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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波陵一红学新著与《新译红楼梦》副文本评批风格研究?

时间:2023/11/9 作者: 红楼梦学刊 热度: 15308
翁家慧

  内容提要:井波陵一的红学新著《〈红楼梦〉的世界——细腻的人物描写》收录了井波不同时期的红学论文及其为《新译红楼梦》所作的解说文章,是井波首部以单行本形式出版的红学论著。对该书所涉及的红学论文、《新译红楼梦》脚注、回末注等内容进行考察和分析,可以发现这部红学新著与《新译红楼梦》副文本都表现出较为典型的评批风格,即注评合一、研译互证、文史勾连等特点,评批内容既有对国内红学研究成果的吸收与反馈,亦不乏其个人的独到见解。

引言

2020(日本令和2年)4月,井波陵一(1953-)红学新著《〈红楼梦〉的世界——细腻的人物描写》(以下简称《〈红楼梦〉的世界》)由京都临川书店出版,该书为“京大人文研究东方学丛书”第一期的第十卷,收录了井波不同时期的红学论文以及他为《新译红楼梦》所作的解说类文章,是井波首部以单行本形式出版的红学论著。井波陵一是继松枝茂夫(1905-1995)、饭塚朗(1907-1989)、伊藤漱平(1925-2009)之后第四位出版《红楼梦》百二十回全译本的日文译者,而且,他还凭借《新译红楼梦》获得2015年度读卖文学奖的研究与翻译奖,成为首位获此殊荣的中国文学译者。井波因其在《红楼梦》译介与传播上的成绩而受到国内红学界的关注,近年来,国内学者在《新译红楼梦》的译介研究领域也取得了不少进展。相较之下,他的红学研究却鲜为人知,译介到国内的文章也极少,因此,这部令和时代的红学新著自然就成为我们探究井波红学世界的一个重要文本。

  《〈红楼梦〉的世界》除序言、结语、后记和索引之外,主要内容由三大章构成,分别为“作品的世界”“作品的背景”和“作品的接受”。各章之下又分若干小节,各小节的底稿选自井波不同时期的红学论文及其为《新译红楼梦》所作的各册导读和解说类文章。其中,红学论文发表于20世纪80年代至新世纪初,多刊载于《东方学报》《中国文学报》等杂志,或被收入中国文学研究相关的论文集。《新译红楼梦》各册导读和解说类文章则出版于21世纪10年代,属于《新译红楼梦》的副文本。概言之,《〈红楼梦〉的世界》所收文章的时间跨度长达三十年,不论井波的遴选标准为何,收入其中的文章必定是他一生研红译红的心血之作。关于他的治学风格,孙玉明在《日本红学史稿》一书中曾做过简短的介绍,认为“与小山澄夫等人相比,井波陵一的治学方法似乎更为传统,与老一辈学人如伊藤漱平等人基本上走的同一条路子。他的文章,除《围绕贾家的人们》等较短之外,也大都是长篇大论之作,且在注释中亦蕴含着大量的资料信息”。为此,笔者在考察《〈红楼梦〉的世界》的同时,还对《新译红楼梦》的脚注和回末注等副文本内容进行了分析,发现《〈红楼梦〉的世界》和《新译红楼梦》副文本都表现出较为典型的评批风格,尤以注评合一、研译互证、文史勾连这三点最为突出,评批内容既有对国内红学研究成果的吸收与反馈,也不乏其个人的独到见解。

一、注评合一

井波陵一《新译红楼梦》的底本,前八十回用的是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中华书局香港分局1977年版影印本),后四十回用的是程甲本《红楼梦》(书目文献出版社1992年版影印本),其中,庚辰本所缺的第六十四、六十七回,以程甲本为底本译出。我们还需要关注的是,在井波所列参考底本中,还包括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影印本)、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作家出版社2000年版排印本)、己卯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影印本)、《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第一版和1996年第二版排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校本》(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排印本)、《红楼梦八十回校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排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汇校》(文化艺术出版社1989年版影印本)、《红楼梦校注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排印本)和《八家评批红楼梦》(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年版排印本)等版本,共计10种。此外,井波还参考了三个日译本和一个英译本,即幸田露伴、平冈龙城译《国译红楼梦》(国译汉文大成14-16,国民文库刊行会1922年版)、松枝茂夫译《红楼梦》(全十二册,岩波书店1972-1985年版,文库本)、伊藤漱平译《红楼梦》(中国古典文学大系44-46,平凡社1969-1970年版)和杨宪益、戴乃迭译A Dream of Red Mansions(外文出版社1978年版)。包括井波译本在内,这五个译本因所用底本搭配不同而呈现出风格迥异的复译本特色。其中,井波陵一评批风格的一个特点就是用脚注和回末注的方法,把译者对《红楼梦》各版本的考察与见解都写入副文本,注评合一,与正文本所用的底本形成互鉴关系。考察《新译红楼梦》中与版本相关的回末注时,笔者发现井波使用较多的有以下几种注评方法:

  一是译出庚辰本中的脂批,并附上译者评语。译者对脂批的引用比较灵活,或在同一回中译出,补充注释,以说明内容,或跨回译出,以串联情节。比如,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 含耻辱情烈死金钏”开头部分,湘云对袭人说:“你还说呢。那会子咱们那么好,后来我们太太没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怎么就把你派了跟二哥哥,我来了,你就不像先待我了。”井波给“后来我们太太没了”这句加了脚注,并在回末注中引用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中的一段脂评。回末注内容如下:据此可知母亲在世时湘云曾在贾家生活。“湘云仍往黛玉房中安歇”(第二十一回,第86页)一文附有脂砚斋批语:“前文黛玉未来时,湘云、宝玉则随贾母。今湘云已去,黛玉既来,年岁渐成,宝玉各自有房,黛玉亦各自有房,故湘云自应同黛玉一处也。”由此可见,原来的设计是黛玉未来贾家时,湘云和宝玉跟着贾母一同生活。

  在第三十二回的回末注里引用第二十一回这段脂批的目的,自然是为了让日译本读者更好地理解湘云说这番话的来龙去脉,同时还要指明这里有曹雪芹最初的情节设计。从表面上看,井波没有遵照翻译的忠实原则将庚辰本中的脂批如实译出,但实际上,这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把脂砚斋批语看作是正文本的内文,而是将其视作阅红研红的参考资料,放在需要评批的那一回中,加以引用和评析。

  二是比对各版本,指出存在的异文或缺漏,并评价各本之长短。此类回末注数量较多,举例如下。

  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陈腐旧套 王熙凤效戏彩斑衣”结尾处有一句“所以倒是家下人家来请,贾母可以自便之处,方高兴去逛逛”。井波加了回末注,指出“从上下文来看,此处文章连接略差。‘十七日一早’以下这段,程甲本作了简化,此句亦被删除”。

  第五十六回“敏探春兴利除宿弊 时宝钗小惠全大体”,宝钗向众婆子提建议,说道:“既能夺他们之权,生你们之利,又可以省无益之费,分他们之忧。”井波加了回末注,并评价道:“‘既能夺他们之权’这段话,讲的正是改善现状之道,只有进行彻底的自我管理,防止外面的闲杂人等介入,或减轻监督之责任,才能带来所谓的‘园内自治’。程甲本中没有这段话。”

  第七十二回“王熙凤恃强羞说病 来旺妇倚势霸成亲”,王熙凤提醒贾琏后日是尤二姐的周年,让他去上个坟烧张纸,没想到“一语倒把贾琏说没了话,低头打算了半晌,方道:难为你想的周全,我竟忘了。既是后日采用,若明日得了这个,你随便使多少就是了”。井波在回末注中评论道:“此时贾琏的心中是复杂的。为了整理好心情,他‘低头打算了半晌’后,对凤姐表示了感谢,为自己‘丢三忘四’的马虎而感到羞愧。一方面,他的感谢之情里硬塞进了真心话,另一方面,他为自己的马虎而羞愧的原因真的是因为他忘了吗?而且,程甲本删除了‘我竟忘了’这句,考虑到贾琏的为人,这句话实在是不可或缺。”在井波看来,只要是有利于塑造人物形象的,哪怕只“我竟忘了”四个字,也不可随意删掉。

  三是参考其他版本,将庚辰本缺漏的、但对理解人物至关重要的内容在回末注中译出。这类回末注不多,试举一例如下。

  第七十四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 矢孤介杜绝宁国府”,在抄检大观园过程中,作者浓墨重彩地刻画了一个恶奴的形象。王善保家的拿着鸡毛当令箭,耀武扬威地搜查晴雯的东西,庚辰本只抄了两人简短的几句对话。井波在此处加了脚注,并在回末注中补译了一大段程甲本中的内容。程甲本文字如下。王善保家的也觉没趣儿,便紫涨了脸,说道:“姑娘,你别生气。我并非私自就来的,原是奉太太的命来搜察。你们叫翻呢,我们就翻一翻;不叫翻,我们还许回太太去呢。那用急的这个样子?”晴雯听了这话,越发火上浇油,便指着他的脸,说道:“你说你是太太打发来的呢!太太那边的人,我也都见过,就只没看见你这么个有头有脸大管事的奶奶!”凤姐见晴雯说话锋利尖酸,心中甚喜,却碍着邢夫人的脸,忙喝住晴雯。那王善保家的又羞又气,刚要还言,凤姐道:“妈妈,你也不必和他们一般见识,你且细细搜你的。咱们还到各处走走呢。再迟了走了风,我可担不起。”王善保家的只得咬咬牙,且忍了这口气,细细的看了一看,也无甚私弊之物,回了凤姐,要别处去。

  仅此一注就占了多半页的篇幅,且未做任何评批。显而易见,译者用这种注法的目的就是让日译本读者通过这段补译的对话,更加直接地理解晴雯的伶牙俐齿和刚烈性格,以及王善保家欺软怕硬的奴才嘴脸。

  四是将《红楼梦》在传抄过程中因错漏、删改而导致故事情节出现前后矛盾之处,尽可能一一注明。

  比如,《红楼梦》文本内时序与人物年龄不符的问题。

  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黛玉对宝钗说:“……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时候,又无姊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像你前日的话教导我。”井波给“十五岁”加了脚注,并在回末注中指出:“那年,宝玉十三岁(第二十五回,第181页),黛玉比宝玉小一岁(第三回,第53页),那就应该是十二岁。这点之前已有提及,《红楼梦》现在的时序和年龄之间,前后并不一致。”

  再比如,《红楼梦》人物姓名前后有出入的问题。

  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姊弟逢五鬼 红楼梦通灵遇双真”,井波在脚注3中就指出:“没有明确区分彩霞与彩云。从第六十回到第六十二回,跟贾环关系亲密的是彩云,但在第七十二回中,再次改为彩霞。”

  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龄官画蔷痴及局外”,这一回中出现的是彩云,显然与第二十五回的内容存在矛盾之处。井波在脚注中指出:“没有明确区分彩云与彩霞,参照第二十五回注3。”

二、研译互证

随着《红楼梦》相关研究的推进和新材料的发现,一些存疑无定论的问题陆续得到新的解释。作为《红楼梦》的海外研究者,井波陵一对国内外红学研究的前沿动态自然是密切关注,同时他还参考借鉴了部分红学研究成果,将其运用到自己的新译本中。可以说,研红与译红之间相辅相成,互相补足印证,形成了井波陵一评批风格的第二个特点。

  第二十回“王熙凤正言弹妒意 林黛玉俏语谑娇音”结尾处,湘云取笑黛玉道:“这一辈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的林姐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厄’去。阿弥陀佛,那才现在我眼里!”此处“爱”“厄”二字所指何意,众说纷纭,未有定论。而且,庚辰本与其他版本之间存有异文,程甲本作“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呀厄的去”。井波在正文本中将此句译作:

  「わたしはもちろん生涯あなたに及びもつかないでしょう。ですから、明日にでもあなたが舌足らずの林のお義兄さまをお婿さんにして、明けても暮れてもあなたが「愛(アイ)」だ「厄(オー)」だと闻かされるよう、ひたすらお祈りします。南无阿弥陀仏、その様子が目に浮かぶわ!」

  并在回末注指出:

  “爱”“厄”未详。程甲本作“你可听爱呀厄的去”。据陈梦绍所述(《文学评论》1978年第6期第35页),鲁迅(1881-1936)在厦门大学讲课时(1926年10月)提到“爱呀厄的去”就是“唉呀,我的妻”的意思。

  井波认为“爱”“厄”出处不详,所指不明,故译文采用忠实原则,“爱”“厄”用原著汉字加片假名标音的方式,只做了音译处理。但他又兼顾到其他版本的异文,在回末注里详细地附上鲁迅的观点。由此可见,他赞同鲁迅的观点,即湘云此句真意便是林姐夫不停向林姐姐示爱,但由于庚辰本原文的字面意思存疑,井波在翻译的时候选择正文本音译、再加上回末加注的方式,以求音、形、意三美皆备。

  再来对比一下伊藤漱平的译注方式。伊藤译本(平凡社Library系列1996年版)采用的底本是俞平伯校订的《红楼梦八十回校本》以及作为附录的后四十回。在正文本中,伊藤将此句译作:

  「この世では、わたくし、むろんあなたにかないっこありませんからね、それでせめて、あなたがいまに舌の短いお婿さまと结ばれて、いつも耳もとで『好きなこの……』『好きなこの……』って、たこのできるほど闻かされる日のくるようにと祈っておりますの。やれやれ、天罚觌面のその期に及んで、わたくしに向かってどんな颜をなさるやら楽しみですこと!」

  他在尾注中指出:“原文‘爱厄’。‘厄’是口齿不清、说话支支吾吾时的用语。同‘呃’。”

  伊藤提出的这个“厄”同“呃”的说法,笔者尚未在国内研究论文中见到同类观点,很可能是伊藤的个人观点。不过,根据庚辰本中湘云咬舌的实例,即“二哥哥”发成“爱哥哥”,那么,“爱厄”中的“爱”就是“二”字的注音。如果按照伊藤“厄”同“呃”的说法,此句就是“时时刻刻你可听二呃去”。这样一来,又与他的译文意思不符。因为伊藤此句译文回译成中文是:“总在你耳边说‘我爱的这个……’‘我爱的这个……’”也就是说,伊藤认为“爱厄”中的“爱”并不是“二”的注音,而是“爱”的本意。而且,对于“爱厄”二字中的“爱”字,从译文角度看,伊藤和井波的看法一致,即“爱”字并非“二”字之音,而是音、形、意三者统一的“示爱”的意思。

  依据庚辰本上下文,笔者推测,此句应是湘云借题(“爱”和“二”发音不分)发挥,利用谐音(从湘云角度看,“爱”“二”谐音)打趣黛玉。湘云咬舌的特点,就是发不出卷舌元音,“er”,在发“e”的时候舌尖不能向硬腭卷起,就只能发“爱”音或“厄”音,也就是说,“爱厄”中的“爱”作“爱”解,“厄”作“二”解。这仅是笔者拙见,但应该比“厄”同“呃”的说法更符合伊藤译文的意思。

  井波对此采用的是直译手法,在正文本中保留了“爱厄”的音与形,然后在回末注中保留了意,即引用鲁迅的观点,提示读者“爱厄”句就是林姐夫向林姐姐示爱,湘云借此打趣黛玉。这从另一个角度反映出井波对“爱厄”的看法,也就是说,他有可能认为此处的“爱”只作“爱”解,而不是作“二”的注音。

  除借鉴国内红学研究成果外,井波在《新译红楼梦》回末注中也加入不少个人的研红心得。井波研红最为用力之处在于红楼人物形象的阐释与评析。《〈红楼梦〉的世界》第一章“作品的世界”分为四个小节:第一节“故事梗概”,所用文章底稿是他为《新译红楼梦》各册所写的“本册导读”(岩波书店2013-2014年版);第二节“贾宝玉的幻想”的底稿是《〈红楼梦〉在白话小说史上的位置》(《东方学报(京都)》第五十五册,1983);第三节“贾家的人们”的底稿是《家庭的秩序——〈红楼梦〉里的人际关系》(《中华文人的生活》,平凡社1994年版);第四节“泪珠儿如何流下”的底稿是《如此流泪——林黛玉之外的人们》(《中国的礼制和礼学》,朋友书店2001年版)。也就是说,除第一节之外,其他三节都是出版《新译红楼梦》之前的红学论文。实际上,这三篇论文也可以看作是他翻译时的评红笔记,其特点就是原著片段与评批内容交叉展开,逐层递进,把《红楼梦》中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和生动形象的人物图谱,像绘卷一样铺展开来。如前文所述,井波红学论文数量不多,且发表在一些小众学术刊物上,很少为一般读者所知。《〈红楼梦〉的世界》汇总了他评红研红时的见解,与《新译红楼梦》的回末注结合起来,可以更加全面地厘清井波对红楼人物的看法。

  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井波在回末注里加了一个“香菱-宝琴-探春-宝钗-李纨-黛玉-湘云-宝玉-袭人-芳官-碧痕-四儿-小燕-秋纹-麝月-晴雯-香菱”的环形座次图,方便在占花名儿的时候按照掷骰子的点数来数人。然后,井波对群芳图的意义、宝玉和少女们的关系进行了评析。他认为:“在宝玉眼里,黛玉作为理想的少女形象,是大观园里的中心人物,但他希望其他少女也能够充分发挥出个性。少女们的世界,怎么说都是少女们自己建立起来的,宝玉正因为没有那个资格(须眉浊物),反而能有意识地从整体上把握这个世界,并且不断地从中发现最高的价值。……小燕、四儿等地位较低的丫鬟和伶人出身的芳官都加入占花名儿这个游戏,这一点充分地满足了他的愿望。比起平儿等地位较高的丫鬟参加白天的寿宴,这可以说是一个更大的进步。”

  《〈红楼梦〉的世界》中也有关于这一回的评批,但井波却列了两个线性的座次图,并且明确指出当晚在座的少女共有十七人。十七人围成一圈掷骰子,湘云掷了九点,“湘云→宝玉→袭人→芳官→秋纹→小燕→碧痕→四儿→晴雯→麝月”,香菱掷了六点,“香菱→翠墨→宝琴→探春→宝钗→李纨→黛玉”等等,大家伙儿都一样心情激动地数着数,数到的人就掣签。对着签上的内容,她们有的笑,有的恼,那场景真正是雅俗共赏。跟白天不同,小燕和四儿这些地位较低的丫鬟们,还有伶人出身的芳官也加入其中,这增加了少女们的深度。

  井波新著中的“十七人”说,明显与《新译红楼梦》回末注中“十六人”的座次图有自相矛盾之处。因新著没有附参考信息,笔者又去查验了作为底稿的论文《〈红楼梦〉在白话小说史上的位置》,发现井波此处参考了俞平伯和周绍良两位红学大家的观点。

  对照《新译红楼梦》的正文本,笔者发现有一处异文井波并未在脚注或回末注中标明。井波译本前八十回的底本是庚辰本,依庚辰本,晴雯掷了五点,数到宝钗;湘云强按着探春的手掷了九点,数到李纨;湘云自己掷了九点,数到麝月。但在《新译红楼梦》中,湘云强按着探春的手掷了十九点。如果湘云按着探春的手掷的是九点,那么,按回末注里的座次图,是数不到李纨的。再来看程甲本,却是湘云按着探春的手掷了十九点,反而与井波译本的点数一致。但程甲本中,晴雯掷了六点,不是庚辰本的五点,要是按照座次图,也数不到宝钗。也就是说,庚辰本和程甲本在点数上存在差异,点数不确定,座次自然也定不下来。

  再来对照伊藤译本看一下异同。伊藤译本对群芳座次非常重视,不仅直接在正文本中插入座次图,还将包括87版电视剧《红楼梦》在内的国内红学界主要意见都罗列在座次图下。笔者由此推测,井波在《新译红楼梦》(2013-2014)正文本中采用“十六人”说,是遵照国内红学界的通行说法,在《〈红楼梦〉的世界》(2020)中保留“十七人”说,很可能是他对这个通行的座次图有自己的看法。笔者揣摩其意:既然“小燕和四儿这些地位较低的丫鬟们,还有伶人出身的芳官也加入其中”,为何单挤出去翠墨一人呢?宝玉提议玩占花名儿的时候,袭人说“人少了没趣”,显然是不嫌人多,恨不得多多益善。更何况探春命翠墨同了小燕去请来了李纨和宝琴,最后小燕能玩,翠墨为何就不能玩呢?

三、文史勾连

曹雪芹家世研究在《红楼梦》翻译过程中也发挥着极为重要的作用,文本中的许多难解之谜,随着曹雪芹家世资料的出现,迎刃而解。井波《〈红楼梦〉的世界》第二章“作品的背景”第一节“曹寅的活跃——作为《红楼梦》的远景”的底稿,就是他早年研究曹雪芹家世的一篇论文——《关于曹寅》。这篇论文参考了当时国内最新发现的曹雪芹家世相关资料,大致介绍了曹寅的家世背景、曹家与康熙的关系、曹寅在诗文词曲方面的艺术成就。该论文收入《〈红楼梦〉的世界》时有增删,值得关注的是,该章插入了影印的康熙帝坐像一副、朱批两副和《楝亭诗钞》扉页书影一副。其中,康熙帝给曹寅的“生一事不如省一事”的朱批,直接用来给《新译红楼梦》做回末注,这种文史勾连的方法可以看作是井波陵一评批风格的第三个特点。

  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黛玉犯了咳疾,宝钗前来探望,并建议她吃燕窝粥。黛玉叹道:“……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这会子我又兴出新文来熬什么燕窝粥,老太太、太太、凤姐姐这三个人便没话说,那些底下的婆子丫头们,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宝钗劝慰她说:“……你才说的也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明日家去和妈妈说了,只怕我们家里还有,与你送几两,每日叫丫头们就熬了,又便宜,又不惊师动众的。”

  井波译本给“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加了脚注和回末注。脚注内容是:“俗语,意为最好不要增加不必要的功夫,这也是平时平儿劝诫熙凤的话(第七十四回)。参照回末注。”回末注内容是:“康熙四十三年(1704)十月十三日,曹寅向康熙帝上了一道“兼管巡盐御史曹寅奏报禁革浮费”的密折,建议禁革浮费,康熙帝对此给出指示:‘生一事不如省一事’。只管为目前之计,恐后尾大难收,遗累后人,亦非久远可行,再留心细议。”如果说脚注内容是方便日译本读者理解“多一事不如省一事”这个俗语的意思,那么,回末注把小说中贾家的虚构故事跟曹寅与康熙帝的历史材料(密折)直接勾连起来的做法,就会让读者瞬间脱离虚构,进入史实,进而探究曹雪芹家世与《红楼梦》之间的关联性。文本内的“多一事”是黛玉熬燕窝粥,恐得罪婆子丫鬟们;密折里的“生一事”是曹寅禁革浮费,恐得罪督抚。文本内的宝钗关爱黛玉,“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就派人送来燕窝让丫头们熬粥;密折里的康熙帝呵护曹寅,“生一事不如省一事”,就让他“留心细议”。文史勾连,虚实对照,这样的回末注无疑给那些对曹雪芹家世感兴趣的读者增添了不少赏奇析疑的乐趣。

  此外,另有几处曹雪芹家世可以对应到小说文本的写法,井波都在《新译红楼梦》中用脚注和回末注的方式一一加以注明。

  第十六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秦鲸卿夭逝黄泉路”,贾琏、王熙凤和赵嬷嬷讨论元妃省亲,说到接驾的时候,赵嬷嬷说:“……还有如今现在江南的甄家,嗳哟哟,好势派!独他家接驾四次,若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谁也不信的。别讲银子成了土泥,凭是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井波译本给“四次”加了脚注和回末注。回末注内容:“清圣祖康熙帝(1662-1722在位)六度南巡,江宁织造曹寅(曹雪芹的祖父)接驾四次,分别是第三次(1699)、第四次(1703)、第五次(1705)和第六次(1707)。‘四’这个数字应该就是根据事实写的。顺便说一句,第六次南巡时,张符骧在《竹西词》‘三岔河干筑帝家,金钱滥用比泥沙’中咏叹当时的奢华。”

  第五十三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 荣国府元宵开夜宴”,乌进孝送来的账单上写着:“御田胭脂米二石。”井波译本给“胭脂米”加了脚注和回末注。脚注内容:胭脂米,煮熟后呈胭脂色的优质米。回末注:“一般认为,胭脂米实际上就是指康熙帝在丰泽园的御田栽种的大米品种。从康熙五十四年(1715)到五十六年,江宁织造曹頫(曹寅养子)和苏州织造李煦(曹寅的内兄)曾多次向康熙帝报告该米在江南试种的结果。”

  文史勾连这种评批方式具有以史助文,史以文传的效果,但我们也不能忽略了一个重要的历史条件,那就是20世纪70年代曹学的兴起和曹雪芹家世新资料的发现。海外红学家在研红译红方面的突破,往往离不开国内红学发展的大背景,这大概也是井波译本在副文本中加入康熙南巡、曹寅密折等史料而不至于陷入“索隐”泥淖的原因所在。

  结语

  通过对井波陵一红学新著《〈红楼梦〉的世界》与《新译红楼梦》副文本的粗浅考察,笔者发现井波并不是一个方法论至上主义者,而且对国内红学研究成果的使用也极为审慎。在《〈红楼梦〉的世界》一书的后记中,他写道:从我第一次阅读《红楼梦》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半个多世纪。不论是作者传记资料的发掘,还是与版本异同相关的周密的比较研究,抑或是围绕各种主题展开的细致的文学史考察,在这些所谓的“客观的”文学研究的王道上,我没能写出一篇像样的论文来。显然,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研究者”,我就是一个单纯的“爱读者”而已。但我可以毫无愧色地说,正是成为了一个“爱读者”,我才能另辟蹊径,捕捉到《红楼梦》的魅力。

  井波陵一主张深入文本,在细读中领略并捕捉《红楼梦》的艺术魅力,这应该就是形成他研红译红评批风格的主要原因。

  总得来说,笔者认为井波陵一“更为传统”的治学方法跟红学评点派有相似之处。冯其庸先生在《重议评点派》中对评点派的治学特点以及评点这种形成于我国明清之际的文艺批评新形式都给予了较高的评价。冯先生肯定了评点派的长处,认为“他们读书认真,心细如发。他们一字一句地推敲,要探究作者的用意和文章的妙处,加以阐发和评论。所以往往一般读者不注意处,他们却能注意到,并加以评述。”对照来看的话,细读与阐释,探究与评论,也都是作为《红楼梦》译者所必须掌握的方法。冯先生介绍评点这种新的批评形式时,指出“它既可以有较长的议论甚至专论,即如总论、回前评,回后评等等,也可以针对某一情节,某一段描写来进行具体地分析和评论,如眉批,正文下双行小字评,行间评等等。它既可以针对一个完整的情节、人物来评论,也可以针对某几句话甚至某一个词或字来进行评论。”井波《新译红楼梦》副文本也是采用行间注、脚注和回末注的方式来对《红楼梦》中的情节、人物和文本结构等内容展开分析与评论。

  如果从日本汉学发展史、日本红学发展史的角度出发,再来审视井波陵一研红译红所体现的评批风格的话,我们很容易就能得出一个结论,即这种“更为传统”的评批方式,实际上要比那些西方文艺批评理论具有更为深厚的学术土壤和更为坚韧的文化纽带,自然也就更容易获得日本红迷们的艺术共鸣。

  注释① 井波陵一曾自选红学相关论文共计13篇,收入论文集《红楼梦与王国维》,朋友书店2008年版。② 孙玉明《日本红学史稿》,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版,第209页。③ 曹雪芹《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733—734页。④[13][29][30] 曹雪芹著,高鹗补,井波陵一译《新译红楼梦》(第三册),岩波书店2013-2014年版,第15、274、269、275页。⑤⑦[12][28] 曹雪芹《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第三册),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281、1322、1041、1043页。注⑦引文中“又可以省无益之费”是庚辰本侧批点校文字。原为“岂不能行无为之治”。井波译本没有采用点校文,故有“园内自治”一说。另,他也为“无为之治”加了尾注和回末注。⑥⑧[33] 曹雪芹著,高鹗补,井波陵一译《新译红楼梦》(第四册),岩波书店2013—2014年版,第192、235、168页。⑨[25] 曹雪芹《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第四册),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726、1494页。⑩[11][22] 曹雪芹著,高鹗补,井波陵一译《新译红楼梦》(第五册),岩波书店2013—2014年版,第245、291、60页。注[11]引文内容据程甲本录入,并非井波译本回译。[14][15][17][18] 曹雪芹著,高鹗补,井波陵一译《新译红楼梦》(第二册),岩波书店2013-2014年版,第165、279、84、85页。[16][31] 曹雪芹《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第一册),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453、334页。[19] 关于“爱厄”的理解,鲁迅“哎呀,我的妻”的看法并未得到普遍认同。国内学者说法莫衷一是,有学者认为“爱厄”皆为“二”,有学者主张“厄”是满语。参见赵立群《〈红楼梦〉中“‘爱’呀‘厄’的去”释义新探》(《红楼文苑》2012年第4期)。[20][21] 曹雪芹著,伊藤漱平译《红楼梦》(第2卷),平凡社1996年版,第337、355页。[23][34][日]井波陵一『「红楼梦」の世界——きめこまやかな人间描写』,临川书店2020年版,第60—61、250—251页。[24] 参见[日]井波陵一『白话小说史に于ける《红楼梦》の位置』(『东方学报』1983年3月)。[26] 曹雪芹著,伊藤漱平译《红楼梦》(第7卷),平凡社1996年版,第125页。[27] 参见[日]井波陵一『曹寅について』(『东方学报』1987年3月)。[32] 曹雪芹著,高鹗补,井波陵一译《新译红楼梦》(第一册),岩波书店2013-2014年版,第281页。[35][36] 冯其庸《重议评点派——〈八家评批红楼梦〉序》,《红楼梦学刊》1987年第1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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