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3月18日晨,鲁东故乡春寒料峭,北风刺骨,如毛细雨恼人地从天上洒落。父亲随着火车的启动,小跑着对我说:“到了部队一定要听首长的话,好好工作,照顾好自己,不用牵挂家里……”列车一声长鸣,抛下父亲瘦弱的身影飞驰而去。此情此景,在我心中定格,成为永恒。
我们乘坐的是运兵专列,步入车厢,满眼清一色的小平头、国防绿。从上车时起,大家就嘀嘀咕咕谈论个不停,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与兴奋。接兵班长说,虽然你们已穿上军装,但你们现在还不是兵,还没接受一个兵的基本训练,顶多算“准兵”。
我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用手托住下巴,侧身静静地望着窗外向后移动的风景,不时让微笑暗暗地浮在我的脸上。每逢与我生活紧密相关的重大事件,我总是先给自己留出一定的时间,脱离正在发生的事实,想象与这事实有关的也许发生也许永远不会发生的事情,心中反复地描绘、修改着梦想的生活图景。
接兵首长是一位年轻英俊的上尉,姓陆,我们都叫他陆连长。当我不再沉湎于幻想时,他便成为我关注的对象。他头戴大檐帽,身穿笔挺的毛料小开领军装,帽徽、领花、肩章上的星星以及衣服上的铜纽扣熠熠生辉,黑皮鞋一尘不染,锃明瓦亮。我羡慕得要死,眼睛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紧紧追随着他的身影。
不知是他主动的还是被“准兵”们纠缠不过,行程的第一天,他始终面带微笑,和离他较近的“准兵”们谈论着什么。我从大家脸上的表情变化猜想他肯定在讲军营里的事情。有好多次,我想挨过去听听。可是出发时他就反复强调过,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并宣布了乘车纪律:不准酗酒,不准嬉笑打闹,没有特殊情况不准离开自己的位置,上厕所要报告等等。我想,这可是检验自己能否成为合格军人的关键时候,倘若一开始就给首长留下不好的印象,以后再扭转过来可就难了。因此,我没敢轻举妄动,只能既羡慕又忌妒地望着他们发呆。
列车经过济南、徐州、郑州、洛阳、三门峡,于第二天下午抵达古城西安。陆连长组织我们下了车,排成四路纵队到解放饭店吃饭。这顿饭吃的是羊肉泡馍,那是我第一次听说并亲口品尝这道陕西名吃,心里很是得意。要不是纪律严格,我真想找地方打个电话,跟亲朋好友炫耀一番。吃完饭原地休息到傍晚,又转乘另一趟列车继续赶路。幸运的是,这次陆连长居然坐到了我对面,弄得我好长时间感到既兴奋又拘束不安。而他依然微笑着向我们谈天说地。我的心情稍稍平静之后,就大着胆子问了他好多大家都关心的问题,比如我们属于什么兵种、训练苦不苦、部队营地在什么地方等等。他有问必答,使我度过了一段幸福、激动的时光。但列车进入四川境内不久,一场突来的变故把我们的秩序打乱了。
具体时间我记不太清楚了。当时,我们正在气氛融洽地聊着天,忽听“啪”地一声响,一块比拳头还大的石头击碎车窗玻璃砸了进来,大家顿时目瞪口呆。我看到一个“准兵”用手捂着额头,鲜血溢出他的指缝往下滴着。惊魂未定之际,又有十几块石头噼里啪啦砸了进来。陆连长大叫一声:“不好”。接着他一跃而起,急切地下达命令:“大家不要慌,钻到座位下面去,快,医生赶紧救护受伤的同志”。座位底下不够用,陆连长又让其余人员到车厢两头的接头处。顷刻之间,车厢里就见不到人了。这个阵势一直保持到火车抵达成都。因为在近十个小时的行程中,又发生了多次石头砸进来的事。当时,我们(包括陆连长)都感到惊惧和迷惑,直到两个多月后发生了“6·4”事件,我们才若有所悟。
在成都停留不到两个小时,又换上了去昆明的列车。到达昆明之前,大家的情绪都很低落,很少有人说话,即使说也是关于石头袭击的事。陆连长说在昆明可以休息一天,会次餐,让大家放松一下,大伙的情绪才有所好转。
进入昆明市区后,我感到非常惊奇和振奋。虽然此前也知道昆明是座四季如春的城市,但没亲眼证实的事概念总是模糊的。我们行进在北京路上,两旁树木葱茏,繁花似锦,不时可见一群群好像白鸽的鸟儿从头顶上掠过,有的还直接落到游人的肩膀上,非常可爱。陆连长告诉我们,这是红嘴鸥,是从遥远的俄罗斯海域来昆明过冬的,一年一度,年年如此,政府已经颁布条例对它们进行重点保护。
我们被安排在一个规模较大的招待所里。这里有几个女服务员非常漂亮,引得一些“准兵”围了过去,没话找话地跟人家套近乎。还有一个身材挺好的“准兵”居然在服务员面前扭起了滑稽的舞蹈动作,引来一阵哄堂大笑。后来不知怎么让陆连长知道了,勒令他到太阳底下立正罚站一小时。谁知还不到三分钟,那“准兵”就鼻涕一把泪一把无声地抽噎开了。
晚上会完餐后,我们又到昆明北站换上去开远的小火车。这种小火车运行速度很慢,是云南十八怪里面其中的一怪,叫“火车没有汽车快”。从昆明到开远不过二百多公里的路程,我们走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清晨到达开远市军供站,吃完早餐紧接着就分兵。和我一同来的二十多个老乡全部被打散了,不知分到了什么地方。我被分到三团,据说离开远市还有二百多公里,在边境线上。从开远再出发的时候,跟我同行的就只有23个人了。陆连长也不见了。后来听三团来接我们的军官说,他是二团的,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这才明白,原来并不是谁接的兵就归谁带。
运送我们的工具是三团派来的“老解放”牌卡车,出开远不久就钻进了连绵不断、几十里不见人烟的大山。这时,我发现有两三个“准兵”在无声地流泪,不知是因为想家,还是和老乡分别抑或是听说要到边境守哨卡。受之感染,接着又有一些“准兵”哭开了。还有一个高个子大概是很爱面子,始终单独面朝一个方向,不时用手指头去抠一下眼角。我从小比较坚强,想了半天实在找不出哭的理由,就独自缩到车厢后头的一角,坐在被包上想我自己的事情。
大约七个小时后,我们来到一座军营。它坐落在一个风景秀丽的大水库边上。军营大门上贴着标语,悬挂着横幅,写着“热烈欢迎新战友”以及“热爱边疆,建设边防,守卫边关”等字样。两侧列队站立着许多军人。我们一下车,立即就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和欢快的锣鼓声……
终于到达目的地了。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看着热情的战友、整洁的军营,我心里很是激动,真有种“归家”的感觉。当时我暗暗发誓,一定要做一只雄鹰,在军队这片广阔天地里展翅翱翔。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