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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之《刘二当衣》考论*——从红研所校注本注释修订说起

时间:2023/11/9 作者: 红楼梦学刊 热度: 15573
吴宗辉

  内容提要:《红楼梦》第二十二回提到的《刘二当衣》是改编自明沈采《还带记》第十三出《刘二勒债》的弋腔戏,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本再版时参照徐扶明之说修订初版注释,认为该戏有刘二官人勒扣裴度衣物和破落后的刘二官人去当铺当衣两种戏路,《红楼梦》里演的是后者,亦名《叩当》,第3版注释与此同。实际上,北京高腔(弋腔)抄本该戏题作《扣当》,亦称《刘二扣当》,“扣”不作“叩”,且只有开当铺的刘二勒扣老仆裴旺所当裴度衣物的戏路;《红楼梦》之《刘二当衣》当作《刘二扣当》,再版的修订不可从。同时,清宫曲本存有一种面貌较早的《扣当》,能反映《红楼梦》成书所在的清乾隆时期的演出形态,而彼时也是《扣当》类剧目的流行期。

  《红楼梦》是中国古典小说的巅峰之作,涵盖了中国传统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其中包含诸多戏曲演出的描写,而相关内容也成为名物制度之外的注释难点。目前《红楼梦》通行的整理本是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本(简称红研所校注本),1982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1996年再版,2008年推出第3版(2013年同一版次修订),以注释精当、繁简得宜而为读者所称道。红研所校注本对《红楼梦》戏曲描写的注释用功甚勤,再版时亦有修订,如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写贾府搭台演唱昆弋两腔,“凤姐亦知贾母喜热闹,更喜谑笑科诨,便点了一出《刘二当衣》”,初版对《刘二当衣》注释如下:

  即《刘二叩当》或《叩当》,属弋阳腔。《蒙古车王府曲本》中有《叩当》一剧,写开当铺的刘二见利忘义,爱财如命,用计扣下穷亲戚的当物以抵押前帐。“叩”即“扣”的意思(王先谦《荀子集解》注:“扣与叩通。”)。这是一出谑笑科诨的滑稽戏。

  再版注释则作了修改:

  弋阳腔剧目。自明传奇《裴度还带》第十三出《刘二勒债》改编,演财主刘二官人悭吝成性,用计扣下其姐夫裴度的当物以抵押前帐。该出演为弋阳腔有两种不同的戏路子:其一内容基本未变,称《扣当》(或《叩当》);其二则演破落后的刘二官人去当铺当衣,叫《叩当》,亦名《刘二当衣》,有车王府本,注明“丑刘二官人当旧衣,诨戏”。此处当为后一种,因其谑笑科诨,合乎贾母爱热闹的脾性。

  第3版注释与再版同。之所以第2、3版注释与初版差别甚大,是因为有关学者对相关清车王府曲本的查验结果截然不同,再版修订时改从徐扶明先生的说法,但理解上又存在一定的偏差。然而,考察北京高腔(又称弋腔、北京弋阳腔、京腔)的相关抄本,初版的注释虽不够充分,但基本正确,再版的修订则不可从。本文将分析《刘二当衣》注释的致误之由,并揭示一种比车王府曲本更早、更接近《红楼梦》成书时代演出面貌的《扣当》版本,同时对《扣当》这类剧目的发展源流加以探讨。

一、新旧两种注释的由来

《红楼梦》的新校注工作始于1975年。在文化部文学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室(1979年改为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的新校本征求意见稿中,《刘二当衣》只简单注了“一出闹剧”四字,后来由吴新雷先生考证出该戏“是产生于乾隆年间的一出弋阳腔,胡忌先生已经从蒙古车王府曲本中找到了剧本。这是和《张三借靴》相对称的滑稽戏,二者堪称姊妹篇。内容是写穷汉刘二清早就上当铺叩门,但当铺大门尚未开启,他就站在门外,一边等待,一边唱着好几段弋阳腔来消磨时光。类似‘戏迷传’。剧本原名《叩当》,演出时俗称《刘二当衣》”。吴新雷先生该说乃由转述而得,而曾目验过相关抄本的傅雪漪和吴书荫两位先生相继提出异议,简述如下:

  傅雪漪先生首先揭出《刘二当衣》是北方高腔文丑应工的一出闹剧,系源出明代沈采撰写的传奇《裴度香山还带记》第十三出《刘二勒债》。原著写清贫书生裴度即将赴京应试,遣老仆裴旺去妻舅富豪刘二的当铺,典押旧衣以作盘费,不料刘二因其姐姐所当首饰的利息未曾偿清,竟将衣服扣下以作抵偿。裴旺无奈归家,其妻乃典当银簪、布裙以助裴度上京。弋腔该戏的清咸丰同治间抄本则删去了结尾裴旺夫妻资助 裴度之事,并作了改编,“全剧除刘二与裴旺对唱的两段【急三枪】为正式唱段外,刘二在剧中故意‘打岔’杂学了《探亲》【银纽丝】;《叹五更》小调;《唐二别妻》【侉秧歌】;《祭姬》《滑油山》《古城会》的弋腔,以及张飞、孔明对唱的一段【二黄二六】。最后刘二以要放出‘白老虎’来咬裴旺,将裴旺吓跑后诨下”。且由有的唱段抄本注明“可唱可不唱”字样,知其“是与《逛灯》《拾金》同类型的闹剧垫戏”,而“剧名《扣当》,是说刘二扣下裴旺所当的衣物以顶利息,并非‘叩’当铺之门”。

  有关“叩”“扣”之异和《红楼梦》的戏名问题,吴书荫先生查验了车王府曲本第十一函中的相关抄本,发现该戏人物关系和剧本内容与吴新雷所说的相反,即刘二并非穷汉,而系开当铺、“前仓后库有余资,富比陶朱世所稀”的刘二官人,认为“《叩当》或《刘二叩当》,也写成《扣当》(见《北平国剧学会图书目》)或《刘二扣当》(见《清代伶官传》增福条),因为‘叩’与‘扣’在古汉语中是相通的,如《荀子·法正篇》:‘扣之其声清扬而远闻。’王先谦《荀子集解》注云:‘扣与叩通。’……既然‘叩’与‘扣’是同音异体字,可以通用,那么《叩当》即扣押所当之物,把它解释为‘上当铺叩门’,未免是望文生义的猜测”,而《红楼梦》中的《刘二当衣》应为《刘二扣当》,“这可能是传抄中的讹误,或者就是作家的笔误,因为这种情况在《红楼梦》中还是不乏其例的”。

  显然,红研所校注本初版有关《刘二当衣》的注释便是在傅雪漪、吴书荫先生的考证基础上撰写而成的,那再版注释又因何修订?其实当时相关讨论尚未结束,在傅文发表后,徐扶明先生作《这〈叩当〉不是那〈扣当〉——对〈刘二当衣〉的浅见》一文,加以辨驳:

  第一,《刘二当衣》确实源出《还带记》第十三出《刘二勒债》,只是刘二虽是闻喜城中第一个财主,但他并未开当铺。只因他姐姐刘一娘嫁给穷秀才裴度,曾将几件首饰“抵当”(意即抵押)在他家,不来赎取,所以他把裴家家人裴旺再次送来的几件衣服扣了下来,抵偿利息。

  第二,傅雪漪介绍的弋腔《扣当》确实存在,虽然已将原著改为一出丑角杂学各种腔调的闹剧,但其故事情节基本上还是刘二扣押裴旺送来的衣服。

  第三,吴新雷介绍的《叩当》也同时存在,现有车王府曲本,亦见《国剧学会图书馆书目》和郑振铎藏弋腔剧本目录,此剧一开场就写明“丑刘二官人当旧衣,诨戏(玩笑戏)”,接着“丑白:哎呀,连个当当赎当的也没有,闷的慌,拿什么解个闷儿呢”。

  因此,徐先生该文认为,弋腔《叩当》与《扣当》同时存在,两者的主要区别是一个是富豪刘二官人扣下人家抵押的衣服,一个是没落的刘二官人到当铺去当衣。

  《红楼梦辞典》用吴新雷说,《红楼梦鉴赏辞典》则用徐扶明说,冯其庸、李希凡主编的《红楼梦大辞典》也遵用徐说。而冯其庸先生又为红研所校注本修订的主事者之一,再版时据《红楼梦大辞典》精简出注,自然也就改从徐说了。然而,红研所校注本再版注释说《扣当》相对于原著《还带记·刘二勒债》“内容基本未变”,显然又与徐文所称弋腔《扣当》“已将原著改为一出丑角杂学各种腔调的闹剧”说法相矛盾。究其原因,是因为《红楼梦大辞典》只参考了徐扶明新著《红楼梦与戏曲比较研究》的论述:“《刘二勒债》被改编为弋阳腔演出剧目,但有两种不同的戏路子。一种是沿用《刘二勒债》,叫做《扣当》,亦作《叩当》,讽刺富豪为富不仁,今存有升平署、车王府、百本张抄本。一种是写没落的刘二官人到当铺去当衣,叫做《叩当》,亦名《刘二当衣》,今存有车王府抄本。”徐书介绍《扣当》时并未像之前发表的论文那样指明其已改编为闹剧,仅强调《扣当》“沿用《刘二勒债》”,于是《红楼梦大辞典》便认定《扣当》相对于原著《刘二勒债》“内容基本未变”,红研所校注本第2、3版注释承之,都忽略了上述傅、徐两篇论文有关《扣当》的定性和描述。

二、车王府曲本《扣当》的真面目

按照徐扶明先生的考证,清车王府曲本中同时存在《扣当》和《叩当》,而吴书荫先生目验车王府曲本后却说《叩当》“也写成《扣当》”,“即扣押所当之物”,说法彼此互异。幸喜目前车王府曲本、清宫曲本大都已影印出版,过去尘封各大图书馆和故宫博物院的北京昆弋抄本今亦易于获见,为上述问题的解决提供了新的契机。

  经查验,车王府曲本、清宫曲本、清代北京坊间“百本张”等书坊抄本仅有一种《扣当》,见收于《清车王府藏曲本》第14册(据1991年出版的《清蒙古车王府藏曲本》缩印,学苑出版社2001年版)、《未刊清车王府藏曲本(北京大学图书馆藏)》第54册(学苑出版社2017年版)、《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清宫升平署档案集成》第98册(中华书局2011年版)、《俗文学丛刊》第一辑第54册(“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新文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1年版)等。该戏写裴度托家仆裴旺持旧衣向开当铺的妻舅刘二当钱,刘二因其姐夫所当金钗本利全无,于是想用裴旺当物抵扣前账。刘二借让裴旺吃饭将其支开,躲入花园唱戏解闷,等到裴旺追来,便继续串戏,企图搪塞过去。最后刘二声言放出“白老虎”(清宫曲本一作“白老鼠”),裴旺不知是白银而被吓跑了。各抄本剧名作“扣”不作“叩”。又,清宫档案数见《刘二扣当》的排戏和演出记载,如道光三年(1823)七月初七,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十二年七月二十七日、八月十四日,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十九年正月十五日等,其中仅三年七月初七记作“叩”,其余皆写作“扣”。黄仕忠主编《清车王府藏戏曲全编》第6册(广东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收有《扣当》,兹据原抄本的影印本并参照前者,将《扣当》开头部分校录如下:(丑上)(嗽唱)我家前仓后库有余赀,富比陶朱世所稀。他们穿破衣,他们忍肚饥,我有锦绣膏粱山结起,锦绣膏粱山结起。(白)莫道家未成,家成赀未生。莫道家未破,破家子弟多。我刘二官人,为何道此两句,只因我姐夫上香山还愿,行至半路,拣了三条宝带。拿到家中,夫妻两个咕咕唧唧,商量了一夜,还与那人去了。……嗳,姐夫哇姐夫。(嗽唱)我笑你还人家宝带世所稀,沽名钓誉没有便宜。笑你好痴,笑你好痴,上京的盘费谁来赠你。你是败家之子,一世穷到底,败家之子,一世穷到底。(白)说话之间,来在当铺门首,柜上连个人儿也没有,幌子也没挂出来。(内白)挂出去咧。(丑白)挂出来咧。哎呀,连个当当赎当的也没有,闷的荒(慌),拿什么解个闷儿?记得我有个【银纽丝】儿,唱唱解解闷儿。(唱)【银纽丝】(曲文略)(院上白)……舅太爷取笑了。(丑白)裴旺,你到此何事呢?(院白)舅太爷容禀。(唱)【急三枪】新秋试三年大比,我东人上京应试。只因缺少盘缠费,他情愿利上加利。这几件粗布旧衣,望舅爷垂恩当给。(丑唱)【前腔】家豪富谁能比,我开当铺非容易。谁要他利上加利,这几件粗布旧衣,快拿了别处当去。据此,可以澄清以下两个问题:第一,徐扶明先生论文指出原著《还带记·刘二勒债》中的刘二只是财主,未云开当铺,傅雪漪所言有误。这是对的。但改编后的《扣当》写刘二官人“家豪富谁能比,我开当铺非容易”,身为当铺掌柜,至为明白,而《俗文学丛刊》第一辑本也与车王府曲本完全一致。第二,徐文所引“丑白:哎呀,连个当当赎当的也没有,闷的慌,拿什么解个闷儿呢”见上文加着重号处,徐书所称刘二“唱一段《祭姬》,又唱一段《玉簪记》,再唱一段《目连救母》,甚至剧中注明‘唱《搬兵》,或别的,俱可’”,亦与车王府曲本后文完全一致,可知徐先生所见本即上面这本《扣当》。唯有“丑刘二官人当旧衣,诨戏”的字样不见于各抄本,疑为后人编目或翻检时的注记。

  综上所述,徐扶明先生只注意到了“说话之间,来在当铺门首”至“拿什么解个闷儿”的说白,而没有细读前后曲白,以致误解剧本,继而综合傅雪漪先生的发现,产生“《刘二勒债》被改编为弋阳腔演出剧目,但有两种不同的戏路子”的调停之说,实际上北京高腔(弋腔)只有开当铺的刘二勒扣老仆裴旺所当裴度衣物这一戏路的《扣当》,不存在穷汉刘二去当铺当衣的另一戏路的《叩当》。同时,《扣当》在将刘二改编为当铺掌柜的同时,曲文也作了相应删改,剧中串戏地点并非吴新雷先生所说的当铺门口,而在刘府花园。

三、与《红楼梦》之《刘二当衣》相近的清宫《扣当》总本

如前所述,车王府曲本、北京书坊抄本《扣当》写开当铺的刘二借串戏耍赖,所串曲文具体内容文长不赘,简而言之,计有出自《一捧雪·祭姬》的“古今垂”至“全把那纲常表”,《金盆捞月》的“声声叫过洛阳桥”等唱段,《金印记·唐二别妻》【挎(侉)秧歌】“待奴家掐指儿算来,三三见九,三八到有二十三年”,《玉簪记·偷诗》的“我说道师傅师傅”至“待我去告诉你的姑娘”,《全德记·骂女》的“那石生赤手空拳而去”至“你把双眉蹙破”,《目连记·盟誓》“悔当初不该遣你经商贸易”至“也顾不得你”,以上唱段多为北京高腔,而最后一段为皮黄戏《古城会》中的【二黄二六腔】。上述串戏内容与吴书荫、徐扶明先生所见本别无二致,唯与傅雪漪先生所见者稍有不同,但都有【二黄二六腔】唱段,徐扶明先生指出这种“插唱着晚清时期流行的西皮、二黄,显然不是《红楼梦》时代的乾隆年间的本子,而是晚清时期的演出本”。

  诚如所言,车王府曲本、北京书坊抄本《扣当》与《红楼梦》成书年代的演出版本不同,不应出现晚出的皮黄腔。吴书荫先生在考证中称今中国国家图书馆藏两个清宫升平署抄本、中国艺术研究院藏清末听雨楼抄本和百本张抄本内容上均与车王府曲本一致,其实,《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清宫升平署档案集成》第98册所收的两件《扣当》抄本,一为总本(唱词、科白、脚色齐全的本子),一为刘二单片(仅载某一脚色的唱词、科白),后者与车王府曲本、北京书坊抄本的刘二曲白一致,但前者开头与原著更接近,后面的刘二串戏部分,并无皮黄唱段。现将串戏部分校录如下(唱段序号为笔者所加):(丑)怎么,我到了花园里,我这个戏就发作起来了?这得唱两句,唱什么好?吓,有了,《敬德闯宴》。……(唱)1.【新水令】恨天涯流落客孤寒,叹英雄山盘水旋。挑灯参豹略,对月试雕弓。果是英雄,恼得俺满胸怀多焦皂(躁),满胸怀多焦皂(躁)。(白)奴家唐二官人大妈妈子哈氏便是。只因我家官人往秦邦去了三载,往魏邦去了三载,新近又争额勒嘚又去了三载。(唱)2.待奴家掐指儿算将起来,三三见九,三八到有二十三年。(裴旺白)舅太爷往那里去了?想是到花园中去了。舅太爷!……(丑白)嗳,死猴儿,嗒!(唱)3.你本是读书君子,奴本是看经道姑。你放着书便不读,来来往往搅乱我的经堂。成个什么规矩?像个什么道理?裴相公,我如今要告诉你家姑娘。(白略)4.京城地面,人烟凑集马尾相连,那人拿了小人的银子,好比作甚的而来?好一似出笼之鸟、漏网之鱼了么,老爷呵!教小人那里去寻来?往那里去找?(裴旺白)与小人银子,不给我就要开柜了。(丑白)开不得,娘娘!(唱)5.妆盒上面上有黄封封定,无旨谁敢擅开?娘娘若要开盒,奴婢就该死了,奴婢就该死了,望娘娘休揭、休揭这妆盒盖。(白略)6.那生空手而去,倘然上京得中一官半职,别府招赘,不能归来与你完娶,那时不与我为德,反与我为仇了。……只愁你把双眉顿错(蹙破),把双眉顿错(蹙破)。(裴旺白)舅太爷,你闹的特凶了。(丑白)头三出完了,你又点起来了。要听《扫松》,有吓。(唱)7.若留得我广才在日,时常前来打扫与你,倘有些不测,到做了绝祭祀的孤坟,到做了绝祭祀的孤坟。大哥、我的大嫂子,只怕你难保百年坟。(裴旺白)舅太爷,我没说听《扫松》,我说你闹的特凶。(丑白)你要听《乍冰》,有吓。(唱)8.重泰山,轻羽翎,既(记)那日承恩出京,众元勋饯别在长亭,受皇恩酬答无能,因此上跻(急)嚷嚷路水(露宿)共山程(霜征),路水(露宿)共山程(霜征)。(裴旺白)舅太爷,你好讨人嫌。(丑白)你要听《访贤》,有吓。(唱)9.有几件机密事紧待商量,紧待商量。(裴旺白)舅太爷,你越说越能。(丑白)你要听《勘问吉平》,有吓。(唱)10.奸臣误国民遭害,篡国欺君灭汉人。我今得来除奸佞,争奈我一点丹心天不容,一点丹心天不容。(白略)11.悔当初不该差你经商贸易,误听了你的舅爷言语。开了烧酒,吃了爉头,悔当初不听我那娇儿语。(裴旺白)舅太爷,你这闹的特油了罢。(丑白)《盟誓》听完了,你要听《滑油》,有吓。(唱)12.员外夫,你在天为神永享逍遥,可怜你苦命的妻子,造下孽冤命尽无常,一着(朝)身死,魂魄现在阴司受罪。举目无亲,有谁怜悯,有谁怜悯?员外夫你那里知不知来晓不晓。(裴旺白)吓,舅太爷,你又闹拧了。(丑白)你要听蓝(兰)州影,有吓。(唱)13.小子名唤贾志诚,好吃酒肉懒看经。假充贸易徐州去,望乞贤侯恕罪名。(白略)14.你拿此衣衫回去,多多拜上你那苦命的娘亲,说你的爹爹在徐州贸易,折本而归,被你奶奶逼勒,投水而死,要想今生不能相见,不能相见,儿吓,除非是南柯、南柯在一梦里。(白略)15.待咱来勒浑红回头去招(觑着),那怕他张辽共许褚,许褚共张辽,他总有万丈深潭计,我给他一刀我又一刀。剧中所串戏曲序号1出自明南戏《白袍记·闯宴》,与车王府曲本、北京书坊抄本唱《一捧雪·祭姬》不同,而序号4~5、7~10、12~15为后两者所无,除兰州影为皮影腔调外,其余分别出自北京高腔《全德记·拷童》《妆盒记·盘盒》《琵琶记·扫松》《西游记·乍冰》《风云会·访贤》《三国志·勘问吉平》《目连记·滑油山》《白蛇记·投水》《三国志(古城记)·挑袍》,唯个别地方略有改动。该清宫《扣当》总本串戏部分没有皮黄唱段,版本面貌较车王府曲本、北京书坊抄本《扣当》为早,与《红楼梦》成书时代的演出面貌相近。

四、从《扣当》类剧目的源流来看《红楼梦》为何写入该戏

《扣当》的串戏部分如同现代的歌曲串烧,与之相类的玩笑戏主要有昆腔杂戏《花子拾金》(《拾金》)、北京高腔《负剑东游》(《东游》)、清乾隆间钱德苍编选《缀白裘》第十一集所收《磨房串戏》等,各剧所串曲文都出自高腔剧目。这类戏曲串烧玩笑戏的前身是净、丑等脚色在插科打诨时的戏中串戏。清李渔《闲情偶寄》卷五《演习部·脱套第五》“科诨恶习”条云:“戏中串戏,殊觉可厌,而优人惯增此种,其腔必效弋阳——《幽闺·旷野奇逢》之酒保是也。”李渔称戏中串戏“其腔必效弋阳”,自然是昆曲演出的情形。“弋阳”指弋阳腔,又泛指昆曲(昆腔)以外的弋阳、青阳、四平诸腔。弋阳诸腔演唱时“一味锣鼓了事”(明泰昌元年刻冯梦龙增补《北宋三遂平妖传》张誉序),后来发展为各地的高腔剧种,演唱时采取“一唱众和”的方式,且往往是不被管弦的干唱。至于昆曲舞台用弋阳诸腔串戏的原因,陆萼庭先生指出明末清初昆曲盛极一时,“占上风的昆腔班还视弋腔为唯一‘敌手’,每当昆剧中碰到戏中串戏总要唱上一段弋阳腔,以资点缀”。从剧场效果来看,昆腔场面清冷,戏中串戏穿插场面热闹的弋阳诸腔,有助于活跃气氛。再是,无论昆曲还是高腔剧种,净、丑脚色常用【光光乍】【吴小四】等快板干念粗曲,而弋阳诸腔往往不被管弦、定调自由、易于联唱,符合净、丑脚色的歌唱特点。此外,士大夫崇尚趋雅的昆腔,贬黜通俗的弋阳诸腔,净、丑所扮多系滑稽或反派人物,用弋阳诸腔适可表现其人物特点。《红楼梦》第二十二回王熙凤点弋腔(高腔)《刘二当衣》(《刘二扣当》)取悦贾母,正因这类戏中串戏的剧目务求滑稽,逗人笑乐。

  在插科打诨中串演弋阳诸腔的做法向前发展,就出现了以戏曲串烧为主的玩笑戏。明末戏曲选本《醉怡情》卷八所收闹剧《四节记·贾志诚》已有串联和化用诸戏字句的【顶针字曲】,只是戏中串戏篇幅不大,仍属局部穿插,但到了清乾隆年间,则已盛行《扣当》《拾金》《东游》这类戏中串戏篇幅陡增的玩笑戏,于是乎成书于乾隆年间的《红楼梦》便将《刘二当衣》(《刘二扣当》)这一戏曲串烧玩笑戏写入书中。嗣后随着梆子、皮黄等声腔剧种的兴盛和高腔剧种的式微,戏中串戏所用曲调打破了“其腔必效弋阳”的局面,而增入梆子、皮黄等新腔调,车王府曲本、北京书坊抄本《扣当》之于清宫曲本的变化,便是如此。

结 语

由于“叩当”或“刘二叩当”之名曾见诸王芷章、赵景深等学者的著作,以及《红楼梦》将戏名写作“刘二当衣”,再加上徐扶明先生的论证,使得由《还带记·刘二勒债》发展出两种戏路、《红楼梦》之《刘二当衣》演穷汉刘二去当铺叩门并串戏的误说成为主流说法。总之,北京高腔(弋腔)《扣当》抄本“扣”不作“叩”,只有开当铺的刘二勒扣裴旺所当衣物,并在花园内串戏的这一戏路,而不存在破落后的刘二去当铺当衣,并在当铺门口串戏的另一戏路;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清宫《扣当》总本,串戏部分没有皮黄唱段,版本面貌较早,可借以了解《红楼梦》成书时代该戏的演出形态;《红楼梦》之《刘二当衣》应作《刘二扣当》,此当如吴书荫先生所说,系传抄之讹或作者笔误。红研所校注本的相关注释当在初版基础上重新撰写,并补充清宫《扣当》总本的信息。

  注释

  ① 曹雪芹、高鹗著,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第1版,第302页。

  ② 曹雪芹、高鹗著,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2版,第293页。

  ③ 吴新雷、宋铁铮《〈刘二当衣〉是一出什么样的戏?》,《红楼梦学刊》1979年第1辑,第222页。

  ④ 傅雪漪《〈刘二当衣〉考》,《红楼梦学刊》1980年第2辑,第75—76页。

  ⑤[13] 吴书荫《也谈〈刘二当衣〉》,《红楼梦学刊》1980年第3辑,第306—308、308页。

  ⑥ 徐扶明《这〈叩当〉不是那〈扣当〉——对〈刘二当衣〉的浅见》,《红楼梦研究集刊》第6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57—158页。

  ⑦ 周汝昌主编《红楼梦辞典》,广东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67页。

  ⑧ 《红楼梦鉴赏辞典》“刘二当衣”条即出自徐扶明之手,参见上海市红楼梦学会、上海师范大学文学研究所编《红楼梦鉴赏辞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518页;孙逊主编《红楼梦鉴赏辞典》,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5年版,第334页。

  ⑨ 冯其庸、李希凡主编《红楼梦大辞典》,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年版,第655—656页;《红楼梦大辞典》(增订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285页。

  ⑩ 徐扶明《红楼梦与戏曲比较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65页。

  [11] 相关档案参见中国国家图书馆编纂《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清宫升平署档案集成》,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596、1812、1833、1853、2483、2641页。

  [12] 朱强主编,北京大学图书馆编《未刊清车王府藏曲本(北京大学图书馆藏)》第54册,学苑出版社2017年版,第237—243页。

  [14] 中国国家图书馆编纂《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清宫升平署档案集成》,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57915—57922页。

  [15] 李渔《闲情偶寄》,《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七),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第112页。

  [16] 陆萼庭著,赵景深校《昆剧演出史稿》,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第94页。

  [17] 如徐少知《红楼梦新注》(里仁书局2018年初版,2020年第2版,第596页)对《刘二当衣》的注释似参照《红楼梦鉴赏辞典》、《红楼梦大辞典》(增订本)为之,遵用徐扶明说;马正正《〈红楼梦〉中的戏曲研究》(西藏民族大学文学院硕士学位论文,2020年,第41页)仍沿袭徐扶明《红楼梦与戏曲比较研究》的观点。李玫《清代谐谑小戏与文人传奇的关系初探——以〈花鼓〉〈扣当〉为例》(《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6期)仍持“情节改为刘二没落以后,到当铺去当衣服”的观点,在《〈红楼梦〉第二十二回薛宝钗、王熙凤“点戏”意义探微》(《红楼梦学刊》2014年第6辑)则径据清车王府曲本《扣当》为说,方较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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