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民族大学文学院
他躺着,像被抽去灵魂般,有气无力地躺着。
“我说,已经躺了快三小时了,晚饭后图书馆那边还有讲座你不会忘了吧?这次好像请了著名作家刘……”
“流沙河。”他用嘶哑的声音打断舍友,不过刚说完他就诧异起来,原来自己的声音竟然可以这么粗糙。兴许是良久没有活动的缘故,他本能地清清嗓子,手支在床边的扶栏上,缓慢直立起身体,似乎稍不用力又会躺回去。这让他想到“龙钟”,王教授半文半白、语气拖得老长地讲述陆游《听雨》时候解释的,“所谓龙钟者,年老体衰、或失意潦倒也。”年老体衰自己还称不上,失意潦倒却是形容得贴切。
“我不去了,班长带了花名册的话,你帮我签个到吧。”他故意提高音量,生怕之后舍友用“啊,什么?”来搪塞他。中学的时候他倒很喜欢讲座,尤其是与文学相关的。那时他常常带着笔记本,讲座里听懂的或者不懂的都记录下来,这是唯一笔尖挥舞的速度可以与正在刷题的学霸媲美的时刻,他当然享受这种与众不同。但现在不一样了,大学里的活动实在繁多,导师布置的任务又困难,大家都有各自忙的原因。就算不忙也有人习惯性地找理由推脱,仿佛下了天大的决心与讲座势不两立,能避开就一定避开。初来时他倒也常去,无论酷暑还是寒冬,都套上一件正式的白色衬衣,似乎这样就可以引起讲者的注意,可每次去都需要帮许多同学签到,而提问环节也从来轮不上他。久了,索性也和大部分人一样,不去了。
“这次请来的是大人物,范校长都亲自去主持讲座。好像班长说除了生病,一人都不得缺席。”
“那你帮我请个病假呗。”
话刚从嘴里掉落,他就后悔了,这倒不像与讲座有隙,听起来像与班长过意不去,寝室里难得的寂静更让他有些不安。但出口的话毕竟覆水难收,譬如送出的礼物,一旦脱手,怎么能够拿回来呢?
“诶,你们去吗?”他尽力想缓解这凝重的气氛。
……
最终他顺手带上便携式挎包,穿上引以为傲的白色衬衣,离开了寝室。学生公寓离校园食堂的距离很近,为了方便学生就餐,不管北区或是南区,学校里所有的食堂都与学生公寓相对而建。他想起平日里那个任达不拘的周老师,在被迫离开前半嘲讽半严肃地说,“不错,这种设计理念很好地贯彻了‘吃了睡,睡了吃’的宗旨。”
明明是最有才华的老师,为什么就不会包装下自己呢?
可他并没有径直向食堂走去,而是在北区学生公寓附近徘徊。抬起头,北区种植的柚子树正值花开时节,葱茏绿意中零星粉饰着星点般的花,色泽洁白的花蕾间隐约可觑见黄色花蕊,如珠似水,如云似玉,轻浮在微风里愈显姿色。他喜欢欲开的柚子花香,朦胧、淳淡、悠扬,不似完全开花时那冗长的香气,反倒令人不适。一年前他刚见这种场景时,伫立了许久,末了在日记中写下“数点云花仙境来,初妆掩映骤时开。”有一瞬间,他觉得眼前的蓓蕾也似花蕊穿上了白色衬衣,装束体面又不失雅性,中心被裹得严严实实,像是花的伪装。可是,连花苞都可以隐匿内心的开花梦,为什么周老师偏偏不行呢?更深的感慨涌上心头,他只觉得惋惜。
“这位大诗人,请问你是在——赏花,对吗?”
他着实吓了一跳,但转瞬又欣慰起来,“不啊,我是在等你呢。咱们晚饭吃快点,今晚的讲座可不能迟到,据说范校长要亲自赶去。”他匆忙将视野从树上移开,标志性地向她示意微笑。
“嗯,我想想,是流沙河来讲吗?哎,我的那本《Y先生语录》没带过来,好可惜……其实嘛,本来可以要个签名的。”她简单向他打量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不过我发现你倒蛮喜欢这件衬衣。”
“诶是么?我不想只让台上的人穿得那么正式啊……”他自然地理了理衣领,从便携式挎包中掏出两本书,一本破旧的《庄子现代版》,右下书角起了不少皱褶;另一本崭新的《Y先生语录》,书页还未开封。他将新书递到她的手中,“你看,还是可以要到签名的。”
“哇,谢谢哦。”她小心地接过书本,“对了,你还没告诉我学校那边征文比赛怎么样了,今天出结果了吧?”
“还好吧。”他垂下头。好不容易用三小时平复的心情,就这么被一句话给扰乱了,好比终于平静的湖面,又被一块小石子掀起层层波纹与涟漪。石块总是会存在的,所以哪里又有绝对的超然脱俗呢?想想有时人心真是件脆弱的东西,虽说有时也挺刚毅顽强。
“听你这么一说就知道不好啊。”她敏锐地反应过来,像突然想起什么,“难道和上次一样,说你的散文辞藻太过浮夸了吗?”
“不是的,这次倒说我的散文用词朴素了些。”
“他们这次要求这么高吗,还是说……”
“我改变了行文风格,以为他们会喜欢平实型的文章。”
“我觉得你以前散文的文风和笔调都挺好的……”她说这话时是发自真心,可在他看来这话就像是精心装饰过的宽慰。
“毕竟怎么改都会有人不满意,为什么要改嘛?”见他依旧低着头无精打采的样子,她又随即补充一句。
是啊,明明结果都一样,既然文章怎么改都有人不满意,为什么要改呢?也许…也许是自己的笔力不够吧。
最初认识她时,是在学校图书馆里。图书馆环水而立,临湾的那面搭着半敞式平台,原本也少有人去。往常周老师倒是那里的常客,周老师走后,平台更显凄冷,唯有半月湾与它惺惺相惜。那天他端坐在窗前,穿着白色衬衣,手中攥一本黑皮书,眼睛却似被半月湾勾住了,紧盯着窗外出神。阳光的碎片漂浮在水面,随波涛的起伏浮浮沉沉,他突然领略了诗中“水光潋滟晴方好”的意境。想起初会背诵苏东坡的《饮湖上初晴后雨》,还是在四五岁时,没想到悟到其中的景致却是在十六年后,他都不知道自己是酸楚还是高兴。
“嗯不好意思,请问…这旁边有人吗?”温柔礼貌的问语将他从自己的世界中拉进了图书馆,而同时被拉回的,还有他仓促的目光。
“没有的,随便坐吧。”他只是稍微看了一眼,身前大约是位瘦弱的女孩。等她娴静地坐在对面时,才隐隐瞥见女孩的手中拿着一本红皮精装版的《红与黑》,这让他骤然觉得惊喜万分。
自己手里紧攥着的,不正也是司汤达的《红与黑》么?
之后,两人的关系渐趋融洽,从偶尔的交谈到经常的联系,又从时常联络到每天都无话不谈……共同的兴趣话题如同两个孤独世界间的跳板,可以跃过彼此间伪装的隔阂。他常跟她谈起初见的场景,有次说完后还故作深沉地添上一句,“那个时候,我觉得你好文静啊。”
“其实嘛,我是装出来的。”她笑着回答,“嗯,我又不认识你,不装得内敛一点,给陌生人留下不好印象会有多难堪?”
也对。连自己那天说的话都是刻意雕饰的,何况她呢?
讲座开始前,弧状的图书馆宛若半月湾沸腾的部分,报告厅内更是热闹得沸沸扬扬。他用手臂抵着座椅的扶手,将前额埋在手心。少顷,他像倏地来了兴致,长长地叹了口气,“尼采曾写过一个精致的比喻,大概说‘每一个圆的拼命转动,都是为了重新抵达自我。’我在想,为什么我拼命地转动,结果却只能离自我更遥远呢?”
她迷茫地看向他,随后向四周扫视一圈,目光最终又聚在他身上,仿佛盯着活化石般,“你…刚才是在跟我说话吗?”
“是的,不过也像在跟自己说吧。”
“还在想那件事啊……”她用一只手在他眼前来回晃动,“嗯,开心一点!你看你看,讲座马上就要开始了。”
提到讲座,他的眉头一锁,许久都未舒展开来,“不,我想到了好多事。”音量小得即刻被淹没在鼎沸的人声中。
“或许我们的运动轨迹早就不是圆了…”她垂着脑袋,没再继续说下去。过了好一会儿,她仿佛大彻大悟般,始终注视着他的白色衬衣。他早被看得发慌,但又不得不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幸好此刻台上传出的话筒声化解了尴尬的局面:
“各位同学,请迅速保持安静!”
原来范校长已经站上报告厅的讲台。校长如此高言一出,同学们议论的声音自然越来越小,胜过之前维持秩序的所有教授。待台下大致安静下来,校长又紧接他的发言,“为迎接世界读书日,今年我校有幸请到著名作家兼诗人流沙河先生,接下来他将带给同学们一场关于‘文字常识’的讲座,让我们热烈欢迎流沙河先生的到来!”
流沙河是在掌声中慢步踱上讲台的。据说老先生已年过八旬,依旧辛勤从事着汉字的研究。他想起先生年轻时所作的诗句:
理想使忠厚者常遭不幸/理想使不幸者绝处逢生/平凡的人因有理想而伟大/有理想者就是一个大写的人
一番简单的寒暄后,流沙河用沧桑的语调进入正题,“文字怎样起源?这个问题比空中的飞碟还奇怪。世上有三样东西最容易被忘记,但却是最重要的,那就是空气、水和文字。”不久又说到《淮南子》中仓颉造字的故事:“昔者仓颉作书,天雨粟,鬼夜哭。”
……
讲座的最后,先生的语调重新回归平静,目光定格前方,“中国文字是中华民族的精神,是中华民族的记忆遗产,我们应该爱汉字,爱汉字之美,爱中华文化,这就是爱国。”
伴着一声感谢,台下掌声长久地轰鸣。提问环节时间意想之中的短暂,这次他倒放弃了举手发问,反正也应该轮不上他。一直等到签名环节结束后,才拖着疲惫的身体与心情向她道别。
“嗯你的书,现在我还给你。”她将两本书塞进了他的挎包里。
“诶,刚才只是说好你帮我拿签名啊……”他试着从便携式挎包中翻出书本,“那本新的《Y先生语录》,是我送你的。”
“我再送给你,不好吗?”见他木讷地呆在原地,她温和一笑,“就收下嘛,好不容易最后让流沙河在上面写了几句话。”
夜降临得很祥和。跨过一座不知名的桥梁,走过先前邂逅的柚子树,他就这样安静、一言不发地回到了北区公寓。来不及坐下,他即刻打开挎包,取出拆封后的《Y先生语录》。封尾镶着两行清瘦有力的大字,仔细看时,大字下方还有一行工整硬笔书写的小字:
梦想常在现实跟前害羞可它不能穿上白色衬衣
——致我爱的你
这是她对他的第一次告白。
他也本该欣喜的,以前就爱一切朦胧的东西,何况青春韶华时稚嫩晦涩的告白?但现在,内心的海洋反常平静,不悲不喜的思绪旋即在平静中游离。他想,又一个自己死去了,就在刚才,被称作“成长”的死亡来临得悄无声息。有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可笑,又不明白可笑之处在哪里。待夜色一点点侵蚀尽余晖,他才蓦地醒悟是自己太累了,累得千万思绪飘散、混杂在一起。睡吧,快躲进清醒的梦里。
他干练地将白色衬衣扔向床尾,等一场未知的梦,带走他。
可是,谁能真正脱下自己的白色衬衣呢?谁又可以完全撕碎灵魂的遮羞幕呢?他明明只想在追梦中寻觅共鸣而已。不知何时,他重新套上了那件衬衣,跌撞摸索到书桌旁。趁夜还来不及睡去,慌忙地翻出日记簿补写:“梦和夜一样,都太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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