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快乐如一缕暗香、一阵清风;心旌上升的一丝喜悦,幽寂中的一念感动……种种描述,总似隔靴搔痒,难以移情通感。对我是美味,对他人是毒饵。鱼,我所欲也,不少人吃鱼过敏;烟我所欲也,大多数人视同毒气。茶令我失眠,酒使我头痛,我外婆却一再说,茶能推腐致新、醒脾清脑;酒能通关利节、消暑温寒——真是妇人之言,慎不可听。
林语堂先生将金圣叹的三十六个“不亦快哉”译成英文,西方一位老太太心痒难煞,忍不住将自己的快意事写出来。她的欢喜乐事大概如林语堂,也如我外婆。看见孙子(或别人小孩)吃西瓜水蜜桃,瓜汁、桃汁流入喉咙兀兀作响,口水直淌胸前,老人家兴得如同孩子!
人生乐事,犹如尽孝,“论心不论迹”。鸡毛蒜皮、无足轻重的蕞尔细事,一句顺耳上心、入骨发痒的话,就叫人刹那间心喜乐生了。
太注重形迹的快乐就如同嗜欲。嗜指甲、嗜疮痂、嗜苦胆、嗜菖蒲……是口欲;口欲往周身扩散,有断袖癖、鸦片瘾;好犬马的,尚清谈的……凡此种种,冯梦龙集以为“癖嗜”。按时尚的意见,“癖嗜”也许可以修饰为“沉溺的快乐”。收藏钟表、火柴盒、古币、邮票、古字画是乐事;收藏木屐、鼻烟壶、蜡烛台、三寸金莲……为什么不算是快乐?
古圣贤把“欲”分为“可欲”与“不可欲”,这等于说快乐可以是这样,不可以是那样。这种冷静斩截的两分法,有多少人会投赞成票?
“箪食瓢饮”、“安贫乐道”,孔子以为快乐。如果弟子们也以此为乐,那是他们师徒自家的事,在别人眼中,极可能是落魄无能,有什么快乐可言?“人不知而不愠”,私心无愧无憾,自得其乐,如果据此妨碍他人“推销自我”的快乐,岂非妨功害能?有以勤劳为乐的,就有以淫逸为乐的;有以俭朴为乐的,就有以奢侈为乐的。侈谈道义,即使不遭到白眼,别人听了也许不快乐……
人我之别,说到底不过是天性、习性之异。孔子说,吾未见好学如好色者。其实好学与好色,同样为了求快乐。假如某人以工作为乐,声色犬马就不能令他动心。对于画家黄永玉,最快乐的事莫过于画画。金庸宁可住牢房有书读,不愿花天酒地而不读书。更有甚者,瞿秋白认为公余是小快乐,睡眠是大快乐,死去是真快乐,世间有几个人对此表示同感呢?
二
前不久读到龙应台先生的一篇文章,略谓文化需要细致的体验和清沏的观照,匆匆的走马观花,不如缱绻的“逗留”。我们不禁联想到,快乐也许就是慢慢的“逗留”和寻味。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如果不浸淫其中,像猪八戒吃人参果,囫囵吞下,有什么滋味可言?品茶是滴滴回甘,读书须慢慢琢磨,网络“搜索”是为了思索。闪婚——离异、剪彩——倒坍、暴富——速贫……全因为太急太快。声色之欢、视听之宴,为的是暂寄灵魂,而不是让人六神无主、惶惶无安。屏幕上浮光掠影、飞来飞去的画面,与其说是“艺术”,不如称为“幻术”。
动物不懂艺术,却知道慢慢反咀。这与人类对快乐的寻味,有意想不到的相似。许多时候,我们以为乐在其外,不知道乐在其中;一心向前追寻,忘了回头去找。当事过境迁,频频回首,才反咀出其中甘旨。久病的人,艳羡活蹦乱跳的快乐,健康的时候,又有谁加以珍惜?人在沙漠,唇敝舌焦,才怀念滴水之恩;久居市井,噪音盈耳,才思念乡村的清静……
快乐活跃在记忆中,如同音乐消逝于弹奏中。人越感受实体的存在,离快乐就越远。四肢百骸、五脏六腑,当似有若无时,它活得自然,人也因此自在。孩子不知道胃在哪里,所以胃快乐,他也快乐;晓得胃在“其中”,定是胃疼之时。而当他明白大小胃口皆生命之累时,快乐全消失了。所以,人类总是魂系童年,那时候不知名为何物、利为何物;只知快乐,不知享乐。
不少人一生亟亟于寻找快乐,到头来一无所获。誉满全球、钱满口袋的桂冠作家毛姆对此感慨良深说,“我太疲乏了,太累了,纵观一生,我想不起有过什么快乐的时刻。”毛姆沉溺声色犬马,纵欲享乐,却并不快乐。与之相反,兰姆不追求享乐,却能深深感悟快乐。兰姆把一天当做一年慢慢品味,而毛姆把一年当成一宵,焰火般地燃烧尽了……
原始浑沌的快乐,罗素称为“自然快乐”。斯宾诺沙向往“自然快乐”,毅然回到童年的乡村,靠磨镜为生。古老手工艺,既需纯朴天性,更需要舒缓的生活节奏,这正是快乐必备的元素。同样,高更有一天突然受到内心驱使,奔向塔希提。在那里,他悠然作画,将原始快乐用色彩和画布“挽留”了下来。
三
娱乐常常被误读为快乐,譬如下棋与弹琴。李笠翁在《闲情偶寄》中指出:善弹不如善听,善弈不若善观。下棋步步暗藏杀机,稍有疏忽或计算不精必致满盘皆输,难怪下棋的人总是愁眉苦脸。弹琴虽好,不免劳神费力,苦练多年,只为了纠正一个音准……
的确,娱乐不妨参予,快乐只消旁观。丁尼生诗:“我羡慕善歌的百灵,羡慕芬芳的百合,但最羡慕的还是我自己,那个听着、看着的旁观者!”对此,我深有体会。我羡慕身体柔软的人,因为我像一块楞木头。我羡慕有照相机般记忆力的人,因为我要温习好几遍才能了然于胸……世上有那么多智力超群、意志坚定、眼光远大的人,将我少年梦想一一变为现实,每念及此,就不禁住心中窃喜。
积郁越重,疲倦越甚,越需要娱乐。无人与你开心私语,你就禁不住大声吼叫;终日为生计奔忙,就不免借酒浇愁;生活越没有目标,就越需要狠狠“杀死”时间。
比起享乐,娱乐算是廉价了。娱乐诉诸大众化,享乐则日趋贵族化。人们缺乏快乐,只好拼命享乐。自然酣睡难求,代之以酒后烂醉;真情罕见,情欲沧海横流;开怀之笑稀少,媚笑、痴笑触目皆是;音乐变成音响,巧言谓之美文……享乐即是快乐的膺品,享乐正表示着内心的不快乐。
快乐是内心的充盈,享乐表示着内心的匮乏。唐穆宗时宰相段文昌,用黄金打制莲花盆子洗脚,别人规劝他,他说:“人生几何,要酬生平不足也!”这道出了内心苦衷。英国威利在《苦乐论》中所说,“享乐为弥补心中的亏空”,可以移做注脚。南北朝刘邕喜食疮痂,以为味美如鳆鱼,为取疮痂他时时鞭笞无辜。《簪雪楼杂说》记姚庄顾文虎,最喜解裤让奴仆杖打,打得越重,尖叫越开心……
装饰性、夸耀性、变态性的享乐,如果不是源于内心病态,那就是注重外在的仪式了。慈禧太后一餐百道菜肴——是吃身份。大将军年羹尧宴客,客人在饭里剔出两粒谷子,当下就有厨师的脑袋呈上来——是吃威风。谁愿意看见这可怕的场面?晋代石崇的糜费享乐当世无敌,北魏严琛说:“不恨我不见石崇,恨石崇不见我!”——要比奢华,可惜对手已经死了。同时代的王元彬见严琛家的锦衣玉食,叹羡成疾,卧床三日不能起。可见享乐的仪式越隆重,快乐的含量就越少。
四
快乐由内达外,要是内心不快乐,把这个躯壳移到哪里也不快乐。
老子说:“虚心”,孟子说“放心”,傅子说“洗心”。嵇康的“恬虚乐古,弃事遗心”,韩愈的“与其有乐于身,孰若无忧于其心”;王维诗“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指明了快乐时澄明的心境。钱钟书先生说得更直接:“快乐时的你,一定心无愧怍。”做了亏心事、撒了弥天大谎居然能自得其乐,那么世界上还有什么事能使他不快乐呢?
尼采说善忘乃快乐之本,济慈做诗说,快乐就是长驻无记忆的“甜美之乡”。于是我们知道,健忘的心、颠狂之神经、浆糊桶式的脑子,可以殊途同归获得快乐。古谚语说,“为善最乐”,要修身行善,不妨去做自己愿做、别人认为极不愿做的事。要寻乐么,就大可任情适意——“情性所乐,礼法必许”。世人的种种意见,难道能左右私心的快乐吗?
古人秉烛夜游、及时行乐,不断乐极悲生,转而违心克欲。可见有先甜后苦的享乐,更有先苦后甜的快乐。有透支生命,以逞极欲的变态的享乐,更有乐天派的苦中作乐。有一则故事说,东郭有个乞丐,边走边唱歌。人家可怜他说,你的衣裳像抹布,他说比赤膊强。人家说,你的鞋破了,他说好过赤脚。吃残羹冷炙,他说比饥饿好多了。人家说你病了,他说“就当是死了罢。”人家又说,“你不在乎病和死,还有什么话可说?”他答,“那就如同不死了!”
对于乐天知命的人,你无法使他不快乐——特别是对苦难甘之如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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