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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与鸽子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百家 热度: 7927
●刘月新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老家院子里,正房、偏房、南房的房顶上,目之所及全是鸽子。洁白的,灰色的,灰白的,黑白的,大的,小的,一律干干净净,神清气爽。它们瞪着圆圆的很好看的眼睛,或左顾右盼,接头接耳;或健步行走,独自觅食;或扑扑棱棱,飞起落下;或叽叽咕咕,追逐嬉戏,真是热闹极了。这些鸽子的家,就在老屋的屋檐下,是父亲用秫秸插好又用泥巴糊起来的。以正房屋门为中心向两边延伸,在其上方有十多个连在一起的方方正正的鸽子窝。

  这些鸽子有时很安静,有时则咕噜咕噜叫个不停,像是学人在打呼噜。最好玩的,是小鸽子在等待外出打食的妈妈回来喂食的场景。小小的脑袋探出窝来,看不见眼睛,只露出一张尖尖的小嘴。母鸽打食回来,一帮小鸽子叽叽喳喳奔到门口迎接。衔着虫子的母鸽,亲亲这个,又亲亲那个,像满载而归的英雄。忙了一天的父亲,晚上回到家,不是先吃饭,而是搬来木梯,拿上手电,一个窝一个窝地看鸽子。他看什么呢?是看看鸽子们是否全部回了家,还是看看小鸽子吃没吃饱,或者是看看有没有小鸽子又孵出来?

  每当这时,奶奶就嘟囔一句:看这些玩意儿是当吃还是当喝?此时,母亲也常常跟上一句:一天不吃饭能活,一天不看他的鹁鸪(我们老家叫鸽子为鹁鸪)可活不了。

  父亲在梯子顶端忙碌时,我常常仰着小脸望着父亲的手。我喜欢小鸽子,也喜欢那些宝贝玩具似的袖珍鸽子蛋。有时,父亲就从窝里掏出一个温乎乎的蛋递到我手里,说,小心啊,别摔了。我赶忙接过来,双手捧着,仔细端详把玩,心想,这么小的蛋,里面有蛋黄吗。

  在我七八岁时,家里翻盖房子,房檐下的那一溜鸽子窝,跟老房子一起,一夜之间不见了。父亲把鸽子们弄到哪里去了呢?这个困惑我一直没有问父亲。

  新房子盖起来后,鸽子窝没有再垒。那时,妹妹、弟弟相继出生。不再养鸽子的父亲似乎更忙了。下地干活,外出挖河,在大队弹簧厂跑业务,到公社综合厂当副厂长兼业务员,父亲还当过生产队的记账员。父亲的算盘打得很好。他在生产队的办公室里打,晚上回到家也打,有时还在油灯下教哥哥、姐姐,边教边对我们说:“要是你奶奶让我念书,我会念得很好,早就不在家种地了。”

  父亲不到两周岁的,我的爷爷离家出走就再没有回来。那一年是1940年。在我们老家冀鲁边区,抗日的烽火烧得正旺。20岁的奶奶带着父亲,还有老奶奶,每天在日本鬼子岗楼探照灯的扫射下、在三天两头的扫荡洗劫中惶惶度日。日本投降后,父亲到距家3里路远的百尺竿村读私塾。父亲聪明好学,老先生对他很是喜欢,从第二年起就留他吃住在家。这样的时光过了一年,奶奶坚决地让父亲退了学。可怜的父亲只念了三年书就被迫回到奶奶身边,也就决定了父亲一生只能和土坷垃打交道。长大之后,我几次想问父亲但始终没问,可我猜得出,奶奶是怕父亲读好了会远走高飞,奶奶肯定是让无影无踪的爷爷给“飞”怕了;同样,我也猜得出,孝顺听话的父亲,在心底藏有一个深深的、永远的遗憾。他喜欢鸽子是因为鸽子有一双飞翔的翅膀吗?

  过早成熟的父亲挑起了家庭生活的重担。他不但勤劳,而且上进。父亲先后三次要求入党,都没有遂愿。第一次,是被告知有历史问题,怀疑离家二十多年没有音讯的爷爷去了台湾。当时,台湾跟大陆关系正十分紧张。父亲没有多说一句话,那天散了会他没有回家。母亲放心不下,到处去找。终于,在村西北金光三爷爷家找到了,他跟三爷爷正在门洞里看鸽子呢。三爷爷是个党员,母亲说,父亲准是找他三叔诉苦去了。后来我想,父亲也是把失落与希望都交付给他的好朋友鸽子了吧!

  听母亲说,父亲第二次要求入党被拒之门外,是说他跟富农划不清界限。我们家本来就是中农,再经常跟富农搅在一起,那还了得?后来得知,那个富农成分的大爷,当年在河上救过我父亲的命。

  现在想来,没有多少文化的父亲,在那个特殊年代,遇到这一连串的打击,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通的。那段时间,父亲下地回来就往邻村杨庄跑,一直到半夜才回家。父亲说,去找他从小一起玩大的朋友邵兄了。母亲纳闷,问:“你们每天都说些什么呢?”父亲苦笑:“不说什么,看他养的鹁鸽。”

  又是鸽子。

  父亲第三次要求入党没有被批准的理由更直接,说父亲搞投机倒把,长了资本主义的尾巴。关于父亲的这段历史,我就知道得比较清楚了。我们全家九口人,那时挣工分的只有父亲和母亲。所分粮食年年不够吃。父亲不能眼看着全家老小挨饿,就从集市上买回小猪崽,再和自己家老母猪下的崽放在一起,用自行车偷偷载到天津郊区去卖。根据母亲的提议,每年一进十一月,父亲就买来竹竿,劈成竹篾,让在大队副业上待过的母亲编小竹筐。

  生活上的艰难困苦自不必说,政治上的磨难令父亲难以忍受。要知道,这几顶不大不小的帽子,在当时是能把人压死的。要强的父亲一句话也不多说,他把他的心事、他的重负都托付给了鸽子。在中午或者傍晚,收工回来的父亲常常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向远处、高处望着,望着。如果有一两只鸽子从院子上空飞过,父亲就站起来,兴奋地打着哨,追着鸽子的背影目不转睛地看。父亲是羡慕鸽子充实的生活和自由的天性吧?

  长大以后的我常常想,父亲瘦瘦的身躯,骨头竟是那般坚硬。父亲走路始终是仰首挺胸,直到现在都是如此。日子,一天一天地过着;他,一天一天地忙碌着。村里成立了弹簧厂,有经济头脑、见多识广的父亲这会儿派上了用场。常年的奔波,为村里跑来了项目和富裕。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们村是全县最早通电的村,也是第一个买拖拉机的村。我清楚地记得,刚刚安上路灯的日子里,村里的婶子大娘奶奶姑姑们都把纺车搬到路灯下,人们说着、笑着、闹着,纺车嗡嗡地响着,每天都热闹到路灯熄灭才回家。过年时,人们走亲访友,外村人都夸我们村副业搞得好,日子过得红火。说到这里,人们一准会夸奖我父亲是个大能人、大功臣。父亲的名字——刘宝志,在周围村里乃至全县随之响亮起来。

  前年,父亲来城里,在街上碰到当年一起在公社综合厂工作的杨叔叔,我们兄妹几个请他俩吃饭。几杯酒下肚,两位老人说起了当年。杨叔叔说:“你们的父亲有能力,更有眼光,人也耿直,处处给你们几个孩子走道。有那么多人想拉他入伙,撺掇他把拿来的合同私下里做了,他就是不上那个套。他说,挣着集体的工分,不能干那种见不得光的事。你们的父亲是干净的,心里是明亮的。那么多的苦和难都他一个人扛着,他只希望你们好好念书,将来能奔个好前程。”

  农村实行责任制后,我们家分到了二十多亩责任田。当时,我们兄妹几个都在上学,父亲就起早贪黑地忙。他像一头不知疲倦的牛,亲自赶车,亲自耕地,亲自打场。要知道,有些技术活,在当年父亲是捞不到学也捞不到干的。没想到,我家责任田成了样板田,引得那些种地把式们纷纷蹲在地头反复研究。父亲笑了,蹲下来搓搓手,说:“地是死的人是活的,它又不犟嘴,你想咋种就咋种呗!”

  在父亲的精心培养、教育下,哥哥和我还有弟弟都考上了大学,妹妹也参加了工作。父亲说:“你们赶上了好时代,要积极工作,有多大本事就使多大本事。”哥哥要入党了。他把表格从学校寄回家,父亲高兴得就像自己入党一样,顾不得吃饭,骑上自行车就去亲戚家写政审材料、盖公章。这一家,那一家,一趟找不到人,接着再返回去找第二趟、第三趟。我想,哥哥入党,对备受挫折的父亲来说,该是一种极大的安慰吧,毕竟儿子是他生命的延续。我和弟弟入党时,父亲同样欢天喜地,欣喜若狂。

  早已从乡镇企业退下来的父亲,与乡亲们合伙搞起电阻器和体育器材加工。他还像年轻时一样,整天忙得脚不沾地。父亲从新老客户那里了解到,家乡的传统产品低压电器,如不提高技术含量,就面临被淘汰的危险。父亲心里那个急啊!他一闲下来就抱着资料研究,无奈文化水平有限,常常是研究来研究去也研究不出个粘粥豆腐。有一次在沧州的弟弟家,他提出让弟弟教他打字、使用电脑,说也要从网上做生意,弟弟无奈地笑了。后来,父亲在一次说话时跟我旧话重提。看似无意,但我能体会到父亲心里已燃起一把火,以致烤得我心里都生疼。兄妹几个不愿意让父亲负重大半生的身心再受煎熬,多次劝父母搬到城里来住,父亲总是笑笑,坚定地说:“在家还有那么多的事要做呢,在家里住挺好。”

  父亲常动声动色地说:“现在的社会好啊,人有多大本事就使多大本事。我要是年轻20岁,定要风风火火干一场。”我常思量,父亲这些话,是对我们兄妹的激励呢,还是对岁月不饶人的感叹?

  有一次,父亲出差带回一只受伤的信鸽,他说是从一养鸽人手里买下的。回家后,经父亲精心喂养、医疗,一个月后鸽子痊愈了。那些天,父亲很愉快,走路带风,出出进进都哼着小曲。我常见他一个人在与鸽子说着什么,他们头对着头,眼对着眼;一会儿换个角度,还是头对着头,脸对着脸,一待就是老半天。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呢?在一个晴朗的日子,父亲将体肥毛亮的鸽子载到国道边把它放飞了。母亲说,后来这只鸽子回来过好几次,站在房檐上就是不肯走。它是舍不得这个家、舍不得父亲,还是来表示那颗感恩的心呢?

  70岁的父亲,鸽子梦又复活了。他在院子的一角拉起铁丝网,在里面垒了鸽子窝。双层的,三层的,复式的。空闲时,父亲就坐在铁丝网前的台阶上与鸽子对视交流,还时常走进去与它们面对面近距离接触,看看这个,摸摸那个。隔一段时间,他就用摩托车载上它们,到开阔的田野里、国道旁,或者是渤海边去放飞。常常是,父亲到家时,那些信鸽早在他之前就回到了家。

  八月的一天,我往家里打电话没人接,又打了父亲的手机。手机里传来父亲愉悦的声音,他说,我在埕口呢。我问,去埕口干什么。父亲在电话那头笑了,他说,放鸽子。父亲的话,把我的思绪一下子拉到百里以外的渤海湾畔。夏日的海风吹动着蓝天上的白云,湿地里的芦苇、柽柳、红荆透出诱人的绿,大天鹅、灰鹤、丹顶鹤、东方白鹳、海鸥、红嘴鸥等大大小小的水鸟在湿地或湿地的上空盘旋。父亲呢,坐在一块沧浪石上,轻轻地打开鸽笼,让一只只精心饲养、训练有素的信鸽,浴着海风,飞向辽阔的天空。父亲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它们投向高空,投向远方。

  我独自遐想,父亲为什么偏爱到开阔的地带,比如到海边,去放飞鸽子呢?是不是鸽子承载了父亲大半生的苦难、挫折、期许和梦想,他要亲眼看着他的鸽子,载着他的一切一切,毫无阻挡地在蓝天中飞翔?是不是鸽子就该在广阔的天地里翱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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