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岛作家协会
温热的风吹过院子,爷爷栽种的那些绿植们就悄然活跃了起来,在风的逗弄下叶片一阵阵摇动,风走远了,它们就安静下来。窗外的太阳缓缓升高,将整个院落都收入它明晃晃的光亮之中,夏天高高在上,那些阳光灿烂美好,不断扩充它们的领地,院落里被照耀到的任何地方都在闪闪发光。
我趴在窗台上,盯着窗户外的一株月季花,蜜蜂在花朵里采蜜,每年它们和花朵都有秘密的约定,每年的它们总能准时赴约。奶奶从门外颠着小脚走进院子,我赶忙跑出去迎上,擦去奶奶面颊上细细的汗珠 :“奶奶,有什么急事吗?”奶奶就笑了,摆摆手:没事没事。奶奶每次都是这样,如果胡同里遇见,大老远的就能看到她倾着身子向前,颠着小脚一路小跑的姿势。奶奶裹过脚,除了大拇指伸展,其他的脚指头都牢牢贴在脚掌上,脚后跟异常的大,她走路总是一起步就要奔跑的样子,我总会以为有什么紧要的事,每次都只是担心而已。奶奶拢拢我耳边的碎发,又说我性格太内向,不喜欢出去玩,尤其见到生人时更不愿意说话。奶奶说的生人是村里一个年事已高但辈分不高的街坊,他初见我就说父母只要妹妹不要我了,而且纠正后还是频频喊错我的名字,人上了年纪就开始变得傻乎乎的了,那样无聊的话题,我懒得跟他说话,奶奶还说,母亲近几日会回来看我们。那时,年轻力壮的父母为了生计忙活,只带了妹妹在较远的另一个区市工作,我在老家,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农忙时节,父母会两地来回奔波。
从小学习成绩尚算优秀的我,虽然生活在农村,也是地地道道农家的孩子,却很少干农活,我一直以为是自己学习好的缘故。直到有一天,奶奶讲我小时候的故事,说我很小的时候得过腮腺炎,家人都依信偏方,延误了治疗,导致腮腺严重化脓、高烧厉害,当父母抱着滚烫的我放到医生面前的时候,医生数落着已哭成泪人初为人父母的他们:“再晚点来,就抱着孩子的尸体回去吧!”从此,挨过手术刀的我下颌处多了一记伤疤。五岁的时候,家里盖房子,我在一旁沙堆边上玩,目标太小,爷爷和父亲抬着沉重的门框没有看见我,生生用门框撞昏了我,头破血流缝了七针,自此,便被父母“富养”起来,那个物质并不丰沛的年代,他们小心翼翼呵护我长大,因此带到地里干体力活的时候极少极少,只隐约记得我家的农田是在村庄的最南面,中间隔着一条204国道,再往南,一个叫南庄的村庄后面,一条蜿蜒的小路延伸至比天空更远的远方,我家的麦田就匍匐在小路右侧的田野上,和别人家的麦田一起构成一望无际的绿色。
母亲曾说过,我出生的时候,因为是大家庭第三代里第一个孩子,虽是女孩子,在起名上很是花了些心思,他们很认真地琢磨,我的乳名最终是家里最有学问的姑姑确定的,姑姑曾是村里第一个女大学生。那年春天特别干旱,但是姑姑看到我家地里麦苗青青,就起了“青青”这样的名字。也不知道是不是源于此的缘分,仿佛与麦子有了某种神秘的牵系,从小特别喜欢听那些麦田里布谷鸟的歌唱,喜欢看风吹过,青青的麦浪起伏,那种油画般的气象,喜欢那股青草味的芬芳和成熟后的麦香。
隔了几天,母亲果然回来了,仿佛知晓我心心念念的心事,帮奶奶干完活后,就拿着篓子带着我去到地里,用剪刀剪了很多饱满的生麦穗回来,将麦穗用流水冲洗干净后,一穗穗整齐地码在两层蒸锅上。小时候,母亲经常给我蒸麦穗吃,我都会好奇地倚在母亲身旁不肯离去,看着母亲盖上锅盖,点上火,看着锅里的蒸汽呼呼往外冒,就那么眼巴巴站在旁边耐心等着,再也不肯走出厨房,直到母亲再次掀开锅盖,浓浓的麦香和蒸汽溢满房间,我屁颠地跑出去拖来簸萁,看着母亲把一穗穗蒸熟的麦穗从锅里捡到簸萁里。然后母亲搬个板凳坐下来,教会我将手放在簸萁里,用手和簸萁力度适中的摩擦,把麦粒轻轻地搓下来。麦子的香气吸引着我,既嘴馋又觉着新奇,学着母亲的样子,小手在簸萁里来回的搓啊搓,搓一会母亲就会掂起簸萁颠几下,麦芒就随着簸萁起起伏伏,纷纷扬扬地飘洒出去。每次我总是缺乏耐心,等不到母亲将麦粒收拾干净,会迫不及待抓起一小把没完全脱尽皮的麦粒,放在手心里搓啊搓,然后来回倒手,对着手心吹气,吹去裹在麦粒最里面那层薄如蝉翼的皮,最后攒满一把完全脱离皮的麦粒,放进嘴里,心满意足地细细嚼着,感受麦粒在唇齿间的香气。还是一样的场景粘贴复制,母亲又颠着簸萁给我搓了好多的麦粒,直到地上堆起一层厚厚的麦芒,直到吃得心满意足,才肯罢休。
一生勤俭的爷爷是家里最能唠叨的人,手上的活计不停嘴巴也不停,他对奶奶的唠叨渗透在每个日常,对我们晚辈的教导却几乎都是在饭桌上完成的,严肃而不容置疑。又在吃饭时教导我,在他说到寝不言食不语时,我呛了他一句 :“爷爷你不也吃饭时不停说话嘛!”显然奶奶的眼神传递的不够及时,我惹怒了爷爷,他放下了碗筷,除了对我顶撞的不满,越发严厉:虽是女孩子但要学会做活计,不能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那几日,爷爷的教导很是与时俱进,应情应景的,并将理论很快变成了实践,在父母还没赶回家之前,急脾气的爷爷,在他选定个晴朗的日子里带着镰刀、推着车子,领着我去自家地里收麦子。
跟着爷爷穿过蜿蜒的小路,走进麦田里,闻到风中弥漫着新麦的清香,那是爷爷奶奶用汗水浇灌成的金色麦田,黄灿灿的麦浪迎风起伏着,那些密密匝匝沉甸甸的麦穗神韵动人,结满一年的收成,它们微微弯着腰身,仿若笑着点头,向辛勤侍弄的庄户人致意,整片麦田都在荡漾着清甜、浓厚的芬芳。穿着白色马褂的爷爷麻利地挥舞着镰刀弓着身子在前面割,笨手笨脚的我现蒸热卖,用爷爷教给我的方法跟在后面捆绑,在爷爷的背影里将割好的麦秸捋顺成捆,再用一小把麦秸扎好,因为实在是初学不够熟练,手上力气不够大,且是满怀的那么一大捆,经常是捆绑得松散了再拆开重新来一遍,已是汗流浃背的爷爷时不时倒头看我几眼,实在看不惯我笨拙的样子,便放下镰刀折回来,说着要领再来教我一次。
感觉头顶的太阳火辣辣的晒着,我看见爷爷的白色马褂已经湿透,都能拧出水来,脸上的汗水连成珠状滚动,嘀嗒着往下掉,越来越多,快连成线了,而我衣服也被汗水浸湿,头昏沉沉的,前方那一片还没来得及收割、迎风逐浪的金波简直要灼伤眼睛,来来回回走在田间,收割后的麦茬时不时硬挺挺地扎着脚,内心实在疲惫不堪,也不知道几时能干完,惧怕爷爷的我没了奶奶护着,还不敢吱声说自己坚持不下去了,小小的自尊心做怪,更怕爷爷嫌弃我娇气,只默不作声踉踉跄跄地跟在爷爷的身后,捆啊捆啊,直到将那块麦田爷爷收割后的麦子全部捆扎好。
爷爷看我干活虽慢,但捆好又有序排列,难得地露出笑意,却并未表扬我,“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爷爷说着,又吩咐我从地头开始,把麦田里遗落的麦秆再捡拾一遍,内心百般不情愿又不能反驳,边擦汗边忍住胃里那些不断翻涌上来的恶心感,顺着田垄捡了不少捆绑时遗落的麦穗。感觉头顶的阳光越来越炙热,时间在急促的呼吸间艰难地行走,我看到有两个太阳,一个挂在天空,一个淘气地跑到镰刀上,刺目的光芒让我一阵子什么也看不清楚。直到视野里已是大大小小不断跳动着的光晕了,爷爷才喊我让我停下来。至于后来那些麦子是怎样搬运回家的,我又是怎样回到家里的,全然没了记忆,只记得睡了很长很长时间的觉,醒来时看见奶奶心疼的眼神,她用手抚摸我,探试着我的额温,听见她小声数落着爷爷,说把我累狠了,从来不接受批评的爷爷这次沉默着一句话都没有说。
我没有告诉奶奶,我在捡拾麦穗时坚定了最简单的梦想:长大后,不想跟爷爷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我一定要通过自己努力,走出这片庄稼地,再也不参加这样苦力的劳动了。多年以后回想起来,那是少年的我在成熟、收获的季节里萌生的最初的思考与抉择。
那次麦收以后,长辈都夸我学习成绩更稳定,更突出了。也是那年之后,随着收割机的普及和广泛应用,爷爷和父辈两代人都不再出苦力用镰刀人工割麦了,此后若干年,季节更迭,我家每年都会种麦子,麦子在长辈的辛勤劳动下遵循时序长成,我也依然不懂节气对于庄户人的意义,依然不够熟稔农事,但长这么大唯一亲力参与的那次麦收,成了我振振有词反驳别人指责我们这一代没怎么做过农活时最有力的证据。也是那年之后,我再没有吃过母亲蒸熟的麦子,如我所愿,也确实再也没有走进我家那片庄稼地,那一次的田间劳作变成了我童年最深刻最难忘的记忆。
前天,回家去看老爸,看见茶几上有一小捆秸秆缠绕的熟麦穗,像一股股饱满俏丽的麻花辫,是无比欢喜感动的。剪去稍长的麦秸,抓了两穗,像儿时一样放手心里对着手缓缓搓,然后对着手心长长吹一口气,那些散在手心里包裹麦粒的壳就散落了,茶几上一层薄薄的麦芒,于是,一粒粒带着麦香气、深绿色的圆润饱满的麦子就留在了手心里,再然后一大把全部塞到嘴里,细细品味,熟麦粒味道软糯清醇,麦子沁人的香气在口腔里氤氲开来,回甘悠长,儿时幸福而知足的感觉又穿越岁月呼啸而来。老爸说这是姑姑给的,现如今麦子都成了稀罕物,我就在麦香里陷入沉思,想起童年,想起我家那一大片金灿灿的麦地。
光阴,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长恨离亭。爷爷去世快二十年了,老家拆迁十几年了,母亲去世六年了,那片麦地和周边的农田也早已规划建成现代化城市楼群的模样。如今,我细细品味着手心里的麦粒,也在回忆中品味着过往的岁月,逝去的童年。夏天仍然高高在上,只是晚风还新,时光却旧了,突然就无比想念那年的夏天,天空高而远,没有云朵,只有无边无际蔚蓝色的天幕,天空下的万物蓬勃生长,身边每个人都怀揣着关于颗粒归仓、关于夏种秋收最朴素的热望,想念奶奶不停颠着小脚奔跑的样子,她的小脚把夏天颠走了,把我的童年颠走了,把时间都颠走了,想念那个绿意盎然的院落里,笑意盈盈的母亲曾经宠溺地蒸熟一大锅麦子,站在院子里掂着簸萁抖落麦芒的闲暇时光,想念那年的爷爷,那年总是唠唠叨叨,经常嫌弃我们这也不会那也做不好的爷爷,在那片诺大的麦田里,带着小小的我,爷爷不曾说过一句数落我的话,我们一起协作,穿越麦田收获了一季的阳光、麦香、丰收和金色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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