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江职业技术学院中文系
从读大学开始算起,离开家乡整整三十年了。三十年里,离家越来越远,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回到家乡,都看到她一点点地在变,变得熟悉而又陌生。终于又一次,我意识到,记忆中的家乡正在渐行渐远。
大坝
这就是大坝。位于村子东边,依河而建。名为坝,实为堤,叫惯了就成了大坝。小时候,每年夏天暑气逼人热得受不了的时候,人们总喜欢说:“到坝上凉快一下吧!”大坝上伫立着两排杨树,高大挺拔,蓊蓊郁郁。凉风习习来,树叶唰唰响,青石板永远透着冷气,坐上一会儿,暑热尽解,心里似乎也清爽不少。大坝俨然成了理想的避暑胜地。
大坝是解放后大修水利的时候建的,从毗河岸上东西延伸而去,又从中间分出一支沿着河边向南拉开,绵延三四里,防洪之外,兼具灌溉之用。
大坝起头的地方是一座小型排灌站,耸立在岸边。最上头有一座水泥建筑,实际是进水池,方方正正的。站在上面,举目远眺,颇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
爷爷是这里的管理员,负责看管大坝、提水灌溉。紧依进水池南边水泥墙而建的是一座小茅屋,爷爷的宿舍。茅屋里面很简陋,一张木床,一口柴灶,几张小凳子。
上小学的时候,村里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分田到户,提灌站用得越来越少,渐成摆设,终至于荒废。爷爷身体也一天天变差,终于搬回家里住了。从此,这里就成了我们的乐园。
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在这茅屋里睡觉了。黑黢黢的夜里,茅屋里的气息从每个角落散发出来,又氤氲于周身每一个地方。那种气息,梦一样缠绕着令你无法挣脱。在往后的无数个日子里,不经意地,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似乎又有那样一种气息扑面而来,直抵心底,转瞬又无影无踪,无迹可寻。
夏天的时候,就睡在坝上。经常是跟堂哥一起,一人拉一张席片,地上一铺就是床了。抱着被子,看看天,说说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满天的星星缀在天幕上。时不时有流星从天边划过。毗河水流淌的声音,哗哗,哗哗……树叶也哗啦,呼啦地响。虫儿呢喃。
太阳照到脸上的时候,我们也就醒了。伸手一摸,夏夜清凉,露水早已濡湿了被面。
毗河
毗河水绕着村子,从北向南,又从东向西蜿蜒流去。那时候,毗河还是一条沙河。那时候,毗河水还很清。那时候,毗河还有很多鱼。我们喜欢在河里捉鱼。男孩们在一起,衣服一脱,扑通就跳到水里。河水不深。河边稍深一点的地方,稀稀疏疏的水草顺着流水幽幽悠悠招摇着,我们轻易不敢靠近那里。河东边是泥岸,稍陡,西边是沙滩,地势平缓。泥岸边布满了小小的洞穴,洞穴里住满了螃蟹。曾经有段时间,我们特别喜欢摸螃蟹。螃蟹的洞穴跟他们的体型一致,都是扁平形状。洞穴泥土松软,轻轻一拨,探手进去,张牙舞爪的螃蟹就被揪了出来。后来,不知谁说有人摸螃蟹摸出了一条蛇,令人闻之胆寒。自此以后,再摸螃蟹的时候,心里就蒙了一层阴影。
水边沙滩也是个好去处。要是渴了,撒丫子跑到沙滩上,刷刷刷几下挖一个小坑,泉水从沙子缝里慢慢汇拢到一起,不用杯子不用碗,趴下身子伸头进去,吸一口,清亮甘冽的泉水霎时熨帖了五脏六腑。假如再往这一汪水里放上几片荻芦的嫩叶,风味更佳。玩累的时候,就躺在沙滩上。沙子细软。午后时分,岸上的荻芦遮蔽了暴烈的阳光,河谷里微风飒飒,让人禁不住想做梦。
经常在一起玩的一个同伴,大我一岁,论辈分叫他叔,喜欢拉着我看天上的云。没有灰霾,空气是透亮的,一朵朵云在天上,奇形怪状,飘过来又飘远。偶尔,一架飞机汪嗡汪嗡叫着从上面飞过去。他总是说,那是他舅开的飞机,他舅舅就在上面云云,言之凿凿,神乎其神。我也真信了。待到上了初中,去食堂打饭才知道,他舅舅是学校的炊事员。
提灌站往下的河段,水不深,适宜洗澡。
一年当中的洗澡,是从五月端午开始的。端午洗澡要趁早。天还不亮,就得跳到清凉的河水里,把攒了大半年的污垢冲走,把所有的晦气洗掉。
夏天正式到来的时候,也是毗河里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傍晚时分,吃罢晚饭,三三两两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手里端着盆子,肩上搭着毛巾,往河边走,笑声洒落一路。
没有约定,提灌站下水流平缓,是女人们的地盘;下游不远处水流稍急的地方,成了男人们的阵地。毗河清波荡漾,女人的笑声,孩子们的打闹声连成一片。
有一年夏天,我回到家乡,问父亲,“咋不去河里洗澡?”“洗澡?”父亲说,“谁还去河里洗澡,没水了,有水也是臭水!”我愕然。
窦观
窦观本是一座庙观,据父亲说,这里原本供奉着老神仙,母亲却说这里住的是老和尚。在老家这个地方前道后佛、佛道一家本就不稀奇,也许二老说的都对吧。庙观不大,建在毗河流向陡转的地方。因水流冲击,这里形成了一座小潭。水深激激,大人们不让到这里洗澡。
潭边有一石龟,颇有来历。据说,这龟造化极深,有一日欲往南天门得道升仙。行至饶良附近,天已蒙蒙亮,遇一老农路边拾粪。这龟要托人一口气方可仙升。于是,向老农问道,“我天明能到南天门吗?”老农耳背,把“南天门”听成了“大河屯”。大河屯是我上高中的地方,离窦观刚好十八里路。老农回答道,“天明最多到窦观。”这龟行至窦观河边,遂化为石龟,变成了毗河的守护神。据说,不管雨下得多大,毗河水涨得再高也涨不到石龟那里,因为涨上来的水全被它吸了。神龟就是神龟。
可惜,后来,有好事者把石龟给炸了。没了庇佑,毗河年年涨水,上了年纪的人都这么说。不过,小时候时常看到毗河平槽,倒也是事实。1975年的洪水,还把村庄东南一带都给淹了。
村里有个年长的人,我叫哥的,一到夏天,大雨连绵两三天还不停歇的时候,他就会彻夜难眠。天不亮就跑到坝上,看毗河水平槽没有,看毗河水漫滩没有。逢人便念叨,别再发大水了,别再发大水了呀!记忆中对跑水的恐惧,怕是再也无法抚平了。
解放后,窦观里的道士和尚全都还了俗,庙观就改成了学校。我小学就是在这里读的。
从家里到学校要翻过大坝。路不远,乐趣不少。那时候,早上要先到学校上早自习,呜哩哇啦读上一阵子,再从学校跑回家里,失急慌忙吃饱饭,风风火火又往学校跑。
冬天夜长,家里也没有计时工具,一到上学的点儿,父母就喊,鸡叫三遍了,起来吧!窸窸窣窣穿衣服的时候,就有小伙伴路边扯着嗓子喊道,走啦!
天还很黑,星星稀稀拉拉的,月亮还高高地挂在天上,独自放射清辉。一路狂奔翻过大坝,小伙伴们都停了下来,各自在路边拾柴,堆起来,再点着。黎明前无边的寂静里,一笼火在野地里腾腾燃烧起来,搓着手,跺着脚,欢快地烤上一阵子,可真是无边的享受啊!
校舍很简陋,窗户就支了几根木棍,寒气就从窗户钻进来,冻得手脚生疼。有一个老师特别好,上一阵子课就说,同学们跺跺脚吧!大家欢呼雀跃,扑腾扑腾跺起脚来,尘土升腾,弥漫于教室。
有一年,天异常冷,大雪把沟壑都填平了,白茫茫一片。老师说,捡点柴回来吧!于是,教室后面就堆满了木柴。上课的时候,一堆柴火点燃,青烟袅袅。烟气大的时候,一边擦眼泪一边听课。
庙会
窦观,因其所在的村子而得名。窦观名气之大,以至于方圆几十里,人人都知有窦观,却不知与窦观一坝之隔的那个村庄。
窦观最热闹的时候,是每年的二月二。二月二是赶庙会的日子。三天戏五天年,刺溜呼啦都过完。赶庙会是村民们最松快的时候,刚过完年,天不冷不热,小麦才拔节,正是难得的农闲时分。庙会时节更是孩子们高兴的日子,雷打不动的三天假,是那个年代孩子们的福利。
先是戏台搭起来了,在窦观的南边西边摆开架势。请来的三台戏,有社旗的越调、泌阳的曲剧,还有河南梆子。开台锣鼓咚咚锵锵一响,浑身的血液都会沸腾,还在半路上的老太都会踮起小脚一路小跑,老少爷们都拎着椅子围拢过来,看热闹的站在后边,揣着手伸着脖子。戏台与戏台之间明争暗斗甚是激烈,比拼的是谁家台下看家多。看家多唱起来才得劲。眼见台前渐渐冷清之际,团长就会使出杀手锏,将出黑头来,将出名旦来,鼓点子一通狠敲,嗓子一亮,人群立马就又跑了回来。
大人们看戏看门道,小孩子逛庙会就图个热闹,哪里热闹钻哪里,哪里有好玩的钻哪里,哪里有好吃的钻哪里。
小吃很多。卖水煎包的来了,做胡辣汤的来了,炸油条的来了,十里八乡的人们也来了。熙熙攘攘,热气喧腾。
庙会上,大人们大多会慷慨地给孩子三五毛钱。孩子们把三五毛钱攥在手心,恨不能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水煎包是要吃的,胡辣汤是要喝的,买两根油条解解馋,一根蓬松暄软的棉花糖能举半天。
时间总是流逝。
记忆中的家乡正在渐行渐远。
那个指给我看天上飞机的伙伴,如今已经年过半百,不知流落到了哪里。那个被洪水吓破了胆的老人,早已经获得了彻底的解脱。年年二月二到来的时候,青壮年们早已收拾好行装外出打拼了。隔三差五举办的庙会,已不复往日的喧闹。曾经的大坝,被推平之后变成了省道,两旁店铺林立,大货车轰隆隆飞驰而过,灰尘翻卷着,翻卷着,消失了。这一切都告诉我,一个时代终结了,而另一个新的时代已经到来。
如今,在远离家乡的这里,慢慢地有了家,有了孩子,有了更多的惦记。
生活总会让人疲惫。在前行的路上,有时候需要停下来,歇一歇,想一想,总有一些人值得你去回忆,总会有一些事挂在心里,挥之不去。
明天,无数个明天还会呼啸而至。明天,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将要重振旗鼓,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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