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林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丑”是一种特殊的审美范畴,或许是不够和谐的、畸形的、怪异的,是与一般意义上的“美”是不同的表现形式。呈现的形式不同,所引起的审美感受或审美快感也就有所区别。而“丑”与“美”绝不是相反的两极,甚至是联系紧密、彼此生成的两种感受。
“Aesthetics”这门学科创立之初的意义就是指“感性学”,着眼点在于“感性认识”,回到这一原初意义来看,“丑”对于唤起审美主体的主观感受有独特的作用。“丑”这种感受或许不是被注视的人或物的特征,而是对观察主体的映射。
一、无意识创造——恐惧
人类早期创造的一些图案或者图腾是出于对自然神秘感的恐惧和崇拜,这些图案的产生不是主观审美意识的结果,而是带有自然崇拜的产物,观者能够感受到这些图案背后的神圣和敬畏。按照阿多诺的说法,原始崇拜中那些“丑陋”的面具或者难解的图案,其实是出于对神异自然的不解,恐惧和不解催生出这些怪异的、极度不和谐的图形,神秘恐怖的自然让人感到危险,产生痛感,而痛感恰恰是丑的因素之一。除了恐惧之外,这些图案怪异的同时又展现出一种原始的生命感。恐惧衍生出对生命与神秘力量的崇拜,又因为这些力量人类是无法把握但是向往的,这就产生了崇高感。正如康德所说,有的崇高感本身就带有某种恐惧。鲍桑葵也在《美学史》中说:“崇高是将表面的丑引入到美的范畴及所有美学学说的真正领路人。”某种超出人类控制范围的力量就是“崇高”的来源,而“自然生命”超出了早期人类的认知,人类只能创造出一些怪奇的图案以希望获得部分自然的生命力量。“丑与怪的图腾内容把人的意识引向一种超自然的神秘力量,丑怪就转化成了崇高。”4这种原始基因中的恐惧遗留下来,简单的图腾形状经后世发挥,衍生出种种鬼怪凶兽,所以早期的丑和怪异,以今天的眼光来看,带给人们的是恐惧和对生命冲动的崇拜,在这种浓烈的生命感中产生快感。
二、主动性选择——直面丑陋
美是“在大众对可怕的神秘力量感到厌恶的条件下出现的。”在经过了原始时期对于自然的恐怖阶段之后,人类愈发表现出对“美”的向往。西方从古希腊开始确立审美理想,崇尚优美、有序、和谐的形式,“丑”却一直被压制。而从19世纪开始,“美”与“丑”的博弈又发生了新的变化。李斯托威尔在《近代美学史评述》中说道,“丑”作为一种审美形态,“主要是近代精神的一种产物。”。文学中最典型的就是以波德莱尔为代表的象征派诗人。《恶之花》中就有许多“丑”的意象,如尸体、蛆虫、苍蝇等。波德莱尔的一贯观点是:“丑恶经过艺术的表现化而为美。”绘画中也是如此,莱辛所说的绘画不应表现丑陋的痛苦的法则已被抛弃,西班牙画家戈雅的铜版画《狂想曲》直接表现怪异的世界;马奈笔下的裸体人像也失去了文艺复兴时期的优美圣洁,其《奥林匹亚》甚至被评论者称为“色情的母猩猩”;蒙克直接将痛苦和恐惧外化为面部表情,整个画面都有一种扭曲感。
或许是由于现实中确实无法规避丑陋,所以丑渗入艺术作品中,显示的是生命中的阴暗面,把现实中令人不适的一面摊开,“使人感受到历史和人生的复杂性和深度……至于丑的艺术在形式上的不和谐,也是由于表现心灵的冲突和人生的复杂性,给人一种满足感,从而带来一种愉悦。”正是这种“不和谐”,造成了观者更深层的思考,从而走向初步感受的反面,即愉悦。
除了和现实人生相联系带来的心灵颤动之外,“丑”有其独特的艺术价值。无论是文艺作品中的女尸、乞丐、坟墓、蛆虫还是绘画中畸形的人物与裸体,都无法直接让人感受到传统意义上的审美愉悦,这就造成了审美的困难,延长了美感遗留的时间,回味性更强。
对于精神世界的幻觉描写也是同样的效果,要描绘出目眩神迷的状态,但这样审美就会变得困难。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中的复调:
拉斯柯尔尼科夫说完这话,心里忽然闪电般闪过一个念头,“我为什么要说好像呢?”他转念又想,“说了好像又怎么了?我着什么急呢?”突然,他的心头又飞速地闪过了另一个念头。
以及幻觉:
这时他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想法:说不定他的所有衣服上都沾满了鲜血,也许有许多血迹,只不过他没看见,没有发觉,因为他的思考力已经衰退了,思想不能集中……丧失了理智……他忽然想起,钱袋上也有血迹……
这些叙述是对复杂精神世界的表现,拒绝了流畅的时间顺序及故事情节,带来的是艰难晦涩的阅读体验,也就促使读者反复对文本进行理解。
这一时期对于“丑”的认识更加深刻,也有意识地追求“丑”的表现方式,以丑本身对抗丑的现实。仅从艺术层面说,增加了审美难度,对人追求感官舒适性的本能进行挑战,使人获得更复杂的审美体验,也唤起了更复杂的情绪。
三、反抗与消解——虚无
到了20世纪,伴随着人类信仰缺失的精神危机,艺术对“丑”的追求似乎愈发明显,并对传统的美进行反叛。科技的发展使美变得容易复制,美感带来的舒适使“美”的艺术沦为工业商品而不再是精神性的创造。美的泛滥造成美的平庸,要破坏这种平庸虚无的美,就要引入丑,唤醒痛苦,打碎表面的美好,以丑否定虚假艺术,以丑抗生活的虚无本质。并且与上一时期相比,又加大了审美难度,对作品的思考变得更加困难,唤起更深的反思。这一时期的丑渐渐连沉重的内容也失去,只剩下灰暗的空壳——《等待戈多》的舞台上只有一棵树、一条街,几个人做着徒劳的事,进行着没有实质意义的对话;《局外人》中的莫尔索木然地叙述母亲的死亡,仿佛与自己无关;《第二十二条军规》里战争就是无意义地消磨时间,军规也是前后矛盾。这些故事没有具体内容和完整时间线,对严肃性和整体性进行消解,没有明确的悲哀与快乐,将本该严肃的东西全部打破。,把“虚无”直接呈现给观看者。
这种“消解”或许可以从悲剧中的丑角那里找到源头。丑角的出现冲淡了作品中的沉重的宿命感,但是有时丑角的形象并非单纯搞笑,而是用笑声刺破丑陋的本质,用荒唐的语言讽刺荒唐的生活。比如《李尔王》中的弄臣,看似疯癫,其实清醒,是披着癫狂外衣的预言者。他在第一幕出场时就说:
听了他的话,土地全丧失;我傻你更傻,两傻相并立;一个傻瓜甜,一个傻瓜酸;一个穿花衣,一个戴王冠。
用看似不明不白的话语点破了李尔王的愚蠢,看到了悲剧发生的必然。
再比如《哈姆雷特》中,奥菲利亚死后的一幕就是两个掘墓小丑的对话,突然打破了死亡的阴沉气氛,使压抑感中断。二人轻快地评价了奥菲利亚的死,并进行了一段哲理性的问答:
小丑甲:谁造出东西来比泥水匠、船匠或是木匠更坚固?
小丑乙:造绞刑架的人;因为一千个寄寓在上面的人都已经先后死去,它还站在那儿都不动。
……
小丑甲:……下回有人问你这个问题的时候,你就对他说:“掘坟的人,”因为他造的房子是可以一直住到世界末日的。……
这些小丑是悲剧故事里的另类,游离在故事之外,用插科打诨的方式来消解近乎神圣的痛苦。
回到现代艺术来看,对传统美的反叛也是对现实的讽刺和消解,通过加重荒诞感来对抗荒诞感,通过反严肃的态度来对抗失去严肃性的生活,如同戏剧中的丑角,消解了崇高,让人意识到空虚的本质,但这又是对真正的崇高和美的呼唤。与较为原始时期的“丑”相比,仿佛走向了另一个反面。由崇拜英雄的时代走向英雄陨落的时代,一切都可嘲笑,但这种表面化背后恰恰是虚无的深渊。
四、结语
“丑”和“美”引发审美体验的方式是不同的,或许美会直接引起感官上的舒适,而感受丑要困难一些。如果丑的外在形式无法给予我们直接的愉悦感,那么我们就要探究“丑”的形式背后的更深层次的内容,探究它到底能唤起什么情绪来使观者共情,这种外在表现本身或许无法使人产生审美愉悦,但是被表面丑带来的痛感刺激过之后,背后的内蕴就会浮现。注释:
1.[美]格雷琴·亨德森著.白鸽译.美妙的丑陋[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22.
2.很多学者都认为丑感其实是痛感,如休谟就以快乐和痛苦区分美丑,施莱格尔说“丑是恶的令人不愉快的表现”,谷鲁斯也说丑是感官的不愉快,李斯托威尔认为丑是“染上了痛苦色彩的快乐”.
3.[德]康德著.何兆武译.论优美感和崇高感[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3.
4.朱存明.丑与怪——从史前艺术到汉画像中的怪异研究[M].北京:生活·新知·读书三联书店,2018:57.
5.[德]阿多诺著.王柯平译.美学理论[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85.
6.叶朗.美学原理[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362.
7.范玉刚.荒诞:丑学的展开与审美价值生成[J].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01):55-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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