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深人静，我被一阵奇怪的拍门声惊醒了。是什么人的声音，有点弄不清楚。
起初听到的是一种被模拟了的狼的嚎叫。我以为是隔壁游戏室传过来的声音。I游戏机室的那男人有点变态，常常半夜在游戏中扮演各种角色。却不是那么回事，又好像是妞妞的哭泣，一种很真切的小孩子似的哭泣。
妞妞是一只狗，也不知是什么品种，披着一身雪白的毛，脸形已经跟类人猿的面孔很逼真了。冬天的时候，套一个红色的肚兜，缩在人的怀里，红白相映，不是孩子也会被看成是孩子的。
妞妞和苏小姐住在一起，它的身份高贵到比了我们这个大院里每一个人都要活得自在。妞妞从没有这样哭过，那声音是濒临死的痛苦呻吟，好像是喝了毒药。
我突然心房悸动加速，下意识地捂住胸口，仿佛心脏病发作了。过后，我完全醒了过来。不是狼嚎，也不是妞妞的哭泣，是男人的呻吟，就在门口。我完全从睡眠中醒来，却是不敢动弹。
那声音断断续续的，弥漫着一种恐怖的气息。男人还在喊什么，却像是被卡住脖颈，舌头不听使唤，语音不清。
门口响起人倒下的声音。男人还在喊着什么。渐渐地，就只剩下了喉咙噎住以后发出的痛苦呻吟声。像是快要被害似的。莫非发生了凶杀？谁在害谁呢？会不会是苏小姐招惹来的男人？她常跟各种各样的男人来往，谁知道哪天会弄出什么事来。
我抱紧被子，不寒而栗。
我急忙喊陈刚。连着喊了几声，床上没有陈刚的气息。
屋子黑黑的，才想起陈刚昨晚出门一直没回来。门外的男人是不是陈刚？
陈刚老是喝得醉醺醺回来，难保他不会惹出什么麻烦事来。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做出被人追杀的事吧。
我一阵惊惧，又是一种恨意。
15岁认识陈刚，和他在一起混到18岁，没领结婚证就举行了婚礼。这个比我大五岁的男人，婚后这么多年就没让我省心过。
陈刚开一个挣不了多少钱的破饭馆，却把挣来的钱都挥霍到酒桌上去了。表面看是花天酒地，实则是穷极无聊。他天天晚上出去喝酒，还美其名曰是“建立广泛的社会关系网，以求更大的人生发展。”他是个酒鬼，却标榜自己是酒仙。陈刚把我们买房子的钱全部喝光了时，我一哭二闹三上吊，都没有挽救他颓废的灵魂，我就不管他了。
不过，陈刚喝酒从不在外过夜，无论醉到什么程度，家是要回的。就为这点，我还从没想起过要离开他另攀高枝。
想到门外倒下的人有可能是陈刚，我忙跳下床扑到门前，先开灯，后开门。借着屋里的灯光，看见睡在门前的是隔壁游戏机室的变态男人李二。我站在那里，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李二醉得不成样子，做出一副要起来的架势，可挣扎了几次，又倒在地上。李二嘴里说，快，快，陈刚，陈刚他，他在市医院里，他，他不行了……李二说着，后来又说了些什么，完全听不清了。他的手胡乱在空中绕着，想抓住什么，差点抓住了我的裤角。我向后退了一步，他抓空了，手就茫然地摆动着。
我不想招惹李二，我对他有一种天生的本能的反感。其实他长得还算周正，就是有些奶油味。奇怪的是我总是把他当成一只苍蝇或者是一只蚊子。李二先是以为我没结婚，曾写过几封求爱信。后来知道我已是陈刚的老婆，就和陈刚混在了一起。三弄两弄的，竟在我们饭馆旁边开了个游戏室。他常常当着陈刚的面对我献殷勤，陈刚也是一笑了之。陈刚说我歧视李二，后来又说我势利。他说我不该这样对待一个小人物。我心里恨恨的，又不能太当回事。
李二对苏小姐也上心，经常拉着妞妞出去溜圈。苏小姐男朋友很多，李二在苏小姐那里，是个最低级的角儿。其实，他在我们这个大院里，除了陈刚对他讲哥儿们义气，谁都不把他当人看。
王莉！王莉！李二终是伸手拉住我的裤角，身子滚了几滚，就滚到了屋里。嘴里叫着，陈刚，陈刚……声音极小，后来就没声音了。他从门外滚到了门里，缩着脖子睡死了的样子。
我本想帮李二翻个身，这一翻，李二就到了门外。
外面很冷，寒风呼哧呼哧地吹过来。
我觉得自己这样做不合适，毕竟李二现在不是真实的李二，他只是一个醉汉。讨厌归讨厌，你不能把一个你所讨厌的人置于门外不管，让他在酒醉后冻死在冷嗖嗖的冬夜里。这就是恨和讨厌的区别，如果是恨就好办多了，而讨厌却是有些暧昧。
看看天色，再看看表，已是凌晨四点。
陈刚得急病了吗？他快不行了是什么意思？可是李二已经跟一头猪没什么两样了，他回答不了我的问题。
我还是帮他翻了个身。我没把他翻在门外，而是把他翻在屋内更里面些。这样我就可以锁门去医院看陈刚了。
我锁门时还是动了恻隐之心，拿一个被子盖在李二身上。屋里充盈着暖暖的温热，他睡在地板上也不会冻死的。
我把李二锁在自己家里，裹了一件白色的棉袄就向医院跑去。白色的棉袄在冬天的深夜里很醒目，我跑的样子也很古怪。也许是我把一个自己讨厌的男人锁在家里，这事本身就有点暧昧，激起了我身上潜伏着的激情，我才跑得那样充满了弹性。
事后有看到这个冬夜情景的熟人回忆说，那个白色的兔子蹿到街上一直向东跳着，使那黑咕隆咚的冬夜顿时沉静地亮了起来。那是一束白光，非常耀眼。听着别人另类的描述，我竟怪声怪气地笑起来，吓得那人差点从我身边逃走了。我不是笑那人，我是笑自己变成了兔子。从那个冬夜的梦中醒来，我竟变成了一只兔子，这是多么有意思的事。
2
医院外三的走廊里只有一个病床，陈刚就躺在那里。冬夜的冷气一直延伸在这里。
陈刚的衣服全被什么人扒掉了，他光着身子爬在病床上，从后背到屁股再到大腿，全都红肿着，渗出一层黄汁来。光身子上扣了一个用钢筋焊接的弓形支架，支架上盖了一床有点发黑的沙布棉被，看去就像一个坟堆。
我叫了几声，陈刚的头只是稍微动一动，嗓子里一点声音都咕噜不出来。
他昏迷着，手背上打着吊针。由于夜间冷空气的笼罩，医院的轮廓变得朦胧了。
走廊的灯很昏暗，没有人走动。病房的病人大概都睡了，值班护士也不见个人影。
我站在那长长的走廊上盯着那坟堆看，一种凄凉袭上心头，鼻子酸酸的，差点要哭出声来。我硬忍着，眼角挂着泪花。觉得一个人到了这种地步，竟是这样可怕。
陈刚怎么到了这种地步的？是谁把他变成了这样？我迫切地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就拖着影子一次又一次去找值班护士。
找不到护士，我就一声一声想把陈刚喊醒。可是他呻吟两声，就没声息了。
医院走廊里的潮气包裹着我，苏打水的味道呛得我嗓子痒痒，连着咳嗽了好几声，也没把那种难受的感觉驱散。
我坐在陈刚的身边的一个矮凳上，内心竟有一种屈辱的感觉涌上来。他怎么就可以变得如此狼狈呢？无论如何，人都是有一张皮的，可他竟把自己的皮弄没了。大家在生活中如此挣扎，谁会不注重自己那张皮呢。
他23岁，我17岁的时候，他父母找到我父母，坚决要求我们结婚，说不结婚就让陈刚和我断开，另觅佳人。我父母觉得我15岁就跟陈刚一起混挺丢人的，也想尽快把我嫁出去。他们是怕我名声不好了，以后嫁不出去。陈刚的父母和我的父母一合计，就让我们在领不到结婚证的情况下举行了事实婚礼。婚礼很寒酸，不是陈刚要的，也不是我要的。那时陈刚说，我本来想等挣到大钱时再结婚，我们需要用一场豪华盛大的婚礼来证明我们走上社会的能力。
结婚半个月，我怀的孩子已四个月大。我妈知道了，怕丢脸，硬逼我去做了流产。她同样硬逼我吃很多的鸡鱼，她希望我在吃过这些东西后再给她怀个孙子或者是孙女。我知道如果我在结婚几年后仍不生孩子，她同样感到丢脸。那时，我就想让她丢脸，我偷偷去上了节育环，连陈刚都没告诉。几年没孩子，他也不问我。我妈比他急，他妈比我急，但我妈他妈都没办法。我妈经常领我找中医大夫看病，他妈经常逼我吃各种各样的药。我表面上应付她们，内心却美滋滋地偷着乐。在这个世界上，谁能玩过我呢。也许只有陈刚。他不管不顾地喝酒，我就只能上网胡侃了。充其量算是和他打了个平手。
陈刚不得志，但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狼狈过。他开个破饭馆，充三充四地以老板的身份自居，看上去挺有男人味的。
找到值班护士的时候，走廊上已有病人走动。病房的门都打开了，里面冲出一股又一股的尿臊味。
大家探出头，都用怪怪的目光看着走廊里高高隆起的被子，不知道那里面是一个什么样的病人。有人还站在跟前研究了很长时间，后又满脸疑惑地走开。
护士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圆脸蛋上有两个小酒涡，笑模笑样的。刚睡醒，睡意浓浓的，打着呵欠出现在走廊里。
我追上去问护士，陈刚究竟怎么回事？
护士说，陈刚是谁？
我说，躺在走廊的那人。你们怎么让他躺在走廊里？
护士说，病房没床位了，不躺在走廊，你说躺在哪里？
我说，他怎么了？
护士说，全身大面积烫伤。你看到了，一层皮都没了，只有红生生的肉。这种伤容易感染，你们要有心理准备。你是他什么人？
我说，我是他老婆。他是怎么弄成这样的？
护士笑了一下，她的笑隐含着一种什么东西，很鬼秘。她说，不知道，这事你该找城关镇派出所，是他们把人送到医院的。
小护士说完，就显出了不耐烦，她一闪就进了一个病房。病房里传出她问候病人的声音，假假的。
我从小护士嘴里弄不出更多的信息，只好坐在“坟堆”旁边的一个小方凳上，等陈刚醒来。我在心里想把那“坟堆”的感觉驱走，可是不知怎么，那高高隆起的被子就是要加强我的这种意识。这种意识带着一种阴气，紧紧地跟随着我。难道陈刚会有什么不测？我不想朝这方面想，我觉出自己的肩膀仿佛在发颤。危险时时刻刻都存在着，也许我是真的在怕什么吧。我木木地坐着，看着走廊里的人多了起来。
医生来上班了，穿着白大褂风风火火的样子，脸却比冰还冷。一个胖胖的女医生问，走廊那人怎么了？
圆脸护士笑起来，半夜送来的，小伙子喝醉后烫伤了屁股。
胖医生走过来揭开高高隆起的被子看了两眼，就站在那里说，脱了一层皮，清疮了没？
圆脸护士跑过来说，没，说是早上再清。
胖医生就发火道，早上，早上，黄汁都渗出来了！
圆脸护士没吭声，低眉顺眼的，像个受气的童养媳。
看来各行各业都是有等级的，只要是有人群的地方，那隐晦的等级就会显山露水。这也是我一直寄希望于陈刚发达的原因。隐晦的等级无处不在，就像陈刚，如果他混出了大名堂，医院能让他躺在走廓吗？早他妈的给请到特护病房供起来了。
陈刚的光股屁就那样在白天到来的时候，没羞没臊地暴露在公众面前。
周围很快站了一圈病人，断胳膊的，瘸腿的，都来看光屁股的笑话。
陈刚爬在床上，脸朝下，看不到他的脸，只看到他的头发遮着后脑勺。那样子很怪，全身没有一点遮羞布，后脑勺上的头发看上去就是一块黑布，遮在了不需要遮盖的地方。后背，屁股，大腿上的皮没有了，只有光溜溜的肉。那样子真的是没法看，也不敢看。肉没了皮的包裹，原来就是这种样子。一个人要是没了皮的包裹，肉会不会从身上掉下来？我突然这样想，竟被自己的想法吓住了。我明知道肉上还会生出新皮来，可我就是对新皮的产生有了某种质疑。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我自己都无法说清楚。
胖医生说，嗨，小伙子，你现在有感觉吗？
圆脸护士说，他烂醉如泥，还没醒过来呢。
周围一阵轰笑。咯咯咯，嘎嘎嘎，哈哈哈，各种各样的笑。
我被这些笑刺疼了心脏，我沉着脸，响声很大地走过去，夸张地把被子蒙在那弓形的钢筋支架上。
陈刚的光身子隐藏在了那里面，那一层被子，就像是一层皮，包裹了陈刚的肉。
走廊里的轰笑，面对那个坟堆似的高高隆起的被子时，似乎突然没有了笑的意味。大家眼神怪怪地看了我一眼，就散开了。很快各个病房里传出了说笑声，说笑的中心就是拿陈刚的光屁股当靶子的。我有权利给陈刚蒙上被子充当肉上面的皮，却没权利拿针缝上众人的嘴。我的眼泪在眼圈里转了转，硬生生又给吞了回去。
女医生开了一个处方，我去药房取回两管药膏。
圆脸护士拿来剪刀和棉签，对我说，是你清还是我清？清疮费一百五。
我说，我怎么会清？我又不是医生。
圆脸护士也不多话，揭开那高高隆起的被子扔在一边。她好像是故意要羞辱我，竟然瞪了我一眼。也许她是怕我再把被子给捂上去，她先警告了我。她坐在床边的方凳上开始清疮。她不知什么时候戴了雪白的口罩，只露出两只眼睛来。看来她已见怪不惊，面对一个男人的裸体，她只是个木头美女。她拿起剪刀，把肉上面的细碎的干皮剪掉，然后再把肉上面的黄汁用棉签抹去，接着就把那药膏子涂抹在上面。那一层金黄色的药膏子也无法让陈刚的皮肉变得体面起来。红生生的肉上浸出的黄汁泛滥着，看上去更加令人目不忍睹。
清疮的过程极为简单，却也用了二十几分钟。小护士做完她的工作，又去向那个胖医生汇报。她走时又警告地瞪了我一眼，别急着捂被子。
走廊里的人又多起来，病房里的病人也都涌出来观看。
陈刚没有皮的光身子再一次展现在公众面前。他的后脑勺上遮了一块黑布，那是头发，可没有人对那块黑布感兴趣。大家研究着陈刚没有皮的肉，窥视着陈刚的隐私，讨论着陈刚烫伤的背景。有人问我，他是怎么烫伤的？接着有人问，怎么烫的？怎么光烫后面不烫前面啊？还有人问，你是他老婆，咋能不知道呢？
我呆在陈刚的病床前，被迫听这些人的问话，竟无端地觉得自己受了某种污辱，心里窝火得很。想到陈刚晚上出去，一夜没回家，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这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陈刚是自己烫伤的还是让别人烫伤的？城关镇派出所为什么要把他送到医院来？李二报的信，李二肯定知道真相，可李二醉了。陈刚肯定也知道事情发生的经过，可陈刚还没醒过来。因了这些原因，我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外人却不放过我，以为我隐满着什么。从眼前的景况来看，我实在想象不出陈刚昨夜遭遇了什么。他会不会和什么案件牵扯在一起？这样一想，我不由得一阵揪心，头脑昏昏沉沉的，在朦胧中产生了一种错觉，自己仿佛成了烫伤陈刚的泼妇，夫妻俩吵架到高潮时，我把一盆开水扔在了他的身上。我打定主意，只要有人再向我打听陈刚烫伤的经过，我就充当这样的恶妇泼妇，让那些不怀好意的窥探全都滚他妈的蛋。
保险公司的业务员过来送我一张宣传报纸，以为可以引我上钩，见缝插针地宣传买保险的好处。
我厌烦地说，谁不想买保险啊？不买保险的人是白痴是傻蛋，可我兜里没钱我拿什么买啊？人血要吗？从我胳膊上抽几管子血买你们的保险行吗？
那业务员翻翻白眼，狼狈地从我身旁逃走了。走廊里观看陈刚的人也四散走开。
十点多钟的时候，陈刚突然大叫起来，哎呀，赶快起来榨油条了！
我回过头，陈刚迷迷瞪瞪的，还以为他是在饭馆呢。我说，榨什么油条？你躺在这里榨油条啊？
陈刚说，我躺在哪里？
我气恨恨地说，你躺在医院里。
陈刚四处望望，看见穿白大褂的护士来来回回地走动，终于确定自己是躺在医院里。他动了一下身子，疼痛使他大叫了一声。过后他就爬在那里不动了。
我说，你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他说，我也不知道。
我说，你会不知道？你屁股上烫掉了一层皮，你竟然不知道？你哄谁呢？
陈刚大声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哄你？我和李二去“灰色咖啡屋”喝酒，先是喝啤酒，后来又喝白酒，再后来好像又去了“红玫瑰酒吧”。别的，记不清了。我醒来时躺在派出所的地上，冷得发抖，哭着喊李二，好像是给李二打了电话。派出所那个婊子儿把我的手机也强行收走了。
陈刚这样理直气壮，倒把我震住了，我不知说什么好。
陈刚说，走，我们回家。他说着就想爬起来，结果疼痛让他又哎呀哎呀大叫起来。
我说，这种样子怎么回家？医生说了，弄不好会感染的，到那时，医院也管不了你。
陈刚的脸灰暗起来，他俯卧在那里久久不吭声。
我盯着他后脑勺上的那丛黑发暗想，陈刚说得是实话吗？他的屁股是怎么烫伤的，他自己都不知道，哪谁会知道呢？
陈刚把他那一丛黑发掉过去，把他的脸掉过来，他望着我说，你能不能去派出所一趟，把我的手机要回来？
我说，你是怎么到了派出所的，你也不知道？
陈刚说，不知道。我有意识的时候，我已躺在派出所了。那帮驴日的，他们不管我，我差点冻死了。李二呢？是他把我送到医院的吧？
我说，李二也喝醉了，他现在躺在咱家的地板上，是他告诉我，你在医院里。
陈刚说，他躺在地上？你快回去看看，别冻死了。
我说，死不了，我给他盖了被子。陈刚昨晚看来真是冻怕了，听见李二也躺在地上，他条件反射似的就打起了哆嗦。
原以为陈刚醒了，所有发生的事都会弄清楚了，可是展现在眼前的仍是一个迷团。然而，李二的醉脸和陈刚的光屁股，总是萦回在我的心里。尽管陈刚又迷糊过去，我却打算要把这件事彻底弄清楚。
3
城关派出所的门全关着。只有一间屋子有人，屋里挤满了人。
我看不出哪位是管事的，因为屋里的人都没有穿制服。那些人坐桌子的，坐椅子的，坐沙发扶手的，看上去全都一身匪气。
我在门口晃了几晃，就有人出来问我找谁。我说我是要手机的。
里面桌子边上的一个斜眼小伙子喊：谁要手机？什么手机？
我忙挤进去说，陈刚的手机，他昨晚喝醉酒烫伤了，说你们把他的手机扣下了。
斜眼小伙子说，你是他什么人？
我说，我是他老婆，他是怎么烫伤的？他是怎么到了你们派出所的？
斜眼小伙子不怀好意地打量了我一会，说，你回去问他是怎么烫伤的？
我说，他一直昏迷着，说他自己也不知道。
斜眼小伙子冷笑说，他是说不出口，你回去好好管管你男人。他喝点酒，把一个女人搂住摸人家的屁股，人家挣脱跑了。他疯狗一样满街乱追，什么行为吗？简直是流氓！你们做好准备，女方有可能要告你们。
那家伙说完就轰屋里的人出去，说是乡下又发生了案子。我也被夹在中间轰了出来。
刚开始我的脑袋木木的，后来就愈来愈清晰了，而且愤怒燃烧着我的心智。我真想冲回到医院里，对着陈刚那张没羞没丑的脸扇几记耳光。让他知道，摸女人不是那么好玩的，会付出代价的。这么多年来，他每天晚上都出去喝酒，我从来没有把他和色情想到一块去。斜眼小伙子的话，使我大为震惊。陈刚经常去喝酒的“灰色咖啡屋”和“红玫瑰酒吧”，都是他那帮不得志的同学开的。他们是一帮有点文化且胸怀大志却沉浮于商海挣扎看不到希望的人。陈刚和他们一样，自命为老板，是给社会和别人看的。可是那老板当得是多么虚妄，多么心酸，前景又是多么灰暗。
我有时候也随陈刚去他们那里瞎胡闹，似乎这样可以减轻生活的重负。在那沉沉的暗夜中，无伤大雅的坠落，仿佛给我的生活带来一束闪电般的光明，我一直认为这并不是怎么严重的病态。陈刚的同学一个个喝得醉眼朦胧的，指着我对陈刚说，嫂夫人如此漂亮，又有一副魔鬼身材，陈老兄怀抱如此娇妻，该知足了。这种时候陈刚就会搂过我说，怀抱美人，穷极无聊啊，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问各位仁兄，陈刚什么时候有出头之日啊？话毕，大家笑做一团，扭做一团，后又哭成一团。那种样子，让你觉得人世界就剩这么点友情了。大家就是靠这种东西支撑着奋斗，为生活奋战，为将来奋战。说实话，我对陈刚是理解的，他泡在“灰色咖啡屋”和“红玫瑰酒吧”喝酒，我压根儿就没想到，有一天他会和一个女人的屁股联系起来。陈刚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色情，我也难以估计。
我没有回医院，我觉得我没法面对陈刚。想起李二还躺在家里的地板上，我就疯了似地向家中跑去。我这样疯跑并没有明确的目的，是想从李二嘴里再听一次陈刚的恶行吗？当然不是，也许李二会告诉我陈刚没有摸那个娘们的屁股。
回到家里，李二已经不在了。他刚刚离开不久的样子，因为地板是潮湿的，非常干净，像是拖过的。
我呆怔了一会，就去游戏室找李二。有人说李二抱着妞妞陪苏小姐出去打牌了。
我知道苏小姐常打牌的地方。那个地方是这座城市里引人注目的富人区。那地方有一个非常时尚的名字：岁月名苑。
苏小姐是“岁月名苑”里的常客，她认识那里很多的女人，并与她们姐儿妹儿地相称。那些女人影子灰暗却要展露灿烂的笑容，她们通常是被有钱的男人包下来缺乏自由只能在豪华的房子里打牌的寂寞主儿。苏小姐和她们混在一起，但苏小姐不属于任何一个男人，她属于很多男人。她看不上李二，却常把李二带在身边，就像把妞妞带在身边一样。李二也是男人里面的极品，他明知苏小姐看不起他，他却自嘲地说，他是先爱狗，其次才是爱女人。苏小姐听了这话就不高兴，李二这不是打她的脸吗？如此美若天仙的女人，竟排在狗的后面。不过，苏小姐是个举一反三的女人，她细想后就不怎么生气了，认为像李二这样的男人，是只配爱狗不配爱女人的。苏小姐后来就当仁不让地把她的小狗妞妞让给李二爱了。
李二也真是爱妞妞，无论有多忙，苏小姐一叫他，他就怀抱妞妞随苏小姐出门了。
找不到李二，我回到家里给陈刚的姐姐打了一个电话。我说陈刚在酒吧摸了女人的屁股，人家把他的屁股烫伤了，人住在医院里。他姐还想说什么，我就挂了电话。我知道她会去医院照顾她那个宝贝弟弟。我总算出了一口恶气，心里稍微轻松了一下。陈刚的这位姐姐那时候不同意陈刚娶我，她说我长了一张狐狸脸，以后可能守不住。这次就让她看看，是她陈家的人守不住，还是我王莉守不住。
搁下电话，竟有一瞬间的迷茫。早晨饭馆没开门，索性就关一天吧。厨师和服务员早盼着出去疯玩一天，就称他们心如他们的愿吧，谁叫老板要出这档子事呢。
冬日时光消失很快，还没做什么，已过了中午。阳光面粉一样迷茫，天空风平浪静。
我弄点快餐吃了，突然就有大片的时间空闲出来。跟着陈刚经营个破饭馆，还从来没在大白天好好睡过觉呢。头上蒙了被子，却无论如何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折腾，时间白白地晃了过去。
听见妞妞的叫声，知道苏小姐和李二回来了，我忙出去喊李二。
李二放下妞妞，过来问，陈刚怎么样了？他没事吧？
我说，妞妞是你老婆，陈刚是你什么人？你还能想起他？陈刚昨天晚上是和你一起出去的，他身上怎么少了一层皮？你反倒好好的，还有心思抱着宠物玩？
李二说，话莫要这样讲噢，妞妞是妞妞，陈刚是陈刚。我是和陈刚一起出去的，我们一起喝酒，一起吹牛，又一起喝酒，后来一起回家。我上了趟侧所出来，就找不到他了。我整整找了他大半夜，商城的门全都让我啪开了，就是找不到他。
李二站在冬日的阳光下陈述他昨晚的遭遇。他身旁的一棵光溜溜的老柳树倾听着远处飞来飞去的麻雀的叫声。我一心盼着，那些麻雀能从远处飞来，落在老柳树上倾听李二苍白的声音，或许会落在他的肩膀上，朝着他扇动的嘴啄一口，可它们却只是在远处飞来飞去的。我望着远处飞来飞去的麻雀说，陈刚，陈刚他的后背，屁股，大腿上的皮全都被烫没了，你知道吗？他光着屁股躺在医院的走廊上，那么多穿着衣服的人都在看他，你知道吗？李二，你是个混蛋，你难道不知道是谁把陈刚害成了这样吗？
李二手足无措地站在那棵老柳下，眯着眼茫然四顾，如梦初醒的样子。麻雀终于从远处飞过来落在那棵老柳树上。麻雀扑翅的声音，使他为之一惊。他说，陈刚，陈刚昨晚给我打电话时，他大喊大叫，不，他哭着，是，是那种号啕大哭。可，可我去找他时，派出所那帮杂种，他们说又来了一个醉鬼，就一脚把我踹开，把陈刚丢上车。我，我追着车跑，他们说别追了，回家报信吧。后来，后来我跌倒在街上，车就，就没影了……
我望着那棵光溜溜的老柳树，麻雀还在不断地腾空飞起，又落下，就是不见落在李二的肩膀上。
苏小姐来了。
苏小姐走到那棵老柳树下，麻雀们“唿啦”一下全都又飞到远处去了。苏小姐慵懒地依在那棵老柳的树身上说，你们在谈什么呢？有什么新鲜的事？
李二说，陈刚昨晚喝醉了，不知被什么歹人烫伤了，现在还躺在医院里。
苏小姐说，烫伤了？伤在哪里？面积大不大？危险吗？
李二望着我，我拒绝回答。天空一片灰白的云朵向东飘去。
苏小姐说，今天的天气预报说，有可能会有小雪。她离开老柳树往回走时又说，李二，该给妞妞洗澡了。
李二说，我要去医院看看陈刚，晚上回来再给妞妞洗澡吧。
苏小姐没吭声，传来一声很响的关门声。她消失在那扇门里后，突然传来妞妞的尖叫声。肯定是她踢了妞妞两脚。
李二回头望着苏小姐的那扇门。
那门突然又开了，苏小姐伸出头来。她说，王莉，你们要去医院看陈刚吗？我看你们还是快些去找那个歹人吧，让伤害陈刚的乌龟王八赔些医药费。
李二说，到哪里去找？我和他都喝醉了，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苏小姐说，笨蛋，去昨晚喝酒的地方找啊。一个大活人让烫伤了，难道会天衣无缝地遮掩起来。
我的目光飘向苏小姐的门口，她的脑袋又消失在那扇门里了。这次，没有听到妞妞的叫声。
4
灰色咖啡厅在商城东南的一个死角。两间屋子，房费每月一千。屋顶上拉了一些彩灯和绿色的树叶，营造出一丝梦幻的影子。地板上放了几张矮桌和几个坐垫，看上去一点儿也不浪漫，有点土洋结合。里面从早到晚地飘荡着那种低沉的靡靡之音，似凄婉的哭泣。几个红男绿女招呼着来客，并供应一些廉价的咖啡，啤酒，冰点。
这儿的老板叫王强，是陈刚的同学，号称最铁的铁哥们。其实，他这个咖啡厅，就是靠他的一帮同学和狐朋狗友支撑着，不然，早倒闭了。陈刚常常拍着胸脯说，有我陈刚这个酒仙，你这儿停不了业。
我和李二进了灰色咖啡厅，王强不在。他媳妇林叶忙端上两杯咖啡，她笑着说，陈刚呢？昨夜几点回去的？
我说，王强呢？
林叶说，上玫瑰酒吧了，我去给你找。
林叶说着就走出了咖啡厅。
小鼻子小眼睛的林叶，身材也很玲珑。她跑走的样子一跳一跳的，非常可爱。看来陈刚的情形她并不清楚，不然她早问了。
一会儿，王强和张良一起来了。张良是玫瑰酒吧的老板，也是陈刚的同学。俩人一进来，就笑着说，嫂子兴师问罪来了？
我说，你们还笑得出来？
王强和张良说话的口吻似乎不需要我回答，可我却回答了。尽管我也是反问，却像要压制他俩的话。
王强说，怎么？陈刚昨晚回去撒酒疯了？
张良说，嫂子这样容颜失色，莫非陈刚昨夜非礼您了？别生气，我们替您教训这个色狼。
我突然感到脸开始发烧，脖子的滚烫连自己都觉出了可怕。
王强和张良的话纯粹是开玩笑。不过，听起来就像是在影射陈刚。听起来令人觉得他俩都知道昨夜陈刚干了什么。甚至让人怀疑他俩是不是含有残忍的恶意。我把它解释成是自己的敏感。我心中常有类似的情绪。然而，我感到意外的是，陈刚烫伤的景况仍然密不透风地包裹着，除了那个斜眼便衣的狗屁话，别人都无法证明陈刚究竟做了什么。
李二说，陈刚昨晚根本就没回家，他烫伤了，人昏迷着，现在住在医院里。
王强和张良同时瞪大了眼睛：什么？陈刚被烫伤了？哪个龟儿子干的？
我说，不是龟儿子，是一个女的。陈刚去摸人家的屁股，让人家烫伤了。
其实我一直想掩盖那个斜眼便衣说的话，可稍不留神，那话竟脱口从我嘴里蹦了出来。我顿觉自己掉进了寂寞的深渊。对我来说，陈刚烫伤无论与什么有关系，都不能与女人的屁股有关系。我不能在苏小姐面前说的话，我却在陈刚的同学面前说了，我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王强望着我，张良也望着我，都满眼困惑。我灰暗的脸无法承载他俩的目光，他俩的目光又飘到李二脸上游移。
张良说，李二，昨晚你不是和陈刚一起走的吗？陈刚他，他摸了哪个婊子的屁股？
王强说，就算摸了她一把，非得把人烫伤啊？他妈的，婊子也想要尊严啊。
李二吭哧了一会，半天才把曾对我说过的那一套又重复了一遍。他说罢，就把脸扭向了一边，拒绝承受王强和张良尖锐的目光。
这时，张良的媳妇梅子在门口招招手，把张良叫走了。那清秀的面孔在门口一闪，却也带有某种神秘的意味。
王强说，陈刚先在我这里喝，后来又到张良那里喝。据说，喝到快一点了。陈刚和李二要走，张良不让走。张良抱着陈刚，李二却把陈刚拉走了。那时张良也喝醉了，后来他又出去找陈刚，三点多才回去。张良的媳妇梅子刚才就这样说的，可她那双眼睛里，总好像还隐藏着什么。也许是我多疑了，会不会是她今天没化妆，让我产生了错觉？
李二突然说，陈刚不会是摸了她的屁股吧？张良去找陈刚的几个小时里，她就把陈刚烫伤，然后拔打了110，情况会是这样吗？
王强说，放你妈的屁，你，你竟说出这样猪狗不如的话来。
我的目光游移不定地飘在空中，什么也看不到。咖啡厅里播放着《英雄》的主题歌。突然显得生冷和古怪。歌曲终结了，又从头放一遍。歌声里夹杂着林叶“咣当咣当”洗玻璃杯的声响。
张良走了很长时间了，都没有回来。大家沉默地喝咖啡，咖啡喝完了，林叶却不过来添加。王强喊：林叶，你过去看看，张良忙球啥么？
林叶“嗯”了一声就跑过去了。林叶的小跑有些怪异，好像证实了李二刚才的话并不是胡言乱语。
我有点坐不下去，我觉得自己坐在这里有点丢人现眼。其实是陈刚做了丢人显眼的事，我却在这里承受着隐晦的事实真相。梅子和张良结婚不久，一副纯洁善良的模样。她要是拿开水烫陈刚，那肯定是陈刚的行为太下流了。不然，她不会对她丈夫的好朋友下此毒手的。我想走，却仍沉静地坐下去。无论如何，我不相信陈刚会对梅子有非分之想。我历来就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儿，我宁愿把自己推到尴尬和窘迫的境地，也要弄清事情的真相。
林叶回来，神秘地说，张良让你们过去呢，你们快过去吧。
王强说，他忙啥？客人多吗？
林叶说，没客人，梅子在哭，好像张良在骂她。
王强说，我们走，看看这俩口子玩什么花样。
王强说着扶了我一把，好像他知道我起不来似的。其实我没那么软弱。
李二要付咖啡的钱，王强摆摆手。
林叶追着喊：王强，你好好和张良说，不要跟他动手。
王强说，屁话，我为什么跟他动手？女人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我心房悸动了一下，觉得王强是在说我。可我不好解释什么，谁能理解我当时在医院看到那个“坟堆”的感受呢。《英雄》的主题歌接近尾声，突然低沉，消失了。
玫瑰酒吧其实和灰色咖啡厅有点大同小异，就像双胞胎姐妹，只不过设备稍微先进一些而已。同样是彩色的灯，同样是仿真的树叶。墙角摆了一圈沙发，空出来的场地亮晶晶的。一套不是名牌的音响设备一直哼哼叽叽的。整洁和干净才是这里的本色。
张良阴沉着脸坐在沙发上，梅子不知躲在哪个角落，看不到她的人，只听见她的哭泣声，嘤嘤的，孩子一样。
我们进去时，张良就喊梅子给我们倒茶。他说，上热茶。
王强说，不喝了，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陈刚还躺在医院里生死不明呢。
张良说，梅子都看见了，可她不敢说，她说怕他们来砸玫瑰酒吧。
王强说，他们？他们是谁？
张良说，嗨，就是南墙边卖烤羊肉串的母老虎，她不是有几个光棍兄弟吗？他们都穷疯了，什么干不出来？昨天陈刚身上有钱没？我怀疑他们把陈刚的钱抢了，然后往他身上泼污水。什么他妈的摸了女人的屁股，亏他们想得出来，婊子儿真够下三烂的。
王强说，糟糕，陈刚啊陈刚，你什么人不能招，非要招那个母老虎。谁沾上她，谁就会倒血霉的。梅子的表姐就是例子，梅子，你表姐现在怎么样了？
梅子揉着眼出来，复又返回去提来了茶壶。她给我们每人倒了一杯茶，就坐在一边。她把身体缩在沙发的一个拐角，好像是怕我们逼她做不该做的事。
张良看了一眼梅子，说，你给大家把昨夜看到的情况说说。
梅子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热茶，她手抱着那杯热茶，低着头不吭声。茶杯里冒出的热气在她的鼻尖前飘忽不散。
张良提起茶壶，寻找杯子给自己倒茶。面前没有空杯，他将茶壶晃了晃，发出了很大的声响。尔后又去找梅子的手。不是握手，只是轻轻触了触。梅子放下茶杯，低声说，不是我不想说，我只是不想上法庭去当证人。
张良端起梅子放下的茶杯，咕噜了一口茶说，现在事情都没搞清楚，陈刚是否起诉也说不准，你想那么远干吗？
梅子迅速地抬头望了我一眼，她说，你们不要怨我。
我笑了一下，莫名的是我心里的一个死角突然亮堂起来。我说，不怨你。然后我坐到梅子身边去，握住了她的手。心里想：如果陈刚的烫伤与梅子有关，我还能这样自如地坐到梅子身边吗？
据梅子说，昨夜两点多的时候，陈刚要走，张良不让走，俩人撕扯了一会，李二拉着陈刚走了。张良喝醉了，梅子把他推到床上去睡。过了一会儿，他喊着陈刚又跳起来，他说不行，他得去找陈刚。梅子拉不住他，他就走了。梅子当时很生气，打算不管他，可过了一会儿，还是出去想把他找回来。梅子走到楼梯口一看，到处都黑乎乎的，也看不见张良。这时，南墙边那个楼梯口有争吵声，梅子听出是陈刚和那个母老虎的声音，接着一个人就从楼梯上滚了下来。母老虎手中提着大茶壶，不知怎么也“咣当咣当”顺着楼梯滚了。梅子听到陈刚喊了一声“龟贼，烫死我了”，接着，梅子看到一个黑影从地上爬了起来向南门跑去。母老虎喊“抓住他”，几个黑影就顺着南门追去。那时候，商城里黑乎乎一片，只有南墙向东的那个牛仔专卖店里还透出灯光来。梅子说，也许，那个店里的人看到的更清楚。
梅子说完，长舒了一口气。她的手更紧地捏住了我的手，我觉出了手心的潮湿。
王强说，南墙向东的那个牛仔专卖店是黄三开的，那家伙老聚众成夜扎金花，他肯定看到了事情的真相。走，我们去找他。张良马上站起来随声附和。于是，我跟着王强和张良去找那个叫黄三的小老板。想想梅子的多虑，也不知黄三愿不愿说出当时的情形。
张良说，王强，你说黄三能告诉我们真相吗？他会不会也怕母老虎啊？
王强说，不会吧？梅子怕母老虎，是因为她表姐让母老虎逼疯了。黄三怕她个球！
在去黄三店铺的路上，我总算弄清楚他们所说的母老虎的底细。母老虎原来在商城南门口看侧所，商城改建后，侧所变成了漂亮的商场，母老虎就失业了。失业后，她就变得更凶悍了。她丈夫何风在一家企业上班，因她平时对丈夫看管极严，还横加打骂，何风在厂里就显得非常可怜。也许是她看侧所看出的毛病，对丈夫的看管就演变成了看侧所，不但搜刮他的所有工资，而且还虐待他。梅子的表姐和何风在一个车间上班，先是对何风很同情，后来就有了感情。梅子的表姐从家里偷了八千块钱，就和何风私奔了。俩人到了深圳，花完了八千块钱后，找不到出路，何风就先回来了。他到厂里去上班，厂里已把他除名了。母老虎在何风跟梅子的表姐私奔后，去梅子的表姐家大闹一场，差点把梅子的姨妈气死。然后，她醒悟到自己在厂里再也领不到何风的工资了，她就在商城南墙边摆起了卖烤羊串的摊子。母老虎有几个膀大腰圆的兄弟，不知怎么恫吓了何风。反正梅子的表姐从深圳回来时，何风早已又回到了母老虎的身边。梅子的表姐有技术，回来后被厂里意外地接收了。母老虎隔三差五地去厂里闹，后来梅子的表姐就无法上班了，而且也无法再嫁人了。
李二落在我们身后不远的地方，突然跑过来大叫：我想起来了，昨天陈刚身上有一千多块钱呢，他说饭馆的房费到期了，他要去交房费的。后来没交，是因为房主又涨了房费。
我突然怔在冬日的阳光下，呆呆地看着王强和张良向前走去。
空气冰冷中带着颤抖，脚下的地面也在微微颤抖，难以遏止一种复仇的萌动。
思绪由最初的散漫、不连惯，逐渐变得缓慢、稳定，进而晶莹透明，最后这已不再是思绪，而是一些游移无语的幻影，犹如梦一般。而陈刚裸露的后背，一如梦中陡现的幻影，触目惊心地向我涌来。
5
牛仔专卖店的黄三没有梅子那样胆小，他说出了事情的真相后，却和梅子表明了同样的态度：他不愿上庭作证。
黄三说的前半部分基本上和梅子说的一样。不同的是黄三还看到了后半部分。
那天夜里，黄三聚众扎金花，结果他输了二百多块钱。众人走后，他睡不着觉，就独自一人拿扑克牌研究扎金花的路数。他听到外面有争吵声时，他探出头看了一眼。是母老虎，还有她的两个兄弟。听说她的几个弟弟都想跟她要钱娶媳妇，老为这点破事吵。商城里的人都习以为常了。黄三觉得这事没啥新鲜的，就又回屋研究他的扑克牌了。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几声喊叫，又把头探出去。他看见母老虎的两个弟弟拉扯着一个人从南门走来。那人挣扎着，他们就把那人按在地上。用拳头捶，用手撕，用脚踢。被按在地上的那人挣扎着，挥动着双臂反抗。但母老虎的两个弟弟好像疯了，他们扑在那人的身上，像一群饥饿的野兽，用牙齿啃着那人的骨头。黄三说，其实我当时没看清他们的牙，只是，只是他们的样子特凶狠，让我觉得他们在啃那人的骨头。母老虎出来了，黄三感觉母老虎朝他的店铺门口看了一眼，他就忙闪身进屋，并拉灭了灯。
屋子黑黑的，黄三在黑暗中悄悄地呼吸着。
外面有低低的诅咒声，还有打架的声音，沉闷而暗哑。这种情形持续了很长时间，暗含着一种杀人的危机。黄三以为外面正在杀人，可是后来他就听到了派出所“斜眼”的声音，看来是有人报案了。他还听见母老虎的声音：小王，这两个黄包车夫就是证人。
黄三说，小王就是那个斜眼，平时老在商城里混吃混喝的。
王强神情激动，怒气冲冲。他说，这帮狗杂种，为一千块钱就烫伤人，还精心地设下了圈套。母老虎那猪屁股，陈刚会摸她？真是自做多情。
张良说，我们去医院看看陈刚，再商量如何解决这件事。
医院里，陈刚仍堆在走廊里。
陈刚的姐姐看见我们来，就坐在一边抹眼泪。大家眼圈都红了。李二拉着一条哭声，陈刚，是我对不起你！
陈刚听到李二的声音，费劲地转过头，他眯着眼看见王强和张良，就想起身，可是支起的身子碰在那个弓形的钢架上，疼得他又爬下了。
几个人揭开被子看看陈刚烫伤的地方，急忙又盖住了。
王强皱着眉头说，婊子儿，太狠毒了。昨晚陈刚真是受罪了。他妈的，我们这样的人，也会被那些下三烂欺负。
张良说，无论如何，赶快想办法给陈刚弄个病房，躺在这走廊太可怜了。陈刚是我们这些人里面混得最好的人，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罪。
这时，陈刚的姐姐把我叫到一边。她一脸巴结的样子，还动手把我贴在脸上的头发往后拢了拢。她说，王莉，陈刚也是酒后做了糊涂事，你就原谅他吧，你看，他身上的一层皮都没有了，多可怜啊！
我静静地听着，突然有些惊恐万状。想起黄三说的一切，是那种杀人的感觉。我的眼泪从眼眶里掉了下来，流淌着像是要淹没了我。
护士走过来喊：走廊里病人的家属，快去交住院费，不然，就停止用药了。
陈刚的姐姐迅速地看了我一眼，就讨好地说，我去交吧。随后又说，你一定要对陈刚好点啊，他太可怜了。那，那摸女人屁股的事，你就别再提了，千万别在他那些同学面前提，人都是要面子的。王莉，你就听姐一句劝，别提那事了啊！
看着陈刚姐的那种样子，我突然感到有点绝望，视线在浓烈的苏打水味中开始模糊，变弱……
无论如何，我都要和那个卖烤羊肉串的母老虎打官司。
王强找了一个在检察院工作的熟人了解打官司的情形，人家说像陈刚这种情形，私了比较好。动用了官方，所需费用要高出对方的赔偿金。可是私了，一想起母老虎那几个不要命的光棍弟弟，就没有出路。何况对付一群没有钱只有命的穷人，公了私了都没有任何意义。我感到一阵头晕。映入眼帘的全是一个酒醉的男人被按在地上殴打的情景。他们为什么能把黑的说成是白的，我为什么就不能让白是白，黑是黑呢？母老虎为一千块钱就可以把自己的屁股拿出来做戏，我无论如何也是要为这场戏助兴的。
那天晚上，我在王强和张良的陪同下去了商城夜市。
母老虎手臂上装模做样地缠了一层沙布，她以为我们是食客，于是殷勤地招呼我们坐下。她看上去有四十多岁了，肚子和屁股都是肉多皮厚，前胸平台似的，就更显出肚子的硕大来。摊子上几乎没生意，她无精打采的样子让我对她的敌意减弱了几分。
王强说，我们不是来吃烤羊肉串的。
张良说，昨夜喝醉酒的陈刚摸的就是你的屁股吗？你这种母猪样子，倒贴钱都没人摸，你还真会往自己脸上扑粉啊？
旁边烤肉的男人忽地站了起来，却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嘴巴放干净点！
张良笑笑，我怎么了？说得不是实话吗？你本来跟一个好女人私奔了，又没出息地回来，是不是她的屁股吸引你啊？
母老虎手里拿着一个盆子，顺手就朝张良扣了过来：放你妈的臭屁！那个龟儿子就是摸了老娘的屁股，不要脸的家伙，没钱还想干不要脸的事。有钱去摸婊子啊，摸婊子不犯法，老娘可是良家妇女。
张良躲了，盆子砸在另一个卖面条的摊子上。四周顿时热闹起来，忽啦有好多人围过来看热闹。我不想把事情闹大，我就说了要上法庭解决的话，拉着王强和张良走。
母老虎却不放过我们，追着又骂了一些难听的话。脏话和“性”揉在一起，稍有点文化的人都溃不成军。
王强和张良想回头收拾那个婆娘，但好像有些力不从心，就各自分手回家了。
这是个有月光的夜晚。我仰望着夜空。
然而，月亮却是灰白而冰冷的。我对母老虎的敌意竟明显地淡起来，后来淡到不愿再和她纠缠什么了。事情本来是咄咄逼人的，似乎是必须和那个女人弄清楚一些是非的时候，我却缺失了一种高昂的斗志。想想母老虎的处境，她的确是没有能力还我们一张人皮的。她没有这个能力，我跟她打官司又有什么意义呢？
陈刚烫伤的皮肉好好坏坏，反反复复，断断续续在医院的走廊上躺了三个多月。
医院的病房一直紧张，好像是故意让失去了皮的陈刚裸露在走廊受尽屈辱似的。在那段时间里，我看够了医生和护士的白眼。在那些白眼中，我一点尊严也没有了。陈刚也是，好几次他都破口大骂医生，说他不想活了。
可是，说不想活了还得活着。为了给陈刚植皮，我卖掉了饭馆，还借了张良和王强的钱。可是，陈刚的后背，屁股和大腿已和原来有了出入，斑斑驳驳的，阴影极为浓重。我不敢看他的背面，总觉得他的人皮丢了，无论怎么也找不回来了。
陈刚出院后，他到一家企业的餐馆里打工，但做得很不顺心。老板对他指手划脚的，经常横挑鼻子竖挑眼。他对我转让掉饭馆给他植皮是有怨恨的，但他不说。他偶尔也会提起王强和张良他们，但神色总是有点悲戚。
李二经常来和陈刚聊天，还喝那种几块钱一瓶的二锅头。尽管如此，陈刚还是时不时地表现出一种小老板的派头，对李二指手划脚的。好再李二也不计较，有时还故意低眉子下眼的，成全陈刚那种虚拟的心理优势。
我坐在一边，看着这两个同样不得志的男人想，酒精能陪他们度过人生的困境吗？我不由得担心，他俩的内心会不会已成为一片空白。
从陈刚躺在医院的那个夜晚起，我就变了，变成了一个总想隐藏什么而又不得不公开裸露更多内心感受的神经质女人。陈刚常常望着我若有所思，他说，这样的日子，几时是个头啊？我说，会有头的。我不看陈刚，我扭过脸随便看什么也不愿看他那张缺少血色的脸。其实我心里越来越没底，我只是无奈地支撑着。
王强和张良来找陈刚，陈刚开始躲着他们。其实，陈刚是在躲所有的人，除了李二，他似乎谁都不想见了。他还跟我谈过离婚的事，但我不想和他谈。
王强说，嫂子，还是让陈哥离开这个地方吧？
张良说，饭馆没了，呆这里也没多大的意思。
王强和张良就为了让陈刚到什么地方重新发展的事吵了起来，而且吵得很凶，差点当着陈刚的面打起来。
陈刚黑着脸大吼了一声。王强和张良呆了一下，然后他们告诉陈刚，他们卖掉了酒吧和咖啡厅，要和陈刚一起到远方寻找新的出路。
陈刚悄悄背过身，我看见了他的眼泪。那天晚上陈刚搂住了我，这还是他出事后第一次搂我。我却一点激情也没有，任他松松垮垮地搂着。他在我耳根前说张良和王强是帮他到远方寻找人皮的。我吃惊地望着陈刚，细细揣摩着从他嘴里嘣出的“人皮”二字。莫非他一直以来情绪如此低落，就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把人皮丢了？
我也一样，我总是觉得陈刚不是原来的陈刚，他的后背植入了不知是什么皮，有可能是猪皮。我们倾家荡产并没有恢复原有的人皮，这是我们心灵深处浓重的阴影。我的心理脆弱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有熟人撞入我的眼帘，我就会对人家说起关于人皮的事。有的人听我说人皮，觉得新鲜。我说了多次，人家就很不耐烦，而我却拉住人家碟碟不休地说。结果大家都躲着我，认为我是疯子。我知道这样不好，可我控制不了自己。我就是想说人皮的事，不说我活不成。
李二有一次竟发了脾气，他说我不如妞妞，他说妞妞还知道选择对什么人叫，对什么人不叫。他说我到处乱嚷嚷什么，人不就是一张皮嘛，有什么好说的。
我瞪着李二，张牙舞爪的样子。
李二不望我，他抚摸着怀中的妞妞，心态安然如一尊佛。
我慢慢垂下了自己的眼帘，在心里发誓，我以后再也不说人皮的事了，发誓做个沉默的女人。我还真做到了，我将自己常有的疑虑及情绪的变化隐藏起来，不让别人知道，也不让陈刚知道。我真是战胜了自己，做成了百分之百的沉默女人。也许，这是一种自尊。但这种情绪一直留在我心中的某个角落里，一次又一次激起我固执反抗的病态心理。可以说，张良和王强的决定，不仅救了陈刚，也救了我。
春天的时候，我们三家变卖了所有家当，准备离开我们从小生活的这个小城。但春色还不够强，只是雪已经消退了，在石头的角缝里残留着最后一点黑色的积雪。阳光却显得更温暖了。
苏小姐和李二出来送我们，妞妞跑到我面前，撒娇似地想让我抱。
我蹲下身，把妞妞抱了起来，它全身浓密的白毛充塞着我空荡荡的胸膛。我还从来没有抱过妞妞，原来宠物也是能够给人安慰的。那一瞬间，我泪流满面。
6
过了三四年光景，我和陈刚在另一个城市有了自己的中档餐馆，也有了自已的孩子。王强和张良改行，俩人联手做运输信息公司，事业也做大了。三家人常聚在一起吃吃喝喝，但都不怎么喝酒了。我们不再想起往事，为的是忘记曾经的痛苦。
又一年的夏天，陈刚的母亲去世了。我们不得不回到原来生活的那个小城市奔丧。四五年的光景，忘记了很多的人和事。走在街上，一些熟悉的记忆又沉渣泛起，想起苏小姐和妞妞，还有李二。但是办完丧事很多天了，我们都没寻到苏小姐和李二的踪迹。
想起那个曾令我泪流满面的小狗妞妞，我的意识竟有些模糊。我和陈刚带着孩子走在街上，看见一个全身裸露的女人。女人身上的肉脏脏的，说黑不黑，说灰不灰，看不出一点肉的颜色。这就像是一个卡通女人的肉体。两只松垮的奶子吊在肚皮上，气流摩擦着她的两腿和双臂，给人一种飞上天空的感觉。
女人不停地在街上走着，她看见什么抢什么。小商小贩就赶她走。太气愤的人，还打她。她跑走一会儿，又来了，继续抢东西。抢到能吃的东西就吃，抢到不能吃的东西就破坏掉，扔在街上。她赤身裸体，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头发蓬乱得如一只野兽的模样。还不愿躲起来，只往人多的地方跑。
我好奇地看她的时候，我傻眼了。记忆电闪雷鸣：她就是母老虎，为一千块钱凶残地迫害陈刚的女人。她怎么变成了这样？想起她的强壮，她当初的威风，她在底层社会的摸爬滚打，还有我那时内心深处对她的惧怕，我不明白她怎么可以疯了？我想不出结果。由此我又想到我们因为陈刚丢了所谓的人皮急匆匆地离开这里的情景。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当初的逃离，也是怕自己疯掉。
可疯掉的竟是母老虎。那么，她的人皮又是怎么丢失的呢？你看她的皮虽然仍裹在她的身上，但谁又能认为那是一张人皮呢？我想，不能让陈刚认出母老虎。他如果认出了她，他便会重新掉进一个怪圈。几年来，他一直在寻思一个问题：他是怎么把自己的人皮弄丢的？
我突然感到便急，急得像利刀在体内跳舞。脸面竟是那么发烫，全身都开始哆嗦。那个裸体的女人在我心中的黑暗里漂浮起来，越来越硕大，而且冰凉，潮湿，阴郁，灰白，沉甸甸的。我拉了陈刚拐进一个小巷，让他远离了一种记忆的复苏。
我们的皮都太薄了，经不起现实生活的揉搓。母老虎也一样。
夜深人静，我被一阵奇怪的拍门声惊醒了。是什么人的声音，有点弄不清楚。
起初听到的是一种被模拟了的狼的嚎叫。我以为是隔壁游戏室传过来的声音。I游戏机室的那男人有点变态，常常半夜在游戏中扮演各种角色。却不是那么回事，又好像是妞妞的哭泣，一种很真切的小孩子似的哭泣。
妞妞是一只狗，也不知是什么品种，披着一身雪白的毛，脸形已经跟类人猿的面孔很逼真了。冬天的时候，套一个红色的肚兜，缩在人的怀里，红白相映，不是孩子也会被看成是孩子的。
妞妞和苏小姐住在一起，它的身份高贵到比了我们这个大院里每一个人都要活得自在。妞妞从没有这样哭过，那声音是濒临死的痛苦呻吟，好像是喝了毒药。
我突然心房悸动加速，下意识地捂住胸口，仿佛心脏病发作了。过后，我完全醒了过来。不是狼嚎，也不是妞妞的哭泣，是男人的呻吟，就在门口。我完全从睡眠中醒来，却是不敢动弹。
那声音断断续续的，弥漫着一种恐怖的气息。男人还在喊什么，却像是被卡住脖颈，舌头不听使唤，语音不清。
门口响起人倒下的声音。男人还在喊着什么。渐渐地，就只剩下了喉咙噎住以后发出的痛苦呻吟声。像是快要被害似的。莫非发生了凶杀？谁在害谁呢？会不会是苏小姐招惹来的男人？她常跟各种各样的男人来往，谁知道哪天会弄出什么事来。
我抱紧被子，不寒而栗。
我急忙喊陈刚。连着喊了几声，床上没有陈刚的气息。
屋子黑黑的，才想起陈刚昨晚出门一直没回来。门外的男人是不是陈刚？
陈刚老是喝得醉醺醺回来，难保他不会惹出什么麻烦事来。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做出被人追杀的事吧。
我一阵惊惧，又是一种恨意。
15岁认识陈刚，和他在一起混到18岁，没领结婚证就举行了婚礼。这个比我大五岁的男人，婚后这么多年就没让我省心过。
陈刚开一个挣不了多少钱的破饭馆，却把挣来的钱都挥霍到酒桌上去了。表面看是花天酒地，实则是穷极无聊。他天天晚上出去喝酒，还美其名曰是“建立广泛的社会关系网，以求更大的人生发展。”他是个酒鬼，却标榜自己是酒仙。陈刚把我们买房子的钱全部喝光了时，我一哭二闹三上吊，都没有挽救他颓废的灵魂，我就不管他了。
不过，陈刚喝酒从不在外过夜，无论醉到什么程度，家是要回的。就为这点，我还从没想起过要离开他另攀高枝。
想到门外倒下的人有可能是陈刚，我忙跳下床扑到门前，先开灯，后开门。借着屋里的灯光，看见睡在门前的是隔壁游戏机室的变态男人李二。我站在那里，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李二醉得不成样子，做出一副要起来的架势，可挣扎了几次，又倒在地上。李二嘴里说，快，快，陈刚，陈刚他，他在市医院里，他，他不行了……李二说着，后来又说了些什么，完全听不清了。他的手胡乱在空中绕着，想抓住什么，差点抓住了我的裤角。我向后退了一步，他抓空了，手就茫然地摆动着。
我不想招惹李二，我对他有一种天生的本能的反感。其实他长得还算周正，就是有些奶油味。奇怪的是我总是把他当成一只苍蝇或者是一只蚊子。李二先是以为我没结婚，曾写过几封求爱信。后来知道我已是陈刚的老婆，就和陈刚混在了一起。三弄两弄的，竟在我们饭馆旁边开了个游戏室。他常常当着陈刚的面对我献殷勤，陈刚也是一笑了之。陈刚说我歧视李二，后来又说我势利。他说我不该这样对待一个小人物。我心里恨恨的，又不能太当回事。
李二对苏小姐也上心，经常拉着妞妞出去溜圈。苏小姐男朋友很多，李二在苏小姐那里，是个最低级的角儿。其实，他在我们这个大院里，除了陈刚对他讲哥儿们义气，谁都不把他当人看。
王莉！王莉！李二终是伸手拉住我的裤角，身子滚了几滚，就滚到了屋里。嘴里叫着，陈刚，陈刚……声音极小，后来就没声音了。他从门外滚到了门里，缩着脖子睡死了的样子。
我本想帮李二翻个身，这一翻，李二就到了门外。
外面很冷，寒风呼哧呼哧地吹过来。
我觉得自己这样做不合适，毕竟李二现在不是真实的李二，他只是一个醉汉。讨厌归讨厌，你不能把一个你所讨厌的人置于门外不管，让他在酒醉后冻死在冷嗖嗖的冬夜里。这就是恨和讨厌的区别，如果是恨就好办多了，而讨厌却是有些暧昧。
看看天色，再看看表，已是凌晨四点。
陈刚得急病了吗？他快不行了是什么意思？可是李二已经跟一头猪没什么两样了，他回答不了我的问题。
我还是帮他翻了个身。我没把他翻在门外，而是把他翻在屋内更里面些。这样我就可以锁门去医院看陈刚了。
我锁门时还是动了恻隐之心，拿一个被子盖在李二身上。屋里充盈着暖暖的温热，他睡在地板上也不会冻死的。
我把李二锁在自己家里，裹了一件白色的棉袄就向医院跑去。白色的棉袄在冬天的深夜里很醒目，我跑的样子也很古怪。也许是我把一个自己讨厌的男人锁在家里，这事本身就有点暧昧，激起了我身上潜伏着的激情，我才跑得那样充满了弹性。
事后有看到这个冬夜情景的熟人回忆说，那个白色的兔子蹿到街上一直向东跳着，使那黑咕隆咚的冬夜顿时沉静地亮了起来。那是一束白光，非常耀眼。听着别人另类的描述，我竟怪声怪气地笑起来，吓得那人差点从我身边逃走了。我不是笑那人，我是笑自己变成了兔子。从那个冬夜的梦中醒来，我竟变成了一只兔子，这是多么有意思的事。
2
医院外三的走廊里只有一个病床，陈刚就躺在那里。冬夜的冷气一直延伸在这里。
陈刚的衣服全被什么人扒掉了，他光着身子爬在病床上，从后背到屁股再到大腿，全都红肿着，渗出一层黄汁来。光身子上扣了一个用钢筋焊接的弓形支架，支架上盖了一床有点发黑的沙布棉被，看去就像一个坟堆。
我叫了几声，陈刚的头只是稍微动一动，嗓子里一点声音都咕噜不出来。
他昏迷着，手背上打着吊针。由于夜间冷空气的笼罩，医院的轮廓变得朦胧了。
走廊的灯很昏暗，没有人走动。病房的病人大概都睡了，值班护士也不见个人影。
我站在那长长的走廊上盯着那坟堆看，一种凄凉袭上心头，鼻子酸酸的，差点要哭出声来。我硬忍着，眼角挂着泪花。觉得一个人到了这种地步，竟是这样可怕。
陈刚怎么到了这种地步的？是谁把他变成了这样？我迫切地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就拖着影子一次又一次去找值班护士。
找不到护士，我就一声一声想把陈刚喊醒。可是他呻吟两声，就没声息了。
医院走廊里的潮气包裹着我，苏打水的味道呛得我嗓子痒痒，连着咳嗽了好几声，也没把那种难受的感觉驱散。
我坐在陈刚的身边的一个矮凳上，内心竟有一种屈辱的感觉涌上来。他怎么就可以变得如此狼狈呢？无论如何，人都是有一张皮的，可他竟把自己的皮弄没了。大家在生活中如此挣扎，谁会不注重自己那张皮呢。
他23岁，我17岁的时候，他父母找到我父母，坚决要求我们结婚，说不结婚就让陈刚和我断开，另觅佳人。我父母觉得我15岁就跟陈刚一起混挺丢人的，也想尽快把我嫁出去。他们是怕我名声不好了，以后嫁不出去。陈刚的父母和我的父母一合计，就让我们在领不到结婚证的情况下举行了事实婚礼。婚礼很寒酸，不是陈刚要的，也不是我要的。那时陈刚说，我本来想等挣到大钱时再结婚，我们需要用一场豪华盛大的婚礼来证明我们走上社会的能力。
结婚半个月，我怀的孩子已四个月大。我妈知道了，怕丢脸，硬逼我去做了流产。她同样硬逼我吃很多的鸡鱼，她希望我在吃过这些东西后再给她怀个孙子或者是孙女。我知道如果我在结婚几年后仍不生孩子，她同样感到丢脸。那时，我就想让她丢脸，我偷偷去上了节育环，连陈刚都没告诉。几年没孩子，他也不问我。我妈比他急，他妈比我急，但我妈他妈都没办法。我妈经常领我找中医大夫看病，他妈经常逼我吃各种各样的药。我表面上应付她们，内心却美滋滋地偷着乐。在这个世界上，谁能玩过我呢。也许只有陈刚。他不管不顾地喝酒，我就只能上网胡侃了。充其量算是和他打了个平手。
陈刚不得志，但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狼狈过。他开个破饭馆，充三充四地以老板的身份自居，看上去挺有男人味的。
找到值班护士的时候，走廊上已有病人走动。病房的门都打开了，里面冲出一股又一股的尿臊味。
大家探出头，都用怪怪的目光看着走廊里高高隆起的被子，不知道那里面是一个什么样的病人。有人还站在跟前研究了很长时间，后又满脸疑惑地走开。
护士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圆脸蛋上有两个小酒涡，笑模笑样的。刚睡醒，睡意浓浓的，打着呵欠出现在走廊里。
我追上去问护士，陈刚究竟怎么回事？
护士说，陈刚是谁？
我说，躺在走廊的那人。你们怎么让他躺在走廊里？
护士说，病房没床位了，不躺在走廊，你说躺在哪里？
我说，他怎么了？
护士说，全身大面积烫伤。你看到了，一层皮都没了，只有红生生的肉。这种伤容易感染，你们要有心理准备。你是他什么人？
我说，我是他老婆。他是怎么弄成这样的？
护士笑了一下，她的笑隐含着一种什么东西，很鬼秘。她说，不知道，这事你该找城关镇派出所，是他们把人送到医院的。
小护士说完，就显出了不耐烦，她一闪就进了一个病房。病房里传出她问候病人的声音，假假的。
我从小护士嘴里弄不出更多的信息，只好坐在“坟堆”旁边的一个小方凳上，等陈刚醒来。我在心里想把那“坟堆”的感觉驱走，可是不知怎么，那高高隆起的被子就是要加强我的这种意识。这种意识带着一种阴气，紧紧地跟随着我。难道陈刚会有什么不测？我不想朝这方面想，我觉出自己的肩膀仿佛在发颤。危险时时刻刻都存在着，也许我是真的在怕什么吧。我木木地坐着，看着走廊里的人多了起来。
医生来上班了，穿着白大褂风风火火的样子，脸却比冰还冷。一个胖胖的女医生问，走廊那人怎么了？
圆脸护士笑起来，半夜送来的，小伙子喝醉后烫伤了屁股。
胖医生走过来揭开高高隆起的被子看了两眼，就站在那里说，脱了一层皮，清疮了没？
圆脸护士跑过来说，没，说是早上再清。
胖医生就发火道，早上，早上，黄汁都渗出来了！
圆脸护士没吭声，低眉顺眼的，像个受气的童养媳。
看来各行各业都是有等级的，只要是有人群的地方，那隐晦的等级就会显山露水。这也是我一直寄希望于陈刚发达的原因。隐晦的等级无处不在，就像陈刚，如果他混出了大名堂，医院能让他躺在走廓吗？早他妈的给请到特护病房供起来了。
陈刚的光股屁就那样在白天到来的时候，没羞没臊地暴露在公众面前。
周围很快站了一圈病人，断胳膊的，瘸腿的，都来看光屁股的笑话。
陈刚爬在床上，脸朝下，看不到他的脸，只看到他的头发遮着后脑勺。那样子很怪，全身没有一点遮羞布，后脑勺上的头发看上去就是一块黑布，遮在了不需要遮盖的地方。后背，屁股，大腿上的皮没有了，只有光溜溜的肉。那样子真的是没法看，也不敢看。肉没了皮的包裹，原来就是这种样子。一个人要是没了皮的包裹，肉会不会从身上掉下来？我突然这样想，竟被自己的想法吓住了。我明知道肉上还会生出新皮来，可我就是对新皮的产生有了某种质疑。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我自己都无法说清楚。
胖医生说，嗨，小伙子，你现在有感觉吗？
圆脸护士说，他烂醉如泥，还没醒过来呢。
周围一阵轰笑。咯咯咯，嘎嘎嘎，哈哈哈，各种各样的笑。
我被这些笑刺疼了心脏，我沉着脸，响声很大地走过去，夸张地把被子蒙在那弓形的钢筋支架上。
陈刚的光身子隐藏在了那里面，那一层被子，就像是一层皮，包裹了陈刚的肉。
走廊里的轰笑，面对那个坟堆似的高高隆起的被子时，似乎突然没有了笑的意味。大家眼神怪怪地看了我一眼，就散开了。很快各个病房里传出了说笑声，说笑的中心就是拿陈刚的光屁股当靶子的。我有权利给陈刚蒙上被子充当肉上面的皮，却没权利拿针缝上众人的嘴。我的眼泪在眼圈里转了转，硬生生又给吞了回去。
女医生开了一个处方，我去药房取回两管药膏。
圆脸护士拿来剪刀和棉签，对我说，是你清还是我清？清疮费一百五。
我说，我怎么会清？我又不是医生。
圆脸护士也不多话，揭开那高高隆起的被子扔在一边。她好像是故意要羞辱我，竟然瞪了我一眼。也许她是怕我再把被子给捂上去，她先警告了我。她坐在床边的方凳上开始清疮。她不知什么时候戴了雪白的口罩，只露出两只眼睛来。看来她已见怪不惊，面对一个男人的裸体，她只是个木头美女。她拿起剪刀，把肉上面的细碎的干皮剪掉，然后再把肉上面的黄汁用棉签抹去，接着就把那药膏子涂抹在上面。那一层金黄色的药膏子也无法让陈刚的皮肉变得体面起来。红生生的肉上浸出的黄汁泛滥着，看上去更加令人目不忍睹。
清疮的过程极为简单，却也用了二十几分钟。小护士做完她的工作，又去向那个胖医生汇报。她走时又警告地瞪了我一眼，别急着捂被子。
走廊里的人又多起来，病房里的病人也都涌出来观看。
陈刚没有皮的光身子再一次展现在公众面前。他的后脑勺上遮了一块黑布，那是头发，可没有人对那块黑布感兴趣。大家研究着陈刚没有皮的肉，窥视着陈刚的隐私，讨论着陈刚烫伤的背景。有人问我，他是怎么烫伤的？接着有人问，怎么烫的？怎么光烫后面不烫前面啊？还有人问，你是他老婆，咋能不知道呢？
我呆在陈刚的病床前，被迫听这些人的问话，竟无端地觉得自己受了某种污辱，心里窝火得很。想到陈刚晚上出去，一夜没回家，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这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陈刚是自己烫伤的还是让别人烫伤的？城关镇派出所为什么要把他送到医院来？李二报的信，李二肯定知道真相，可李二醉了。陈刚肯定也知道事情发生的经过，可陈刚还没醒过来。因了这些原因，我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外人却不放过我，以为我隐满着什么。从眼前的景况来看，我实在想象不出陈刚昨夜遭遇了什么。他会不会和什么案件牵扯在一起？这样一想，我不由得一阵揪心，头脑昏昏沉沉的，在朦胧中产生了一种错觉，自己仿佛成了烫伤陈刚的泼妇，夫妻俩吵架到高潮时，我把一盆开水扔在了他的身上。我打定主意，只要有人再向我打听陈刚烫伤的经过，我就充当这样的恶妇泼妇，让那些不怀好意的窥探全都滚他妈的蛋。
保险公司的业务员过来送我一张宣传报纸，以为可以引我上钩，见缝插针地宣传买保险的好处。
我厌烦地说，谁不想买保险啊？不买保险的人是白痴是傻蛋，可我兜里没钱我拿什么买啊？人血要吗？从我胳膊上抽几管子血买你们的保险行吗？
那业务员翻翻白眼，狼狈地从我身旁逃走了。走廊里观看陈刚的人也四散走开。
十点多钟的时候，陈刚突然大叫起来，哎呀，赶快起来榨油条了！
我回过头，陈刚迷迷瞪瞪的，还以为他是在饭馆呢。我说，榨什么油条？你躺在这里榨油条啊？
陈刚说，我躺在哪里？
我气恨恨地说，你躺在医院里。
陈刚四处望望，看见穿白大褂的护士来来回回地走动，终于确定自己是躺在医院里。他动了一下身子，疼痛使他大叫了一声。过后他就爬在那里不动了。
我说，你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他说，我也不知道。
我说，你会不知道？你屁股上烫掉了一层皮，你竟然不知道？你哄谁呢？
陈刚大声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哄你？我和李二去“灰色咖啡屋”喝酒，先是喝啤酒，后来又喝白酒，再后来好像又去了“红玫瑰酒吧”。别的，记不清了。我醒来时躺在派出所的地上，冷得发抖，哭着喊李二，好像是给李二打了电话。派出所那个婊子儿把我的手机也强行收走了。
陈刚这样理直气壮，倒把我震住了，我不知说什么好。
陈刚说，走，我们回家。他说着就想爬起来，结果疼痛让他又哎呀哎呀大叫起来。
我说，这种样子怎么回家？医生说了，弄不好会感染的，到那时，医院也管不了你。
陈刚的脸灰暗起来，他俯卧在那里久久不吭声。
我盯着他后脑勺上的那丛黑发暗想，陈刚说得是实话吗？他的屁股是怎么烫伤的，他自己都不知道，哪谁会知道呢？
陈刚把他那一丛黑发掉过去，把他的脸掉过来，他望着我说，你能不能去派出所一趟，把我的手机要回来？
我说，你是怎么到了派出所的，你也不知道？
陈刚说，不知道。我有意识的时候，我已躺在派出所了。那帮驴日的，他们不管我，我差点冻死了。李二呢？是他把我送到医院的吧？
我说，李二也喝醉了，他现在躺在咱家的地板上，是他告诉我，你在医院里。
陈刚说，他躺在地上？你快回去看看，别冻死了。
我说，死不了，我给他盖了被子。陈刚昨晚看来真是冻怕了，听见李二也躺在地上，他条件反射似的就打起了哆嗦。
原以为陈刚醒了，所有发生的事都会弄清楚了，可是展现在眼前的仍是一个迷团。然而，李二的醉脸和陈刚的光屁股，总是萦回在我的心里。尽管陈刚又迷糊过去，我却打算要把这件事彻底弄清楚。
3
城关派出所的门全关着。只有一间屋子有人，屋里挤满了人。
我看不出哪位是管事的，因为屋里的人都没有穿制服。那些人坐桌子的，坐椅子的，坐沙发扶手的，看上去全都一身匪气。
我在门口晃了几晃，就有人出来问我找谁。我说我是要手机的。
里面桌子边上的一个斜眼小伙子喊：谁要手机？什么手机？
我忙挤进去说，陈刚的手机，他昨晚喝醉酒烫伤了，说你们把他的手机扣下了。
斜眼小伙子说，你是他什么人？
我说，我是他老婆，他是怎么烫伤的？他是怎么到了你们派出所的？
斜眼小伙子不怀好意地打量了我一会，说，你回去问他是怎么烫伤的？
我说，他一直昏迷着，说他自己也不知道。
斜眼小伙子冷笑说，他是说不出口，你回去好好管管你男人。他喝点酒，把一个女人搂住摸人家的屁股，人家挣脱跑了。他疯狗一样满街乱追，什么行为吗？简直是流氓！你们做好准备，女方有可能要告你们。
那家伙说完就轰屋里的人出去，说是乡下又发生了案子。我也被夹在中间轰了出来。
刚开始我的脑袋木木的，后来就愈来愈清晰了，而且愤怒燃烧着我的心智。我真想冲回到医院里，对着陈刚那张没羞没丑的脸扇几记耳光。让他知道，摸女人不是那么好玩的，会付出代价的。这么多年来，他每天晚上都出去喝酒，我从来没有把他和色情想到一块去。斜眼小伙子的话，使我大为震惊。陈刚经常去喝酒的“灰色咖啡屋”和“红玫瑰酒吧”，都是他那帮不得志的同学开的。他们是一帮有点文化且胸怀大志却沉浮于商海挣扎看不到希望的人。陈刚和他们一样，自命为老板，是给社会和别人看的。可是那老板当得是多么虚妄，多么心酸，前景又是多么灰暗。
我有时候也随陈刚去他们那里瞎胡闹，似乎这样可以减轻生活的重负。在那沉沉的暗夜中，无伤大雅的坠落，仿佛给我的生活带来一束闪电般的光明，我一直认为这并不是怎么严重的病态。陈刚的同学一个个喝得醉眼朦胧的，指着我对陈刚说，嫂夫人如此漂亮，又有一副魔鬼身材，陈老兄怀抱如此娇妻，该知足了。这种时候陈刚就会搂过我说，怀抱美人，穷极无聊啊，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问各位仁兄，陈刚什么时候有出头之日啊？话毕，大家笑做一团，扭做一团，后又哭成一团。那种样子，让你觉得人世界就剩这么点友情了。大家就是靠这种东西支撑着奋斗，为生活奋战，为将来奋战。说实话，我对陈刚是理解的，他泡在“灰色咖啡屋”和“红玫瑰酒吧”喝酒，我压根儿就没想到，有一天他会和一个女人的屁股联系起来。陈刚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色情，我也难以估计。
我没有回医院，我觉得我没法面对陈刚。想起李二还躺在家里的地板上，我就疯了似地向家中跑去。我这样疯跑并没有明确的目的，是想从李二嘴里再听一次陈刚的恶行吗？当然不是，也许李二会告诉我陈刚没有摸那个娘们的屁股。
回到家里，李二已经不在了。他刚刚离开不久的样子，因为地板是潮湿的，非常干净，像是拖过的。
我呆怔了一会，就去游戏室找李二。有人说李二抱着妞妞陪苏小姐出去打牌了。
我知道苏小姐常打牌的地方。那个地方是这座城市里引人注目的富人区。那地方有一个非常时尚的名字：岁月名苑。
苏小姐是“岁月名苑”里的常客，她认识那里很多的女人，并与她们姐儿妹儿地相称。那些女人影子灰暗却要展露灿烂的笑容，她们通常是被有钱的男人包下来缺乏自由只能在豪华的房子里打牌的寂寞主儿。苏小姐和她们混在一起，但苏小姐不属于任何一个男人，她属于很多男人。她看不上李二，却常把李二带在身边，就像把妞妞带在身边一样。李二也是男人里面的极品，他明知苏小姐看不起他，他却自嘲地说，他是先爱狗，其次才是爱女人。苏小姐听了这话就不高兴，李二这不是打她的脸吗？如此美若天仙的女人，竟排在狗的后面。不过，苏小姐是个举一反三的女人，她细想后就不怎么生气了，认为像李二这样的男人，是只配爱狗不配爱女人的。苏小姐后来就当仁不让地把她的小狗妞妞让给李二爱了。
李二也真是爱妞妞，无论有多忙，苏小姐一叫他，他就怀抱妞妞随苏小姐出门了。
找不到李二，我回到家里给陈刚的姐姐打了一个电话。我说陈刚在酒吧摸了女人的屁股，人家把他的屁股烫伤了，人住在医院里。他姐还想说什么，我就挂了电话。我知道她会去医院照顾她那个宝贝弟弟。我总算出了一口恶气，心里稍微轻松了一下。陈刚的这位姐姐那时候不同意陈刚娶我，她说我长了一张狐狸脸，以后可能守不住。这次就让她看看，是她陈家的人守不住，还是我王莉守不住。
搁下电话，竟有一瞬间的迷茫。早晨饭馆没开门，索性就关一天吧。厨师和服务员早盼着出去疯玩一天，就称他们心如他们的愿吧，谁叫老板要出这档子事呢。
冬日时光消失很快，还没做什么，已过了中午。阳光面粉一样迷茫，天空风平浪静。
我弄点快餐吃了，突然就有大片的时间空闲出来。跟着陈刚经营个破饭馆，还从来没在大白天好好睡过觉呢。头上蒙了被子，却无论如何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折腾，时间白白地晃了过去。
听见妞妞的叫声，知道苏小姐和李二回来了，我忙出去喊李二。
李二放下妞妞，过来问，陈刚怎么样了？他没事吧？
我说，妞妞是你老婆，陈刚是你什么人？你还能想起他？陈刚昨天晚上是和你一起出去的，他身上怎么少了一层皮？你反倒好好的，还有心思抱着宠物玩？
李二说，话莫要这样讲噢，妞妞是妞妞，陈刚是陈刚。我是和陈刚一起出去的，我们一起喝酒，一起吹牛，又一起喝酒，后来一起回家。我上了趟侧所出来，就找不到他了。我整整找了他大半夜，商城的门全都让我啪开了，就是找不到他。
李二站在冬日的阳光下陈述他昨晚的遭遇。他身旁的一棵光溜溜的老柳树倾听着远处飞来飞去的麻雀的叫声。我一心盼着，那些麻雀能从远处飞来，落在老柳树上倾听李二苍白的声音，或许会落在他的肩膀上，朝着他扇动的嘴啄一口，可它们却只是在远处飞来飞去的。我望着远处飞来飞去的麻雀说，陈刚，陈刚他的后背，屁股，大腿上的皮全都被烫没了，你知道吗？他光着屁股躺在医院的走廊上，那么多穿着衣服的人都在看他，你知道吗？李二，你是个混蛋，你难道不知道是谁把陈刚害成了这样吗？
李二手足无措地站在那棵老柳下，眯着眼茫然四顾，如梦初醒的样子。麻雀终于从远处飞过来落在那棵老柳树上。麻雀扑翅的声音，使他为之一惊。他说，陈刚，陈刚昨晚给我打电话时，他大喊大叫，不，他哭着，是，是那种号啕大哭。可，可我去找他时，派出所那帮杂种，他们说又来了一个醉鬼，就一脚把我踹开，把陈刚丢上车。我，我追着车跑，他们说别追了，回家报信吧。后来，后来我跌倒在街上，车就，就没影了……
我望着那棵光溜溜的老柳树，麻雀还在不断地腾空飞起，又落下，就是不见落在李二的肩膀上。
苏小姐来了。
苏小姐走到那棵老柳树下，麻雀们“唿啦”一下全都又飞到远处去了。苏小姐慵懒地依在那棵老柳的树身上说，你们在谈什么呢？有什么新鲜的事？
李二说，陈刚昨晚喝醉了，不知被什么歹人烫伤了，现在还躺在医院里。
苏小姐说，烫伤了？伤在哪里？面积大不大？危险吗？
李二望着我，我拒绝回答。天空一片灰白的云朵向东飘去。
苏小姐说，今天的天气预报说，有可能会有小雪。她离开老柳树往回走时又说，李二，该给妞妞洗澡了。
李二说，我要去医院看看陈刚，晚上回来再给妞妞洗澡吧。
苏小姐没吭声，传来一声很响的关门声。她消失在那扇门里后，突然传来妞妞的尖叫声。肯定是她踢了妞妞两脚。
李二回头望着苏小姐的那扇门。
那门突然又开了，苏小姐伸出头来。她说，王莉，你们要去医院看陈刚吗？我看你们还是快些去找那个歹人吧，让伤害陈刚的乌龟王八赔些医药费。
李二说，到哪里去找？我和他都喝醉了，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苏小姐说，笨蛋，去昨晚喝酒的地方找啊。一个大活人让烫伤了，难道会天衣无缝地遮掩起来。
我的目光飘向苏小姐的门口，她的脑袋又消失在那扇门里了。这次，没有听到妞妞的叫声。
4
灰色咖啡厅在商城东南的一个死角。两间屋子，房费每月一千。屋顶上拉了一些彩灯和绿色的树叶，营造出一丝梦幻的影子。地板上放了几张矮桌和几个坐垫，看上去一点儿也不浪漫，有点土洋结合。里面从早到晚地飘荡着那种低沉的靡靡之音，似凄婉的哭泣。几个红男绿女招呼着来客，并供应一些廉价的咖啡，啤酒，冰点。
这儿的老板叫王强，是陈刚的同学，号称最铁的铁哥们。其实，他这个咖啡厅，就是靠他的一帮同学和狐朋狗友支撑着，不然，早倒闭了。陈刚常常拍着胸脯说，有我陈刚这个酒仙，你这儿停不了业。
我和李二进了灰色咖啡厅，王强不在。他媳妇林叶忙端上两杯咖啡，她笑着说，陈刚呢？昨夜几点回去的？
我说，王强呢？
林叶说，上玫瑰酒吧了，我去给你找。
林叶说着就走出了咖啡厅。
小鼻子小眼睛的林叶，身材也很玲珑。她跑走的样子一跳一跳的，非常可爱。看来陈刚的情形她并不清楚，不然她早问了。
一会儿，王强和张良一起来了。张良是玫瑰酒吧的老板，也是陈刚的同学。俩人一进来，就笑着说，嫂子兴师问罪来了？
我说，你们还笑得出来？
王强和张良说话的口吻似乎不需要我回答，可我却回答了。尽管我也是反问，却像要压制他俩的话。
王强说，怎么？陈刚昨晚回去撒酒疯了？
张良说，嫂子这样容颜失色，莫非陈刚昨夜非礼您了？别生气，我们替您教训这个色狼。
我突然感到脸开始发烧，脖子的滚烫连自己都觉出了可怕。
王强和张良的话纯粹是开玩笑。不过，听起来就像是在影射陈刚。听起来令人觉得他俩都知道昨夜陈刚干了什么。甚至让人怀疑他俩是不是含有残忍的恶意。我把它解释成是自己的敏感。我心中常有类似的情绪。然而，我感到意外的是，陈刚烫伤的景况仍然密不透风地包裹着，除了那个斜眼便衣的狗屁话，别人都无法证明陈刚究竟做了什么。
李二说，陈刚昨晚根本就没回家，他烫伤了，人昏迷着，现在住在医院里。
王强和张良同时瞪大了眼睛：什么？陈刚被烫伤了？哪个龟儿子干的？
我说，不是龟儿子，是一个女的。陈刚去摸人家的屁股，让人家烫伤了。
其实我一直想掩盖那个斜眼便衣说的话，可稍不留神，那话竟脱口从我嘴里蹦了出来。我顿觉自己掉进了寂寞的深渊。对我来说，陈刚烫伤无论与什么有关系，都不能与女人的屁股有关系。我不能在苏小姐面前说的话，我却在陈刚的同学面前说了，我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王强望着我，张良也望着我，都满眼困惑。我灰暗的脸无法承载他俩的目光，他俩的目光又飘到李二脸上游移。
张良说，李二，昨晚你不是和陈刚一起走的吗？陈刚他，他摸了哪个婊子的屁股？
王强说，就算摸了她一把，非得把人烫伤啊？他妈的，婊子也想要尊严啊。
李二吭哧了一会，半天才把曾对我说过的那一套又重复了一遍。他说罢，就把脸扭向了一边，拒绝承受王强和张良尖锐的目光。
这时，张良的媳妇梅子在门口招招手，把张良叫走了。那清秀的面孔在门口一闪，却也带有某种神秘的意味。
王强说，陈刚先在我这里喝，后来又到张良那里喝。据说，喝到快一点了。陈刚和李二要走，张良不让走。张良抱着陈刚，李二却把陈刚拉走了。那时张良也喝醉了，后来他又出去找陈刚，三点多才回去。张良的媳妇梅子刚才就这样说的，可她那双眼睛里，总好像还隐藏着什么。也许是我多疑了，会不会是她今天没化妆，让我产生了错觉？
李二突然说，陈刚不会是摸了她的屁股吧？张良去找陈刚的几个小时里，她就把陈刚烫伤，然后拔打了110，情况会是这样吗？
王强说，放你妈的屁，你，你竟说出这样猪狗不如的话来。
我的目光游移不定地飘在空中，什么也看不到。咖啡厅里播放着《英雄》的主题歌。突然显得生冷和古怪。歌曲终结了，又从头放一遍。歌声里夹杂着林叶“咣当咣当”洗玻璃杯的声响。
张良走了很长时间了，都没有回来。大家沉默地喝咖啡，咖啡喝完了，林叶却不过来添加。王强喊：林叶，你过去看看，张良忙球啥么？
林叶“嗯”了一声就跑过去了。林叶的小跑有些怪异，好像证实了李二刚才的话并不是胡言乱语。
我有点坐不下去，我觉得自己坐在这里有点丢人现眼。其实是陈刚做了丢人显眼的事，我却在这里承受着隐晦的事实真相。梅子和张良结婚不久，一副纯洁善良的模样。她要是拿开水烫陈刚，那肯定是陈刚的行为太下流了。不然，她不会对她丈夫的好朋友下此毒手的。我想走，却仍沉静地坐下去。无论如何，我不相信陈刚会对梅子有非分之想。我历来就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儿，我宁愿把自己推到尴尬和窘迫的境地，也要弄清事情的真相。
林叶回来，神秘地说，张良让你们过去呢，你们快过去吧。
王强说，他忙啥？客人多吗？
林叶说，没客人，梅子在哭，好像张良在骂她。
王强说，我们走，看看这俩口子玩什么花样。
王强说着扶了我一把，好像他知道我起不来似的。其实我没那么软弱。
李二要付咖啡的钱，王强摆摆手。
林叶追着喊：王强，你好好和张良说，不要跟他动手。
王强说，屁话，我为什么跟他动手？女人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我心房悸动了一下，觉得王强是在说我。可我不好解释什么，谁能理解我当时在医院看到那个“坟堆”的感受呢。《英雄》的主题歌接近尾声，突然低沉，消失了。
玫瑰酒吧其实和灰色咖啡厅有点大同小异，就像双胞胎姐妹，只不过设备稍微先进一些而已。同样是彩色的灯，同样是仿真的树叶。墙角摆了一圈沙发，空出来的场地亮晶晶的。一套不是名牌的音响设备一直哼哼叽叽的。整洁和干净才是这里的本色。
张良阴沉着脸坐在沙发上，梅子不知躲在哪个角落，看不到她的人，只听见她的哭泣声，嘤嘤的，孩子一样。
我们进去时，张良就喊梅子给我们倒茶。他说，上热茶。
王强说，不喝了，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陈刚还躺在医院里生死不明呢。
张良说，梅子都看见了，可她不敢说，她说怕他们来砸玫瑰酒吧。
王强说，他们？他们是谁？
张良说，嗨，就是南墙边卖烤羊肉串的母老虎，她不是有几个光棍兄弟吗？他们都穷疯了，什么干不出来？昨天陈刚身上有钱没？我怀疑他们把陈刚的钱抢了，然后往他身上泼污水。什么他妈的摸了女人的屁股，亏他们想得出来，婊子儿真够下三烂的。
王强说，糟糕，陈刚啊陈刚，你什么人不能招，非要招那个母老虎。谁沾上她，谁就会倒血霉的。梅子的表姐就是例子，梅子，你表姐现在怎么样了？
梅子揉着眼出来，复又返回去提来了茶壶。她给我们每人倒了一杯茶，就坐在一边。她把身体缩在沙发的一个拐角，好像是怕我们逼她做不该做的事。
张良看了一眼梅子，说，你给大家把昨夜看到的情况说说。
梅子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热茶，她手抱着那杯热茶，低着头不吭声。茶杯里冒出的热气在她的鼻尖前飘忽不散。
张良提起茶壶，寻找杯子给自己倒茶。面前没有空杯，他将茶壶晃了晃，发出了很大的声响。尔后又去找梅子的手。不是握手，只是轻轻触了触。梅子放下茶杯，低声说，不是我不想说，我只是不想上法庭去当证人。
张良端起梅子放下的茶杯，咕噜了一口茶说，现在事情都没搞清楚，陈刚是否起诉也说不准，你想那么远干吗？
梅子迅速地抬头望了我一眼，她说，你们不要怨我。
我笑了一下，莫名的是我心里的一个死角突然亮堂起来。我说，不怨你。然后我坐到梅子身边去，握住了她的手。心里想：如果陈刚的烫伤与梅子有关，我还能这样自如地坐到梅子身边吗？
据梅子说，昨夜两点多的时候，陈刚要走，张良不让走，俩人撕扯了一会，李二拉着陈刚走了。张良喝醉了，梅子把他推到床上去睡。过了一会儿，他喊着陈刚又跳起来，他说不行，他得去找陈刚。梅子拉不住他，他就走了。梅子当时很生气，打算不管他，可过了一会儿，还是出去想把他找回来。梅子走到楼梯口一看，到处都黑乎乎的，也看不见张良。这时，南墙边那个楼梯口有争吵声，梅子听出是陈刚和那个母老虎的声音，接着一个人就从楼梯上滚了下来。母老虎手中提着大茶壶，不知怎么也“咣当咣当”顺着楼梯滚了。梅子听到陈刚喊了一声“龟贼，烫死我了”，接着，梅子看到一个黑影从地上爬了起来向南门跑去。母老虎喊“抓住他”，几个黑影就顺着南门追去。那时候，商城里黑乎乎一片，只有南墙向东的那个牛仔专卖店里还透出灯光来。梅子说，也许，那个店里的人看到的更清楚。
梅子说完，长舒了一口气。她的手更紧地捏住了我的手，我觉出了手心的潮湿。
王强说，南墙向东的那个牛仔专卖店是黄三开的，那家伙老聚众成夜扎金花，他肯定看到了事情的真相。走，我们去找他。张良马上站起来随声附和。于是，我跟着王强和张良去找那个叫黄三的小老板。想想梅子的多虑，也不知黄三愿不愿说出当时的情形。
张良说，王强，你说黄三能告诉我们真相吗？他会不会也怕母老虎啊？
王强说，不会吧？梅子怕母老虎，是因为她表姐让母老虎逼疯了。黄三怕她个球！
在去黄三店铺的路上，我总算弄清楚他们所说的母老虎的底细。母老虎原来在商城南门口看侧所，商城改建后，侧所变成了漂亮的商场，母老虎就失业了。失业后，她就变得更凶悍了。她丈夫何风在一家企业上班，因她平时对丈夫看管极严，还横加打骂，何风在厂里就显得非常可怜。也许是她看侧所看出的毛病，对丈夫的看管就演变成了看侧所，不但搜刮他的所有工资，而且还虐待他。梅子的表姐和何风在一个车间上班，先是对何风很同情，后来就有了感情。梅子的表姐从家里偷了八千块钱，就和何风私奔了。俩人到了深圳，花完了八千块钱后，找不到出路，何风就先回来了。他到厂里去上班，厂里已把他除名了。母老虎在何风跟梅子的表姐私奔后，去梅子的表姐家大闹一场，差点把梅子的姨妈气死。然后，她醒悟到自己在厂里再也领不到何风的工资了，她就在商城南墙边摆起了卖烤羊串的摊子。母老虎有几个膀大腰圆的兄弟，不知怎么恫吓了何风。反正梅子的表姐从深圳回来时，何风早已又回到了母老虎的身边。梅子的表姐有技术，回来后被厂里意外地接收了。母老虎隔三差五地去厂里闹，后来梅子的表姐就无法上班了，而且也无法再嫁人了。
李二落在我们身后不远的地方，突然跑过来大叫：我想起来了，昨天陈刚身上有一千多块钱呢，他说饭馆的房费到期了，他要去交房费的。后来没交，是因为房主又涨了房费。
我突然怔在冬日的阳光下，呆呆地看着王强和张良向前走去。
空气冰冷中带着颤抖，脚下的地面也在微微颤抖，难以遏止一种复仇的萌动。
思绪由最初的散漫、不连惯，逐渐变得缓慢、稳定，进而晶莹透明，最后这已不再是思绪，而是一些游移无语的幻影，犹如梦一般。而陈刚裸露的后背，一如梦中陡现的幻影，触目惊心地向我涌来。
5
牛仔专卖店的黄三没有梅子那样胆小，他说出了事情的真相后，却和梅子表明了同样的态度：他不愿上庭作证。
黄三说的前半部分基本上和梅子说的一样。不同的是黄三还看到了后半部分。
那天夜里，黄三聚众扎金花，结果他输了二百多块钱。众人走后，他睡不着觉，就独自一人拿扑克牌研究扎金花的路数。他听到外面有争吵声时，他探出头看了一眼。是母老虎，还有她的两个兄弟。听说她的几个弟弟都想跟她要钱娶媳妇，老为这点破事吵。商城里的人都习以为常了。黄三觉得这事没啥新鲜的，就又回屋研究他的扑克牌了。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几声喊叫，又把头探出去。他看见母老虎的两个弟弟拉扯着一个人从南门走来。那人挣扎着，他们就把那人按在地上。用拳头捶，用手撕，用脚踢。被按在地上的那人挣扎着，挥动着双臂反抗。但母老虎的两个弟弟好像疯了，他们扑在那人的身上，像一群饥饿的野兽，用牙齿啃着那人的骨头。黄三说，其实我当时没看清他们的牙，只是，只是他们的样子特凶狠，让我觉得他们在啃那人的骨头。母老虎出来了，黄三感觉母老虎朝他的店铺门口看了一眼，他就忙闪身进屋，并拉灭了灯。
屋子黑黑的，黄三在黑暗中悄悄地呼吸着。
外面有低低的诅咒声，还有打架的声音，沉闷而暗哑。这种情形持续了很长时间，暗含着一种杀人的危机。黄三以为外面正在杀人，可是后来他就听到了派出所“斜眼”的声音，看来是有人报案了。他还听见母老虎的声音：小王，这两个黄包车夫就是证人。
黄三说，小王就是那个斜眼，平时老在商城里混吃混喝的。
王强神情激动，怒气冲冲。他说，这帮狗杂种，为一千块钱就烫伤人，还精心地设下了圈套。母老虎那猪屁股，陈刚会摸她？真是自做多情。
张良说，我们去医院看看陈刚，再商量如何解决这件事。
医院里，陈刚仍堆在走廊里。
陈刚的姐姐看见我们来，就坐在一边抹眼泪。大家眼圈都红了。李二拉着一条哭声，陈刚，是我对不起你！
陈刚听到李二的声音，费劲地转过头，他眯着眼看见王强和张良，就想起身，可是支起的身子碰在那个弓形的钢架上，疼得他又爬下了。
几个人揭开被子看看陈刚烫伤的地方，急忙又盖住了。
王强皱着眉头说，婊子儿，太狠毒了。昨晚陈刚真是受罪了。他妈的，我们这样的人，也会被那些下三烂欺负。
张良说，无论如何，赶快想办法给陈刚弄个病房，躺在这走廊太可怜了。陈刚是我们这些人里面混得最好的人，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罪。
这时，陈刚的姐姐把我叫到一边。她一脸巴结的样子，还动手把我贴在脸上的头发往后拢了拢。她说，王莉，陈刚也是酒后做了糊涂事，你就原谅他吧，你看，他身上的一层皮都没有了，多可怜啊！
我静静地听着，突然有些惊恐万状。想起黄三说的一切，是那种杀人的感觉。我的眼泪从眼眶里掉了下来，流淌着像是要淹没了我。
护士走过来喊：走廊里病人的家属，快去交住院费，不然，就停止用药了。
陈刚的姐姐迅速地看了我一眼，就讨好地说，我去交吧。随后又说，你一定要对陈刚好点啊，他太可怜了。那，那摸女人屁股的事，你就别再提了，千万别在他那些同学面前提，人都是要面子的。王莉，你就听姐一句劝，别提那事了啊！
看着陈刚姐的那种样子，我突然感到有点绝望，视线在浓烈的苏打水味中开始模糊，变弱……
无论如何，我都要和那个卖烤羊肉串的母老虎打官司。
王强找了一个在检察院工作的熟人了解打官司的情形，人家说像陈刚这种情形，私了比较好。动用了官方，所需费用要高出对方的赔偿金。可是私了，一想起母老虎那几个不要命的光棍弟弟，就没有出路。何况对付一群没有钱只有命的穷人，公了私了都没有任何意义。我感到一阵头晕。映入眼帘的全是一个酒醉的男人被按在地上殴打的情景。他们为什么能把黑的说成是白的，我为什么就不能让白是白，黑是黑呢？母老虎为一千块钱就可以把自己的屁股拿出来做戏，我无论如何也是要为这场戏助兴的。
那天晚上，我在王强和张良的陪同下去了商城夜市。
母老虎手臂上装模做样地缠了一层沙布，她以为我们是食客，于是殷勤地招呼我们坐下。她看上去有四十多岁了，肚子和屁股都是肉多皮厚，前胸平台似的，就更显出肚子的硕大来。摊子上几乎没生意，她无精打采的样子让我对她的敌意减弱了几分。
王强说，我们不是来吃烤羊肉串的。
张良说，昨夜喝醉酒的陈刚摸的就是你的屁股吗？你这种母猪样子，倒贴钱都没人摸，你还真会往自己脸上扑粉啊？
旁边烤肉的男人忽地站了起来，却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嘴巴放干净点！
张良笑笑，我怎么了？说得不是实话吗？你本来跟一个好女人私奔了，又没出息地回来，是不是她的屁股吸引你啊？
母老虎手里拿着一个盆子，顺手就朝张良扣了过来：放你妈的臭屁！那个龟儿子就是摸了老娘的屁股，不要脸的家伙，没钱还想干不要脸的事。有钱去摸婊子啊，摸婊子不犯法，老娘可是良家妇女。
张良躲了，盆子砸在另一个卖面条的摊子上。四周顿时热闹起来，忽啦有好多人围过来看热闹。我不想把事情闹大，我就说了要上法庭解决的话，拉着王强和张良走。
母老虎却不放过我们，追着又骂了一些难听的话。脏话和“性”揉在一起，稍有点文化的人都溃不成军。
王强和张良想回头收拾那个婆娘，但好像有些力不从心，就各自分手回家了。
这是个有月光的夜晚。我仰望着夜空。
然而，月亮却是灰白而冰冷的。我对母老虎的敌意竟明显地淡起来，后来淡到不愿再和她纠缠什么了。事情本来是咄咄逼人的，似乎是必须和那个女人弄清楚一些是非的时候，我却缺失了一种高昂的斗志。想想母老虎的处境，她的确是没有能力还我们一张人皮的。她没有这个能力，我跟她打官司又有什么意义呢？
陈刚烫伤的皮肉好好坏坏，反反复复，断断续续在医院的走廊上躺了三个多月。
医院的病房一直紧张，好像是故意让失去了皮的陈刚裸露在走廊受尽屈辱似的。在那段时间里，我看够了医生和护士的白眼。在那些白眼中，我一点尊严也没有了。陈刚也是，好几次他都破口大骂医生，说他不想活了。
可是，说不想活了还得活着。为了给陈刚植皮，我卖掉了饭馆，还借了张良和王强的钱。可是，陈刚的后背，屁股和大腿已和原来有了出入，斑斑驳驳的，阴影极为浓重。我不敢看他的背面，总觉得他的人皮丢了，无论怎么也找不回来了。
陈刚出院后，他到一家企业的餐馆里打工，但做得很不顺心。老板对他指手划脚的，经常横挑鼻子竖挑眼。他对我转让掉饭馆给他植皮是有怨恨的，但他不说。他偶尔也会提起王强和张良他们，但神色总是有点悲戚。
李二经常来和陈刚聊天，还喝那种几块钱一瓶的二锅头。尽管如此，陈刚还是时不时地表现出一种小老板的派头，对李二指手划脚的。好再李二也不计较，有时还故意低眉子下眼的，成全陈刚那种虚拟的心理优势。
我坐在一边，看着这两个同样不得志的男人想，酒精能陪他们度过人生的困境吗？我不由得担心，他俩的内心会不会已成为一片空白。
从陈刚躺在医院的那个夜晚起，我就变了，变成了一个总想隐藏什么而又不得不公开裸露更多内心感受的神经质女人。陈刚常常望着我若有所思，他说，这样的日子，几时是个头啊？我说，会有头的。我不看陈刚，我扭过脸随便看什么也不愿看他那张缺少血色的脸。其实我心里越来越没底，我只是无奈地支撑着。
王强和张良来找陈刚，陈刚开始躲着他们。其实，陈刚是在躲所有的人，除了李二，他似乎谁都不想见了。他还跟我谈过离婚的事，但我不想和他谈。
王强说，嫂子，还是让陈哥离开这个地方吧？
张良说，饭馆没了，呆这里也没多大的意思。
王强和张良就为了让陈刚到什么地方重新发展的事吵了起来，而且吵得很凶，差点当着陈刚的面打起来。
陈刚黑着脸大吼了一声。王强和张良呆了一下，然后他们告诉陈刚，他们卖掉了酒吧和咖啡厅，要和陈刚一起到远方寻找新的出路。
陈刚悄悄背过身，我看见了他的眼泪。那天晚上陈刚搂住了我，这还是他出事后第一次搂我。我却一点激情也没有，任他松松垮垮地搂着。他在我耳根前说张良和王强是帮他到远方寻找人皮的。我吃惊地望着陈刚，细细揣摩着从他嘴里嘣出的“人皮”二字。莫非他一直以来情绪如此低落，就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把人皮丢了？
我也一样，我总是觉得陈刚不是原来的陈刚，他的后背植入了不知是什么皮，有可能是猪皮。我们倾家荡产并没有恢复原有的人皮，这是我们心灵深处浓重的阴影。我的心理脆弱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有熟人撞入我的眼帘，我就会对人家说起关于人皮的事。有的人听我说人皮，觉得新鲜。我说了多次，人家就很不耐烦，而我却拉住人家碟碟不休地说。结果大家都躲着我，认为我是疯子。我知道这样不好，可我控制不了自己。我就是想说人皮的事，不说我活不成。
李二有一次竟发了脾气，他说我不如妞妞，他说妞妞还知道选择对什么人叫，对什么人不叫。他说我到处乱嚷嚷什么，人不就是一张皮嘛，有什么好说的。
我瞪着李二，张牙舞爪的样子。
李二不望我，他抚摸着怀中的妞妞，心态安然如一尊佛。
我慢慢垂下了自己的眼帘，在心里发誓，我以后再也不说人皮的事了，发誓做个沉默的女人。我还真做到了，我将自己常有的疑虑及情绪的变化隐藏起来，不让别人知道，也不让陈刚知道。我真是战胜了自己，做成了百分之百的沉默女人。也许，这是一种自尊。但这种情绪一直留在我心中的某个角落里，一次又一次激起我固执反抗的病态心理。可以说，张良和王强的决定，不仅救了陈刚，也救了我。
春天的时候，我们三家变卖了所有家当，准备离开我们从小生活的这个小城。但春色还不够强，只是雪已经消退了，在石头的角缝里残留着最后一点黑色的积雪。阳光却显得更温暖了。
苏小姐和李二出来送我们，妞妞跑到我面前，撒娇似地想让我抱。
我蹲下身，把妞妞抱了起来，它全身浓密的白毛充塞着我空荡荡的胸膛。我还从来没有抱过妞妞，原来宠物也是能够给人安慰的。那一瞬间，我泪流满面。
6
过了三四年光景，我和陈刚在另一个城市有了自己的中档餐馆，也有了自已的孩子。王强和张良改行，俩人联手做运输信息公司，事业也做大了。三家人常聚在一起吃吃喝喝，但都不怎么喝酒了。我们不再想起往事，为的是忘记曾经的痛苦。
又一年的夏天，陈刚的母亲去世了。我们不得不回到原来生活的那个小城市奔丧。四五年的光景，忘记了很多的人和事。走在街上，一些熟悉的记忆又沉渣泛起，想起苏小姐和妞妞，还有李二。但是办完丧事很多天了，我们都没寻到苏小姐和李二的踪迹。
想起那个曾令我泪流满面的小狗妞妞，我的意识竟有些模糊。我和陈刚带着孩子走在街上，看见一个全身裸露的女人。女人身上的肉脏脏的，说黑不黑，说灰不灰，看不出一点肉的颜色。这就像是一个卡通女人的肉体。两只松垮的奶子吊在肚皮上，气流摩擦着她的两腿和双臂，给人一种飞上天空的感觉。
女人不停地在街上走着，她看见什么抢什么。小商小贩就赶她走。太气愤的人，还打她。她跑走一会儿，又来了，继续抢东西。抢到能吃的东西就吃，抢到不能吃的东西就破坏掉，扔在街上。她赤身裸体，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头发蓬乱得如一只野兽的模样。还不愿躲起来，只往人多的地方跑。
我好奇地看她的时候，我傻眼了。记忆电闪雷鸣：她就是母老虎，为一千块钱凶残地迫害陈刚的女人。她怎么变成了这样？想起她的强壮，她当初的威风，她在底层社会的摸爬滚打，还有我那时内心深处对她的惧怕，我不明白她怎么可以疯了？我想不出结果。由此我又想到我们因为陈刚丢了所谓的人皮急匆匆地离开这里的情景。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当初的逃离，也是怕自己疯掉。
可疯掉的竟是母老虎。那么，她的人皮又是怎么丢失的呢？你看她的皮虽然仍裹在她的身上，但谁又能认为那是一张人皮呢？我想，不能让陈刚认出母老虎。他如果认出了她，他便会重新掉进一个怪圈。几年来，他一直在寻思一个问题：他是怎么把自己的人皮弄丢的？
我突然感到便急，急得像利刀在体内跳舞。脸面竟是那么发烫，全身都开始哆嗦。那个裸体的女人在我心中的黑暗里漂浮起来，越来越硕大，而且冰凉，潮湿，阴郁，灰白，沉甸甸的。我拉了陈刚拐进一个小巷，让他远离了一种记忆的复苏。
我们的皮都太薄了，经不起现实生活的揉搓。母老虎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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