暨南大学文学院
作为日本“无赖派”文学的代表,太宰治充满阴郁基调的写作风格一直为人所热议。无论是其毫不掩饰的自我剖析,抑或是某种自我投射般的人物创作,都难逃评论家的瞩目。而“颓废”、“堕落”、“罪恶”等负面词汇也常常出现在太宰治文学的研究里。
无论是《斜阳》中沾染毒品最后自杀身亡的弟弟直治,还是《雪夜的故事》中年届四十、仅能勉强维持温饱却恃才傲物的小说家大哥,又或者是《维庸之妻》里不断赊账酗酒因而犯下盗窃罪行的无赖丈夫,我们都能从他们的身上找到世人对太宰治评价的共同点——在现实世界受挫失意、与常人不同的背德行为以及对死亡的执念。
本文通过分析太宰治在《人间失格》中的种种坦白之言,探讨在大庭叶藏堕落无能的外表下,隐藏着的对爱和归属感的渴望,亦即大庭叶藏在书中所言的“对人类最后的求爱”。在此基础上,借助弗洛伊德晚年在《超越唯乐原则》中提出的“生死本能”理论,解读人物行为,赏析人物形象的悲剧美。
一、追寻归宿——大庭叶藏的堕落之路
1.生本能与死本能。
弗洛伊德在《超越唯乐原则》中提出了动力心理学理论的相关概念“生本能”(Eros)和“死本能”(DeathDrive)。他认为,这两种本能都是个体生命与生俱来的、无法被消灭的存在。通过对个体生命产生影响,继而推动个体生命的发展。参考弗洛伊德本人对二者的描述:“这种研究结果使我们区分出两种本能:一种是引导有生命的物体走向死亡的本能;另一种是性的本能,这种本能始终致力于使生命获得更新。”
“生物体中一直有两种始终在发生作用的过程。它们的作用方向相反:一个是建设性的或同化的(assimilatory)过程,另一个则是破坏性的或异化的(dissimilatory)过程。我们是否敢说,在生命过程所采取的这两个方向中,我们看到了我们的两种本能冲动——生的本能和死的本能——在活动?”
根据弗洛伊德的说法,所谓的性本能即生的本能。它趋向于结合与繁殖,从而更新自身的生命状态,维持一种"不死"的模式.而死本能是破坏性的,它同样是有机体的一种原生本能,同时也是有机体最原始的生命形态.因此死本能表现为要求生命回归到无生命的状态。
我们可以通过以下例子来解释这两种本能:当一个人站在悬崖边的时候,莫名会产生一种想要飞扑下去的渴望,这种渴望就是回归到生命原始状态的冲动,是死本能的呈现。而弗洛伊德借用叔本华的哲学理念将此解释为:“死亡是生命的最终目的”。这种要求回归到原初状态的死亡趋向,往往被更强大的自我保存本能所掩盖,使得我们生命得以延续,这是由生本能所发动的保护机制。
由于生本能的存在,阻止或者说抵消了死亡的实现,死本能对人类产生的作用往往是难以被注意到的。如以上例子所言,死本能的显现(非其本身)是具有偶发性、随机性的,并非是持续的状态。而当死本能的显现成为一种常态,最典型的表现就是自杀冲动的产生。因为“无生命的事物是先于有生命的事物而存在的”,死亡不仅是生命的终结,同时也是生命诞生之初的原始形态,为了回归到这种原始形态,必须终结个体生命的发展。由此,我们不难理解《人间失格》中大庭叶藏数次的殉情、自杀实则是不断受到死本能的表现活动。
2.大庭叶藏的自我攻击——死本能的内在体现。
由于生本能与死本能持续地相互对抗,即弗氏所言的“某种本能驱逐另一种本能”,我们的生命状态得以延续。但是,被压抑住的死本能会凭空消失吗?答案是不会。诚如弗洛伊德所说,人的本能是难以被后天“教育”的,如果本能被压抑而不能释放,就会从整体上损害有机体。而且这种损害往往作用于人的内在心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心理学不但是一种‘深蕴心理学’,而且是一种‘动力心理学’。他认为,处于潜意识之中的那种本能的欲望又是一种强大的生物能量、心理能量。这种能量主要是性的冲动,其功能是维护种族的繁衍。后来,弗氏又发现了‘死亡的冲动’,其功能是达成个体生命的最终归宿。但这两种本能冲动既是强大的又是盲目的,性的冲动可能带来淫邪和乱伦,死亡冲动可能带来暴力与破坏,因而总是受到道德与法律的压抑与制裁。压抑与制裁的结果则将会使个体感到抑郁或焦虑,在心理中形成某种‘情结’(即中国古人常说的‘块垒’),给个体生命造成内在的伤害。”
大庭叶藏是这类受到内在伤害个体的典型,死本能在他身上有着强势的展现:与银座酒馆的女服务生相约殉情;吞食妻子私下准备的安眠药企图自杀;吸食吗啡上瘾无力自救一心求死。第一次殉情被救后,叶藏感到失去了以滑稽逗笑来讨好他人的精力,甚至不需要再借助烟酒来逃避痛苦。若说往日那个尽力掩饰阴郁可悲的内心,费心娱乐世人的叶藏是以消极的方式去维持生活的希望,那么殉情失败后的叶藏则是失去了活下去的动力。这种状态即死本能被压抑后所产生的心里郁结。而持续的自杀行为,则是死本能在其身上作用并超过了生本能的结果。
从大庭叶藏对自己人生的评价,可以看出其浓重的自贬倾向,也就是死亡冲动受到压抑后心理受创而产生的自我攻击:
“回首往昔,我的人生充斥着耻辱。”
这种强烈的自我厌恶几乎使得叶藏丧失了对幸福的感知能力:
“我对人类的行为,至今无法理解。我的幸福与世人几乎大相径庭。为此,我深感不安,夜夜辗转反侧、呻吟不止,甚至精神发狂。我究竟是否称得上是个幸福的人呢?自幼时起,就常有人说我幸福,我却总觉得自己有如身陷炼狱,那些说我幸福的人在我看来反而比我幸福许多。”
“有个说法叫作‘见不得人的人’,指的是那些人世间悲惨的败北者、背德者。我觉得自己打一出生便是一个‘见不得人的人’”
这种自我攻击与叶藏童年时代深深的异类感互为因果。他违背自己的心意从而取悦他人,渴望通过他人因自身产生的愉悦感,从而达到认同自身的目的。但同时叶藏又恐惧自身被外界塑造成受人尊敬的完美形象,在学校用尽心思扮丑,为的是消除他人潜在的敌意。
叶藏对世界的审视始终伴随着恐惧。究其本质,这种过度自责自轻的心理倾向带有某种赎罪的仪式感。在《人间失格》中,叶藏对人类的排斥与不解是贯穿了其一生的。他认为人有原罪,而人生在世,则是要向神明忏悔人之罪恶,并通过遭受苦难来达到赎罪的目的。这种罪意识使得叶藏自我隔绝于外界社会,无法在世人中寻得共鸣,因此他对世人怀抱着一种愤恨的优越感。
而关于叶藏罪意识的根源,有学者总结为:“其一为以佐古纯一郎和菊田義孝为代表的坚持其罪意识是源自基督教的‘原罪意识’;其二为龟井胜一郎和奥野健男为代表的认为他的罪意识是从参加日本共产党到叛离之后产生的‘转向者的苦恼’和‘背叛感’。这二者似乎矛盾的,因为前者是从内因分析太宰治的心里,后者是从外因挖掘太宰治现实生活对其意识的影响”。无论是承袭基督教思想抑或是自觉为叛变者而产生的愧疚感,仍未能完全解释叶藏罪意识的由来。
就叶藏的成长背景而言,他诞生于一个氛围怪异且压抑的家庭中,与他人之间的情感连结是断裂的:不存在的母亲、冷漠的父亲以及将邪恶的魔爪伸向自己的佣人。他似乎活在一个只有自己会呼吸,会产生疑问的房子里,只有他是活生生的人,渴求着情感的交流,每当他向外界发出信号,希望与他人建立联系,收获的只有世人的冷漠。逐年累月,从儿时的叶藏成长为青年叶藏,对人类的失望如石头堆砌成大山,最终压垮了叶藏的自尊,他选择用自我保护的方式批判全人类。但这种批判最终因为叶藏内在的脆弱而回归到了对于自我的批判,导致了伴随他一生的自我攻击的产生。用弗洛伊德的理论来解释则是:“施虐本能朝主体自身的自我转向,它是一种退行现象.”叶藏认为自身充满罪恶,唯有通过自虐般地忍受痛苦,才能逃离某种指控。而这种罪意识,恰恰是叶藏一生苦难的来源:
“还有个词叫‘犯罪意识’。在这世间的一生,我饱受这种意识的折磨。另外,他却像我的糟糠之妻,和我寂寞地嬉戏,这俨然成为我的生活姿态。”
太宰治在文本中对大庭叶藏童年时便已形成的罪意识之心理成因并未有正面描述。其中,大庭叶藏幼年遭用人猥亵的经历,太宰治也有意无意一笔带过:
“总之,我没向任何人控诉那些男女用人所犯下的可憎罪孽,并不是由于我对人类的不信任,当然更不是缘于基督教的影响,而是因为人们对我这个名叫叶藏的人紧闭了信任的外壳。”
但是从寥寥数语中仍能窥探到这次遭遇带给叶藏的伤害:
“我至今仍然认为,对幼小孩童做出此等行径,是人类所犯罪行中最为丑陋、低级且残酷的。”
无法反抗来自他人的侵犯,也是叶藏罪意识产生的原因之一:“自卑感是来自被虐待和被冤枉或被当作坏人,我称之为自我贬低。”通过对罪意识的领悟,他将被侵害解读为赎罪,这种认知合理化了他的遭遇,给予他继续生存的信念。因为接受不幸发生在自己身上,是对自恋心理的一种挑战。有趣的是,这种合理化,本身就是生本能的微妙体现,属于自我保护的范畴。
叶藏企图通过讨好他人,满足自身与世界建立连结的渴望。但压抑真实自我所产生的不愉快,使得死本能在其身上具有压倒性的发展:“无论如何都行,只要能让他们发笑。这样一来,即使我处在人们所谓的生活之外,也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吧。总而言之,不能有碍他们的视线。我是‘无’,是‘风’,是‘空’”。这种自我抹灭的心理机制可以解释叶藏数次的自杀行为以及从不间断的死亡念头的由来:死亡是生命的归宿。死亡使得生命回归到初始形态,将一切伤害与罪恶消除。在叶藏看来,自杀与其说是死亡,不如说是对归宿的追寻。他在现实世界中无法获得归属感,无法融入人群,自觉是个异类,无法理清人类生活的头绪,唯有通过死亡的方式来寻找自身的归宿所在。“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就让它消失”,是大庭叶藏对自我与世界之间关系的认知。
二、丑角精神——对人类最后的求爱
1.扮丑背后隐含的积极精神。
在童年时期,叶藏就学会了扮丑以博得世人的欢笑,缓解深重的罪意识带来的不安感。杨伟在《太宰治思想发展试论》中提到太宰治的“丑角精神”实质上是一种优越感的展现以及对外界的报复。因为“只有具备自我优越感的人才能扮演丑角”。而扮丑,用叶藏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用滑稽的言行讨好他人”。在自我贬低般地扮丑背后,除了优越感的展现以及对现实世界的报复,还隐藏着叶藏渴望被世人“看见”的求爱心理。在叶藏看来,“世人”是一种“强大、严厉又可怕的东西”,是定义自我价值的绝对权威,叶藏既渴求来自权威的认同,又无比地惧怕权威:“世人就是人与人的争斗,而且是现场之争,人活着仅是为了在争斗中取胜。人们互不屈服,即使奴隶也有其卑微的报复。所以,除了当场决出胜负,人们没有其他的生存方式。他们冠冕堂皇,以个人为争斗目标,战胜一人再去迎战下一人。”叶藏不仅惧怕世人,还畏惧人与人之间的斗争。叶藏拼命搞笑、扮丑,所求无非是希望把自己从世人无休止的争斗中摘除出来。他并不具备战胜的信心,因为他把世人神化的同时也矮化了自我;他也不认同人与人必须相互斗争的生存方式,但为了拥有生存的可能性,叶藏选择以扮丑的姿态来旁观世人来进行斗争,或者说,叶藏希望通过放弃斗争的方式来取悦权威,为自己赢得喘息的空间。实质上,所谓的扮丑,不过是生存欲望的变相表达,是另一种抗争。这种对生存的渴望也是本文力图探讨的叶藏乃至太宰治的积极精神之所在,虽然难寻,但总能从为数不多的内心祈祷中找到肯定的答案。
青年时的叶藏曾与一位杂志社的员工静子同居过一段时间,期间,静子去上班的时候,叶藏就帮忙照看她的女儿——五岁的茂子,两人以父女相称。而大藏也开始通过帮杂志社画稿自力更生。这样普通的家常生活持续了一年多,直到一天晚上,连续三天在外喝酒夜不归宿的大藏,在家门口听到了静子与女儿的对话,羞耻心使得他真实的渴望罕见地表现出来:
“真是幸福的母女俩。我这种浑蛋夹在她们中间,只会把她们的生活弄得更糟。质朴的幸福。一对好母女。啊,若有神明愿意听我祈祷,请赐予我幸福吧,哪怕平生只有一次。请赐予我一次幸福吧。”
无独有偶,叶藏在遇见妻子的时候,也曾怀着“即使因此而有再大的悲哀降临吾身,我也在所不惜。我要体验那近于狂暴的巨大欢乐,哪怕一生中仅有一次也行”的心情毅然结了婚。尽管婚后的生活始终无法步入正轨,还发生了目睹祝子被强奸的惨剧,但是在幸福的机会来临时,叶藏也曾主动发出了邀请。只是这种对幸福的期冀,始终寄托在他人身上,才是导致叶藏人生悲剧的根本原因。正如叶藏所坦言:“我的不幸乃是一个人缺乏拒绝能力所带来的不幸。我时常陷入一种恐惧中,以为一旦拒绝别人的劝诱,就会在对方和自己心灵中剜开一道永远无法修复的裂痕”。叶藏学不会拒绝他人,因为他永远在期待来自外界的回应,那是他幸福的根本。但即使一次次地信仰崩塌,叶藏仍然一次次地把幸福的主动权上交。渴望幸福、勇敢追寻是他一直以来被忽略的积极精神所在。
2.委婉的自我评价——“神一样的好孩子”。
在第三手札的结尾,叶藏因为屡次的自杀、吸食吗啡、酗酒等问题被家里人送进了精神病院,后又转到乡下疗养,身边只有一个侵犯他的年老女佣照料他的日常起居。这时的叶藏自觉是一个“废人”,无力再去参与世俗的事物,一生似乎就这样结束了:“今年,我将满二十七岁。白发骤添的我,在大部分人眼中,恍如年过四旬。”
但是在随后以第三人称记载的后记中,太宰治借助与叶藏交情颇深的京桥酒吧老板娘的视角,道出叶藏内心的真实写照:
“这都是他父亲的不是啊。老板娘不知为何,说了这么一句。”
“我们认识的小叶,个性率真、幽默有趣。只要不喝酒,不,就算喝了酒也是个像神一样的好孩子。”
透过第三者的评价,一个内敛害羞、渴望被认同的叶藏终于出现在读者面前。这是太宰治心目中叶藏最真实、最原本的样子。同样,在第三手札中,叶藏本人也有过此类“怪罪”父亲的言辞:
“得知父亲病故以后,我愈发萎靡颓废了。父亲已经去了。父亲片刻也不曾离开我心际,他作为一种可亲而又可怕的存在,已经消失而去,我觉得自己那收容苦恼的器皿也陡然变得空空荡荡。我甚至觉得,自己那苦恼的器皿之所以如此沉重,也完全是因为父亲的缘故。”
随着父亲的辞世,叶藏的人生也像是骤然停止了。由这段像是将死之人所说的肺腑之言,大抵能看出大庭叶藏一生不幸之根源,在于父亲对叶藏的处处施压与冷漠。世人,是父权凝视的象征,父亲,则是叶藏向其索求认同感的权威,父亲的逝世,意味着叶藏再也无法通过权威的认可来达到自我认同,审判者的消亡,使得叶藏心生绝望,连苦恼的能力也失去了。叶藏的悲剧在于,他始终无法将审判的权力从以父亲为代表的世俗力量转移到自身上来,因而外界一如既往地将他摧毁。
京桥酒吧老板娘所说的“神一样的好孩子”,其实也可以视为作者太宰治对叶藏的评价,也就是太宰治和叶藏委婉的自我评价。通过末尾这句神来之笔,不仅奠定了全书悲哀的基调,也可以知晓叶藏内在的自我定位,仍是一个处在父权评价体系下的小孩,未具备成熟的心智将自我审判权从他者的手中夺回,而一味被推着走向“成年人”的生活,用稚嫩的孩童心灵去对抗坚硬的现实世界,导致了叶藏的悲剧。
叶藏是个“好”孩子。这个“好”,是叶藏始终在追求的人生目标,也是其一直以来只能在主观上践行,客观上却没能做到的。
三、对立之美——爱本能与死本能的表达结果
“太宰治作品中的人物身上或多或少能看到他的影子,如止庵所言,太宰治一生在生与死的边缘徘徊,而他的作品中的人物也分裂为两种角色,一种推着他走向死亡,另一种拯救他走出死亡的深渊”大庭叶藏通过扮演丑角,来表达对人类的求爱,说明他能够明确意识到“扮演”这一行为的存在。扮演丑角,即是演化出另一个人格,对其进行丑化,同时,在主人格对次人格的贬低和批判中,使得主人格的积极追求不被否定,从而保证了主人格的完整性。这种分化自我来讨好他人的行为,不仅是前文提到的一种赎罪的姿态,也是大庭叶藏对立人格产生的基础。
大庭叶藏最原始的人格怀抱着对人生的希望,象征着光明的一面;而被动演化出来的人格则是承受了世人及叶藏自己的贬低,隔绝了这种贬低对原本人格的伤害,保护了原来的人格。第二人格在经过长期的工作后,逐渐占据强势地位,最终演变成两种人格的对立。第一人格愈加向往幸福,第二人格就必须承受更多的痛苦。也就是说,越是堕落颓废的外在表现,越能反衬出第一人格对积极力量的追求。
此外,“神一样的好孩子”,与叶藏的人生履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个渴望成为好孩子的人,却做尽坏事;一个渴望幸福的人,却不相信自己能得到幸福。他自觉有罪,早早做好了被神明审判和惩罚的心理准备:
“我甚至连神明都惧怕。我不相信神爱世人,只相信神的惩罚。在我看来,所谓信仰,不过是为了接受神灵的鞭笞而在审判台前低头。我相信地狱的存在,却绝不相信有天堂。”
叶藏曾经参加过一个共产主义的地下集会,不是为了革命,而是因为集会本身的“非法性质”让他心安。
“我喜欢的是,集会的非法性质。或者说,这种‘非法’让我身心舒畅。世上合法的事物反而可怕(它们让我觉得高深莫测),结构往往复杂难懂。我无法忍受坐在那没有窗户的阴冷房间,相较之下,即使外面是非法的汪洋,我也乐意纵身跃入其中,游到身疲力竭,反而觉得畅快无比。”
一个渴望理解人类的本质,被人类社会所容纳的“异类”,却只能在非法性质的集会里找到存在感;在与“正常”相反的形式中找到归宿,他的确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少数派”、“多余人”。
叶藏的人生理想与现实实践的持续对立,是对立人格的各自表达。生本能源源不绝地产出希望;而死本能则不断地试图自我毁灭。二者冲突的结果,就是大庭叶藏人格的对立。
根据弗氏的观点,生本能与死本能的合理协作既延续了生命的进程,又完成了生命的更迭。在大庭叶藏深受死本能引诱之时,生本能亦在其身上产生作用。两种本能的较量,使得人格对立成为人物的宿命,这与悲剧冲突的内核相契合:
“悲剧冲突就是悲剧人物的理想及实践与现实中强大的丑恶力量的冲突。冲突的结果是悲剧人物在现实的丑恶力量的压迫和摧残下遭致不幸,形成了悲剧命运。”
大庭叶藏无法对从他人处获取幸福感到绝望,因而不断通过自残来向外界发出信号。他的自我毁灭是求救的呼唤,他的绝望源于没有得到回应。没有得到回应又加剧了他自我毁灭的倾向。在一种恶性循环中,叶藏对爱的渴求与他悲惨的境遇形成了强烈的张力,像是一个跌落谷底的孩子一直对着无人的旷野大声呼救。这种希望的重复落空与再生,成就了懦弱美学的典范。
四、结语
大庭叶藏的悲剧美在于:他是自我放弃的,也是希望被拯救的。但命运往往正如顾城所言:“你是一棵苹果树,憧憬结橘子,但是你还是诚实地结出苹果。”注释:
[1]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自我与本我[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第59页。
[2]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自我与本我[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第65页。
[3]王先霈,胡亚敏:文学批评导论[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116页。
[4]太宰治:人间失格[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5年,第5页。
[5]太宰治:人间失格[M].武汉:武汉出版社,2013年,第8页。
[6]太宰治:人间失格[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5年,第32页。
[7]雷婧:探寻绝望背后的精神力量[M].2016年,第11页。
[8]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自我与本我[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第73页。
[9]太宰治:人间失格[M].武汉:武汉出版社,2013年,第30页。
[10]太宰治:人间失格[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5年,第14页。
[11]太宰治:人间失格[M].武汉:武汉出版社,2013年,第13页。
[12]荣格:分析心理学[M].长春:长春出版社,2014年,第15页。
[13]太宰治:人间失格[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5年,第8页。
[14]太宰治:人间失格[M].武汉:武汉出版社,2013年,第61页。
[15]太宰治:人间失格[M].武汉:武汉出版社,2013年,第60页。
[16]太宰治:人间失格[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5年,第74页。
[17]太宰治:人间失格[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5年,第94页。
[18]太宰治:人间失格[M].武汉:武汉出版社,2013年,第86页。
[19]太宰治:人间失格[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5年,第95页。
[20]雷婧:探寻绝望背后的精神力量[M].2016年,第22页。
[21]太宰治:人间失格[M].武汉:武汉出版社,2013年,第56页。
[22]太宰治:人间失格[M].武汉:武汉出版社,2013年,第30页。
[23]朱立元:美学[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2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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