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有佳桐(外一篇)
●王小玲
喜欢梧桐树,总以为梧桐是树中君子,树干亭亭,枝柯优逸,阔叶翩然,实在是赏心又悦目。尤其初春梧桐花盛开在阳光里那一层一簇的淡紫,总是让我沉醉。所有的春天我都会去寻找梧桐树去感受从高处飘然而来芬芳,我常常在梧桐树下驻足,仰望,目光沿高高的树梢慢慢往下移,让每一朵花每一片叶每一条纹理都入眼,入心。我就有一些忧郁,或者典雅或者庄严的情愫在氤氲弥漫,我甚至会流泪。曾经在一篇文章里写道:我对美是贪心而脆弱的。在少见油菜的北方,我会因为一个不太确切的消息开车去百里外寻找油菜地,果然看见黄灿灿一片花海,一头扎进去,泪水泉涌而出。是的,对美,我有难于表述的敏感和怜惜,面对美的生命美的事物,我恨不能自己就是童话里好心的巫婆,将美丽统统放入一个有魔法的香袋里,小心地细细密密地缝好,放在自己的衣柜里,或者干脆就打开胸膛放在左边靠近心脏的位置;面对美的生命美的事物,我的心经常会飕飕地疼,继而泪水纷落。这在旁人眼里是很怪异的,但我无法拒绝美击中我心脏的尖端,击痛我浑身的经络。美可能也无法拒绝我的痛惜我的珍视吧。
我害怕这种疼痛。
我喜欢这种疼痛。
我需要这种疼痛。
这个春天,我走在一个不知名的村落里。这里有梧桐。
我在寻找童年的梧桐树。
也是这样的村落,也是这样的小院,红瓦青砖,小院里有两棵高高的梧桐树,高过屋顶,绿荫满园。我曾在心里默认其中看上去更健壮的一棵是父亲,另一棵较清秀的是母亲,这是我童年的秘密。我曾经在下雨的时候不回屋,就站在梧桐树下,母亲喊我,我不吭声,心里想着我在这把绿色的大伞下面是淋不到的。母亲说我傻,而父亲只是看着我微微地笑。那时我可能五岁,父亲正是我现在的年纪,一个风华正茂的老师。那一刻我觉得父亲知道了我心中的秘密,那一刻我对父亲的爱超出了对母亲的爱。
我不知道这个小院是什么时候建起来的,也不知道那两棵梧桐树是什么时候栽下的,我只知道我在这个小院里很快乐。夏天我们一家人在树荫下吃饭,树上有蝉鸣,屋檐下或者地上有几只麻雀,墙边的猫儿在眯着眼睛,一只芦花鸡下蛋了,骄傲地昂着头“咯哒咯哒”地在唱……我用童年的心灵记录着这一切,还有父亲对这个小院的点缀,就像一个画师对作品里每一处线条都极尽细致。先是父亲每天下班后就牵了我的手去河边捡石头,那个被叫做西河的地方在我记忆里极美丽,河水清澈,细沙绵软,水底或者岸上有许多均匀滑润的卵石,稍远处是葱郁的灌木,再远处是杨树林,我孩童的眼里那一排排的白杨树就是一些待命的士兵,昂扬神气。我小小的心无数次地想,这么一大片树林是怎么长出来呢!还有那些卵石,是砂子长大的吗?还是天上的星星撒落了!所以我很愿意跟了父亲去河边捡石头,挑那些好看的,装满提篮就回家。吃晚饭的时候父亲就会向母亲夸我有审美眼光,我长大后常常被人说成是有审美情趣的人,我想是得益于父亲那时候的表扬。后来父亲就用这些卵石在小院里铺了一条石板小路,从大门口到堂屋门口,一条稍微弯曲略带调皮的石板路又给我的童年添了许多欢乐,在我眼里那一枚枚或大或小的卵石经过父亲的手成了一幅画,不同的花纹不同的色彩,最让我惊奇的是父亲用这些小石头不仅布成扇面、圆圈、小花小草,还在堂屋门口处布了一棵缩小的梧桐树,枝繁叶茂,栩栩如生。我常常赤了脚在石板上蹦来跳去,快乐得像小鸟。这些时候父亲总是微微地笑着看我。
我再长大一点的时候,父亲就教给我虞世南的咏蝉诗,只一遍我就记住“流响出疏桐”,心里想诗人说的疏桐就是我家小院里这样高且直的梧桐吧;给我讲“焦尾琴”、“凤求凰”的故事,还有关于梧桐凤凰的传说,所谓“凤凰择木而栖”,此木必是梧桐,让我对梧桐树更充满敬畏,觉得梧桐为树中之王,是灵树,能知时知令。父亲给我讲这些故事的时候,我的童年里又多了些美丽的期待——凤凰什么时候栖上我家的梧桐树呢?父亲总是笑呵呵地说已经来过了。
此刻,我正在一个陌生的村落,我的心里和眼睛满是梧桐的枝叶和淡紫的芬芳,依旧是童年小院的样子;父亲的影子清晰起来,依旧是年轻的模样,依旧是清瘦的面容,但目光如炬。一些什么样的声音或者光突然包围了我?似从我身体里飘出来,又像从遥远的天际漫过来,渗入我的肌肤抵达我的灵魂;我屏息倾听,却寂然无声:我想抓住一丝脉络,却杳然无踪;但它是真切存在的啊,在时光的每一个间隙,滤去了尘世的每一丝微尘,那么清晰的存在,使我的内心凄惶又无比圣洁。我想一定是父亲的目光,明亮但不炫目,穿透云层和空气,照耀我,温暖我。那么,我需沐浴焚香,我需让灵魂重回童年的小院。
突然,我心间最柔最软的经络触到了,是燕的喃喃,鹤的唳唳,雀的啾啾,鹰的呵呵……
是凤凰吗?我一定是恍惚了。
蓦地,我看到了蔡公的焦尾琴,那块桐木在农家灶堂里燃烧到猎猎,一双善听的耳朵将它区别于枯木,巧手制琴,奏响美丽数千年。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凤凰是尚德之物,她当择梧桐而栖而居,她必择梧桐而栖而居。那么梧桐呢,引来凤凰的必是他质地里的清音懿德。
有凤来仪,此地有佳桐。
生命深处的荷
去微山湖的那个早晨,空气中微微的有些雾气,阳光就不那么撩人,一切都显得那么澹泊,那么从容,那么温温婉婉。我倒是喜欢这样的天气,潮润,绵长,深吸一口,有甜甜的凉意丝丝缕缕地进入肺腑,感觉生活中的一切都不那么张扬,也不那么平铺直叙。这样的天气里游湖,注定是特别的。
游艇在湖面驶过的时候,身后的浪花在欢笑,浪花的笑声逗引了大多数人走出来,以浪花为背景拍照。其实浪花不会只对着谁妩媚、对着谁款款深情的。这时荷花还没出现,因为此行的目的是看荷,所以很快大家又坐回舱里去了,一群文采斐然的人表达着或者发挥着各自的情怀。
这样的时候我常常是安静的。我总不知道与这样的热闹保持着多远的距离。
一个人便走出去,站在后面的甲板上,看着远处或近处的风景。游人告诉我,湖上的盛景已经过去,七月底八月初是荷花开的最绚烂的季节。我想那个时候湖上的游艇一定与湖面的荷花一样都表现得争先恐后,表现得兴致盎然;花都盛开得妩媚多姿,人都释放得淋漓不羁。我倒也没有多少遗憾,繁华过后的平淡何尝不是人间美景呢!若是残荷,我必小心地呵护,因为非凡的美丽在岁月的蚀刻下更见残酷,所以,秋日残荷,迟暮美人,常是我心间不可碰触的疼痛。
有渔人摇橹而过,我微笑,他挥手,掷过一个莲蓬,这就是传说中的青莲了。我从海边来,第一次见到莲蓬,而且是在这样的场景以这样的形式,捧在掌心里的是满满的感动与温暖了。半锥形的莲蓬,圆圆的切面之上,均匀的凸着莲峰,那是孕育莲子的宫殿,沉实的绿,抱紧成熟的籽粒,蓬头下面围绕着一圈橘黄色的须子,像围巾的流苏,散漫的圈在脖子周围。我惊叹造物的神奇,莲蓬,莲子,这等的模样,这等的名字,这等的内容,如何不击中一个女人的心呢!还有,这细细密密的结构,这一颗颗藏在深处的莲子,多像我轻不示人的心事,甜蜜或者苦涩,一个人紧紧抱住。
回头,却见一位先生坐在舷边望着远方优雅地剥着莲子,仿佛听秋声在耳,看灿烂和萧条齐在、清爽与淡雅共存。我的心又一阵微微地疼,我不知道这位先生是不是在品味莲蓬之美和秋声之美,或是在解读一桩沉凝的心事,揭秘一种深井般潮湿的寂寞?若是,该为之庆幸,一颗颗饱满的莲蓬,深藏的心事被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打开,随指尖的弹拨无声地停顿或者栖落。
突然我的眼睛被一株荷点燃,在千朵万朵荷中间。所有的荷都粉红得妖娆,都绽放得无遮无拦,唯有那一株,怎样的一株素荷呵,亭亭静静地舒展着暗香,莹白的花瓣润着晶透的露珠,我甚至听到露珠与花瓣的低语。你是从哪一泊湖而来啊,这样清清朗朗地开了多久,而我,也在这里等了几世?一身的露珠已悄然盈满我的眼睫,我无法拒绝一株荷的美丽,我的目光始终被牵引,始终跟着一株荷飘移。
这个早晨,我被一株荷所沐浴,所照耀。
当舱内的歌声再度飘过,我知道,游艇已经驶出很远了,湖面上满是荷,但我心里和眼里只有一株,我不知道它原本生活在何处,因为它在满湖的红荷中间是那样的清逸绝尘,它一定生长在天河的那一岸,沉睡了千年,在这个早晨刚刚醒来,以虹为桥,扯云为衣,来这里完成一次冥冥中注定的相遇,来不及着华衣戴盛饰,却素淡得动人心魄。微风牵起我素色薄纱的衣裙,我想为主独舞,我想拈花轻轻一吻,我甚至觉得万顷碧叶,千朵红颜,而这一朵一定是为我一个人绽放,只为我一个人,是么?那么,我的生命一定会为这朵花美丽很久生动很久。
时过中午,游艇穿过翩翩风荷,进入湖上渔村。原来村庄可以建在水上,不同的木船住着不同的人家,沿着幽曲的木栈,在亭子里就坐,等待渔家摇橹送来美食。我在想着这是怎样的村庄,住在这里的人与水与荷有着怎样的关联呢?抬眼间,我又看到了那株荷,就在我的对面,圣洁的美丽,致命的美丽,击中了我,让我一次次低头又抬头,凝视片刻又躲闪开去,荷的美丽让我有一些不安,荷的晖芒为我披上了霞衣,我在一株荷的照耀下突然有一些灿烂或者黯淡,我的心情突然有一些踉跄或者颤栗。我一定是恍惚了,这是一株会行走的荷吗,它随我而来了吗,还是我心间已经开出苦苦美美的一朵?
曾经的那些岁月,我的心一直空着,我生命的状态一直静止,仿佛只是在世界一隅自说自话,自赏自怜,看路边的草绿了又黄了,身边的花开了又谢了,望天上的月亏了又盈了,空中的云聚了又散了。而已,而已。
然而,因为一湖水,因为一滴露,因为一株荷,蓦然明白,我生命的状态原非静止,而是在等待,以一种不变的姿势等待;而是聚集了无限的能量,等待在某一瞬间爆发,燃烧或者毁灭。
此时此刻,我在夜的深处,盘腿而坐。心静静地空着,世界也静静地空着。我坐成一株荷。
一直以为我的前世一定与佛有关,而且今生注定有佛缘,在我走过的地方,只要有庙堂,我的心就会无比虔诚,我甚至觉得我靠近佛像的时候,世界只剩下一种声音,那就是我与佛心灵默然的絮语。
就像那个早晨,我遇到那株荷。世界那般安静,使我准确地听到荷瓣渐开的声音,和我自己的心跳。那一刻,我的眼里盈满珠泪,从此,我的生命被一株荷所照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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