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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热的笼盔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百家 热度: 9065
●春 社

  当精美的瓷器从笼盔里取出来后,笼盔被人弃置一旁。有的笼盔被撞在坚硬的物体上,嘭的一声,向这个世界发出最后一声悲鸣,破碎了;有的笼盔翻了几个个儿,顽强地跳跃着,保留下自己完整的身体。然后,笼盔们便与窑渣一起,被扔进垃圾堆上、污水沟里,不断地叠压、堆起,一天天,一年年,数百年之后,一层层的笼盔与窑渣,把个彭城古镇托离了地面足有八米之高。

  彭城古镇是一座坐落在笼盔与窑渣之上的古镇。

  每次走在彭城的老街上,我总是放轻脚步,生怕踩疼了脚下深埋的笼盔,但我仍然能够听到在坚硬的路面之下以及建筑物的墙基之下笼盔们的孤独与无奈。作为人的造物,笼盔与瓷器一同经历过窑火的一千多度的高温。但笼盔却落下了一身的窑灰、烟黑、疤砂。而被笼盔保护的瓷器,在脱离笼盔之后,却变得晶莹、华美、典雅,然后,瓷器们像娇贵的公主,在人们的精心呵护下,通过小推车、轮船,漂洋过海,走到世界各地。有的盛放美食好酒,与主人共同享受荣华富贵;有的登上大雅之堂,成为艺术品,供人把玩和赞赏。而笼盔,丑陋的笼盔,粗糙的笼盔,碍手碍脚的笼盔,只能接受命运的无奈,呆在烧制她的彭城古镇,在布满窑烟的天空之下,永远地与满头尘灰的窑工们为伍,与越积越多的笼盔们为伍。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方圆五里的彭城古镇出现了笼盔与窑渣组成的渣山,一车车的笼盔从渣山上滚下来,又被一车车的窑渣掩埋在渣山底下。与笼盔一同在彭城增加的,还有来自周边晋豫冀三省的破产农民,他们推着一辆小推车,车上装着全部家当,吱扭吱扭走进了这个“养穷人的地方”,当起了“窑作子”,养家糊口,起房盖屋。而盖屋所用的原料,便是废弃的、在彭城街上到处扔着的笼盔。

  笼盔是一个圆筒形,长40—60厘米,直径20—30厘米,是烧瓷的匣钵。一端敞口,是装瓷坯的进口,叫笼盔口。另一端留了一个直径10—15厘米的小圆口,是烧窑时往里进窑火的通气口,叫笼盔头。笼盔是缸胎,胎质坚硬,经久不坏。用笼盔垒成的墙,坚固耐用。笼盔墙是“穷人”的屋,更是工匠们的宫殿,他们在这里生活,更在这里梦想。

  过去,彭城流传着“四大怪”的说法,说彭城“八棱磙子俩驴拽,娘们儿帽子汉们儿戴,窑作伙使旱烟袋,笼盔垒墙头朝外”。“四大怪”形象地表达了彭城“窑作子”们的生活方式。粉碎瓷土的八棱磙子,不像圆磙子,一头驴拉不动,只能用两头驴拽才行;彭城窑场烟尘重,男人们干活戴上娘们儿帽子,可以防尘;工匠在窑场拉坯、画瓷时占着手,没法抽烟,一旦谁停下手抽烟时,就拿旱烟袋让大伙伙抽,都过过瘾;至于笼盔垒墙头朝外,说是怪,实在不怪,除了美之外,瓷窑和工作洞要求墙能隔热,头朝外垒,墙厚了,正好起到隔热保温的作用。至今,彭城还保留着好多工作洞、拱顶洞,工匠们戏之为“横笛洞”,进入洞里,就好像进入竹制乐器中的横笛之中,顶上一排天窗,里面冬温夏凉,这里是制坯、晾坯和在器物上做画装饰的地方,工匠们一律都是男人,他们在这里天南海北地聊和侃,毫无顾忌,女人是他们永恒的话题。正是在笼盔墙里的谈笑,缓解了他们单调枯燥的劳作,一团团泥,变成了一件件器物,又从一件件器物,变成为一件件作品,进入时间的永恒中,将千年谈笑的文化信息,传承到现在,永远的现在。

  彭城的笼盔墙有各种各样的垒法,除了头朝外横垒之外,还有竖垒的、纵垒的,还有与砖叉开垒的,与石头、与缸混垒的。漫步在彭城的大街小巷,人们会发现笼盔大小一致,颜色相同,胎质相似,甚至数一数笼盔上的弦纹,也基本相同,这不仅为笼盔垒墙提供了方便,同时也表明,彭城的笼盔不是随意制作的。

  彭城的笼盔有自己的传承,有专门烧制笼盔的作坊和窑场,这些专业窑场,有一套原料配方、拉坯成型的技艺和烧制技术,一代一代,父传子,子传孙,传男不传女,家族式地传承着。凭着对技术的熟练和不断地完善,专业窑场烧出的笼盔不崩不裂,规格一致,可以多次重复使用。而非专业窑场烧出的笼盔,往往崩裂、变形,不能重复使用。正是这种技术的垄断,才使彭城的笼盔高低、粗细相同,垒成的墙才经久耐用,从而创造了彭城独特的笼盔墙风景。

  彭城的笼盔墙最美的是“头朝外”的墙。将笼盔放倒,头朝外,横垒,墙很厚,多是瓷窑、工作洞的墙。由于彭城瓷窑和工作洞非常多,遍及整个镇子,所以在彭城最常见到的就是这种墙,是笼盔墙的代表和典型。这种墙很美,美在由笼盔头组成的图案,一个笼盔头就是一个大圆套一个小圆,整个墙面,便是无数个大圆套着小圆组成的图案,像鱼卵纹,又像钱币纹,远远望去,墙面颇有唐代金银器上珍珠地的图案风格,雍容华贵,配以笼盔的铁紫色和粗犷的个性,使墙面透着大气和沧桑。

  我喜欢彭城的笼盔墙,胜于喜欢窑主们的青砖大宅院。虽然笼盔墙歪歪扭扭、透风漏雨、寒酸潮湿,但窑主的大宅院雕梁画栋,“九门相照”,四院连套;虽然窑工们无名无姓、随意垒造、栖身为用,但窑主们姓名在碑,威名显赫;但大宅院终究还是大宅院,与盐商的大宅院、官宦的大宅院、票商的大宅院一样,不代表彭城古镇磁州窑中心窑场的符号,而笼盔墙,遍布全镇的笼盔墙,“彭城镇,五里长,旮里旮旯笼盔墙”,却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笼盔墙建筑,是彭城古镇千年窑火不熄的历史见证,是彭城古镇最具特色、最壮观美丽的文化符号。

  其实,笼盔的使命就是烧造出精美的瓷器。白地黑花、剔刻、珍珠地,梅瓶、瓷枕、龙凤坛,牡丹纹、缠枝纹、红绿彩,磁州窑所烧造成的典型器物,在世界各大博物馆和拍卖场上,正在受到越来越多的人热捧。当人们被磁州窑的装饰线条所表达的狂放恣肆之美、生命渴望之力所打动后,一批批中外学者和游客来到彭城古镇,寻找磁州窑美与力的源头。于是,笼盔,呆在瓷器故乡的笼盔,在孤独悲凉了千年之后,正在慢慢地恢复她们千年之前的热度。那一道道弦纹,岂不是人类原始意象的表达?那粗疏如陶、坚硬似瓷的质地,岂不是中国人格的象征?那数次入窑、历经多次窑火锻烧的无数砂疤,岂不是中国人生生不息的永恒追求?每当我抚摸铁紫沧桑的笼盔时,总觉得笼盔很热,有些烫手。

  笼盔,灼热的笼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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