我们不在乎。他也是一个生命,是一个孩子,这就够了。”
那火焰的跳动像屋子的呼吸,还有他们两个人,他们相互地看了看。她感觉到整个屋子突然亮了起来,像书中描写的天堂,充满了寂静。或者说是幻觉。
“我想,你该回去了,你出来这么长时间了,你会找到你姑姑的。”他说。
“有人说我的姑姑外出了,我会等她一段时间的,因为我已经没有别的亲人了。”她说得有些伤心,眼泪在眼圈里转动着。她站了起来,看着他,“我还会来看你的,还有你的儿子,小路。”
她走出阁楼。太阳已经出来了,但看上去病恹恹的苍白。她走在那条街道上,感觉到了大地的心脏在跳动着,像一个心脏病人。他还站在阁楼的门口,看着她,看着那条街道,街道上的雪,还有街道上的冷。刀子般的风刮在他的脸上,弄得他眼睛很疼,有眼泪在里面。那些冬天的树木在街道的两边,黑魆魆的,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巨人。
他关上门回到了阁楼里,一个人躺在床上。他梦见他和那个女孩的身体彼此分开了,他很疲倦地看着女孩沉沉地睡着,他看着女孩的流线型身体,在黑暗中模糊地流动着,他的手伸过去,摸了一下。
他笑了笑说:“我刚才几乎要飞起来了,要飞起来,飞的感觉真好。”
女孩没说话,还在睡着,蜷缩的身体像一个黑暗中的蓓蕾,向梦境深处,向世界深处,开放着。
他有些责备自己,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他恍惚地睡着了。一座巨大的垃圾山在他的梦里出现,花花绿绿的垃圾在堆积着,在生长着,在旋转着。炽烈的日光照在上面,是那样的绚烂夺目,毛茸茸的,俨然一个穿着毛皮的脏孩子。散发着腐烂气味的垃圾山,在日光下丑陋地、细致入微地呈现出它的肮脏。一些轻飘飘的垃圾飞舞着,在垃圾山之上。还有无数的苍蝇,可以说,垃圾山是苍蝇的王国。它们的声音像一个旋转的涡轮,在整个垃圾山的上空。一些雨水冲出的沟壑,错综复杂得像一条条肠子分布在那里。一些扭曲生长的矮树伸展着弯弯曲曲的枝桠顽强地生长着。那些五颜六色的垃圾袋像树木的眼睛挂在那些低矮的树木上。一些人在垃圾山上面,站立着,躺倒着。无数的人涌上垃圾山,他也在那些人中间,被拥挤着。他们的影子像蝮蛇似的在地面上爬着,他们相互踩着对方的影子,踩着他们的脑袋,他们的心脏,他们的胳膊,他们的小腹,他们的生殖器,他们的大腿。影子在垃圾山的地面上,变得支离破碎。那些人从一个沟壑翻越到另一个沟壑,他们仿佛在寻找什么,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他们的手扒着那些垃圾,腿蹬着,向垃圾山的顶部爬着。有的人不小心跌落下去,又继续爬着。一些流浪的野狗在他们之间穿行,不时发出惊人的狗叫声,可是那些人却没一丁点儿的声息,没有。每个人的脸上都闪烁着飘忽不定的恐惧神情。他也跟在那些人的屁股后面,两手肮脏地向上爬着,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仿佛坠入了一个深渊。他抬头向垃圾山顶看着,一长队的送葬队伍,在上面缓慢地走着,吹吹打打,无数的白色灵幡飘动着,还有那些纷纷落下的树叶般的纸钱。撕心裂肺的哭声。有着绚烂颜色的花圈。一个白色的队伍在垃圾山的上面。他们的哭声使他的心里有些不好受,滚动着悲伤,他想到了自己的死亡,或者说自己向往的死亡不是这样的,不是。那应该是安静的,到达一种极致的美,对,是凄美。
他悲观地抬眼看着,后面的人在推他的屁股说:“快点爬啊!看什么呢?”
他尴尬地笑了说:“没看什么。”
他继续爬着。
一个声音瘆人地笑着,在垃圾山的上空回荡。错综复杂的沟壑向山上延伸着,每个人都像蠕动的大便,在等待着被挤出来。他们气喘吁吁,他们苟延残喘,他们大汗淋漓,他们甚至吐出了舌头,他们用手挡着强烈的日光,他们把垃圾顶在头上,他们蹲在垃圾的沟壑里。漫无边际的垃圾山,像一块染上皮肤病的皮肤。而那些人就像是一个个皮肤上起伏不平的疙瘩和疮疥。炙热火一般地蹿跳着,烘烤着整个垃圾山,臭味熏天。那些人一个个面色苍白地蹲在垃圾山的沟壑里,相互充满敌意地看着对方,眼睛里在喷火,眼睛里充满恶毒,像一只只对视的蟾蜍。只见两个人开始扭打在一起,接着是一群,一群人,他们赤裸着上身,好像是两伙。接着你看,鼻子出血了,脸破了,嘴唇打开了,眼睛凸出来,牙齿掉下来,胳膊断了,腿折了,脑袋被扭了下来。胜利的一伙坐在地上,大口地吞吃着那些倒在地上的人,咬着他们的肉,嚼着他们的骨头,嘎嘣嘎嘣的,然后把骨头吐出来,你可以听见骨头掉落在地上或石板上发出的清脆响声。他们满嘴的血和肉末,还在不停地吧叽着嘴。有的人好像是塞了牙缝,折一根身边的树枝,在剔着牙。他们变得精神饱满起来,垃圾中又多了一些人的骨头、毛发和肉皮。那些骨头油汪汪地在日光下闪亮着,像黄色的金条。他们的左右手轮流抹着嘴上的油和血,一个个伸伸懒腰,打着哈欠,伸伸手,踢踢腿。
一个巨大的声音瓮声瓮气地喊着:
“你们这些畜生,吃饱了,喝足了,还不上路。”
他们的表情一片惶恐地相互看了看,向上看那高不可及的垃圾山,无奈地向上爬。那个声音仍旧在空中回荡着,像是在驱赶着一群牲口。无数的苍蝇追赶在他们身后,像一团黑色的乌云。他跟在他们的后面。一处垃圾不知被什么人点燃了,熊熊地燃烧着,蹿跳的火焰像一只只狰狞的野兽。火焰里晃动着一些人的面孔,有他熟悉的,也有陌生的,那些面孔像一张张胶片在他的眼睛里呈圆周状地转动着。他慌张地看着,那些面孔在火焰里慢慢地脱落下来,火焰,只剩下仍旧在燃烧的火焰蹿跳着扭曲着它们妖艳的躯体,火的躯体,混合着垃圾的气味。
他从垃圾山上坠落下来……
8
又一个夜晚。他在坠落的过程中喊叫着。他的喊叫声惊醒了那个睡在他身边的女孩,女孩睁开惺忪的眼睛看着他,他还在沉静地睡着,整个睡相看上去是那么的痛苦。她想把他叫醒,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那么做。她知道那黑暗的梦境不是轻易就能打破的,需要时间,对,是时间。女孩伸出她的手在他的脸上抚摸着,他还没有醒,没有。他的呼吸变得越加沉重,身体不时地抽搐一下,可以看见他痉挛的心脏在跳动着。女孩眼含着泪水,看着他。月光莹白地落在他的脸上,像一层细细的盐洒落。
他醒了,看着女孩,想说什么,还是没有说出来。眼泪从他的眼角流出来。多少年了,多少年了,他又一次感觉到了女人的滋味。他低着头,像做错了事情说:
“谢谢你。”
女孩瞪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看着他说:
“谢我什么?”
女孩狡黠地笑了,伸出胳膊紧紧地抱住了他。
“是你使我又看见了生的希望。真的,我真的已经绝望,在这样的年代里,我能怎样,绝望和悲观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活是多么沉重啊!是你,是你让我看见了可能来临的春天,是你。”
他也紧紧地抱住了女孩,眼泪纵横。
“你知道吗?你让我想到了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死了,他就是在绝望中上吊死了。是他让我到M镇来找我的姑姑的,我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没有了。”
女孩眼含着泪,一只手摩娑着他的胡子。
他看了看外面,又下雪了。他说:
“你还是赶快回到旅馆吧,一会儿革委会的人又要来揪我了,真的不知道今天会怎么惩罚我。你在我这里,要是被他们看见了,你会被牵连的。他们……”
女孩有些坚决地说:
“我不走,我就是要叫他们看见我。”
她抱他更紧了,几乎要融入他的身体里。
他有些生气地说:“别耍小孩子脾气,听话。面对他们,我们能怎么样?我们无奈,我们是那么的渺小,无法抗衡,我们唯一的抗衡只能是死,是自戕。有了你,我还不想这么早就去死,不想,一切都会挨过去的,会的。”
女孩变得驯顺起来,穿上衣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阁楼。
她看见那个疯老头嘴里叼着从阁楼上撕下来的那些标语坐在阁楼下睡着了。在这个充满严寒的季节,疯老头竟然发出响亮的呼噜声,像即将来临的滚滚春雷在阴云浮动的云层下嘎嘎作响。她没有惊动老人的睡眠,没有。她轻手轻脚地离开。
阁楼里,他坐了起来,开始忙碌着给小路做饭。小路趴在阁楼的窗口看着那纷纷落下的雪花。小路说:
“爸爸,这雪什么时候能停啊!我要出去玩,我要去玩……”
他把饭端上桌说:“小路,过来吃饭。”
小路的嘴里还在嘟囔着:
“这雪什么时候会停啊!”
他说:“会停的,会的,也许在春天。”
小路似乎没有听明白他的话,歪着脑袋问他:
“爸爸,那些人今天还要带你走吗?他们到底带你去干什么呀?你每次回来都是那么的累,有时候身上还带着血。”
他蹙着眉头,不好回答小路。他边给小路盛着饭边说:
“爸爸是被他们带到厂子里,去玩杀猪的游戏啊!没有爸爸,那些人就不能玩啊!爸爸就装那猪……猪……”
小路拍着手,几乎欢叫起来说:
“杀猪好玩,杀猪好玩!爸爸,我也要玩杀猪游戏,我也要玩……爸爸,是装猪好玩,还是拿刀的好玩?”
他心情沉重地看着不懂世事的小路,几乎哽咽地说:
“吃饭吧,小路,等你吃完了,爸爸跟你玩……当然是装猪的好玩了,爸爸就总装那猪……猪……”
小路兴高采烈地喊着:
“要玩杀猪游戏喽,要玩喽……”
他拿着筷子的手在哆嗦着,连带着整个身体一阵阵痉挛。他的眼神看上去是那么空洞,仿佛一间落满灰尘、潮湿、阴暗的屋子。小路出现在他眼睛的屋子里,看见他被当成一头猪任人宰割着,开膛破肚……他的眼睛里开始泉水般溢满悲伤的泪水,那泪水仿佛歇息在他眼睛里绝望的蝴蝶,即将起飞,作最后的挣扎。
9
她一个人在街道上走着,看见一个头发染成红色的年轻姑娘穿着超短裙从她的身边走过。年轻姑娘的高跟鞋在敲打着街道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在她的耳朵边嗡嗡地鸣响着。年轻姑娘扭着性感的屁股在打手机,说着一些肉麻的话,那些话就像年轻姑娘赤裸在裙子外面的大腿。一个年轻男孩从一个胡同里走出来,冲着年轻姑娘笑了笑,两个人会合到一起,搂抱着朝电影院的方向走去。春天的燥热使她感到一阵阵热气扑面,她穿得有些老旧,热汗淋漓,她意识到自己真的是老了。这还是M镇吗?是当年的M镇吗?她想着。
周围林立的橱窗里不时传出一阵阵喧嚣和烦躁的声音。街道上只有她一个人,她奔跑起来,向着回忆的方向。
她透过旅馆的窗户看见他又被那些人揪走了。
她连外衣都没来得及穿上,就从旅馆里跑出来,跟在那些人的后面。那条街道变得汹涌起来,汹涌的是红色,绝对的红色,鲜血的颜色。那几个人揪着他的胳膊,淹没在那红色之中,每个人都从红色之中露出他们的脑袋。在红色之上行走的仿佛只是他们的脑袋。她突然发现,身后有一双孩子的眼睛,她看见一个小男孩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看着前面被那伙人揪住的他,孩子的眼睛里充满惊奇的目光。
他回过头,向身后看着,他看见了她,也看见了躲闪不及的那个小男孩。他冲着他们笑了笑,她以为他是冲着她笑的,她也笑了笑,笑得凄苦。其实他是冲着那个孩子笑的,那就是他的孩子——小路。
那些揪着他的队伍变成了整齐的一排,他被夹在了队伍的中央。他们仿佛一支巡逻的队伍,迈着整齐的步伐,向那个充满灰尘霉味的电影院走去。太阳升起来了,就像一块血饼,从街道的远处吐出来的一样。毛茸茸的光围绕着那个软弱的圆弧,一跳一跳的。那毛茸茸的太阳跳得她一阵阵心悸,她的疼痛也变成了椭圆形滚动在她的胸腔里,逐渐膨胀着。那毛茸茸的光突然变得狂躁起来,落在他的身上,仿佛一个巨大的光柱把他的身体囚禁在里面。她故意放慢脚步,让那个小男孩超过她。小男孩从她的身边经过,并没有仔细地打量她。她感觉身上有些冷,两只胳膊抱在了胸前,一只手压在另一边的乳房上。前面的小男孩看上去只是一只脚有些毛病,但还是走得飞快,很怕被前面的队伍落下。小男孩的脚步走得匆忙,很怕稍不留神,前面的队伍就会水滴般蒸发了似的。他的两只眼睛瞪得滚圆,兀鹰般紧紧地盯着前面有些滑稽的队伍在摇摆着。他们的走动看上去是那么的笨拙和愚蠢,还有一点点的滑稽。小男孩的脸上忍不住窃笑了一下。那窃笑在他的脸上开放了一下,接着就熄灭了。
他没有再回头。他知道小路就在他们的后面跟着。那几个革委会的人很配合他。他们来到了那个电影院门口。他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发现小路突然隐藏在墙后面的身影在地上晃了一下。他被革委会的人推搡着一个趔趄,迈进了电影院的大门。她紧随着跟了进去。革委会的人瞪着眼睛上下打量着她,其中的一个人用他淫荡的目光把她全身上下看了个遍。她感到一阵恶心,想作呕,但她没有呕出来。几只苍蝇在那几个人的头上嗡嗡地飞舞着,落在其中一个人的秃顶上,像一粒黑色的羊屎蛋。
大门咣地一声关上,一下子就把外面的光也拦在了外面,整个电影院内一下子窒息了,瞎了。
她仿佛感觉到了小男孩的眼睛透过电影院的大门在那里晃动着,在他们的身后。她回了两次头看了看,都没有看见。她确认小男孩没有进来,她心安了许多。
那个小男孩没有跟进来。他被挡在了那道贴满厚厚标语的大门外面。他拖沓的脚步和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声音。他甚至暴怒地用他的小脚使劲地踹了两下大门。那庞然的门纹丝未动。那些新鲜的标语上落下了他的脚印,几个向上行走的脚印。他仔细地打量着整个电影院的结构,他顺着一条被荒草淹没的青石小路绕到了电影院的后面。几只老鼠在干枯的荒草里跑动着,弄得干枯的荒草发出簌簌的声音,一些细弱的荒草茎秆被老鼠踩断,很脆的被折断的声音在荒草丛中波散开去,使那些站立的荒草有些战战兢兢。小男孩看见那些老鼠把一些标语的碎片搬进墙角的一个洞里。几片被荒草挂住的标语碎片上呈现出一些简单的字,像纸钱般粘在荒草的茎秆上。小男孩的脚踩过去,荒草发出嘎嘎折断的声音,使小男孩的心里有股兴奋和冲动。那些荒草有的弯着,有的折断,在小男孩的脚步踏过之后,有的又支楞起来,坚强地挺立着。小男孩看着那面高高的土墙,有的地方被水洇过了,有些潮湿和阴凉,小男孩的身体贴在墙上,他壁虎般地企图爬上去。他爬了几下,又放弃了,走到离墙不很远的一段距离充满心计地看着。那墙看上去连着房檐,而不是跳进去就能到电影院里,不是。顺着墙爬上去就是电影院的屋顶。电影院是一座二层的楼房,因为年久失修,看上去是那么的破旧,伸出来的木头屋檐有的已经腐烂。几只麻雀在屋檐上唧唧喳喳地叫个不停,瞪着绿豆般的小眼睛看着小男孩。小男孩看着那些吵闹的麻雀恼怒起来,捡起一块石子,向它们扔去,把它们给吓跑了。几只麻雀在电影院的上方盘旋着。没想到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飞过来一只乌鸦,扑楞着翅膀,把麻雀的队伍冲散了。乌鸦的叫声是那么难听,像是有一个老女人在天空上哭丧似的。乌鸦很庄严地落在了电影院的屋顶上,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站成一幅黑色的风景,死亡的风景。小男孩向乌鸦扔了几个石子,乌鸦一动不动,连一根毛都没动,稳若磐石,就像一只铁鸟镶嵌在屋顶上似的。剪纸般的病太阳从电影院的屋顶升起来,乌鸦就像是病太阳的内脏。小男孩转着小眼睛瞪着那只巍然不动的乌鸦,咬着牙齿,狠狠地几乎要把乌鸦放在嘴里撕开似的,恨不得要吃了那乌鸦,揪它的毛,喝它的血,嚼碎它的骨头。小男孩的目光有些绝望,就像那斑驳的墙壁一样,看上去是那样的陈旧不堪,是啊!陈旧不堪的绝望。一种与生俱来的绝望。
他听见了叫声,是叫声,父亲的叫声。杀猪般的叫声。
他想,游戏开始了。
他变得更加焦急,两只脚在荒草上使劲地踏着,把那些荒草折断在他愤怒的情绪里。他张开嘴也嗷嗷地叫起来,迎合着里面父亲的叫声。两个人的叫声此起彼伏,冰河裂开般泛滥着。
那病太阳在喊叫声中噌噌地蹿上了一截,像一只熄灭了目光的眼睛。
10
那脆弱的雨滴潮湿地落下来,她就那样站在雨中,站在回忆的荒凉之中。
她的身体感到有些疲惫不堪。她在电影院的门前停了一会儿。
这时从电影院里涌出来一些青年男女。他们相互挽着胳膊,看见外面下雨了,有些惊慌,但他们搂得更紧了,似乎那密切的关系真的连一滴雨都落不进去。她抬着头看着那贴在墙上被雨淋湿的海报,刚刚上演的是国外的爱情影片《泰坦尼克号》。海报上那个女人张开双臂做飞的状态站在船头上,那是一个爱情的女人,那是一个幸福的女人。她羡慕的眼光看着那些青年男女幸福的表情,她的嘴角动了一下,正好有一滴雨水落在她的嘴唇上。是春天的雨水,那雨水有一股泥土的味道,还有……她矜持了一下,还有那二十年前的嘴唇和嘴唇相碰撞时,那个男人的味道。她把雨水吸进嘴里,用她的舌头在仔细地辨认着,没错,是那股味道。她穿着黑裙站在雨中,越来越大的雨中站着她,站着那回忆,站着那段历史,或者说还有爱情。她眼窝热热的,眼泪噼哩啪啦地落下来。她仍旧站在雨中,看着最后一个少女从电影院里走出来。那个少女看了看她,像一条鱼似的游进电影院旁边的那条街道里。她湿漉漉地迈着沉重的脚步,很从容地走上电影院门前的台阶。这时候,她感觉到一种力量在她的身体里苏醒过来,像那雨中枝头上绽放的蓓蕾,在膨胀着。她的身体挺了挺,像树枝一样向上延伸着,接受着雨水的蒙恩。她几乎要张开双臂来拥抱这莅临的雨滴。她的手在两腿旁边蠕动了几下,还是没有动。她心里暗想,都多大岁数了,还这样……她有些羞涩,脸上爬上一阵潮红,在潮红之上是薄薄的一层炙热,是一片跳跃的火焰飞过,从她的脸上跳跃到她那洁白如玉的颈部。那颀长的颈部微微地向前方探着。她把从头发上流下来的雨水都吸进嘴里,那雨水的味道泛滥着融进她的身体,她奇妙地抖动着身体,感觉下身一阵躁动,发出苏醒的嗡鸣,仿佛一颗红色的果子在里面滚动着……
她为自己的感觉吃了一惊。
她一级级地迈上湿漉漉的台阶,走到电影院门口。雨滴砸在台阶上的积水上形成一个个圆圈,荡漾开去。她的一只脚踩进一个圆圈内,那个圆圈被她破坏了,支离破碎,像不透明的玻璃抑或一个被踩碎的肥皂泡。她没有在意脚下发生的一切,没有。一个力量在引导着她的身体,进入到电影院里面。她就像一个薄薄的影子倏地从门卫的眼前闪过,挤进了那道电影院的门,悄无声息,像一只猫。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更加的急促。一只手紧紧地压在胸口上,压在那怦怦跳动的心脏上,就像有一列火车在她的胸腔里穿过,俨然穿过黑暗的隧道,哗的一下子,火车前面的灯亮了,亮了。她看见了,看见了……
一道光亮打开回忆之门。
他被推推搡搡着,推上那个木头的舞台。
从门口到那个舞台这段距离是一段极端痛苦的距离,是一段魔鬼现身的距离,是他的炼狱。在两排椅子中间的一条炼狱之路。那还算光滑的地面就像一块巨大的燃烧的铁,他必须赤脚从上面走过,必须。在那炙热的火光里让人看见的更多是一些正在繁衍的蛆虫在蠕动着,抑或一个正在腐烂的身体,腐烂的过程中,那些肉在消失着,露出白森森的骨头。昏暗中,一个个撕心裂肺的吼叫的面孔从墙壁内冲出来,又橡皮筋般被收缩了回去。那吼叫的头颅在挣扎着,几乎要挤破坚硬的墙壁,愤怒地把他们的牙齿咬在那几个革委会的人的身上,那愤怒的牙齿动画般地变大冲过来,又被那个墙内的嘴收了回去。她一阵毛骨悚然,看着他。他却微笑着看着那些冲出墙壁又被收缩回去的面孔,那面孔上吼叫的嘴占据了整个面孔。他的嘴里在喃喃着什么,似乎在祈祷着。他的脚步停了下来倾听着那些面孔的吼叫。他也下意识地张开嘴,只是空洞地张着,没有声音,没有发出声音。她看见他的嘴角用力过度流出血,嘴角被撕开了。她的心一阵抽搐,被疼痛挤压得变了形。她的手紧捂着胸口,害怕疼痛的心会突然小兽般跳出来。那几个人一脸坏笑地看着他嘴角流出的血,那坏笑变得更加难看,他们牲口般地喘息着,粗重地喘息着,嘴里喷出难闻的臭气。他的后背被一个人狠狠地捅了一下,捅得他惨叫一声,趔趄了一下,几乎跌倒在地上。她的心闪电般地痉挛了一下,如刀割般尖锐地疼着。
其中的一个人大声地说,装什么装?
他说着,一只拳头落在了他的脸上。
他的鼻子被打出了血,溅了出来。他没有弯下腰,没有,而是坚强地看着舞台上的一块黑色的巨大的帷幕垂落着,像黑暗天空的一部分。
一只脚又蹬在他的腿上,发出骨头断裂的声音。他变得一瘸一拐的,咧着嘴,一脸痛苦的表情。他的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
从那之后,她知道了什么叫残忍。
他就站在舞台的中央。她坐在下面冰凉的椅子上,目睹着正在表演的戏剧。那几个人并没有驱逐她离开,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许他们真的需要一个观众。不——还有一个……
11
她听见了乌鸦的叫声。他也听见了乌鸦的叫声,还有扑楞翅膀的声音。那叫声里面有些慌乱。电影院里的人都听见了乌鸦的叫声,听见了乌鸦的慌乱。包括那些静静伏在地面上的灰尘也几乎被乌鸦的叫声惊起,仓皇飞舞。但最敏感的还是她,是她悸动的心上仿佛落上了一层白色的霜,那种晶莹的冰一样的物质。她预感到不祥的气息吹进她的鼻孔里,在她的鼻毛间游动着,开始向上蠕动,到达口腔,在舌头上拥挤着,喧闹着,像一群极端分子在她的舌头上疯狂够了,进入喉咙,进入她的身体里。它们从她的嘴和身体下面的嘴唇里一同侵入。她感觉到了,身体几乎膨胀起来,变得沉重。她的眼睛惶恐地盯着舞台上的他。他没有在乎乌鸦的叫声,他只是听见,他已经不惧怕那死亡的气味了,或者说他的绝望根深蒂固地占据了他的内心,像一面战场上的鼓在厮杀声里敲响着,上面蒙着悲哀的黑纱和灰尘,闪着白光,在空气中来回飘动,俨然一卷丝线缠绕着,缠绕在他的脖颈上。他几乎窒息地听着血在身体里流淌的声音,像小河流水,像小河里滚动的石头,石头下面的声音是上帝的声音。
上帝说:给我盐,给我盐。
乌鸦说:给我腐烂的肉和内脏。
墙壁说:那些隐藏在墙壁里面的冤死鬼啊!你们要安静,你们不要打扰我的睡眠。我深深地同情你们!但你们是徒劳的!
垂落的幕布说:我是夜晚垂下的一角,是黑暗的囚徒。
他说:如果我这样下去的话,还不如死了好。死!死死死死死!
她说:我要革命时期的爱情!我要他活着。
小路说:游戏。
革委会的人说:将革命进行到底!将革命进行到底!
电影院说:我只有坍塌,是的,坍塌,我无法改变世界。这个世界只有荒,只有荒。
12
小路艰难地爬上有几棵荒草的屋顶,那几棵荒草迎风摇晃。小路伸手去轰那只落在屋顶上的乌鸦。乌鸦发出难听的声音振翅飞起来,扑向小路的脸,来啄他的眼睛,给他一生的黑暗。小路挥舞着双手与乌鸦搏斗着,几片黑色的羽毛在挣扎中纷纷地落下,没有重量。
远处是一片颓败。
小路的脚一滑。瓦片松动。那只乌鸦有些幸灾乐祸地叫着,像一首挽歌或者祭曲。小路一阵惊慌,还是站住了,两只发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看着那只在头上扑楞翅膀的乌鸦。这时小路又听到了他那杀猪般的叫声,使他毛骨悚然。那是他父亲的叫声吗?小路有些怀疑。小路想,父亲是不是有些太夸张了,不是在做游戏吗?小路也嗷嗷地嚎叫起来,迎合着里面的声音。不过小路嚎叫得很兴奋。他几乎忘记了头顶上的那只袭击他的乌鸦。他极力想看见父亲的样子,父亲嚎叫的样子。他用手翻开那些灰色的瓦片。
他看见了,看见了……
她说:在小路从屋顶上自由坠落的一刹那,我感觉我的肚子里有一只小脚猛烈地蹬了我一下。我看见了血,听见了血喷出来的声音。我的心脏一阵抽搐,我从冰凉的椅子上站起来,向小路落地的地方走去。那几个人也一阵惊慌,他们怎么都不会想到有一个孩子会突然从空中坠落。他们丑陋的嘴脸上表情各异,他们也迈步走向摔成纸片般的小路身边。等他们把小路抱起来的时候,我的目光在寻找着他。他呢?他消失了。那几个人也慌乱地在电影院里面找着,可是根本没有找到,他会到哪去呢?
关于他的失踪成了一个谜。
晚上,她身心疲惫地回到旅馆,狂风大作,这个小镇陷入了一片黑暗。她突然听到街道上一片喧哗,连忙从旅馆里跑出来。站到街上。只见那满街的人群战战兢兢地在站立在那里,向电影院的方向望去。她的脑海里在竭力地搜索着他的形象,还是一片空白。
远处的电影院上空一片熊熊的大火把天空烧得通红,宛如一片朝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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