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乡的冬野一派灰淡,在这无边的灰淡里,一条蠕动的白龙突兀而现,这异色让单一的野外立时充满生机。如果不是沙哑的小号和低沉的唢呐在间歇的小锣声中呜咽着,这条白龙给单一的乡野带来的生机将是无限的。号声停止了。长龙停止了蠕动,蜷伏在地上。一个沙哑的声音传来:“爷啊,你喝汤——爷啊,你喝汤——”
这是一个熟悉的声音,我已经听了27年,但是伤感和绝望让这个熟悉的声音变了腔调,我几乎已辨不出来。此时这个声音显得是那样的揪心,那样的让人心碎。我不知道这声音在嚎啕了两天后是如何喊出来的。
记得两天前的正月十三 ,我正在《中国作家》校对长篇报告文学《太阳梦》,忙乎了一天后疲惫的我躺在宾馆里,连洗澡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时,妻子把电话打过来,没有话语,只有撕心裂肺的哭声,立时我感到出大事了,我的头皮发木,心脏跳动加速。在我的好言劝说下,妻子才在哭声中夹杂出一个信息:岳父突发心梗死,人已经不行了。我从床上跳起来,匆匆办理退房手续,在寒冷的夜里赶往瑟缩着的北京站。
这是一个意外的噩耗。这才几天啊,年前腊月26日我们一家才给他过了75岁的生日,正月初二我又赶回老家同他老人家相聚了几日。这几年他的身体状况不佳,我们跟妻子商议假期就不再出游,回家陪他。“父母在不远游”这是古人的教诲。岳父有五个孩子,妻子是他的独女。都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可是岳父一直不这么想。也许是独女的缘故吧,他的心总是惦记着女儿。记得二十七年前我们结婚的时候,他悄悄地流了好几天的泪,这是岳母后来告诉我的。后来我们连续搬家,从村到镇、从镇到县、从县到省城,每次搬家岳父总是要来看上一眼,用他的话说,乍到一个新的地方,他不放心啊。为了让他放心,婚后,我总是在他面前装出一副很听老婆话的样子。其实,我的性格一直是要强的,用我老婆的话说就是犟头驴。
我从小失去了父亲,岳父对我格外疼爱,无意中我就把他看成了自己的父亲。
那时候,我们两口子工资低,岳父的家境不错,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就是他帮着养大的。那时女儿小,夜里总是他起来兑奶粉,寒冷的冬夜也不例外,直到女儿两周岁。女儿考上大学后,他才对岳母说:“这回对老杨放心了。”
岳父说的老杨,就是我的妻子。
进入老年后的岳父最高兴的时候是他过生日的那天。其实他的生日是大年三十,为了增加欢乐的团聚,腊月26这个日子是我给改的,后来他居然认同了。每年这个时节,我们一家人就从省城回家,给他过生日。这一天,我的女儿总是调皮地给他戴上寿星帽子,让他吹蜡烛。岳父惟命是从,吹得认真。每每这时,他总是一脸幸福。
我们乡村有个说法: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岳父七十三岁那一年,是我和妻子最担忧的一年,那一年我们没少往家里跑。岳母也格外小心,给他安排了食谱,一日三餐配搭着照应。这一年,他的心脏发生过一次病变,由于岳母发现得早,及时治疗,这一年他扛过来了。我们一家人欢天喜地,高兴中也就放松了警惕。哪里想到时隔两年,他还是死于心脏病。也许这是定数。
此时长号那粗犷的声音响起来,我知道这是妻子给岳父泼完汤了,那条伏在地上的长龙活起来。在吹鼓手的引领下,我们完成了一次泼汤的程序,返回了。妻子提着盛汤的空壶,哭着走在队伍的前头。那碎心的哭声让我回到了岳父健在的时候——为了让大儿子早接班,他才四十四岁就提前退休,把奋斗了几十年得到的职位让给了儿子,自己回到乡村,帮助岳母打理几亩山地。退休后的岳父,由于业务熟练、办事认真公道,被银行聘为兼职代办员。
我们结婚后,岳父就忙着操持儿子们的事情。四个儿子让他付出巨大的心血,在持续的付出中,岳父明显地老了,一头黑发全白了,挺直的腰杆也弯曲了,白皙的脸上也布满了岁月的褶痕。这时候我们的日子开始有了转机,除了工资,挣到的稿费也渐渐多了起来,我家开始有能力帮一帮岳父了。记得九十年代后期,他欠下银行一笔钱,逾期后银行开始扣他的工资顶债,这让岳父脸上不好看。我和妻子商议帮着还上这笔钱,从此岳父可以月月领取自己的工资了。为这事,岳父一直觉得欠了我一个好大的人情似的。有一回我告诉他:“你呀不知道,在大城市里,女婿跟儿子没有区别。”岳父总是不好意思地说:“是我家孩子多拖累你了。”我说:“当年要不是你用退休金帮助我养着家,我哪里有精力坚持创作啊,没有文学创作哪里有我的今天,是我欠了你的情呢。”岳父就笑了。其实岳父是一个爱面子的人,在银行工作几十年,从普通职员到基层银行的主任,他从不为难客户。记得他有一个挂钟,那是一个跑了几十年的钟,是邻村里最穷的一个后生发家后给他的纪念品,岳父欣然接受了。在我的记忆里,这是岳父最大的一笔受贿。那个后生来送挂钟的时候已经是个不错的茶叶商了,他对岳父说:“叔,在我穷得借不出一分钱的时候,是你顶着风险批给我一万元的贷款,才有了我的今天。”岳父一直挂着这块钟。说来也奇怪,我们把岳父抬出家园的时候,挂钟突然停了。
退休后的岳父,回到农村,做起农夫。从此,我们家的花生油、地瓜、粮食、萝卜等农副产品都由他来供给了。他每年都要种大半亩不上化肥农药的花生,这些花生除了虫子吃,剩下的几乎都让我们家吃掉了。为了让我们一家吃上绿色的蔬菜,岳父养了几十只獭兔,主要靠它们积肥,种菜园子。每次我回家来看他,他总是到菜地里给我弄上满满一后备厢蔬菜,他说城里的菜有农药,劝我们少吃。现在想起来,这些农副产品里含着他多少汗水啊。为了我们一家人,岳父煞费苦心。
女儿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他买了一只手机,那是一种最便宜的手机,可是岳父十分珍爱地用着。他说:“你们一家离得远,看到这个手机啊,我就放心。”
低沉的长号响起来,我知道这是岳父的灵棚到了。立时,这条白龙被截成数段,齐刷刷地跪了一地。在叩头的瞬间,我看见岳父的遗像,那是我们从他众多的相片里挑的一张近照放大的,岳父慈祥地笑着。这笑容让我想起2009年。那年,我的长篇报告文学《苍山三农》荣获第三届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在北京人民大会堂领奖的那天,岳父饭都没吃就去等央视一套晚上的新闻。可惜没有看到我的镜头,于是他就留心报纸了。他居然把《齐鲁晚报》、《鲁南商报》等凡是他能找到有关我的消息的报纸,都收起来。事后,我回家看他,他把报纸都给了我。那天,他没有说话,一脸慈祥地看着我,脸上的皱纹都充满了笑意。我知道,我的行为给他的老脸贴金了。后来,央视八套播出我根据这部获奖长篇改编的30集电视连续剧《乡村都市情》,可惜时间段不好,在早上。岳父家的电视收不到八频道,他就跑到有接收器的人家看。我告诉他,千万别去了,到时候我从网上给你下载。一天我同妻子回家看他,他说电视剧他看了,说这话时他一脸慈祥的笑容,那笑容跟遗像一模一样。岳母炒了一桌子菜,我陪岳父喝酒,告诉他:“这回挣了不少稿费,等你身体养好后,我带你去趟海南岛转转。”岳父说:“那年我跟你去过青岛看过大海了。”我说:“海南比青岛好,那里干净,我想在那里买套小房子,接你去住上些日子呢。”岳父说:“电视上说,那里的房子贵啊。”我说:“咱买小的呀。”岳父就笑了,那笑跟遗像一个样。遗憾的是这些都没有付诸实施,岳父就撒手而去了。想到这里,我的泪就夺眶而出。
按乡村的风俗,最后一次泼汤结束后,岳父就要入土为安了。
冬日的寒风在单一色的旷野里毫无顾忌地呼啸着,山冈灰蒙蒙的,几株柏树和秃桠的杨树在风中无助地摆动,柏木大棺在墓矿前落地了,艾家的祖林到了。
岳父的墓地是我选的,在艾家祖林的东边一个向阳靠坡的僻静之处。墓后是一座土岭,墓前是开阔的平地,几十米的前方是一条河流,越过小河,远方有两座小山,岳父可以头枕着土岭、脚踏着小河、眺望着远山安息了。岳父是读过书的人,他喜欢安静。我想这个地方既靠着祖先,又独立成院,也算是闹中的静地了,在这里安息也算是符合他的习性。
当第一锨黄土撒向柏木棺材时,我听见妻子发出一声揪心的哭喊:“爷,你受土啊——”
我知道,这些黄土盖上去,岳父和我就被三尺黄土隔成两个世界了。我知道,等这些黄土圆成坟头后,我就与父爱诀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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