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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 剧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百家 热度: 17587
张天奕

  上海市位育中学

  米哈伊尔·格列里昂端坐在莫斯科国家大剧院宽敞的观众席上,笔挺的西装没有一丝皱褶,金边的细框眼镜让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多了几分精明。他时不时用眼神将自己左边的空座位同怀表连接起来,如是几次,后来他干脆深吸一口气,松了松衬衫的领子,双手环抱在胸前,攥着他那顶黑色的贝雷帽靠在了椅背上。

  这绝对是令他最紧张的一次歌剧!米哈伊尔暗暗叹了口气。

  一张张陌生的脸,渐次填满一排排座位,最后,只剩下米哈伊尔的左边还空着,他有些无奈的撇了撇嘴,稍稍擦了一下自己的额角。剧院的灯光暗沉下来,直到最后一丝光点熄灭,天鹅绒制成的华美大幕缓缓挪移。

  就在此时,米哈伊尔身旁传出了一些响动。

  “抱歉,我迟到了。”一个女人在米哈伊尔身旁的座位上坐下,她轻轻摘下了自己的军帽并叠好,然后转头向米哈伊尔解释道。

  “没什么大不了,只要安洁莉娜小姐还愿意与我共同欣赏这美妙的艺术,那即是我的荣幸,我是说,今天的歌剧会同你一样优雅而美丽。”男人的语气里透露着无法掩盖的欣喜。

  安洁莉娜礼貌地笑了笑,随后,周遭再次归于肃静。

  舞台上精致的布景,鎏金的装饰和暖灯交相辉映,晕开一片辉煌。《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那古典唱腔调式时而温和却不腻耳,时而激昂似孤鸣,那力量响彻心底的云霄,再加之扣人心弦的故事,让从小饱受艺术熏陶的米哈伊尔彻底陶醉了……

  安洁莉娜苦笑了一下,看着身边已经完全陶醉在歌剧中的米哈伊尔,不禁想起了赴约前父母的“谆谆教诲”:出身医学世家的米哈伊尔将是全莫斯科最出色的外科医生,和他结婚会是相当不错的选择。可是,她并不喜欢眼前这位在作风上处处透着小布尔乔亚的自以为是的医生。

  特里斯坦看见伊索尔德的面纱掉下,又是一段冗长而肉麻的情话,安洁莉娜终于不能再忍受这部所谓“高雅”的歌剧了,她站起身向米哈伊尔告辞,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剧场。米哈伊尔赶忙追出,却没找到消失在人群里的安洁莉娜。

  三个月后,基辅的一家大型医院里。

  “可恶的德国人,应该下地狱,我要是能好过来,一定要亲手把他们送到绞刑架,看着他们咽下最后一口气——我发誓!”一个重伤兵骂骂咧咧地被推进了手术室——即使德国人的炮火烧焦了他半边身子也丝毫不影响他出色而优美的脏话发挥,事实上,他已经不带重样地骂了半个小时了。

  米哈伊尔皱了皱眉,示意身边的护士给这位文科状元打麻醉剂,好让他闭嘴接受手术——他时间紧迫,必须要在20分钟内结束每台手术才有希望在今天解决掉目前躺在手术室外的数十位重伤员。

  尖锐的手术剪剪开了烧焦的皮肤,灵活的手术钳精准地夹出了扎在肌肉里的炮弹碎片,锋利的手术刀快速而平稳地落下,切除了状元身上烧焦坏死的肌肉组织。

  趁着护士们忙着缝合伤口,米哈伊尔摘下手套用袖口擦了擦额角的汗水,抬头望向墙上的钟表,不禁对自己速度的提高有些得意。

  很快就是下一位伤员了,米哈伊尔又一次带上了无菌手套,站在了手术台前等待——这让他感觉自己是一个流水线上的工人,正在加工源源不断的一个又一个零件。

  新推进来的这位伤员很平静,没什么抱怨之词,只是一言不发地咬牙坚持。米哈伊尔满意地要求护士打麻醉剂,同时快速抽出了手术剪准备开始这台手术。

  但是看清这个伤员的脸的时候,米哈伊尔那见惯生死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被誉为“莫斯科国立医学院最稳”的手也轻轻抖了一下——这是安洁莉娜的脸,那张略带一丝婴儿肥的,有着高挺鼻梁的脸,麻醉剂的作用让她那长长的眼睫毛最后的细微颤动也渐渐归于平静。平复了自己复杂的心情,米哈伊尔迅速开始了手术。

  精准而灵活的手术钳夹出了一枚带血的黄铜弹片,紧接着又是一片,两片……

  安洁莉娜并不高大的身躯里,藏了整整九枚弹片。

  但愿麻醉剂能稍稍缓解她的痛苦,米哈伊尔心想。擦了擦汗水,他再次投入到了紧张的手术中——他需要赶紧补回在安洁莉娜身上耽误的5分钟。

  “米哈伊尔同志,我希望立刻归队,请您签字。”安洁莉娜将手上的文件拍在了米哈伊尔的办公桌上,忙里偷闲正在写家书的米哈伊尔不禁感到一阵头大——这已经是安洁莉娜第三次找他在康复证明书上签字了,如果是其他的什么原因,米哈伊尔会兴奋不已,但是……

  “安洁莉娜,我告诉过你很多次了,你的脑震荡还没有完全康复,这时候将你送到前线归队就是在谋杀!”米哈伊尔放下了手上的钢笔,不耐烦地将康复证明书推了回去。

  “我并不需要你自以为是的关心,我清楚我现在的状态。”安洁莉娜却毫不退让。

  米哈伊尔扶住额头,快速在证明书上签上了龙飞凤舞的名字却又紧接着不顾安洁莉娜恶狠狠的眼神在是否康复一栏打了个鲜艳的大叉:“听着,安洁莉娜同志,这完全是出于一个医生对自己病人的负责,你现在的状态不能上前线,我比你更清楚这一点!”

  “格列里昂医生,你知道现在前线的处境吗?德国鬼子又向斯摩棱斯克推进了几十公里,我们的红军战士伤亡惨重!如果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因为一点点可能存在的风险就不去前线,那么谁来抵抗德国鬼子?他们很快就会打过来,杀光我们所有人!”安洁莉娜将那份康复证明叠好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平静地看着米哈伊尔:“懦弱者。”她贝齿轻咬,轻轻吐出了这个单词,好像是一柄重锤一样将米哈伊尔打得头晕眼花。

  “我——”米哈伊尔回过神来时张嘴想要为自己辩解,但安洁莉娜却毫不迟疑地转身走了,一如半年前的那个夜晚。

  趁守卫不注意偷偷溜出医院的安洁莉娜沿着一条小路向前进——这条路可以直接通往运兵卡车的临时站点,很显然,路面并不平整,多的是些肆意疯长的杂草、碎石。零星的雪花被风裹挟着,划过耳畔。初冬的天气对刚刚痊愈的安洁莉娜来说还是有些寒冷,她搓了搓手又裹紧了身上厚实的军大衣,快步向前走去。

  她突然想起了暖气弥漫的病房,想起了拒绝为她的康复证明签字的米哈伊尔,于是她停下了脚步,回头向医院望去,嘴角浮现出了淡淡的笑意,轻轻摇了摇头,她突然感觉有什么在眼里粲然闪动。雪的舞姿越发翩跹而张扬,医院的轮廓,逐渐变得不再明晰,安洁莉娜看了看腕上的表,低头疾走——她需要赶上今晚最后一班运兵车。

  当安洁莉娜终于用那张“未康复证明”混上车时,雪终于停了。迷彩喷漆的运输车,一路向更北的方向驶去,那医院也慢慢融化成一个白色的点,消失在雪霁后的地平线......

  再次见到安洁莉娜,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在简陋的战地医院例行查房的时候米哈伊尔惊奇地在新的一批伤员里发现了她,看见了那张让他一个月来辗转反侧的脸。

  不过这次安洁莉娜伤的不重,只是由于过于疲惫而蜷缩在简易病房的一角睡着了,她先前干净的脸庞被泥土绣上了战争的纹迹,微卷的刘海被凝固的鲜血黏在了一起,身上的军装自是不用多说,袖口与衣襟已经翻毛,褶皱在布面上留下深深的沟壑,镶嵌着灰尘和泥土,几处破口略显狰狞——估计是经历了长途奔袭。她的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米哈伊尔悄悄绕开了安洁莉娜快步走到了安德烈少将要求集合的地点,不想去打扰她难得的安宁美梦。已经有一群人围坐在这里了,准确的说是或坐或站,集中在了战地医院前的空地上,沉默地面对着眼前跃动的篝火。

  原来刚刚医院收到了指挥部的紧急电报,要求野战医院全体医护人员和伤员在12小时内向东撤退,因为德国人很快就要完成对这里的包围,一旦撤退不及时落到德国人手里——那么等待这些伤员和医护人员的将是比死亡还要可怕的命运。

  但是重伤员很难快速转移,所有人似乎都面对着一个两难的抉择:抛下重伤员然后快速撤退或者是带着重伤员一起走但被追来的德国鬼子赶上。

  “我们可以派人带着电台向相反方向前进,用电台的信号迷惑敌人,隐藏我们大部队的实际位置,为其他人争取宝贵的撤离时间。”一道温和平静的女声响起,米哈伊尔抬头看去,原来正是安洁莉娜,她不知何时已经醒过来还到了这里。

  是一个好主意,但是,谁去当这个带着电台的人呢?

  沉默……

  “我来。”安洁莉娜平静而柔和的嗓音再次打破了宁静的夜幕:“我是党员,我,优先。”那温柔的嗓音却饱含最不容置疑的坚定。

  沉默……

  “安洁——”米哈伊尔将剩下的两个音节吞了下去,默默转身离开,高度近视的眼睛里乍然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

  “米哈伊尔同志,我是来向你告别的。”安洁莉娜站在米哈伊尔面前,摘下了她的军帽。

  “安洁莉娜,你——”

  “我已经决定了,你不必劝我。另外,我很抱歉上次的不辞而别。”

  米哈伊尔叹了口气,点了点头,随后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瓶来:“镇痛剂,你现在左腿膝关节有严重挫伤,这个可以帮你舒服一点。”

  “谢谢。”安洁莉娜将小瓶接了过来,然后轻轻将军帽上的红星帽徽摘了下来,递给米哈伊尔:“我不希望红星被德国鬼子玷污,拿着它,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会去找你要回来的。”

  米哈伊尔郑重地接过红星,将它放在了胸前的口袋里,那里,也有一颗红星。

  “将军,我申请替代安洁莉娜承担诱敌任务。”米哈伊尔站的笔直,目光直视安德烈少将。

  “格列里昂同志,你是一名出色的外科医生,你的撤退可以救更多的人。”安德烈少将也抬起头看向了米哈伊尔:“如果仅仅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勇敢,大可不必如此。”

  “现在安洁莉娜左腿有伤,恐怕无法完成诱敌任务。”米哈伊尔再次强调了自己的申请。

  “好吧。”安德烈少将盯着米哈伊尔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能从他的脸上看见一丝退缩,只好点头同意了申请。

  当安洁莉娜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红日西沉的下午了,不过并不是在野战医院,更不是在肮脏的战壕里——她躺在一辆由马拉着的平板车上,与众多伤员一起。她急忙直起身子,环顾四周,却只有漫无边际的荒野和在荒野上艰难前行的队伍。

  手上似乎抓着什么东西,安洁莉娜赶紧摊开手心:两颗闪耀着红珐琅质的红星静静地躺在手上,还有一个小纸条。

  “亲爱的安洁莉娜,请原谅我的不告而别,不过这样一来我们算是扯平了。诶呀,忘了和你说,我给你的是安眠药而不是止痛剂——不管怎么说你都不疼了不是吗?

  ——米哈伊尔”

  纸条上漂亮的花体字,似乎不是出自米哈伊尔之手——不再是根本无法辨认的医生体。

  炮火已经淹没了这里,干枯的荒草被翻涌的火焰吞噬。

  米哈伊尔靠在了一块石头后,散乱的头发紧贴着额头,他费力地将自己的衬衣撕下一角,包裹住了自己的身份牌,放在了口袋里。看见四周的炮火,他感到了一种从未感受过的自豪——德国鬼子将他们的炮火浪费在了这个毫无人烟的荒原上,而不是夺走红军战士的生命。

  他现在只想好好欣赏自己的杰作——漫天的尘土和闪耀的火光,顽石被炸开,一瞬间化作了四散的火团,盛大的烟火比瓦格纳最疯狂的歌剧还要绚烂——远远超出了莱茵河畔的璀璨金光,甚至超过了沃坦的神殿轰然倒下的瞬间。

  他怕的要命,可是这华美的景象却让他得以坦然面对,这是艺术,连瓦格纳也无法企及的艺术,出自他米哈伊尔之手。

  “没有分离”

  “只有亲密”

  “永远在一起”

  “在这广袤的空间里”

  “最幸福的美梦”

  莫斯科国家大剧院于1945年10月重新恢复了营业,好巧不巧,恢复营业第二天晚上的节目就是《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

  安洁莉娜坐在最后一排,只是她右边并没有人——这对于场场爆满的莫斯科国家大剧院来说并不是一件寻常的事情。

  她抚摸着手里的两颗红星,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眼角却有晶莹的泪珠缓缓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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