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王菊梅
年年节日拜望父母,总见母亲笑容灿灿,或门口相迎,或村头相送。今日风里雨里赶回,却见新土偎着旧土。立在母亲坟前,我无尽哀痛。
我又看见了母亲那一双忙碌着的小脚。生于民国元年的母亲,一双脚裹得精致可怜。可她从来就不闲着,哪怕有病还强撑着,儿时的一幕,至今还刺痛我的心。那年天旱,人们用辘轳浇地,她和别人一样出工。有次,她累得两腿酸软,一桶水没有拉出,回转的辘轳把儿重重地打在她的额头。母亲受伤了,没有人告诉我。午间放学,看见她坐在凳子上缓缓地叠着晒干的衣服,头上裹着一围干净的白布。白布像厚厚的头饰,衬着大眼睛,高鼻梁,白皙的脸庞,我嘴里说着“好看!”伸手就去摸,没想到她疼得应声倒地。行医的外祖父说像她这样的伤势必须卧床静养。
母亲孝敬和体贴老人的情景一幕幕在我面前展开。祖父死得早,不管有什么难事,在祖母面前,母亲总是挂着笑脸。祖母病了,看上去很沉重。父母的房间和祖母卧室仅隔丈余宽的中堂。夜间,母亲却坚持守在祖母床前,谷草铺地,和衣而卧,精心伺候。从寒冬到初夏,整整几个月,祖母走后,母亲大病一场。我的婆家奶奶,仅大母亲七岁。有一年,我买了一块丝绸要为婆奶做寿衣,母亲自言自语:“颜色正,料子好,得细心,我给她缝吧!”母亲确有一手好针线,家里人多,她冬缝棉衣夏缝单,村里年轻人也喜欢找她做嫁衣婚被。以前用的是煤油灯,夜里油干了添,添了干,常常做个通宵。这时,母亲已是近八十岁的人了,四世同堂,儿孙成行,至尊至爱,我也有了一定的职务,怎么能让她老人家为婆家操心费力呢?我坚辞不肯。母亲却开怀地说:“你嫁到人家,我就晚你奶奶一辈,只求老人高兴。”果然,竖领薄边、平展可体的寿衣使婆奶欣喜,竟然在活着时还穿了一天。
母亲不识字,文化情结却很深,盼儿女成才,功夫直到细微之处。六十年代初,我写过一首打油诗:“自幼好学亲灯头,慈母挑灯呵冻手。县中求读念道远,立雪含笑送村口。”纷纷扬扬的大雪压弯了树,铺满了崎岖小路。从家里返校,得走二十里地。其间要爬过一个土岗,岗上的路边有个废弃的枯井,风卷雪满,方位难辨,常有危险。我急着返校,父母十分担心,父亲只得挥着铁锹给我带路。出了村口,我回头看见,母亲冒着严寒,没有袖手,一丝不乱的发髻上,飘落了一层雪,羸弱的身子有点站不稳。母亲的期望似乎凝滞在她的目光里。我心里一酸,泪水涌出。放心吧,娘,您的希望就镌刻在女儿心里。
母亲的深明大义尤其令我敬重。“四清”运动前,我家祖祖辈辈以加工银饰为生,虽不富裕,也常常有人小借,母亲从不让人空手而归。令我一生难忘的是,七十年代中期,当时凭布票、粮票、油票、豆腐票、肉票过日子,我爱人在部队服役,我和半岁的儿子只有四十斤口粮,偶有客人往来,月初月末总有几天饥荒。母亲见状,捎信让家里送来五十斤面粉。也恰在此时,暴雨连日,水库遭险,洪澧河泛滥,驻马店、郾城一带一片汪洋,数十万灾民被洪水围困,机关组织捐助食品。母亲知道后,急忙借来鏊子,到木工房求些木柴刨花,不顾闷热的天气,从中午一直忙到掌灯,几乎把一袋面用完,烙了几十斤薄饼,帮我送到抗洪指挥部。第二天,我发现母亲的手背肿得发亮,有点自责,她接了一句:“咱是救命,这种天要在过去,不知死多少人哩。”
最刻骨铭心的是我和母亲的诀别。我先后在豫西、豫南工作。责任很重,能力有限,自然很少回家,深感欠母亲的太多太多。九十年代末,我作为某市市长候选人,第二天就要进行大会选举。晚饭前,工作人员告诉我“家里老人病重”,同时又提醒说“选举是个大事”。母亲年迈,相见的时间也许就这一个晚上。“回家!天亮前赶回来出席会议。”当我回到两百公里以外的老家,母亲睁开眼睛,平静地说:“干公家的事,不能只顾爹娘。”在床前依偎着母亲半个多小时,我准备返程。她拉着我的手:“去吧,我要真不在了,哭两声就中,别傻着很哭。”这次母亲倒是挺过来了。几年后她静静地离开了人世,当时我在会议上,没有,竟没有和她说上最后一句话。我常常锥心:母亲临终前,没有摸着她枯瘦的手,让她感到女儿的不舍和留恋,后悔没有给她亲手裹足,裹得像她活着一样干净利落。
母亲也有心事,就像从旧中国过来的老人一样,她最怕死后火葬,在我面前也念叨张叔李婶都没有火葬,但又悄悄交代舅舅:“孩子在外干事,别犯政策,就火葬吧。”母亲就是这样,一生刚强、自尊、勤劳、善良,真真切切为别人活着,她把一切都给了儿女,给了这个家,给了周围的人。在儿女心中她一定永远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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