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腾的后渚码头,集装箱堆积如山,吊车长臂挥舞。海风横吹,海浪弹奏着与前日不同的乐曲。码头边的石头文物保护碑,提示这个港口不年轻。
史书往上翻阅,后渚港不简单。广义的古泉州港,包含三湾十二港。后渚港凭借紧靠府城和天然良港的优势,一直坐拥中心港的位置。远在唐代,泉州、广州、明州(宁波)、杭州并称中国四大港。五代清源军节度使留从效倚重海贸经济,不遗余力与海外交往,引入南洋刺桐树环植府城,刺桐树成了泉州的标识和雅称,从此以后,刺桐港崛起的进行曲高调奏响。
文物保护碑表面光滑,正面阴刻“马可·波罗出航处”,背面刻有元代至元二十九年(1292年)蒙古公主科克清前往波斯完婚由刺桐港启碇出航的事迹。石碑是泉州市人民政府立的,敬告游人这个码头遗址,已于1961年列入第一批市级文物保护单位。
回想宋朝,泉州是非常吃香的国际城市,刺桐城名为外国人所熟知。宋朝是思想者相对宽松的时代,文人们可以写诗,到书院去自由思想,还可以无拘无束地品评前朝诗人的作品。泉州历代取得进士的学子,宋代人数最多,达一千多人。这个朝代,泉州社会相对安定,海外贸易红火,殷实之家遍布大街小巷。
元代海上丝绸之路更为宽阔,泉州丝绸不仅作为外贸产品,而且是朝廷外交礼品。以经营香料为业的商户,为提振泉州经济插入更强劲的翅膀。释宗泐诗云“泉州佛国天下少,满城香气楠檀绕。缠头赤脚半蕃商,大舶高樯多珍宝”,真实反映当年国际城市的面貌。
史乘证实,南宋刺桐港吞吐量超越国内诸港,跃升为与埃及亚历山大港齐名的世界大港,号称“东方第一大港”,元代添足这一品牌的含金量。
马可·波罗运气绝好,领略过刺桐港最为辉煌的场面。元至元八年(1271年),17岁的马可·波罗出于好奇和兴趣,跟随父亲、叔父走上前往元朝帝国的道路,乘船是他们的首选。计划出现意外,钱物被强盗洗劫一空,临时改走陆路。这是一条让最有雄心的旅行家望而却步的路,这是一条沙漠连绵的路,这是一条草木不生、鸟迹罕见的路。历经四个寒暑的艰苦跋涉,好不容易到达上都——元朝的北部都城。忽必烈大汗对他们赏识有加,携他们同返大都,并赐封官职。他们在中国居住下来,因公因私游历了大半个中国。
一晃17年过去,马可·波罗见父亲、叔父日渐苍老,萌生叶落归根的念头。无巧不成书,恰好蒙古公主远嫁波斯王子,忽必烈大汗将护送的任务放在马可·波罗肩上,并许诺他们完成使命后回归故土。出现在碑文上的蒙古公主为科克清,有的史料写作阔阔清,当是音译不同的缘故。
就这样,马可·波罗与福建不期而遇。他对走过的闽地记忆深刻,多年以后,他凭记忆口述《福州王国及其首府福州》、《侯官城》和《刺桐港与德化城》的见闻,由鲁思梯整理编入《马可·波罗游记》,向人们展现彼时的风情。
1292年冰河解冻、寒梅吐蕊时节,马可·波罗一行离开京师,昼行夜宿,抵达泉州已是夏天。梁生智译本《马可·波罗》是这样写的,从福州出发,“到第五日晚上,便到宏伟美丽的刺桐城。刺桐城的沿海有一个港口,船舶往来如织,装载着各种商品……刺桐是最大的港口之一,大批商人云集于此,货物堆积如山,买卖的盛况令人难以想象……大汗从这里获得了巨大收入”。对于风景美丽、物产丰富、人民安居乐业的刺桐城,马可·波罗也客观再现。
德化瓷器的制作工艺,这位中世纪伟大旅行家看得仔细,问得认真,窑工怎么取土、怎么堆土、怎么备土,甚至掺颜料、烧制品的流程都没有逃过他的目光。即使八个瓷杯价格相当一个威尼斯银币,他也牢记脑海。
马可·波罗所言一点都不夸张。元初,世祖委派弃宋投元的蒲寿庚主持泉州市舶司,这位阿拉伯人后裔利用身份之便,招徕外商屡屡告捷,延续南宋泉州海洋经济的向好腾飞。
得益于对外友好的传统,元代的泉州,曾创下与98个国家、地区政治、经济、文化交往的记录,城中居住着汉、蒙,还有阿拉伯人、波斯人、印度人、东南亚人甚至欧洲、非洲人,“涨海声中万国商”、“市井十洲人”推动泉州海外贸易达到历史最鼎盛高度。
泉州设行省,成为七闽的都会,是元代皇帝对于这个赋税巨镇的报偿。几次招谕诸国蕃商的重大活动,都从泉州起航。经济发展推动城区的拓展,泉州南郊圈入城内,城池一周达30里。如果没有雄厚财力支撑,怎能结出此等熠亮元史的城建硕果?
走入丰泽区石头街,走过马可·波罗走过的巷子和他汲过水的井,找寻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遗址,谛听海风吹来的传说,平添一份记忆和怀想。
“出航处”的内海上,碧波从脚下一直向远方延伸,与蓝天的边际相接,海天一色,融为难以区分的整体。即便风不兴,海也不肯宁静。风起的时辰,海浪亢奋地冲击堤岸,石堤奋力抵挡着,击碎海的鳞甲,溅起片片飞沫。面对顽强的狙击,沧海不想退却,仍然发起一轮又一轮的冲锋。这时,涛声越来越响,如鼓如锣,似喊似号,像千军万马在奋战,震耳欲聋,使人感受大海的力量。
应当说,这里是出航处,更是入港处,一千多年来,不知送迎多少航海人。元大德二年(1298年)波斯首相拉托特、元正至二年(1342年)意大利马黎诺里,都有到访刺桐港的文字观感,值得一提的是,马可·波罗扬帆出港55年之后,又有一位旅行家光临泉州,他是摩洛哥人伊本·白图泰,他渡海到达中国的第一座城市就是刺桐城。“这是一座巨大城市,此地织造的锦缎和绸缎,也以刺桐命名。该城的港口是世界大港之一,甚至是最大的港口。我看到港内停有艟克约百艘,小船多得无数……” ,艟克是伊本·白图泰对三帆至十帆大船的表达,以他的了解,这类大船只有泉州或广州有能力制造。多亏伊本·白图泰的用心,他的刺桐城纪行让一代又一代人滋生新思想。
伊本·白图泰不会料到,在他离开花园城的第十年,刺桐城由于“至正义兵之乱”,生灵饱受战火涂炭——元末,泉州的农民为争取权利,揭竿而起抗争,起义军成星火燎原之势,朝廷兵力吃紧,招募一批外国商人、水手组成义兵协助弹压,闹腾了几年,至正十七年(1357年),这支羽翼渐丰的“义兵”割据一方,拒绝与元廷合作,兵刃相向十年,烽烟掩没了商业气息,外国商船绕道而行,本地货船不敢出航。尤其明清的“海禁”,像利剑一样斩断泉州的经济命脉。繁荣数百年的刺桐港慢慢衰落了,彻底退出大港的序列。漫长的五百余年沉寂,港名也蒙上厚尘,直至上世纪二十年代初,刺桐城就是泉州才重获确认。
在古韵横溢的出航处,在汹涌澎湃的海潮里,或多或少能获得这样的启示:曾经沉寂的古港,正驶入经济发展的快航道。庆幸古港新生的心情可以理解,但切莫忘记它所创造的海上丝绸之路文明史。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