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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寄寒散文小辑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百家 热度: 13594
●张寄寒

  张寄寒散文小辑

  ●张寄寒

敲梆船

我的家乡是江南水乡小镇,四面环水,它有着纵横交错的河道,清粼粼的河水,清澈见底,水中那碧绿碧绿的水草清晰可见,那一闪一闪的鰟鮍鱼在阳光下闪闪烁烁,悠闲地游来游去。

  小时候,我最爱钓鰟鮍鱼。炎炎的烈日里吃罢午饭,我拿了鱼钓和蚯蚓,去我家门口的石河桥上钓鰟鮍鱼。撒下带着小蚯蚓鱼饵的鱼钓,立刻被一大群小鰟鮍鱼团团围住,用它们的小嘴巴,你啄一口,我啄一口,就是不肯咬住,当鱼钓上的小蚯蚓啄掉了,它们便一哄而散,我又换了鱼饵,一撒下去,又吸引了一大群的小鰟鮍鱼,把鱼饵团团包围,你啄一口,我啄一口,可是怎么也啄不掉。忽然被一条小鰟鮍鱼叼住不放,一副义无反顾的样子,因为它太小,我也不忍挥鱼竿,谁知它的一副认真的样子叼住不放,我只好挥动鱼竿,小鰟鮍鱼半空中摔下,“卟嗵”一声,它又掉进了河里。我坐在石河桥上大半天,一条也没有钓着,只好空手回家。

  夕阳西下,我刚洗罢河浴,躺在家门口树荫下的一只条椿上,朝天望着幽蓝的晴空里七月中变幻莫测的云朵,时而像一群群山羊晚归,时而像一群群白兔奔跑……

  忽然在寂静的天空里响起了富有节奏的“嘭嘭嘭……嘭嘭嘭……”一阵阵的破竹似的梆声由远而近,我立刻循声而去,只见一条破旧的小渔船上发出“嘭嘭嘭——”的梆声,我们叫它“敲梆船”。

  船头上盘膝而坐的一个中年渔民,一只手拿着赶杖,一只手拿着赶网,一只脚踏在一块活络的木板上,脚尖一动,踏板发出“嘭嘭嘭——”的声音。一个中年渔妇悠闲地摇船而上,船舱里四个穿着破烂的小孩安安静静地躺着。

  一条敲梆船笃悠悠地向我家门口的石河桥靠拢,船头上的渔民一脚踏出了节奏声“嘭嘭嘭……嘭嘭嘭……”河中的大大小小的鰟鮍鱼闻声而逃,惊恐地东躲西藏,谁知躲进了石河桥的角落,渔民迅捷地把赶网往石河桥的弯子口一插,堵住了它的去路,然后一只手用赶杖由里向外地赶,把一群群鰟鮍鱼都赶进了网里,再把赶网提出水面,一簇簇鰟鮍鱼在鱼网里活蹦乱跳,渔民眼快手疾地把一网鰟鮍鱼倒进了盛水的船头里。

  一只敲梆船走了,梆声由近及远,渐渐地消失得无影无踪。梆声又响了,由远及近,又是一条敲梆船向我家石河桥靠拢,梆声越来越响,河里的鰟鮍鱼又被它赶到石河桥的河弯里,又一网鲜蹦活跳的鰟鮍鱼倒进了渔家的船头里。

  夕阳的余晖涂满了沿河的一排粉墙黛瓦的古屋翘脊上,石河桥上站着一个个家庭妇女,一边挥动着手中的竹篮;一边吆喝“买鰟鮍鱼哎!”

  “来……”一条敲梆船上渔民应着,立刻向石河桥靠拢,于是,妇女们与渔家叽叽喳喳地讨价还价。

  “买多少?”

  “一斤。”

  渔民用网兜在船头里一舀,水淋淋的鰟鮍鱼活蹦乱跳,秤钩上一吊,渔民说,一斤一两算你一斤。妇女付钱,渔民把鰟鮍鱼倒入妇女的竹篮中。

  轮到妈妈了,妈妈把竹篮递上去,我突然发现舱头上渔民正是泊在我们家门口过年的哪条敲梆船上的渔民……

  那是一个大年三十的下午,凛冽的西北风呼啦呼啦地刮着,一条敲梆船歇在我家门口的石河桥畔。船上的两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光着脚穿着棉絮都露了出来的破棉袄裤,在我家门口的场上做着“老虎赛”的游戏。

  我和妹妹看见他们光着脚,仿佛冷到我们心里似的,我们回屋让妈妈找出我们小时候的旧棉鞋,妈妈翻箱倒柜给我们找出了五双小棉鞋,我和妹妹兴奋地捧在手里给敲梆船上的小孩送去,几个小孩看见小棉鞋,你抢我夺,都穿上了自己合适的小棉鞋。船头上的那个渔民对着我和妹妹叩头道谢。

  妈妈对我们说在旧社会里,敲梆船就是讨饭船,一听“嘭嘭——”一阵阵忧伤的敲梆声,小孩子都知道叫化子来了,敲梆船靠岸便传来“娘娘太太行行好”的叫声,我们边说“敲梆船来了!”边去盛了半升箩米朝河桥头走去。只见船头上的老头放下手中梆捶,拿起小竹竿伸到河桥边,小竹竿的一端系着一只开口的小布袋,正好让岸上的人将米倒入布袋,一边连声说“谢谢,行善必有好报”的感谢话。看见米倒入一只准备好的木桶。这时邻家的婶婶婆婆也拿米来,送给这位老人,老人一一收下。

  妈妈说的让我不可理解,我问妈妈“叫化子为什么要在船上讨饭不在岸上讨饭?”妈妈说,他们的脚都有毛病,不能行走,只好摇着船来讨饭。这位渔民也不忍心靠讨饭度日,于是,他们在船上做一些竹器如衣架、竹篮、倒马桶的“豁洗”用最便宜的价格卖给镇上,谢那些恩施过自已的好人。

  妈妈说,“给我秤二斤鰟鮍鱼好了!”

  渔民用网兜舀了两网倒在妈妈的竹篮里,随手用赶杖把渔船撑开。

  “哎,我的钱还没给哩!”妈一拎竹篮发觉沉甸甸,立刻焦急地喊。

  “不用了,不要客气!”渔民笑嘻嘻地对妈说。

  妈立刻对我说,“现在他们不再靠讨饭为生,都自力更生了。他们捉点小鱼养活一家人。你赶快把钱给送去。”

  我接过妈妈交给的任务,立刻一路小跑,沿河去寻找那条敲梆船,找遍了所有的河道不见那条敲梆船的影踪,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最后在一座石拱桥底下找到了这条敲梆船,我先把它喊住,然后跳到他船上,再把妈妈给的钱交到他的手里。

  “嘭嘭嘭……嘭嘭嘭……”的声音渐渐消失。夜色弥漫,一个个石河桥的桥级上蹲着一个个妇女细磨细相了杀鰟鮍鱼,杀好,洗净。拿进灶屋间,放进油镬一煎,放好黄酒、生姜、酱油一起烧煮,没多久,一股新鲜的鰟鮍鱼鲜香从一家家老屋的灶间袅袅而出,满街的鰟鮍鱼鲜香缭缭绕绕。

  妈妈让我去后门的自留地上拔几棵毛豆,我和小妹在天井里剥毛豆,妈妈把我们剥好的毛豆倒在鱼锅里一起煮,鰟鮍鱼熟了,毛豆熟了,这便是妈妈最拿手的一道菜,也是江南水乡的一道名菜佳肴。

  小学毕业,我去了外地读书。转眼,中学毕业回家,故乡变了样。深秋时节,故乡的市河里再也听不到节奏很强的梆声:“嘭嘭嘭……嘭嘭嘭……”再也看不到一条条敲梆船沿着一个个石河桥赶鰟鮍鱼,再也见不到一个个石河桥上一个个妇女提着竹篮买鰟鮍鱼的身影……

  忽然间,河面上疾驶而来的一条油光锃亮船梢上装着马达的渔船。哦!隆隆的马达声替代了当年悠远的梆声,敲梆船一去不复返,童年的记忆中的忧伤的梆声销声匿迹,一阵阵响亮的马达声激越在故乡的上空盘桓,激发了我独在异乡游子心中那一股浓郁的乡愁……

蠡壳窗

小时候,我家租住在江南水乡小镇的一幢古色古香前店后宅的老屋,沿街是店面,妈开的烟杂店,隔着天井是客堂、门前一排落地长窗,窗棂上用竹片镶嵌着一片片蠡壳,蠡壳是由河蚌碾碎压制而成,它只透光不透明。

  我住在沿街店面的小楼里,小楼的窗棂都镶嵌蠡壳,对面的小楼与我们小楼只有咫尺之远,窄窄的街路,彼此伸手可握,楼与楼之间只留下一条窄窄的蓝天,我们叫它“一线天”。我们和对面人家打开窗户说话、互送东西,彼此透明。

  一年四季,我们楼上的蠡壳窗在春秋两季时开时关,夏季开,冬季关。我在县中念初二那年的春假,我乘船从县城回家度春假。

  一日下午,春暖洋洋,小楼的椽子,窗棂的蛀洞内时有小黄蜂飞来飞去。吃罢中饭,妈让我上楼小憩,我刚登楼便从蠡壳窗里透视对对面的蠡壳窗里,有一个模糊的身影晃动,我不由自主地推开两扇蠡壳窗,一个裸露着上半身的少女正伸臂换衣服,不知为什么我的心跳加速,热血沸腾,我连忙伸手拉着蠡壳窗“咔嚓”一声关住了,只听得对面蠡壳窗里的少女惊恐地狂叫一声,天哪,我不是故意的,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好半天还不能转过神来。

  晚饭桌上,我从妈嘴里知道对面蠡壳窗里的少女是县城师范学校二年级的学生。两年前初中毕业,考上了县城师范学校,每年不花家中一分钱,放假回家还把自己平日积攒的钱,给妈妈妹妹买穿的吃的。

  又到了放假的日子,我家对面人家的蠡壳窗里不见少女的影踪。我一直怀疑是因为我的过失,让她不敢回家面对。

  后来,她师范学校毕业了,她坚决报名支援山区教育工作,去了江西老区山村小学当一名小学教师,每月按月给她妈寄钱回家。

  每次回家,登上小楼推开蠡壳窗,便会想起那件不堪回首的往事,心中有着深重的犯罪感。但她那美丽的形象,曾引发我无限的遐想,它像一个轮廓精美的花瓶、蕴含着未来的生命之壶,它在我心中构筑了一个永恒的舞姿,一曲动人心扉的乐曲,一首耐人寻味的抒情诗,一幅撩人心魄的维纳斯……

老虎窗

小学毕业,妈叫我去上海大哥家,让大哥给我介绍一份工作。我一个人乘了两天的航船到了上海大哥家,刚到上海都感到新奇,连在大哥家晚上睡地铺,早饭吃大饼都感到新鲜。

  到了上海有些日子,大哥嫌我年纪小,找工作不好找,去工厂当童工,太苦太累,于心不忍,去大酒家当拉门的招待不合适,太没面子。大哥让我呆一段时间再说。可是在大哥家吃闲饭的日子挺难受,大嫂也不是一盏省油灯,她对我常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唠叨。我们一天三顿,早饭一个大饼,中饭两菜一汤,晚饭一菜一汤,大嫂嫌我饭量大,吃菜多。其实我在家时,妈说我饭量小,吃菜省。

  有一天,大嫂让佣人买了肉,烧红烧肉吃,到上海一个月第一次吃肉,吃中饭时,佣人端上一碗浓油赤酱的红烧肉,让我馋涎欲滴。在家时妈烧了红烧肉,一碗饭一块,我吃两碗半,妈给三块红烧肉。在大哥家可不一样,大嫂的眼睛是敏锐的。

  多少日子没吃肉了,我控制不住的食欲趁大嫂未上桌先挟了一块红烧肉,一口把它吞掉。大嫂上桌了,她客气地给我挟一块最小的红烧肉,我只顾吃素菜,大嫂说,你不喜欢吃红烧肉,我笑而不答,大嫂又挟一块红烧肉给我。

  吃罢饭,大嫂问佣人一共切几块红烧肉,于是,大嫂逐个盘问,不用问我,就可算出我吃几块?连我刚才“偷”吃一块也算出来,大嫂的难堪脸色让我也感到脸红耳赤。

  在大哥家的日子,大哥上班,大嫂常年有病在家休养,为了避免大嫂的唠叨,我常一个人去三层阁楼找小表哥,他是大嫂的表弟,与我同岁,但比我大,我叫他表哥,他生性豪爽。他的小阁楼虽只有六平方米,但一个老虎窗既采光又透空气视野开阔。表哥不在家,我心里郁闷时便会爬上表哥的小阁楼看小人书消遣。看小人书看累了,对着老虎窗外发呆,想起故乡的妈妈和邻居家的小伙伴,我情不自禁热泪盈眶。

  忽然老虎窗外对门石库门的房间里传来一片低沉的呻吟声,我丢下小人书,只见对面房间里一对青年男女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嘴巴对着嘴巴,两个人紧闭双眼,仿佛都要把对方吞进去似的,不知怎的,我的脸“刷”地红了起来。

  入夜,表哥叫我去他的小阁楼,我欣喜若狂地登上了他的小阁楼,站在老虎窗口眺望着万家灯火。表哥屋内一只小桌上一盏沼气灯,桌上一包油氽花生、猪耳朵、猪尾巴。

  表哥让我和他对面对坐着吃东西,我们边吃边聊,心中感到无比的温暖,大嫂家受的气早丢之九霄云外。我把白天看的事告诉表哥,表哥说,那个男人是有妻室儿女,那个女的女中高中毕业生,她非他不嫁,父母强烈反对也没用,依然阻止不了他们的往来,他们趁父母上班,偷偷地在家相会。

  我和表哥边吃边聊着似懂非懂的成年人的事,心中无限的茫然,只有在表哥的小阁楼里心情最欢畅。

  没几天,大哥让我回乡下了。临别的早晨,表哥给我送来两只夹着果酱的罗松面包,还送我去汽车站上车,我从车窗口,望着渐行渐远的表哥,我的眼睛湿润了。

  汽车在回家的路上颠簸,我的思绪又回到了表哥的小阁楼里的老虎窗投进一片如水的月光,撩人心魄。我嚼着表哥的罗松面包,心里无比温暖。

百叶窗

儿时毗邻我家的王家大院,是一幢民国年代的建筑,它朝西的四扇百叶窗,百叶窗是由一排排小木板组合而成,木板可以开启合拢。我总是对它产生一种神秘感。

  每天黄昏,当一抹夕阳涂红了百叶窗,缓缓传来一阵阵低迴、哀怨的箫声,荡气回肠,让我像丢了魂似的在百叶窗下徘徊又徘徊……

  出于好奇,我悄悄地从百叶窗缝里窥见一个年轻的吹箫女、身穿紫罗兰色的旗袍、蓄着S形的发髻,端坐在一只红木靠椅里,一双穿着绣花鞋的小脚搁在小凳上,她的两眼微阖,安祥而沉静。她的一双白净纤细的手握着一支又细又长的紫色竹箫,微微地噘起小嘴,含着箫孔,那韵致含蓄而妖妍,冰凉的六个箫孔,如同一个人的灵魂出口。

  听妈说,吹箫女是省城的女中毕业的,因喜欢上一个出身贫寒的同学,遭到父母反对不准他们往来,将她禁锢在家。于是,她郁郁寡欢,每天黄昏从百叶窗里传来哀怨的箫声,凄凄切切,如同“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的意境。

  一个月明之夜,从王家大院里的百叶窗里传来一阵阵哀哀戚戚的箫声,我的心顿时怅然若失。我立刻奔去百叶窗前从它的缝隙里窥见了吹箫女脸颊上两滴晶莹的泪珠,我幼小的心灵不知道如何去安抚这个受伤的灵魂。

  次日早晨,阴霾满天。王家大院里传来一片哀恸的哭声,妈从外面进家说,王家吹箫女自缢身亡。

  妈让我以邻居的身份去王家吊唁,我站在吹箫女的遗体旁默默地致哀,忽然发现她身旁放着她一直吹奏的紫色竹箫。

  吹箫女走了。王家大院里冷冷清清,我一直在百叶窗下徘徊又徘徊,抬头望着吹箫女的闺阁。一种“人去楼空”的怅然袭上我的心头,百叶窗里传来幽幽的箫声,仿佛依然不绝如缕……

艾黎的养子邓邦镇

书房里有一幅栩栩如生的我的人像速写,每次见到它总让我想起十五年前在故乡周庄认识的一个国际友人艾黎的养子邓邦镇,短暂的相处给我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一个乍阴乍雨的夏日,我有幸接待河南省国画院的油画家邓邦镇和雕塑家卢波夫妇,游览中国第一水乡周庄。我带他们去了沈厅、张厅、双桥、迷楼,边看边讲,油画家邓邦镇兴趣盎然,边走边提问题,我都一一给他解释。游罢,我们在一家茶楼小憩,边喝茶边聊天,无意中得知油画家邓邦镇就是国际友人路易·艾黎的养子,给我带来了莫大的兴趣,在我紧追不舍的追问下,邓邦镇才告诉我关于艾黎和中国孩子的故事:一九二七年新西兰路易·艾黎只身来到中国搞消防工作,接触上海的底层劳动人民,同时认识了上海的共产党的地下党员,邓邦镇的伯父邓中夏就是上海共产党早期的领导人,艾黎对他十分敬重。

  邓邦镇出身湖南山村的农民家庭,父母都在抗战中牺牲,伯父邓中夏被国民党杀害,艾黎就挑起了领养邓邦镇一家几个孩子的担子。当时邓邦镇只有九岁叫艾黎为伯伯,艾黎像父亲一样关心他们的生活学习。少年邓邦镇特别喜欢画画,初中毕业已能独立创作,艾黎发现了他的绘画才能,把自己写好的书让他插图。

  艾黎是我国共产党最早的国际友人之一,白求恩、马海德、斯诺都是由他介绍到中国来的,艾黎热心在中国办学,学校遍布江西、甘肃、河南、陕西、福建,由于战乱兵燹,校舍坏毁无法上课,后来,艾黎把这些学校合并迁至甘肃兰州,办了一所“培黎学校”。

  一个寒风凛冽的冬日,艾黎从外地出差回学校,学生们都在校门口恭候校长,艾黎突然发现缺了一个学生,当即向总务了解,原来缺席的学生一只脚冻坏了跑不动,艾黎立刻去学生宿舍看望他,还给他敷药包扎。入晚,艾黎让这个学生和自己睡在一个被窝里,把学生的脚窝在自己穿着棉衣的胸口。

  有一回,艾黎路过一个山村的铁匠铺,发现一个光屁股的孩子,他便对铺主说,这个孩子没有力气干这个活,你让我领去抚养吧!铺主一听连连拱手道谢说,这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儿,我收他干些活,让他混饱个肚皮。于是,艾黎把这个孤儿带回学校。

  几年后,艾黎发现这个孩子特别聪明,中学毕业,艾黎把他送到英国深造。后来这个学生能讲八国语言,成为中国著名的石油专家。

  艾黎是毛主席的好朋友。一次艾黎叫邓邦镇去他家吃饭,邓邦镇去艾黎家等了大半天不见艾黎回来,艾黎回来了说刚才毛主席派人叫他去,在毛主席的书房里谈古论今,一聊就是大半天。

  艾黎和周总理、邓小平、陈毅都熟悉,在艾黎八十诞辰纪念活动上邓小平对他作很高的评价。

  一九七八年邓邦镇卢波夫妇接受创作一幅浮雕《艾黎与培黎学校》的任务,这一个长一百米高二米半的浮雕,是我国目前最大浮雕,被国际友人誉为“国际性大壁画”。

  一九八七年艾黎病逝,邓邦镇夫妇为养父艾黎在新西兰创作一幅《艾黎与山丹》,送给新西兰,新西兰国家主要领导参加了《艾黎与山丹》雕塑的揭幕仪式。

  听完邓邦镇的故事,心潮澎湃,眼前的烈士后代在接受国际友人帮助下的成长道路,令我对邓邦镇和他的养父艾黎肃然起敬。

  我和邓邦镇谈起迷楼的历史,二十年代初《南社》诗人柳亚子、王大觉、陈去病等人聚集一家小酒店饮酒作诗,酒店是寡妇阿金宝和她的女儿阿金所开,入晚,酒店为《南社》诗人提供酒菜,诗人们酒过三巡,诗兴大发,于是,以阿金的美貌写诗,柳亚子的一首脍炙人口的《迷楼曲》由此产生,王大觉,陈去病写下对诗。事后诗人们的诗都被夫人发现,看到先生尽写阿金姑娘的美,于是,诗人的夫人们结伴到酒店,见此酒店破破烂烂,阿金姑娘平平常常。她们感到迷茫。

  柳亚子说,隋炀皇帝在杨州大运河畔筑一迷楼是为色,我们在这儿饮酒是迷于酒,但醉翁之意不在酒。

  邓邦镇听我一介绍来了兴致,立刻让我陪他欣然前往。入迷楼,登楼时,迷楼讲解员迎了上来给我们介绍,我发现邓邦镇对这个一身农家姑娘打扮的讲解员颇感兴趣。今天她穿了兰印花布大襟布袄、绣花鞋子。讲解结束,下楼时我发现邓邦镇留恋不舍的样子。

  “你觉得她怎么样?”我好奇地问。

  “太有江南水乡的那种味了!”

  “是她的服饰?”

  “不全是!”

  “还有什么?”

  “她的一双眼睛!”

  “眼睛不算大!”我盯着她横看竖看。

  “我想给她画一幅肖像画!可以吗?”

  “应该可以吧!”

  我立刻打电话与旅游公司经理说明情况,立刻得到经理的支持。

  我向邓邦镇介绍这个讲解员,她叫雪花,是来自离镇十里外的白浜村的一个村姑,初中毕业后因家庭经济困难没有去考高中便回乡务农。她不高的个子,一张瓜子脸,眉清目秀,一双特别传神的眼睛,在她身上散发出一种农村女孩特有的清纯气质。

  我立刻带了邓邦镇去迷楼找到雪花,一边传达画家邓邦镇的意图,一边告诉她经理同意的批示。她欣然地接受这个任务。

  次日一早,邓邦镇带了画夹来到迷楼,他让雪花坐在美人靠上,他坐在离她一米远的方凳上,打开画夹,用他的画笔,一笔一笔地给雪花描摹起来。

  到周庄写生的画家何止千万,画尽了水乡古镇的风景,就是没人画水乡的人物,邓邦镇说,这次被我逮住了这个雪花,我是紧追不舍,一定要画一幅人物表现水乡灵魂的画作。

  邓邦镇画了半天才画了半个头像,雪花第一次面对大画家当模特,心情难免紧张,表露出一副尴尬的神情。

  邓邦镇笑着说,放松一点,随便聊聊好吗?于是,雪花和他拉起了家常,她告诉他,前年她想进宾馆当服务员,因为父母反对没有去成。

  “当服务员有什么不好?”邓邦镇不解地说。

  “我父母以为服务员就是小姐。”

  “其实模特是与世俗抗争的事业,又是一个为艺术献身的高尚职业。”

  “过去我还以为模特儿就是脱光了衣服让画家画,这个可真难为情死了。”

  “是的,我们美院里是有很多这样的模特儿,这样模特才是真正的为艺术献身。”

  夕阳渐渐西下,雪花和画家聊聊天不觉厌气。邓邦镇说,你歇会儿吧!雪花立刻凑到他的画架前边看边惊讶地说,这不是我,难看死了……

  “这是毛坯,还要好好地加工哩!”

  第二天下午,雪花又坐在美人靠上,邓邦镇打开画夹,雪花趁画家调颜料,走近画架前一望,又吓了一跳说,这是我吗?我哪有这样好?不像?!

  “这是油画,它是靠色块堆砌而成,必须远看的。”邓邦镇给雪花解释。

  第三天下午,邓邦镇又去迷楼,打开画夹开始修饰雪花的大眼睛,为了这双眼睛,邓邦镇足足画了一个下午。画毕,雪花站在画架前惊呆得话也说不出来。

  “这就是东方的蒙娜丽莎!”邓邦镇对我说。

  “太好了,不但形似还神似!”我赞赏地说。

  “我画过太多的伟人,有美国的斯诺、加拿大的白求恩,今天第一次画了一个江南水乡的村姑,我给这幅画取名《村姑》。

  临了,我们和雪花在画作前合影。

  明天,邓邦镇要走了。入晚我去他下榻旅社告别,邓邦镇说感谢我的接待,他要给我画一幅肖像速写。

  我坐在他的床沿上,邓邦镇只用了二十分钟给我画一张肖像速写,他是先勾线条,再用墨色堆起,近看不像,远看越看越像。

  这幅肖像,也是我与画家邓邦镇的友情纪念,我把它配了镜框,悬挂于书房内。

  邓邦镇走后的第二年,他给我来信说,《村姑》在新西兰油画展上引起轰动,请代我转告雪花,并向她致谢。

  时光匆匆,弹指间,十五年一晃而过,邓邦镇已有许多年没联系。每一次我从镜中看到自己,再看十五年前邓邦镇给我画的肖像,我明显地老了,感谢邓邦镇给我留住了岁月,留住了我的生命魅力,留住了我们珍贵的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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