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有一座老宅子,位于东西通达的十字路口,坐北朝南,是由一座二层起脊瓦房做正房的正宗四合院。院子还有一棵大桃树。许多年前,每到春暖三月,这棵桃树都会长出柔嫩的枝叶,绽放开鲜如脂粉的花朵。老宅子主人、晚清举人王延生还活着时,肯定会站在院子当中,仰着被桃花映红的脸,抖着胡子诵读《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再些年后,王举人也不可避免地成为了时间的粉尘,他所有在人世的痕迹就只是山中的一座越来越低的黄土坟茔。当然,他也像其他人那样,有自己的血脉流传下来。在烟火人间,在冀南向西的丘陵地带,顶着日月过自己的生活。
可惜的是,王举人的儿女们却没能守住这座老房子。打土豪、分田地那会儿,一个阳光还算明亮的下午,王举人的子女在一脸不解与无奈中,眼睁睁地看着我那从邻县永年逃荒过来的爷爷奶奶因为有一个当解放军的儿子而理所当然地搬进了这所宅院。
搬到这所宅院没几年,爷爷又在院子里栽了一棵桐树。他说桃花有的看,总不比泡桐树见水长、成材料快。
爷爷奶奶先后有了三个儿子。人和草木庄稼一样,有苗不愁长,没几年时间,三个小子就桐树一样拔了起来。可是,乡野人家,倘若只有儿子没有女儿也是不尽人意的。奶奶一直盼着能再有一个女儿,长大了能帮做针线活,将来有个灾殃疾病的,也有人端碗水,在炕头伺候着。
桐花也开桃花一个颜色的花,可紫的重。桐花清香中,奶奶仰着头会说,家有梧桐树,不愁凤凰来。可惜的是,这句话到爷爷奶奶去世也没应验。
桐树也和孩子一样,只要有点雨水,根就使劲往地里钻,身子一年一个样儿,开始齐着窗台,不过几年,就超过了房脊。
三个儿子长大后,大儿子娶了媳妇,又参加了解放军。当兵打仗,有好几年一点儿音讯都没有。儿媳妇在家守活寡,跟前又没有儿女。大媳妇跑前跑后的,勤快得像一个闺女。老两口也是心神不定的。有一年,冀南大旱,粮食歉收。为省点口粮,爷爷奶奶一合计,就让大儿媳妇另寻生路去了。谁知道,有一天早上,大儿子——我大伯淌着露水回家了,进门见了爹娘,却发现没了媳妇。家,在突然之间,变成了他面前一个大大的、伸手摸不到边的黑洞。无论怎么搜寻,也摸不到媳妇的身影;无论怎么呼喊,也听不到媳妇哪怕是沙哑的一丝回声。他怪父母心狠,他后悔为什么子弹没有要了自个的命。真相,并没有消除他心中的怨气。那间举人曾经读经注文的书房,留下了我大伯绕梁三日难去的责愤和哽咽。哽咽变成了大伯一生的遗憾,遗憾是因大伯的极其怯懦。已打听到媳妇的去向,只要以当兵的身份去,媳妇哪怕有一百个不愿意,也得乖乖地回来。但是,大伯硬是没有迈开讨要媳妇的脚步。大伯尽其一生,空阔的楼房里面,再也没有过能给他针线缝补、冷暖伺候的贴心女人家。
父亲排行老二,脾气有些暴,却手脚勤快、言语随和。逃荒过来后时间不长,就被一个富户人家留住做了长工。富户的女主人有些心善,管吃管住,冬天还给件旧棉衣穿,过年时还给几个铜钱。爷爷奶奶再对大伯媳妇的事儿搁不下,也不得不抬眼看看顶着个长上来的老二。爹将我娘娶过来,据说没有费多大的事儿。娘那头有过一桩闹心的婚姻——亲生的姥姥去世得早,姥爷后来领进门的那个女人,自己没有开过怀,对跟前的孩子又不待见。娘当时的最大心愿,就是躲避我后姥姥那个白眼球过多的眼睛。爹的暴脾气,没有少让娘抹眼泪。好在爹勤快,小日子在磕磕碰碰中,还是朝前走了下来。爹娘先生了两个儿子,再后来是我。在生我之前之后,爹娘还生下了两个姐姐、两个妹妹,可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都没成人。两个姐姐怎么夭折的,我不知道。七八岁时的某一天,我提着镰刀和篮子刚从地里打猪草回来,还没进门,就看到我们家院子里围了好多人,紧接着是娘撕心裂肺的哭声。最小的妹妹整天病怏怏地,能保住性命就是老天恩德了,娘也从没指望她能帮着做针线活。
叔叔小时候跟着奶奶讨饭多。我上小学时,看见村里忆苦思甜的宣传画里一只地主家的恶狗将叔叔扑倒在地,讨饭的破碗被摔成碎片。叔叔在台上的控诉,变成了老太太的眼泪和女孩子们的哽咽。听说婶子嫁给叔叔,她家里人觉得脸上很有光。婶婶进门后,一连生了五个闺女、两个男娃,一个个都像顺了风似的往起长。转眼间,儿女成群,婶婶身边笑声不断。干起家务活来,婶婶几乎成了甩手掌柜。
闺女多,成了婶婶的仗气。她常常故意对着娘的面,扯大了嗓子轮流喊着闺女的名字,让给洗衣裳、纺棉花、缝补棉裤……娘听出味道来,感到憋屈,在心里面怨恨自己没有养活闺女的能耐。婶婶住在东屋,我家住在院子的西屋。每当那边姑娘们笑声从桃树枝头、桐树叶片上隔着窗户摇落到西屋炕头,娘就会抬起头,透过一小块方玻璃,将目光痴痴地朝向东边,不一会儿就落泪了。也有人迷信说,是因了王举人那棵桃树正对着婶婶的屋门,根也离得近,才使得她生了那么多的闺女。
娘常拉着我的手说:“看你的手,还没有同岁的闺女儿大。你要真是个这么大的闺女儿,娘就省心多了!”可是,我说要让娘教我做针线活时,娘又要嗔怪了,男孩子动针线是要人笑话的。嘴上虽这么说,我却从娘惆怅的眼神中看到她是多么渴望身边能有个心灵手巧的女孩子帮衬啊。从娘身边走开后,我也怨起自己,为啥不长成一个能帮娘做针线的女孩子来。
大概是我十二三岁时,几辆深绿色的大头车在村南的大路上扬起高高的尘土。车上下来的人,是地质队员,要在这里住下探矿。有两个地质队员租住在叔叔的两间东屋,一个姓李,二十多岁;一个姓郭,四十多岁。姓郭的很能让人注意。老郭住在这里没几天,就发现他时常一个人在屋里挑针织线。家里人觉得稀罕,可刚来眼生,也不好问。说出去,村里觉得可笑。也有上岁数的婆婆,坐在一起猜测,一定是这个人家里条件赖给逼出来的。
一个阳光西斜的下午,梧桐叶在晚风中发出沙沙的婆娑声,麻雀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我和两个堂姐妹从地里回来得早,老郭一个人正在屋子里面低着头织着一件枣红色的毛衣。我们趁大人不在家,就怯怯地撩开帘子进去看。堂姐泼辣嘴快,张口问男的也会织毛衣?老郭说,是呀,不管男的女的,只要学,都能会。接着,老郭还故意对着我飞针走线织了几下子。然后又停住针,展开平放在曲起的大腿上,让堂姐妹看他织出的花纹和样式,问见过没有。我不懂,动过针线的姐妹们也摇头。老郭就用针线比画着,很认真地说出该如何如何如何织。一来二去,相互间就没有了生疏感,话就多了,堂姐还问了在别人家见到的花样怎样用针。我也是从这儿才知道针线活儿不只女孩子才能做呀。我要是学会了,不也能让娘轻巧些吗?想着,我就前凑。她们就笑话我,说是想当假闺女了?一句话,让我脸红,就往后退。老郭拉住我,别听她们的,学会了是自个的本领,还答应要专门教我呢。
村里人见的世面少,老郭渐渐成了女人眼中的能人。婶子也以房东身份觉得脸上老有光了。甚至,还爱屋及乌般的,认为老郭老家也是一个不错的地方。大姐到了成家的年龄,就由老郭做媒,嫁到了远在鸡泽的他那个村里。尽管大姐嫁过去后发现并不是每个男人都会像老郭一样会针线,更要紧的是,那里的地皮还不如这边厚,乡亲们过得比这边苦得更多;尽管大姐每次回来都不理婶子,还经常独自哭泣,但是这都是后话了。
过了几天,一个秋雨绵绵的傍晚,老郭这儿难得清净。放学后,不能到地里割猪草。经过老郭门口时,他就把我叫过去,说在大队的黑板上看到了我的考试成绩,考了班级里第二名呢,了不起。他摸着我的头,直夸我聪明。那几天,老郭手头织的是袜子。我羞羞捏捏地说想学。他连忙说行,行的,你会了我就有了伴。他还说我脑子快,用不了几天保准能学会。一听这话,我高兴得不得了。
隔了一天,老郭就从工地上拿回来两根尺把长的铁丝,用砂布擦得亮突突的。两头磨成尖状的,捅一下指头也不觉得疼。他跟我说,就先学织袜子吧。起针、走线、插花、加减针、锁边,织哪一样都少不了,手熟了再织毛衣、毛裤就容易了。老郭说,学手这会儿最好用旧毛线,不怕拆的次数多把线毁坏了。问我家里有没有旧毛线。我说问问娘。踩着雨水跑过去,问娘有没有。娘说,傻孩子,咱家压根儿就没人穿过毛衣,打哪儿去找旧毛线?
娘也没有织过毛衣,又不想违了我的愿,就从筐子里找出几缕白线,让我拿去看能不能用。老郭一见就笑了,线细不好上针,合成股的多少线,哪能使得起?这一下,我觉得学织袜子的事儿十有八九要黄了,没有毛线拿啥学织呢?那个年代,毛线可是贵重东西儿,村里和公社供销社里面都没得卖,还得到县城才有。心里一不高兴,老郭就从我脸上看出来了。只见他从床头的工具箱里拽出一双戴破了的线手套,说:“有了,有了”。老郭掏出剪指甲刀,捏捏了破手套指尖,“叭儿、叭儿”剪断了锁口线,用指头捏住上面的一个线头,轻轻一拽,“吐吐吐”的几下就抽出来长长的一串棉线。他说,这不是有了织袜子的线,工地上不缺破旧的手套。
也就是从这天起,我这双男孩子的小手,跟着一双男人的大手,开始学着插针挑线织袜子。也是从这一天起,我刻意起了寻找旧手套。当时有两个去处可以找到。一个是地质队工地,能在垃圾堆上捡到旧手套;另一个地方,就是村东南三四里远的上郑军用机场后勤处。
其实能够捡到的旧线手套并不多。当兵的和当工人的很多都是农家出来的,他们戴的手套,只要不是破的不能再戴了,是不会丢掉的,他们都会攒着带回老家的。随便扔掉的,都是那些不懂得省俭的人。就这样,捡来的旧手套成全了我织袜子的愿望,并终于织出了一双暖脚且让娘看得落泪的袜子。
老郭这儿安静的时候少,常有女孩子过来要他教。即使我先过来,大姑娘们来了,也会把我撵到一边,说我是在这里瞎掺和,学不该学的东西儿。这样,即使老郭不在意,我也学得不安心。他为了让我安心学,就让我有时间了到他班上学。
我时常利用放学割猪草或耧树叶时过去,牛皮纸包着的针线就放在挎篓里。在这儿,果然学得专心,老郭常手把手地教我。走平针,学得快些,没几天就行走自如了。加花型和脚跟转弯时,需要走反针、添针去针,多学了几日,有两三个星期长才会。刚开始,觉得老郭说的容易,可一织起来,不是该反针没反、花纹走歪了,就是分针早了或针加少了,脚跟的弯度不合适。错了拆,拆了重开始,都记不得有多少遍了,连我自己都觉得闹心。老郭倒是有耐性,我织错了,他嘴里就不住地说:“都这样,都这样,女孩子还要教多少遍呢。”村里的大人爱说老郭嘴碎,我却在他的不厌其烦中织出了第一双袜子。
很多次,织起袜子就忘了时间,天黑了挎篓里面还空空的。老郭有时也帮我几把,可都没有别的孩子们挎篓里的东西多。娘开始也怪我逃懒,等从挎篓里面看到针线和织出的袜子段儿,就明白了,也不怪了。
桃熟麦香时节,我学织的第一双袜子告成。我兴冲冲地跑到娘跟前,用手高高地提着。娘接过去,看了一遍又一遍,一会儿撑撑袜口,一会儿上下左右抻抻长短,笑得合不住嘴,眯缝着眼睛,既像是对着我又像在自言自言,不住地说:“我又多了一个闺女,我又多了一个闺女……”
再以后,我除了织袜子,还学着织了棉手套。毛衣毛裤知道如何织,但没有织出一件来,因为恢复高考后把更多的心思用到了课本上。中专毕业上班后,空闲时间,单位的女同事每个人手头都在织毛衣,红的、黄的、紫的、绿的衣线,看着,像一道风景,又让我觉得手痒。妹妹也已经拿起了毛线,不仅给自己,也给爹娘还给我织了毛衣毛裤。
后来,我调到了县政府工作,爹娘在人前高兴,叔叔婶子也说羡慕的话。再后来,姑娘们也都扔下了针线,有到厂里上班的,有扛起铁锹到河里沙场装车挣钱的……娘到了晚年,就看不到人在动手织衣裤了。秋衣秋裤、毛衣毛裤、丝袜子棉袜子,凡是身上穿的,什么都成了现成的。村头庙会和镇上集市,方便得几乎在家门口就能买到。就连头好几年就惦记着而且要闺女们一针一线做好的寿衣,娘也在村上的小卖铺里看中了。
院里的桃花树,在我上中专期间,叔叔翻盖东屋给刨了。为此,娘还耿耿于怀叔婶几年。后来,娘想起了,也后悔过去为什么把闺女看得那样重。甚至,对我当年织袜子的事,也埋怨。要不,准会考上大学的,说不定更有能耐。娘又挂牵起了嫁到老郭那边的大侄女,日子过得还不如这边好,接着会自言自语地一阵子。然后,就会不停地数落起早早走到黄泉路上的婶子了,咋恁心狠,咋恁心狠……
时光荏苒,转眼之间,几十年过去了。爷爷奶奶,带着大伯、爹娘、叔婶,在村西那一个荒坡湾里开辟了“新家园”。一大家子人,已经在那里寂静地生活了很多年。我在想念他们的时候,心头还时时会萦绕起另一个场景:
地质队泵房旁边,几棵钻天杨,小沙丘上长着桃树。杨树吐穗的时候,桃枝上就张开了一串串粉嘟嘟的花朵,地面上的白花苗、纺花翎子等野菜都分蘖长到婴儿的巴掌大。一个男孩坐在桃树下面的沙地上,一针一线地织着手里的袜子。夕阳照过来,像用柔柔的话语细数着男孩手上的“女红”。一阵东南风吹来,下起了桃花雨。飞落的桃花,停留在他手上,久久不愿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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