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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医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百家 热度: 1688
温新阶

  顾名思义,村医就是村上的医生。不拿工资的那种,大队记工分,年终决算时同村上的干部一起算钱,他比村上的支书还高,小五百元。上供销社拎一壶十斤的酒,拿一条游泳的烟,回家过年,那在当时是相当的奢侈了。

  看样子,村医同农民也没多大差别,蓝咔叽的褂子,黑帆布的裤子,一双解放鞋,乍看上去,就是一挖泥奔土的人。不过倒也有行业的标志,最显眼的是一只小药箱,自己用杉木板做的,上面画着鲜红的十字,里面有好几层,一层一个木格子,装着治头疼脑热的药,诸如阿斯匹林、去痛片、阿托品以及小孩杀虫的宝塔糖,最上面放着煮针的盒子和听诊器。

  村医一般不用听诊器,他的医术是跟老中医学的,使不好听诊器这玩艺儿。后来县上办中西医结合培训班,他去学了一个月,简单的西药照着那瓶瓶罐罐上的说明用,他很快就会了,他最大的收获是学会了肌肉注射和皮下注射,至于听诊器,他只听到轰隆轰隆的响动,辨不出个子丑寅卯。

  培训班结业后,他回到村上第一件事是做一只箱子。县上的医生背的是皮箱,他置办不起,也不知哪儿可以买到,于是只好自制。箱子是用桅角熬出的黄水打底、再用清漆漆的,那红十字是向小学的美术老师讨要的一墨水瓶盖红漆涂的。

  去县上培训,他还买了一辆脚踏车,那是用他老伴卖猪的钱买的,虽很有些心疼,一咬牙还是买了。村上已修了好几条板车路,有一辆脚踏车,出诊比他师傅那匹马快多了,且不要草料伺候。

  从县上回来,他可以说是鸟枪换炮了,药箱背在身后,脚踏车的铃铛清脆悦耳,阳光照在转动的车轮上,射出一束束耀眼的光。

  他依然是摸脉,极少用听诊器。别人要他使使,他说,那是得了重病才用的,你莫不也希望我使使?别人再也不敢提这事。

  他摸脉倒是挺准的,前荒后河很出名,有些话还传得挺神。有一回县上来了巡回医疗队,正好邻村有个病人来求诊,县上来的医生中有知道他名气的,说和他打赌,他们用听诊器,让他摸脉。病人就是心口疼,疼得厉害时,就连着后背疼,用听诊器的说是胃病,摸脉的人说是肝病,双方争论不下,怎好开药。病人有个侄子在县党校做事,有人就建议到县上做进一步的检查,去那一查,竟然是肝病。

  巡回医疗队第二天就卷铺盖回县里去了。

  虽说他好使西药,一些上发年纪的人却坚持要用中药。他们说,西药治标,中药治本,他们还知道中医中药才是他的看家本领,西药不过是图个新鲜。他们就对村医说:“还是开两副中药。”而他抓中药是从不开处方的,摸摸脉,看看舌苔,然后就说:“跟我去抓药。”走到药铺,铺开三张草纸,拉开那些抽屉,抓出一味药,用戥子称好,均匀地倒在三张草纸上。有些药是要捣烂的,放在舂筒里。他捣药和别人不同,舂筒捣得极富意味,似乎蕴藏了平平仄仄,半里路以外就听得出一种节奏和韵律。有一回,小学的音乐老师问他,用舂筒不过是把药捣碎,怎么还和音乐一样有旋律呢?他说,中药多是植物的根、茎或者花、叶,也有的是种子,这些都是有生命的,当你不得不把一个个生命捣碎时,为什么不能让它在音乐中结束生命呢?这样它也许会快乐一点……一席话,把音乐老师怔在那儿好半天没有言语。不一会,三副药抓好,包起草纸,扯下那吊着缝纫机线的线头,很快将三包药捆好,交到抓药人手上,“三副药见效再来找我,如不见效就另请高明。”

  有一回,一个抓药的人不信他三副药会分均匀,到供销社借了称胡椒的戥子一称,三包竟然同样重量。又打开纸包,选了几味药来称,分量也完全相同。正在啧啧称赞时,被来买烟的村医撞上:“你这三副药怕要白喝了呀。”

  “为啥?”

  他不语,供销社的营业员也觉得奇怪:“你不说,我不给你拿烟。”

  “我抓的药,我捣的药,我包的药,药上有我的气,你现在敞了气了,药效大减。还有,太阳、月亮、地球的对应位置,地球的引力,每一个时辰都不相同,药的剂量也就不同。我叫你下午三点熬药,三点你连家都到不了,药效再次大减,怕是没什么效果了。”

  一席话说得听者大惊,抓药的人不知所措。村医说:“你家病人本就是胃脘胀痛,我就给你加点胡椒,再给你包下,我骑脚踏车送到你家,保证三点钟熬药,也许可以救回多半。”

  说着,他在每副药里丢了三粒胡椒,将药包好、扎好,骑上车驮着抓药人奔患者家而去。

  村医说起医道,讲得高深玄妙;看病却也多用土药土法。他抓的药常有路边田坎上的根根草草,方法有时也土得出奇。

  那一天,他正在药铺抓药,慌慌张张进来一个人,说是王家田王方柱因为两口子吵架,吞了羊角七,人快不行了。村医不慌不忙把药抓完包好,打发抓药人走了,连忙骑脚踏车赶到王家田。叫人找来一只粪篓子,用绳子系好一个十字,把篓子吊在稻场边的桃树上,把王方柱放在篓子里,要几个小伙子转粪篓子,转得越快越好,正转反转,把王方柱转吐了,人就有救了。

  转了好一会,王方柱就是不吐。他连忙叫人放下篓子,他提了一只陶罐,跑到厕所舀了一罐大粪,让人摁住王方柱,直往他嘴里灌大粪。这一下,王方柱吐了,差点连苦胆都吐出来了。

  王方柱在阎王殿转了一圈又回来了。过后有人问村医怎会想到用这个方法,“不用这法,他能吐呀?再说,也要告诉人们,别动不动就想到吃闹药子。男子汉,大丈夫,啥事不能划拉开的?免得弄到吃屎的地步。”他说完,一个蹁腿跨上自行车走了,只留下一串铃声。

  村医奉行的是“救死扶伤,悬壶济世”,不论白天黑夜,还是刮风下雨,只要是有人生病,他穿鞋就走。他的身边总是放着两样东西——药箱和手电筒,别的东西他不讲究。他的手电筒是专门从县上买回来的,铜皮子的,三节电池的,他的药箱里总还有三节备用电池的。那一回半夜,他到白岩出诊,走到半路,电池不行了,手电筒像个萤火虫,几里路没有人家,也不弄不到一个火把,因为看不清道路延误了时间。他们赶到时,病人差点就不行了。从那回起,他就置办了一个好电筒,他就总要备几节电池。

  在乡下,因为手头紧出不起药钱是常有的事。没有钱,他总是说,看病要紧。他有个本子是专门记欠药费的。有的菜籽收了还钱,有的是谷子收了还钱,有的拿几个鸡蛋来抵,有的舀一升豆豉来充,他都乐呵呵地一笑,拿出本子来把账勾掉,也有的把这事忘了。他退休时,把那本子拿出来一清,还欠了几十笔、三千多块钱,收拾完东西,他把那本子丢在火里烧了。

  就是这样一个人,竟然也有见死不救的时候。那一回,他正在同小学校长喝酒,贫协主席的儿子来找他,说他爹肚子疼得在地上打滚,请村医去看一看。他一腔的不屑:“村支书是多好的一个人,斗走资派时你爹上台给他戴高帽子、驾土飞机,这种人疼死活该,我才不去呢。”

  病人的儿子求他,校长劝他,他就是不动,最后还是村支书来了:“就是明天就要枪毙的人,今天生病也要治的。你们学医的有一句话‘大医必是大儒,怜悯之心不可无啊。”

  村医这才提着药箱拿着手电筒走进了那茫茫夜色。

  村医终于老了,退休了,乡里另外派了一个年轻的医生来接他的班。

  因为他治跌打损伤的名声远播(有人说他可以断竹续之,此说我倒不信,只是在大医院治成了瘸子回来找他竟然治好的竟有三例),退休后,市里一家专科医院高薪聘请他,去了几个月,又回来了。

  有人问他:“怎么又回来了,怕钱咬手?”

  “城里实在不好,猪肉是饲料喂的,菜是化肥、农药、大棚种出来的,呼吸的是汽车的尾气。还是乡下好,自己养猪,自己种菜,特别是我门前的半亩牡丹怎么也放心不下呀。”

  他回来了,依然看病,依然出诊,只是分文不取。别人不好意思,就请他喝酒,给他送烟。这东西现今多了,他却又都戒了。

  只有吃辣椒的嗜好还没有戒。每到秋天,他家的房梁上总是有几十、上百包的干辣椒皮,红红的,焦焦的,有的还混了花椒、橘子皮,一溜地吊在房梁上,很是好看。每次过春节回家,总要去他那儿要几包带回城里慢慢享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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