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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中“柳絮词”之两种英译对照研究

时间:2023/11/9 作者: 红楼梦学刊 热度: 15305
李 晶

  内容提要:“柳絮词”是《红楼梦》第七十回里出现的一组小令,关于这组词的英译研究过去不太多见。诗词在《红楼梦》中的作用有几个方面,其中两个重点是预示人物命运走向和反映创作者特有的性格与心理,“柳絮词”也不例外。霍克思译本与杨宪益-戴乃迭译本里这五首词的英译,分别依据不同的底本,内容稍有区别;更重要的是,他们各自所译的英文内容对人称的选择、悲剧色彩的体现以及对人物性格心理的刻画都有着明显的不同。尤其是黛玉和宝钗两人的作品,在不同译笔里呈现出迥异的面貌,也体现出不同译者对人物形象与小说叙事方向的理解各有千秋。

引言

“柳絮词”出现在《红楼梦》第七十回中,是在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写下长篇诗作“桃花行”之后,宝玉与诸姐妹的第一次诗会,也是他与众多姐妹、丫鬟齐聚大观园的最后一个春天里的最后一次集会创作。小说中交待,起因在于暮春时节,湘云见柳絮飞舞,偶然动了诗兴,并与黛玉一起招呼诸“诗翁”,以咏柳絮为题,填出五首词来。这组词除探春与宝玉合成一首之外,其余四首分由湘云、黛玉、宝琴、宝钗写成。几首词逐一看来,明是状物,暗中却一递一首地写出了春光别去、家族败落、诸人流散的命运,乃至正值青春的少女已明显流露出死亡的气息;直到宝钗的“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展现,创作基调陡然一变,“翻”出闺阁女儿面对艰难时世淡泊持守、庄敬自强的心志来。

  既往的《红楼梦》诗词英译研究多集中于对“好了歌”、“葬花词”等重要诗词的鉴赏与评论,对“柳絮词”的英译研究尚不多见。而既有的研究成果中,又仅限于对词中内容传达准确度和诗词句法或韵律的关注,并未将这组词的理解与翻译置于《红楼梦》的情节走向与人物性格命运的隐喻中去考察;此外,也未注意到霍克思(David Hawkes,1923-2009)译本与杨宪益(1915-2009)、戴乃迭(Gladys Yang,1919-1999)译本各自所据底本不同,译作面貌因而会出现相应的差异。本文从霍译与杨译“柳絮词”的中文回译切入,点明几处因底本不同而出现的译文区别,分析不同译者对“隔年期”与“离人”等内容的不同理解,重点对比黛玉和宝钗诗作在两种译文中明显不同的面貌并剖析其成因。

一、霍译、杨译及回译

霍克思所据第一底本是程乙本(1964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整理校注本),杨宪益、戴乃迭主要依据的却是戚序与庚辰两种脂批本,各本之间存在大量文字歧异,两种译本又均在底本基础上参校过其他多种脂批本及程本,各有增删编辑。霍译本与杨译本英文面貌上的许多差异,首要原因就在于底本文字的不同;还有一个原因是不同译者对同样中文内容的理解偏差与阐释特色。两种英译本呈现出来的内容有所不同,但无论哪一种,真正意义上的“误译”并不多见。为更加清楚地展现不同译本的翻译效果,笔者对五首柳絮词进行了回译(见括号内)。

  如梦令岂是绣绒才吐。卷起半帘香雾。纤手自拈来,空使鹃啼燕妒。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

  【霍译本】

  Ru-meng-ling‘Not chewed-off ends of the sky’s embroidery?(并非是天际刺绣的唾绒)‘What are they?’—‘Raise the blind a bit and see.’(它们是何物?——卷起些帘子瞧瞧)A white hand snatches some and draws it in,(一只白皙的手掌拈住一些拿进去)Pursued by the swallows’chiding din.(惹起燕子啾啾唧唧的责备)Oh stay,oh stay!(哦别走,哦别走)The lovely spring drifts after you away.(美妙的春光会随着你们飘逝)【杨译本】

  Ju-meng-ling

  Boughs

  with silk floss entwined(是树枝萦绕的丝线)Or sweet mist glimpsed through a half rolled-up blind?(或是半卷帘幕里隐隐透出的甜雾)As slender fingers with the catkins play,(纤细的手指拈弄着柳絮)Cuckoo and swallow cry out in dismay:(杜鹃和燕子诧异地叫着)Stop,pray!Do stay!(停一下,请别走)Don’t let spring steal away.(别让春光悄悄地溜走)南柯子空挂纤纤缕,徒垂络络丝。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落去君休惜,飞来我自知。莺愁蝶倦晚芳时,纵是明春再见——隔年期!

  【霍译本】

  Nan-ke-zi

  Once in the air you start,(一旦你们在空中飞起)The creatures of the wind,the breezes’sport,(风中的生灵,微风的友伴)Not to be bound or held by any art,(就再没什么能将你们束缚或羁绊)To north and south and east and west(飞向北,飞向南,飞向东,飞向西)You drift apart.(你们各自飘离)Your drifting fate not fear:(莫恐惧这飘零的命运)I understand the message that you bear.(我懂得你们携带的讯息)Though orioles mourn and the flowers’end seems near,(虽然黄莺在伤悼,百卉行将凋零)Spring will return,but I must wait(但春天还会再来,只是我必须等待)Another year.(等待下一年)【杨译本】

  Nan-ko-tzu

  In vain the willow trails long slender branches,(柳树枉自垂下纤长的枝条)Hanging strands of silk are they;(仿似一缕缕丝线)They cannot curb the catkins(柳枝挽不住柳絮)And north,south,east and west these drift away.…(柳絮向北,向南,向东,向西各自飘离)Do not mourn their falling;(不要伤悼它们的飘落)Where they fly,only I have any idea;(它们飞向何方,只有我知晓)Orioles grieve,butterflies flag as flowers fade,(花谢之际黄莺悲悼,蝴蝶也倦了)But next year spring,another year past,they

  will reappear.(但明年春天,一年过后,它们会再次出现)唐多令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队成球。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霍译本】

  Tang-duo-ling

  The pollen is spent in the Island of Flowers;(花粉洒落在百花洲上)

  From the House of the Swallow the perfume hasfled.(香气飘散于燕子楼头)

  The fluff-balls dance,(绒球一团团舞动)

  Pursue,embrace,(追逐,拥抱)

  Their floating lives,as our lives,quickly sped,(它们的浮生正如我们,转瞬即逝)

  That,craving Beauty,(那满怀热望的美人)

  Find it dead.(发现它死了)

  The creatures of nature,they too know our sorrow,(这些大自然的生灵,它们也知晓我们的哀伤)

  Their beauty,like ours,must soon end in decay.(它们的美丽,一如我们的,定会迅速衰褪)

  Our fate,like theirs,(我们的命运,恰似它们)

  Uncertain hangs,(空悬无依)

  Wed to the wind,our bridegroom of a day,(嫁给风,我们短暂的新郎)

  Who cares not if we(它并不在意)

  Go or stay.(我们是去是留)

  【杨译本】

  Tang-to-ling

  Pink petals fall in Hundred Flowers Islet.(粉色的花瓣飘落在百花洲里)

  By Swallow Tower their fragrance slowly fades;(燕子楼上的花香渐渐消散)

  Catkins following in clusters(柳絮一簇簇一团团追逐着)

  Float off like ill-fated maids;(仿佛薄命的少女漂泊不见)

  Vain their close attachment and beauty.(她们的依依眷恋和美丽都是枉然)

  The willow too knows what it is to yearn;(柳树也知晓自己在渴求什么)

  In early prime her head turns white,(正当韶年就白了头)

  She laments her life but has no one to whom to turn.(她痛惜自己的生命,却无人可作依托)

  The spring breeze to whom she iswedded no pity will show,(她被许嫁给了春风,但春风对她毫不怜惜)

  Leaving it to chancewhether to stay or go.(任凭她或去或留)

  西江月汉苑零星有限,隋堤点缀无穷: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梨花一梦。几处落红庭院,谁家香雪帘栊: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

  【霍译本】

  Xi-jiang-yue

  In the Han palace gardens a scatter thin and slight,(汉宫园林里零星散缀)But along the Sui embankment in legions falling:(但在隋代堤岸上成群地掉落)Spring’s three-month handiwork before the wind in flight,(春天三个月的良工在风前飞翔)A day-dream of pear-blossom on a moonlit night.(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里一场对梨花的幻想)In many a courtyard petals fall through the air,(庭院里花瓣从空中簌簌落下)And the floss collects like fragrant snow on the casements:(窗棂上丝丝缕缕地堆积起来,宛如寒香的雪)In North and South the same sight is seen now everywhere,(在南方,在北方,同样的景色处处可见)But for the sad exile most hard to bear.(但在悲伤的背井离乡者眼中,最为难当)【杨译本】

  Hsi-chiang-yueh

  Few and far between in the Han garden,(汉代园林里远远飘零着一点)They make the whole Sui Dyke gleam!(却将整条隋代堤岸堆砌得洁白明亮)Their spring splendour gone with the wind,(它们在春光里的壮丽随风而逝)Moonlight and plum-blossom nothing but a dream.(月色与梅花都不过是幻梦一场)Here and there in the courtyard crimson petalsfall—(深红色的花瓣随处掉落)Besides whose curtain snow down these fragrant flakes?(谁家帘幕旁积下这重重香雪)North and south of the Great River it is the same,(长江南北俱是一样)The heart of every parted lover aches.(每一位离别的爱人都心痛神伤)临江仙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围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霍译本】

  Lin-jiang-xian

  In mazy dances over the marble forecourt,(大理石堂前纷纭繁复地舞动)Wind-whorled,into trim fluff-balls forming—(风卷起,卷成精致的团团丝球)Like fluttering moths or silent white bees swarming:(好像振翅舞动的飞蛾,或是沉默的白色蜜蜂成群飞动)Not for us a tomb in the running waters,(我们的坟墓不在汤汤的流水中)Or the earth’s embalming.(也不要尘土的香膏沐存)The filaments whence we are formed remain unchanging,(我们原是千丝万缕团成,不会更改)No matter what separates or unifies.(无论是分散,或是聚起)Do not,earth-child,our rootlessness despise:(尘世间的生灵,请不要鄙薄我们的漂泊无根)When the strong wind comes he will whirl us upwards(强劲的风一旦吹来,他会将我们旋起)Into the skies.(直上天宇)【杨译本】

  Lin-chiang-hsien

  Dancing at ease in spring before white jade halls,(白玉堂前春光里自在地舞动)Swirling gracefully in the spring breeze.…(春天的和风里优雅地回旋)While whirling all around me(我身边团团围着的)Are butterflies and bees.(是蝴蝶儿与蜜蜂)I have never followed the flowing stream,(我从不曾追随潺潺的流水)Why then should I abandon myself to the dust?(又何必弃身于尘土)Constant to ten thousand boughs,(固守着万段枝桠)Whether together or parted I keep trust.(无论是聚是散,我始终信任)Do not jeer at me as rootless,(休要嘲笑我无根)But lend me strength,good wind,(借我一阵强劲的好风)To soar up to the azure sky at last.(我终将凌风而起,直上碧霄)

二、【如梦令】、【西江月】与【南柯子】的翻译

就这组“柳絮词”而言,各底本之间的文字歧异算少的,但也有几处比较明显。过去有研究者指出,脂本中的“明月梅花一梦”,在程本中被改为“明月梨花一梦”,曹雪芹原文中“梦断罗浮”的典故随之被改去;还有,脂本中的“好风频借力”,在程本中也被改成“好风凭借力”,也是点金成铁的效果。另外,对比程乙本与戚序、庚辰两种脂本,还可以发现,“岂是绣绒才吐”的“才”,脂本中原为“残”,“残吐”用的是李煜《一斛珠》词中“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的典故,程本中改为“才吐”,这个典故也随之模糊。其他几处,是“莫使”还是“莫放”春光别去;“纵是”还是“总是”明春再见隔年期,中文涵义虽然不完全一致,但对于英文翻译的影响并不大。两种英文里比较明显的差异,倒是将“柳絮”翻译为复数的春天风物,还是单数形式的拟人化;以及对“鹃”“燕”“莺”“蝶”等传统文化意象的取舍;还有对“江南江北”的处理,又及对“离人”等形象的阐释。

  湘云【如梦令】的轻倩妩媚,在两种译文里体现得都比较好。一些传统文化意象的简繁处理略有不同。霍克思所据第一底本为程乙本,但并未全盘局限于程乙本文字,“绣绒才吐”译成想象力丰富华瞻的“天际刺绣的唾绒”,但舍弃了“半帘香雾”中的“香雾”。霍译前四句中,闺阁中“人”的存在感较强,从对柳絮究竟为何物的疑惑,到半卷湘帘伸手出来拈起一些拿进去细瞧,再到这一连串动作“惹起”燕语呢喃的轻妒薄责,是非常形象的女儿家闺中生活细节的刻绘。相比之下,杨译中不取香艳的“唾绒”典故,而是将“绣绒”处理为“萦绕的丝线”,就清新朴实得多,“半卷帘幕里隐隐透出的香雾”也是对原文的忠实还原,并未丢失原诗里的涓滴意象。接下来两句中,拈弄着柳絮的“纤指”背后显然是闺中女郎,帘外的“杜鹃”和“燕子”与帘内女郎是互相映照的平等存在,“人”与花鸟的意象互补;与霍译中以人为主、燕语为辅的主次关系有所不同。“且住”两句的译文与此一致,杨译中是对“莫放春光别去”的直译,霍译则处理成了(闺中人)对柳絮的嘱托:“别走”,因为春光会随之而去。

  值得一提的是,两种译本对诗词译文里动词的选择都非常考究,也都有各自的偏好。此处霍译中将“鹃啼燕妒”简化为“燕子啾啾唧唧的责备”,din(责备)一词,与宝玉在大观园里度过的第一个春天里写下的“春夜即事”诗中“拥衾不耐笑言频”的动词相同。“娇懒惯”的小丫鬟们的频频“笑语”,也是用的这个din。两相对照,霍译“柳絮词”中燕子的意象很有拟人化的味道。

  宝琴在《红楼梦》中出现得虽然晚,但曹雪芹赋予了她艳冠群芳的形象,以及自幼随父走遍南北各地见多识广的生活经验,都使得这位女郎在普遍纤弱封闭的贾府姑娘群体中显得超群脱俗。这是一位年轻心热、阅历丰富、充满生机的少女形象。相应地,曹雪芹安排她写的【西江月】也获得姐妹们“声调壮”的赞许,而这种声调在两种译文也都处理得很好。

  这首词里,两种译文都将柳絮处理成了复数,但从整首词的基调来看,霍译比杨译要精致纤巧一些。两种译文里,“汉宫”与“隋堤”的历史典故都是准确的翻译,“零星有限”与“点缀无穷”的对比也都很明显。值得一提的是,霍译中只是将上下句里多与少的对照以“零星散缀”和“成群掉落”的方式直译,但杨译为了照应下一句中的“三春事业”,用了语意较重的gleam一词,将“无穷”的意义略显夸张地译成了“将整条隋堤点染得洁白明亮”,英文中光耀雪白的宏阔画面感扑面而来。霍译将柳絮比拟为“春天三个月的良工”,并未将“东风”原为好风、春风的意思完全译出,而是简化为一般的“风”;“明月梨花”一句,系根据程乙本直译,并未对照脂本将“梨花”改回“梅花”,相应地也就舍弃了“梦断罗浮”的典故。

  相比而言,杨译承接前句壮阔华美的感觉,以splendour一词将“三春事业”渲染成“春光里的壮丽景色”,“付东风”比较自然地译成了“随风而逝”;下句的“梅花”虽未注明典故,但却是对戚序本与庚辰本内容的忠实翻译。从原著内容来讲,宝琴许嫁梅翰林家,“梅花”的意象与典故与宝琴的命运直接相关——在贾氏及其一干亲族均是大厦将倾的前提下,宝琴的婚姻也不可能逃脱悲剧性的前景,花样青春宛如浮生一梦。程本此处的改动是对曹雪芹原意的损害。霍克思虽属直译,不能算错,但从诗词渲染的人物特色来讲,不无遗憾。

  从下阙来看,“香雪帘拢”也是与梅花相关的典故。宝琴原诗是从上阙的集中描写柳絮,展开到下阙的“落红庭院”与“江南江北”,抒写对象扩展到柳絮之外别的落花与大江南北的离人心绪。霍克思将“几处”“谁家”两句仍然处理成对柳絮的描写,“落红”简化为“落下的花瓣”,抹去了“红”的色彩,“香雪”处理成“寒香的雪”,是对柳絮的比拟,整体的色调一致,纯是白色的。这与霍克思译《红楼梦》时刻意规避删减红色意象的策略一致——无论是在服饰风物、园林庭榭还是诗词中出现“绛”“红”“茜”“朱”等字样,霍克思都会想方设法地将“红”这个色彩改易掉;而杨译对这两句均是直译,“落红”译成“深红色的花瓣”,保留了《红楼梦》中无处不在的红色意象,也与现实中落花的色泽一致;“香雪”虽未说明典故,却也是直译,与上阙里的“梅花”相呼应。

  “梅花”与“梨花”的差异源于底本不同,而对“离人”的处理,则是几位译者对原文不同的理解与阐释所致。霍克思把“江南江北”译成了“南方”和“北方”,省去了大江的意象;杨宪益和戴乃迭则在英文中保留了“长江”的存在,这南方和北方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天下各处,而是中国的江南江北。此外,一个显著的不同在于两种译本里对“离人”的阐释。杨译本里大概考虑到“柳絮词”整体而言还是闺阁创作,每一首词也是作者个人性格与命运的隐喻,所以将宝琴笔下的“离人”翻译成了“离别的爱人”,而霍克思处理成exile:离乡背井之人,甚至是被流放者;“恨重”的意思也译得十分到位——这大概是对贾府及其亲族整体命运的写照,不仅仅是小儿女的悲欢离合。应该说,霍克思这种译法虽然有译者发挥的因素,但是有一定道理的,不应视之为误译。

  再看探春与宝玉联手攒成的【南柯子】,两种英文里都较好地还原了上下阕系出自两人之手的感觉。“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直接反映出探春长期怀有的对自由天地的向往和挥泪辞亲、天涯远嫁的实际命运,两种译文对此句的阐释各有千秋。从杨译来看,“空挂”和“徒垂”的无助与无力感体现得非常真实,柳絮之所以四处飘离,是因为柳树的无力,这是对探春心绪的实写。贾府一年年入不敷出,又无人可做支撑,行将运消势败,树倒猢狲散已成定局,她身为一位庶出姑娘,纵然精明冷静又有持家的才干,也无力挽救家族的颓势,更无法期待娘家败落后还能保全自身。而霍译则是另一种感觉,并没有这样明显的无力感,而是偏重于“也难绾系也难羁”,以自由翩跹的姿态描绘出柳絮无所羁绊随意飘荡的感觉。或许是出于霍克思对探春这一人物形象的理解?这位刚强的三姑娘是说出过“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的话的。霍克思此处的译文“一旦风中飞起,就再无什么能将你们羁绊”写出了探春内心深处对自主命运的渴望,悲剧色彩近乎于无——或许也与下半阙的内容相关,毕竟还有个“明春再见”的期待。

  这首“南柯子”,探春只写了上半阙——“明春”能否再见,她是无从把握的,事实上,小说中为她铺垫的命运也是不久之后即要远嫁,基本没有再与家人团圆的可能;曹雪芹安排“正经分内的却不能”的宝玉替妹妹续成了下半阙,兄妹俩对柳絮飘零的观照与对明春能否再见的期许也是显然不太相同的。虽说《红楼梦》整部书里“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但宝玉自幼得万千宠爱,且是贾府长辈眼中唯一可堪寄望的男性主人身份,使他本能地“只管安享富贵尊荣”,不愿去挂怀“必致后手不接”的未来;况且他又天性“喜聚不喜散”,此时身处暮春时节,对未来还有不少隐隐的期盼,“明春再见”的天真与乐观大概也是唯有他方能如此。两种英译里对宝玉这半阙的处理相差不太大,只是霍译中将“莺愁蝶倦”简化为只有“黄莺在伤悼”,而杨译中“莺”与“蝶”等花鸟意象均完整无缺,秉承一贯的忠实风格。

三、【唐多令】与【临江仙】的翻译

这组“柳絮词”,霍克思与杨宪益、戴乃迭的译法之明显不同,主要体现在【唐多令】与【临江仙】两首词里。林黛玉与薛宝钗这两位主要女性人物,性情虽迥异,但在美丽秀雅、聪颖灵慧、才学出众、性格鲜明等方面均不相上下。她们在《红楼梦》第七十回前的诗词集会中,创作的质与量基本是势均力敌的。海棠诗社初建时,黛玉的“咏白海棠”诗风流别致,但在众人眼里,终不敌宝钗诗作的含蓄浑厚;但在不久之后的咏菊集会里,黛玉的“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等三首又稳夺魁首,宝钗只在螃蟹宴后,见宝玉、黛玉以蟹为题戏作,随了一首“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得到众人称赏。但在另一方面,曹雪芹在安排黛玉独自创作“葬花吟”“秋窗风雨夕”及“桃花行”等长篇诗作,逐步展现过人的才情与悲剧性命运时,并未给宝钗同等的戏份。

  事实上,“柳絮词”之后,黛玉尚有与湘云中秋夜联句的大幅场景,二人也吟出了“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的警句;而宝钗再不见写诗填词——咏柳絮是在暮春时节,之后不久的八月初就发生了雷霆电掣的抄检大观园事件,晴雯、司棋、入画等多名丫鬟被逐出园子,芳官等丫鬟更出家为尼,宝钗也不得不避嫌搬离了大观园。这首柳絮词的创作,成为曹雪芹笔下宝钗寄情于诗词的最后一个场景,而诗中透出的与众不同、昂扬不屈的基调,非但“壮”过宝琴的【西江月】,其“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的慷慨坚忍,更反映出薛宝钗这位少女面临家族风雨飘摇的大运势下不甘飘零、浑然不惧的铮铮骨气,令人钦佩。

  【唐多令】在霍译本中,叙事者的主体是面对团团舞动的柳絮(它们)的“我们”。上半阙明写“花粉”与“花香”的飘零散去,柳絮虽然在春光里追逐舞动,却是正如“我们”一样转瞬即逝的“浮生”;下半阙笔调一转,将“草木”也径直译为柳絮:“这些大自然的生灵”,并以拟人的形式,代柳絮知晓“我们”的哀伤,因柳絮与“我们”这些好女儿一样,美丽会迅速凋零,命运空悬无依,而以拟人化的“短暂的新郎”身份出现的“风”,缩略凝炼了原诗中“东风”与“春”这两种意象,对“我们”的去留并不在意。严格来讲,霍译对原诗的文化内涵虽有变通,但“漂泊”与“薄命”的意味并不如原诗那样浓郁,另外,诗中的主角是复数的女性群像,这就与黛玉诗作中对自身命运的悲悼有些出入了。

  再看杨译本,上半阙写出柳絮的形象“仿佛薄命的少女漂泊不见,她们依依的眷恋与美丽都是枉然”,这就比霍译中对“空缱绻,说风流”的薄命意味要深入准确得多;下半阙更是转换为女性身份的单数,以黛玉的口吻自比为垂柳,不仅韶龄即白头,更有甚者,虽然痛惜即将早逝的生命,却无人可堪依托。此处几种底本的文本歧异里,以庚辰本的“叹今生谁拾谁收”为最佳,戚序本与程乙本都误作“谁舍谁收”。前辈研究者蔡义江先生分析说:谁拾谁收:以柳絮飘落,无人收拾自比。……以柳絮说,“舍”它的是柳枝;若作自况看,宝玉亦未曾“舍”弃黛玉。

  这诚然是的评,但黛玉的悲剧首先倒不在于和宝玉之婚事难谐,而在于父母双亡无可依栖和自幼多病的身体。退一步说,即便得遇良人,“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的林姑娘也是注定早夭的结局。脂批曾一再点明黛玉病情的逐回加重:庚辰与甲戌第二十八回回前总批:“自闻曲一回以后回回写药方,是白描颦儿添病也。……回中写林黛玉药方一段,庚辰眉批:“写药案是暗度颦卿病逝渐加之笔,非泛泛闲文也。”

  “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是黛玉自知缠绵病榻,虽然眷眷于春天的温暖与鸟语花香,却并无明确未来可供期许的惨伤写照。同回前文里的“桃花行”里,已有“一声杜宇春归尽,花落人亡两不知”的谶语,此处的“叹今生谁拾谁收”则是又一重描摹,虽然是才十几岁的少女,但她身上笼罩的死亡的阴影已经愈来愈分明。黛玉这首词作,既有对少女群体命运的伤悼,更是对自身韶龄早夭的隐隐预知。在病情日渐沉重,爱情与婚姻又无父母可做主张的情势下,“春不管”是对独属于她一人的茫然不可测的命运的喟叹——同样是不幸,病弱与孤零使得黛玉比其他少女的命运更加凄凉一层。不同于霍译本里上下阕均为复数的群像描摹,杨译本中上下阕在人称上的转换,以及整体基调上的凄婉惨伤,是对曹雪芹原意更为忠实的阐释。

  《红楼梦》中宝钗与黛玉的关系,经历过一个由误会、嫉妒、猜忌,直至宝黛爱情两心知之后,黛玉尽释前嫌,与宝钗结成金兰契的过程。宝钗对黛玉剖白心迹时曾言道:“我也是和你一样。……我虽有个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个母亲比你略强些。”这话虽谦抑,却也不无诚恳。同样是在贾府寄居,黛玉身无分文,吃穿用度却同贾府主子一样,是个略显尴尬的晚辈亲戚;宝钗却不然:一应家常用度有自家买卖支撑,哥哥虽酒色财气俱全,却是封建宗族制度下能够顶门立户的男人,母亲对她又疼爱有加,是以宝钗心理上的安全感不仅比黛玉强得多,甚至比“坐吃山空”“内囊渐渐上来了”的贾府诸人更为强大。但另一方面来讲,薛蟠毕竟是个粗鲁无知的纨绔,一家内外事务主要靠老母操持,是以宝钗从十几岁起,就自觉地放弃了文学艺术的爱好,“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

  宝钗在贾府中对长辈的体贴依顺,在诸姐妹处的留心照应,固然有少女争胜好强的因素在,但更多地是出于留心家庭事务、体恤母亲操劳的习惯。一个长期习惯于担当者角色的姑娘,对别人的关注与照顾,虽然从现代眼光来看常常难免越界之嫌,但多半是出于好意的。相应地,多年来“担当”与“照应”的行为习惯,也为宝钗塑造出了冷静务实,尽可能摈弃愁云惨雾,理性面对生活变迁以及日常烦难的心理模式。她创作的“柳絮词”与众不同,正是这种心态与心境的写照。而对宝钗这首词的翻译,恰恰反映出中外译者对《红楼梦》人物角色心态的揣摩与理解存在一定的差异。

  霍克思翻译宝钗这首【临江仙】,整体是第一人称复数,从风卷成的精致丝球在大理石堂前的舞动,到“振翅的飞蛾”与成群的“白色蜜蜂”的比拟,都是春光烂漫里生机勃勃的热闹群像。这个群像傲然宣称“我们的坟墓”既不在汤汤的流水中,也不要尘土膏沐封存;无论是散是聚,只待强劲的风吹来,就会随风旋起,直上天宇。应该说,整体的基调是与原诗一致的,“翻”出了与其余几首词的或轻巧或彷徨或悲戚迥然不同的雄浑昂扬之感;但全诗的主体译成群像,这恐怕与宝钗的意思不甚符合。宝钗在历次诗词创作中,虽不一定逞才压众,但追求的都是与众不同。此外,从小说中故事的走向看,大观园里的诸位姑娘除了早逝者,都是要外嫁的,只有宝钗日后会与宝玉结成夫妇,变成与贾府命运休戚相关的自家人。从性格到命运,宝钗都不太会为群像代言,“爱博而心劳”的“绛洞花主”是宝玉,不是宝钗。相应地,杨译本里对宝钗这首词的处理,在中国读者看来,就要恰切得多。

  脂批评论宝钗“咏白海棠”诗“高情巨眼”,“收到自己身上是何等身份”,七十回的这首“柳絮词”也基本可作此论。杨译本中,宝钗这首词的主语是明白无误的“我”,虽以柳絮自拟,却是在白玉堂前春光里自在舞动,在春风里优雅回旋的主角,身边蜂围蝶绕都是她的陪衬。“从不曾追随流水,又何必弃身于尘土”,这是抒怀明志,又是对前文咏白海棠诗里“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的呼应,隐隐暗含着对宝黛悲泣葬花的微嘲与不认同——在宝黛面前,宝钗始终是一个反面的映照,入世而理智,沉稳强大到近于无情。下半阙的声调更为雄浑:“固守万段枝桠”,无论聚散,始终不信服个人在命运面前微渺飘忽如尘芥,并且呼唤出整部《红楼梦》中女儿家难得一见的强音:“借我一阵强劲的好风”,“我”终将直上青云。

  宝钗这首词读毕,在庚辰本与戚序本里,众人的称赏都是“果然翻得好力气,自然是这首为尊”;程乙本却将“力气”二字删去,变成众人只是泛泛赞好,失去了雄浑有力的题旨。霍译本据此翻译,也没了“力气”二字,而杨译本不缺:

  The others clapped the table and exclaimed with admiration.

  “There’s real strength in this,”they said.“It’s the best of the lot.…”

  《红楼梦》推进到第七十回,大观园里的欢乐与团圆已是强弩之末,笑吟吟对宝玉和众姐妹谦称自己的词作“未必合你们的意思”的宝姐姐,大概还意识不到,巨变已迫在眉睫,她与宝玉的婚事注定是场悲剧,她胸怀中的这一腔“力气”虽然可敬可佩,却是不可能挽大厦于将倾的。从小说情节的走向看,薛蟠的胡作非为与宝玉的撒手尘寰,让薛贾两家自顾不暇,而宝钗从《红楼梦》里一出场就在百般努力维系的一应人际关系,也都将烟消云散,她自己也只有守着“雪洞一般”空房凄凉终老的结局。其余几位填词者“过于丧败”的基调才是现实的写照,而宝钗自恃“身份”与韶华所期盼的“好风”永远不会来,“青云”也不过是短暂的一场梦——只是她在填词时尚不自知而已。杨宪益、戴乃迭两位译者以忠实的译笔为薛大姑娘描绘出人生最后一场诗才绝艳的画面,赋予她一个“翻得好力气”的高光时刻;既是对她庄敬自强的心志的肯定,也饱含着溢出文字之外的同情。

结语

翻译既是对原著的深刻理解,也是一种重写。不同译者对译文的处理差异,原因既有对底本的挑选与编辑,也有对传统文化意象的拣选与增删,更有对不同人物性格命运的理解和阐释。翻译行为是对原著一次次的阅读与重写,也是原著在不同时期不同语言里的一次次重生。《红楼梦》有霍克思、闵福德和杨宪益、戴乃迭这两种风格不同的英文全译本,是幸运的。不同的译者或侧重译诗音韵的推敲与东方古国风物韵味的摹写,或者侧重东方古典文化意象的刻绘与曹雪芹原意的忠实传达,宛如一幅传世名作的两种不同摹本,各具特色。

  《红楼梦》原著是一部厚重的长篇小说,译本也是厚重的多卷本。译者对诗词、对话与一幕幕故事场景的翻译,是结合前后文互相勾连照应的,不同的阐释也往往出自不同的理解。我们后来者做翻译研究,不应截取只言片语即去急于判断翻译的“正”与“误”,而应该着重于对原著的系统解读以及对译者文化立场及翻译动机的揣摩理解,去领略译事何为以及何以如此。

  外文译本里的红楼故事,是对中国传统文化内涵的多次解读与传达。霍克思先生本是英文世界里“第一流的文体家”,在《红楼梦》诗词的译文方面也痛下功夫,赢得了“全部以诗译诗……正是发挥他翻译功力以传达原作精神的手法”的赞誉;他的译诗韵律工整,意象华美,虽然未必与曹雪芹原文处处贴合,却是能令英文读者领略到东方古典文化意韵的精巧英诗。这与杨宪益、戴乃迭先生绵密细致、忠实于曹雪芹原意传达的译文可谓各有千秋、相得益彰。不同的经典译本是语言与文化的一座座宝藏,愿我们珍之重之,像解读《红楼梦》原著一样,细细读来,尊重不同译者深思熟虑的选择,感谢他们为《红楼梦》走向世界做出的不懈努力。

  注释① 王宏印《〈红楼梦〉诗词曲赋英译比较研究》,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43—266页。刘雪芹《句法不确定性与诗词翻译——以〈红楼梦〉柳絮词为例》,《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社版)2007年第4期。② 李晶《杨宪益、戴乃迭英译〈红楼梦〉底本研究》,文化艺术出版社2020年版,第231—242页。③ 参见曹雪芹《戚蓼生序本石头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四卷第2713—2720页);曹雪芹《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四卷第1677—1681页)。下文皆同,不再赘注。④ 曹雪芹著,霍克思译,范圣宇校《红楼梦(The Story of the Stone)》,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第三卷第484—491页。⑤[19] 曹雪芹著,杨宪益、戴乃迭合译,吴世昌审校《红楼梦》(ADream of Red Mansions),北京外文出版社1978年版,第二卷第513、516页。⑥[13] 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全解》,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07、206页。⑦ 参见曹雪芹、高鹗《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80页注④)。⑧ 曹雪芹著,霍克思译,范圣宇校《红楼梦(The Story of the Stone)》第一卷第550—551页。⑨“《龙城录》记赵师雄从梅花树下一觉醒来时,见‘月落参横,但惆怅而已’。此所以用‘明月’二字。又小说中宝琴是嫁给梅翰林之子的,用‘梅花’二字,或有隐意。”参见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全解》,第207页。⑩ 霍克思在英译《石头记》第一卷的前言中坦言,红色在英文世界里会让读者引发的联想不同于中文,因此他将原文里许多红色意象改译成了金色或绿色。曹雪芹著、霍克思译、范圣宇校《红楼梦(The Story of the Stone)》,第一卷第38页。[11][15][16]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753、608、63页。[12]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载《鲁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39页。[14][17][18] 俞平伯辑《脂砚斋红楼梦辑评》,古典文学出版社出版1957年版,第456、463,485,486页。[20] 曹雪芹著,杨宪益、戴乃迭合译,吴世昌审校《红楼梦》(A Dream of Red Mansions),第二卷第516页。霍克思与闵福德(John Minford)合译《石头记》(The Story of the Stone)五卷,前三卷(前八十回)霍克思独译(Penguin,1973,1977,1980),后两卷(后四十回)闵福德独译(Penguin,1982,1986);杨宪益与戴乃迭合译《红楼梦》(A Dream of Red Mansions)共三卷(一百二十回),均为二人合译,前两卷译文由吴世昌审校(Foreign Languages Press,1978,1978,1980)。[21][22] 林以亮《更上一层楼》,九歌出版社2006年版,第102、4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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