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六个爱好(外一篇)
●曹 澍
最近整理书柜,找出三本很旧的精装书: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和《自然辩证法》。这是父亲上个世纪50年代的藏书,因为我那时很喜欢,所以,1975年,我离开家调往另一个单位时就悄悄带走了。记得当时带走了二十多本,30多年过去,我从湖北调到河北,搬了七八次家,只剩下这三本了,在我心里非常珍贵。父亲是工农出身的干部,文化程度并不高,但他对理论问题有比较浓厚的兴趣,买了大量马恩列斯著作。我少年时代就知道“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这句拗口的名言,就是被父亲耳濡目染的。
父亲上班有时间就看理论书,为此曾受到一位老上级的善意批评:“老曹,咱们这是工厂,不是马列主义学院。”父亲的这位老上级很有水平,是30年代初期的高中生和党员,曾在张学良的部队做过“兵运工作”,是西安事变的见证人。高中毕业在30年代就算“大知识分子”了,毛主席也不过中师毕业。父亲是1953年从地方政府调到工厂,他去的第一个工厂就是苏联援建的156个项目之一,正是一五计划时期,也是共和国的黄金时代。父亲对理论问题的兴趣,一直保持到晚年。读书看报浏览杂志,用红蓝铅笔勾勾画画,还写了大量心得笔记。我爱人第一次到我家来,看了父亲书桌上厚厚的稿子,好奇地悄悄问我:“你爸写的东西发表过没有?”其实,父亲写东西没有任何功利性,他大概从来没想过投稿,就是喜欢就是兴趣,有点像今天的人写博客。父亲还有记日记的习惯,文革时曾被造反派搜走,断章取义地批判了一阵子。
父亲一生有三大爱好:一是买马列的书捉摸理论问题。二是买京戏唱片听京戏,父亲每次从北京开会回来,我和妹妹等着他从旅行袋里拿出好吃的,他却兴高采烈地捧出一张京戏唱片对母亲“炫耀”起来,打开电唱机就陶醉在里面了。文革爆发,京戏属于“四旧”,母亲让我把近百张京戏唱片用自行车驮到废品收购站卖了,还有一些送给同学当“铁环”滚着玩了。当时父亲在外地筹建新厂,造反派已开始捣乱,根本没心思过问他的那些宝贝了。我好买书应该是受父亲的影响,但京戏却没好起来,因为没机会。这些年,上班路上,穿过公园,碰上老人们唱京戏,只要有时间,我都要驻足听一会儿,“样板戏”除外,那不是真正的京戏。我们学校有位从县里调来的老教师,到处对人宣称他会唱京戏,结果一开口全是“样板戏”,令我大失所望。林语堂先生说,中国人,一到40岁,就把父亲留下的瓜皮小帽和长袍马褂穿起来了。我没“穿”,但都“收藏在心里了”。
父亲的第三个爱好是比较讲究穿戴,他是厂级干部中唯一穿西装系领带的。我看过父亲50年代穿西装的许多照片,确实很精神。这在北京、上海,在大学、研究所和设计院,在知识分子和民主人士比较集中的地方,可能比较常见比较普遍。但在兰州、在工厂就算很时髦很前卫了。一群毛料中山装里,冷不丁冒出个西服革履的,确实很抢眼很另类,颇有点鹤立鸡群的味道。我至今不知道他的同事背地怎样议论他,也没听母亲说过,大约不会说好话吧。父亲穿西装可能是受了厂里苏联专家的影响。上个世纪60年代,父亲就改穿中山装了,这恐怕和当时的政治气候有关,阶级斗争越抓越紧,大批封资修,西装肯定是资产阶级的,父亲也就不好再穿了。我比较注意衣着整洁,近而言之是受父亲影响,远而言之是向周总理学习,周总理是共产党人中穿衣最精神最帅的。父亲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把毛料裤子叠好,搭在椅背上,抽出来的皮带盘成整整齐齐的一圈,放在书桌上。这个细节给我印象特别深。父亲离休后,在设计院那群老头里也是衣着最讲究的一个,毛料中山装还是一做就一套。我觉得人越老越应该注意穿着,老人一脏,让人感觉特别不好特别复杂。最起码让老伴和孩子特没面子。上海人有个说法,丈夫衣领脏是妻子没做好。
父亲还有三个小“爱好”,第一个是擦皮鞋。他是一点家务活也不干,但每隔两三天就要把自己的皮鞋擦一遍,而且非常认真,去浮灰、打鞋油、抛光,一道工序也不少。有时,擦完他的,再擦母亲的,边擦还边批评母亲的皮鞋保养得不好。两双鞋擦完,周围空气已充满鞋油味。第二个是摄影,我和妹妹们小时的相片都是父亲照的,父亲后来说,摄影花钱太多,就不玩了。前两年,一位照相的朋友看了父亲留下的老式德国相机,说,现在能卖16万。不论多少钱母亲都不会卖的。父亲的第三个小“爱好”就是看公鸡打架。文革后期,在湖北山区三线工厂,允许职工养鸡。父亲只要下班回来晚了,不用说,准是在路边看公鸡打架,不看完,他是不肯离开的。这和父亲从小在农村长大有关,可能是他童年时代和少年时代养成的习惯。农村孩子嘛,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只能挑逗公鸡们互相斗争。为此,母亲经常笑话父亲“童心未泯”。由看公鸡打架延伸下来的是父亲喜欢看篮球赛,两者都属“竞技运动”。每有球赛,他就早早拿个小板凳走了,在灯光球场找个好位置,从上世纪50年代就如此。70年代中期我已是厂队队员,我在场上打,父亲在场外看。他说我打得不好,他有自己喜欢的“球星”。父亲工作过好几个工厂,和厂队“球星”都是好朋友。父亲去世太早,否则,绝对是NBA最忠实的观众,而且肯定是姚明的铁杆粉丝。
父亲去世那年才66岁,比我现在的年龄只大10岁。夺走他生命的病是肝癌。这和十年文革有直接关系,气大伤肝,父亲又是个火爆脾气。
所以,我们一家对文革没一点好感。
快乐的女出租车司机
天像下了火,热得人都想吐舌头,出门办事,打了一辆车。刚坐进车,看见女司机左边车窗上拉了一道月白色的窗帘,挺醒目,太少见了,随口问:怎么拉个帘?女司机:防晒。平时没什么,同学聚会,说,怎么晒得这么黑呀!
我这才注意,她胳膊上还戴着白绸子长套袖,手上也戴了手套。
女司机说话很好听,声音里非常明显地洋溢着乐观快乐喜悦的情绪,很亮很昂扬,因此也很年轻,似乎还有一点点孩子气。
我从侧面看看女司机,40出头,并不漂亮,个子也不高,还有点瘦。我的座位正前方有个立着的营业证之类的牌子,上面有她的相片,梳个马尾巴辫,仰着头,脖子长长的,上衣是圆领的,很有点舞蹈演员的味道,给人的感觉是个热爱生活的俏丽女人。俏丽是她自己的感觉,也是照片中的她给我的印象,不单指容颜,是韵味气质。生活中,你觉得自己美,你就会用美的标准要求自己:穿着打扮言谈举止向美看齐,结果,你就是美丽的。所以有人说,女人30岁以前丑,怨遗传;30岁以后还丑,那就怨自己了。
我历来喜欢和出租车司机聊天,不论男女,因为他们的信息量大,知道的事情多。有人说,和北京的出租司机聊天,给你的感觉是,他们不是从中南海开会刚回来,就是正要去人民大会堂开会,要不,怎么什么都知道啊。邯郸的出租司机虽然远没有北京的出租司机那么牛气,但也大都是见多识广之人,每次聊天,我都有收获。再说,哑巴似的坐着也闷啊,更没意思。
我:孩子多大了?
女司机:大的大学刚毕业,小的上高中。
我:哎,你怎么生了两个?破坏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啦。
女司机笑笑:老大是个女孩。
我假装悲伤地说:我明白了。去医院开个证明,说孩子身体不好,养孩不能防老。其实,满脑子传宗接代的封建思想。
女司机:你咋尽说实话呀,我还说只有我说实话呢。
女司机说完,快乐地笑起来。
我:小的是儿子?
女司机:对了。
我:儿子学习不好?
我以常规推了,好多家庭都是这样。为什么?宠的,惯的。
女司机:还行。去年没考上一中硬线,够一中软线,要拿钱;够三中四中的硬线,我们就让他去了三中。老大承德医学院护理专业,正在中心医院实习。她男朋友去广州了,她以后也去广州发展。她说了,我们这个专业最起码在省医院,没有在市医院的。我们不管她,由她去折腾。再说进中心医院要找人花钱,听说十万都打不住,我们又没那么多钱。
我:你这个年纪应该赶上高考了,怎么没上大学?
女司机:我是82年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那时候还没有补习这一说呢。当时招工机会特别多,也没想那么多,就进厂上班了。不是跟你吹,我写字写文章都不赖,领导挺重视,车间的黑板报、广播稿都是我写的。
我:那时兴上“五大”,什么电大、夜大的……你没上?
女司机:上了,上了一年就不上了。和我一起上的,毕业的都当干部了。
我:你爱人什么文化?
女司机:他初中。他画画可好了,和他一起画的那些人,现在都出名了。
我:他现在还画吗?
女司机:早就不画了。挣钱养家,我白天开,他晚上开。
我:太可惜了。那你还写点东西吗?
女司机:有时也写,可写了给谁看?我女儿刚给我建了个博客,让我往博客上写。说,妈你就写吧,写了就有人看。现在一天到晚紧紧张张的,也挺累。但我感觉比小区里牵个小狗的女人活得充实。
我:你和我见过的那些出租司机不一样,你特别乐观,不像他们总是牢骚满腹。
女司机:高高兴兴是一天,愁眉苦脸也是一天,干嘛不高高兴兴?我就说我们家那口子,一天到晚叨叨的,像个娘们,发那么多牢骚管什么用?还弄得心情不好了。我们家那口子上午睡觉,下午总爱去沁河公园和一帮退休的老头们争论毛主席那时候好,还是现在好。他是拥毛派,说现在不好。我不同意。现在吃的什么穿的什么?那时候呢?再说了,现在只要你不懒不傻,总能找份工作干,好好干,就有希望。你别老和当官的比,你说是不是?我女儿昨天还说她爸,不要整天抱怨生活欠了你什么,生活根本就不知道你是谁。这丫头可会说了,我们娘俩是一派。这不,我们家十年前就在广厦小区买了房,如今老大也毕业了,基本不用我们管了。
不知不觉,我该下车了。我告诉女司机,我也在广厦小区住,我掏出纸笔,写下我的博客地址,我说:你写吧,最起码我会看你的博客,慢慢地,我的那些博友也会去看,大家串起门来,看的人就会越来越多。其实,咱们老百姓的生活挺有意思。
女司机拍拍方向盘大笑起来:你要早说在广厦小区住,我就不跟你讲那么多我们家的事了。这下完了,我们家的那点机密全让你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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