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据《忘山庐日记》,光绪二十七年(1901)辛丑季夏,章太炎以现实政治人物戏拟《红楼梦》中人,孙宝瑄随即有所添加,如以慈禧太后比贾母、光绪帝比宝玉、康有为比林黛玉、梁启超比紫鹃、荣禄比王熙凤……彼时甲午战争(1894)、戊戌维新(1898)和庚子事变(1900)刚刚发生,那些现实政治人物在此三大事件中的具体表现,是章太炎进行比拟的基础依据,主要的评判标准则为革命与否。这便从思想倾向上保证了比拟的超前性与进步性。 迄今为止,《忘山庐日记》中的同类比拟最全面、最系统也最精彩。仔细品味章太炎戏拟《红楼梦》中人,约略等于重读一遍《红楼梦》,同时重温一遍晚清史。
即兴戏说《红楼梦》,不学无术者必定胡言乱语,满腹经纶者往往咳唾珠玑,会留下一家之言,乃至传为红学佳话。 那里面是蕴藏着深刻内涵的。 章炳麟(1869—1936)字枚叔,号太炎,浙江余杭人,史学家、思想家、革命家,著述丰赡,代表作《訄书》。 这样的国学圣手偶起闲情逸致,谑谈曹雪芹小说,值得关注。
一、张之洞比王熙凤及其他
话说有一次聚会。 时间:光绪二十七年(1901)辛丑六月十二日午后。 地点:上海英租界四马路金谷香番菜馆。召集人:孙宝瑄。 出席人:丁惠康(1868—1909)字叔雅,号惺庵,广东丰顺人,有《丁徵君遗集》;吴保初;张冠霞,艺名三盏灯,昵称三郎,京剧花旦,娶妻崔氏。 还有一位出席人,就是已突前剪掉辫子的反清志士章太炎,时年三十有三,胸襟倜傥,雄姿崷崪。 总而言之,座间皆俊杰,上海滩已崭露头角的文化名流。 尽管丁惠康、吴保初与陈三立、谭嗣同合称“清末四公子”,但章太炎应是此番雅集的核心人物,起码最为诙谐健谈。孙宝瑄《忘山庐日记》有所叙录。 此书抄本残卷十三册藏上海图书馆善本部,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年排印本与2002 年《续修四库全书》影印本,以及中华书局2015 年重校排印本。 兹据影印本节引:
枚叔辈戏以《石头》人名比拟当世人物,谓那拉——贾母,在田——宝玉,康有为——林黛玉,梁启超——紫绢(鹃),荣禄、张之洞——王凤姐,钱恂——平儿,樊增祥、梁鼎芬——袭人,汪穰卿——刘老老,张百熙——史湘云,赵舒翘——赵姨娘,刘坤一——贾政;黄公度——贾赦,文廷式——贾瑞,杨崇伊——妙玉,大阿哥——薛蟠,瞿鸿玑——薛宝钗,蒋国亮——李纨,沈鹏、金梁、章炳麟——焦大。 余为增数人曰:谭嗣同——晴雯,李鸿章——探春,汤寿潜、孙宝琦——薛宝钗,寿富——尤三姐,吴保初——柳湘莲,宋恕、夏增(曾)佑、孙渐——空空道人。 (上海图书馆藏《忘山庐日记》抄本辛丑卷页五九a 面)①
既讲“枚叔辈”如何,可见丁惠康、吴保初、张冠霞也参与了部分意见,只是以章太炎的高论为主调罢了。 “余为增数人曰”以下是孙宝瑄的个人看法,大概章氏等无异议。
一望而知,章太炎的比拟相当绝妙,如那拉(慈禧太后)比贾母,在田(光绪帝载湉,用《易》乾卦“见龙在田”谐音隐义)比贾宝玉,保皇党领袖康有为(1858—1927)、梁启超(1873—1929)师徒比林黛玉、紫鹃,位高权重的朝廷大员荣禄(军机大臣)、张之洞(湖广总督)比王熙凤,允惬极了。 尤其是评骘康梁,可谓持平之论,不刊之论。 显然,由于三年前的戊戌维新惨遭败绩,章太炎这一干人对清廷,对守旧派首脑慈禧太后(1835—1908)、荣禄(1836—1903)、张之洞(1837—1909)是满怀怨愤之气的。 历史上,慈禧太后是迫害乃至谋杀光绪帝(1871—1908)的罪魁祸首,是残酷镇压康梁“乱党”的罪魁祸首,荣禄和张之洞则为帮凶;小说中,贾母是摧毁木石前盟的罪魁祸首,是逼迫林黛玉踏上黄泉路的罪魁祸首,提出掉包计的王熙凤无疑属于帮凶。张之洞思想复杂,既有开明的一面,也有腐朽的一面。 刘体信《劝学篇》:“南皮张文襄公之洞亦撰《劝学篇》二卷,实为沿袭秦汉旧籍名义,曾进乙览,颇盛行于时。 外间传闻,为绵竹杨锐所代撰。 锐于光绪戊戌八月六人之狱弃市,张文襄公为之流涕三日。”(《苌楚斋续笔》卷八)世人尽知,张之洞是个首鼠两端、看风使舵、见利忘义的老滑头,绝似王熙凤。 章太炎跟他有过交往,知之甚稔,没有冤枉他。 凡此皆浅显,读者必能会心微笑,无烦词费。
二、梁鼎芬比花袭人及其他
光绪辛丑距今已逾百载,至2021 年满两个甲子。 时移世易,事过境迁,我们仅熟悉《红楼梦》中人,对清末景象难免隔膜,章太炎的大多数比拟便显得有些莫名其妙了。 细细打量,耐心分辨,雾中花也还是花,也还是美,并且美得甚有道理。钱恂(1854—1927)字念劬,号受兹,浙江归安人,诸生,多次出使欧洲及日本,有《金盖樵话》,弟玄同、子稻孙、侄三强。 此公戊戌维新期间赴武汉,入张之洞幕府,颇得欣赏。 张曾具折保举:“该员中学淹通,西学切实,识力既臻坚卓,才智尤为开敏。 ……靡不研究精详,晓其利弊,不同口耳游谈,洵为今日讲求洋务最为出色有用之才。”(《张文襄公全集》卷四八)钱恂与章太炎相识,章晤张之洞,还是钱牵引促成的。 王森然《炳麟先生评传》:
念老谓张南皮之识先生,实先见先生所为《左氏》,故谓有大才可治事,因属念老致此人。 时念老在南皮府中。 念老求诸四方,见先生于上海,与往湖北偕见南皮。 先生以主张革命名于时,南皮不敢昼见,匿先生于念老室中,午夜屏人见先生,谈达曙,大服之。 月致百金,留匿署内,而无所事。 后南皮入京,继承者不敢留先生,遂去。②
念老即钱恂。 章太炎离开武汉,是被梁鼎芬轰走的(详下)。 张之洞那么信赖钱恂,恰似王熙凤信赖陪嫁丫鬟平儿。 章太炎晓谙内情,既比张之洞为凤姐,自然引类取譬,要比钱恂为平儿。 其实张之洞与钱恂貌合神离,政见歧异,终至分道扬镳,则是后话了。 认真追究起来,凤姐和平儿何尝真正一条心过?
樊增祥(1846—1931)字嘉父,号云门,别署樊山,湖北恩施人,光绪丁丑进士,江苏及陕西布政使,有《樊山集》。此公是张之洞弟子,张倚重,他对张也忠心耿耿。 徐珂记:“张文襄有侍姬二,一名远山,一名近水,皆得宠幸。 及薨,某部郎作挽联云:‘魂兮归来乎,星海云门同怅惘;死者长已矣,远山近水各凄凉。’盖以梁星海、樊云门均为其得意门生也。 梁名鼎芬,官湖北按察使;樊名增祥,官江宁布政使。”(《清稗类钞》卷三五)于是章太炎比樊增祥、梁鼎芬都是花袭人。 樊又工诗,偏爱艳体,前后《彩云曲》脍炙人口,韵味俗丽,故世称樊美人,也似花大姐姐。 章太炎戏说《红楼梦》之后,樊增祥的劣根性继续暴露,愈发充分,见《国学备乘·贻谷参案》和《世载堂杂忆·樊樊山之晚年》等。 毋庸讳言,樊狡险、奴性、官迷,有才无行,有文无品,完全不讲究出处进退之道,为世所讪笑齿冷,可入《儒林外史》续集。章太炎目光如炬,看人是蛮准的。 由此亦可知,章太炎对花袭人绝无好感。
梁鼎芬(1859—1920)字伯烈,一字星海,号节庵,谥文忠,广东番禺人,光绪庚辰进士,武昌知府、湖北按察使署布政使,有《节庵先生遗稿》。 此公是张之洞幕僚,张宠信,梁忠诚,时人遂将梁视同张的侍姬远山姑娘,已如前述。 张薨,梁撰挽联:“老臣白发,惨矣骑箕,整顿乾坤事粗了;满眼苍生,凄然流涕,徘徊门馆我如何?”(《南皮县志》卷一四)章太炎比梁鼎芬为花袭人,虽也着眼于此,但非仅局限于此。 读者都晓得宝玉挨打,可知太炎也曾挨打? 那痛下毒手的家伙正是梁鼎芬。 刘成禺《章太炎被杖》:
庚子事变后,康梁公羊改制说盛行。 张之洞本新派,惧事不成有累于己,乃故创学说,以别于康梁。 在纺纱局办《楚学报》,以梁鼎芬为总办,以王仁俊为坐办,主笔则馀杭章太炎炳麟也。 ……仁俊先生曰:“他日梁鼎芬与章太炎,必至用武。 梁未知章太炎为革命党,其主张奴视保皇党,岂能为官僚作文字乎?”《楚学报》第一期出版,属太炎撰文,太炎乃为《排满论》,凡六万言。 文成,钞呈总办。 梁阅之,大怒,口呼“反叛反叛”“杀头杀头”者凡百数十次。 急乘轿上总督衙门,请捕拿章炳麟,锁下犯狱,按律治罪。 予与朱克柔、邵仲威、程家柽等闻之,急访王仁俊曰:“先生为《楚学报》坐办,总主笔为张之洞所延聘,今因《排满论》酿成大狱,朝廷必先罪延聘者,是张首受其累,予反对维新派者以口实。 先生宜急上院,谓章太炎原是个疯子,逐之可也。”仁俊上院,节庵正要求拿办。 仁俊曰:“章疯子,即日逐之出境可也。”之洞语节庵:“快去照办!”梁怒无可泄,归拉太炎出,一切铺盖衣物皆不准带,即刻逐出报馆;命轿夫四人,扑太炎于地,以四人轿两人直肩之短轿棍,杖太炎股多下,蜂拥逐之。 太炎身外无物,朱、邵等乃质衣为购棉被,买船票,送归上海。 陈石遗诗话某卷第二段曾言太炎杖股事,故太炎平生与人争论不决,只言“叫梁鼎芬来”,太炎乃微笑而已。③
两个细节有疵。 一是“庚子事变后”应为戊戌变法前,二是《楚学报》应为《正学报》。 章太炎足足狂傲了一生一世,居然也曾蒙此大辱,委实可笑。 像梁鼎芬这种顽固的忠君卫道(至死拖着条假辫子)之徒,章太炎当然要比为花袭人。 梁与袭人的忠诚纯然发乎本心,都不是装出来的。 梁氏《斋中读书》:“前有千年书,后有万载人。 何以立天地,上答君与亲? 愿持白日心,光明照星辰。”(《晚晴簃诗汇》卷一七三)另有名言:“我皇太后、皇上或未尽知,臣但有一日之官,即尽一日之心。 言尽有泪,泪尽有血。”(《清史稿》卷四七二)章太炎戏说《红楼梦》后十多年,辛亥革命成功,梁鼎芬头上的辫子顿时变作一种象征,终遭武汉革命军强行剪掉,见《世载堂杂忆·梁节庵之胡与辫》。 花袭人最后遇见蒋玉菡,到底没能为主子贾宝玉守住贞操;梁鼎芬中途邂逅曹亚伯,到底没能为主子爱新觉罗氏留住辫子,嗣后只能以哭灵守陵来彰显政治节操了。 至于愚忠愚诚的对象,花袭人表面上是贾宝玉,实际是荣府,即礼法;梁鼎芬表面上是张之洞,实际是大清,亦即礼法。 换言之,梁鼎芬与花袭人终究是差相仿佛的。 章太炎知人知面更知心,早已料及于此,吾侪不得不钦敬。
文廷式(1856—1904)字道希,号芸阁,江西萍乡人,光绪庚寅榜眼,侍读学士署大理寺正卿,有《云起轩词钞》。此公与梁鼎芬莫逆,却盛传他与梁夫人龚氏有染。 吴沃尧《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一百二回“温月江义让夫人”即演此事,温月江暗指梁星海,武香楼隐喻文芸阁。 另见曾朴《孽海花》第十三回,说闻韵高“有个闺中谈禅的密友,却是个刎颈至交的娇妻”④。 闻韵高谐音文芸阁。 绯闻的一个特征是暧昧,既暧昧便难确考真伪究竟,只不过清末民初的野史随笔多能言之,如杨钧《草堂之灵》、李肖聃《星庐笔记》、冒广生《孽海花闲话》、刘体智《异辞录》、马叙伦《石屋续渖》。 看来章太炎笃信这个红杏出墙戴绿帽故事,那么文廷式未免情痴过甚,遂比作觊觎嫂子王熙凤的色狼贾瑞。 就算此事不真,章太炎也会津津乐道,惟恐天下人不知,盖因他吃过梁鼎芬的大亏。 今生谁都不怕,只怕老梁。那老文偷腥,丢的可是他老梁的脸。 所以,文廷式,贾瑞也。此为詈语,实际骂的是梁鼎芬。 文梁二人政见相左,文是瑾妃、珍妃的师傅,属帝党,公开支持变法维新,屡遭清廷通缉。 文跟章太炎相识,还联袂参加过愚园国会,无交恶情节。
汪康年(1860—1911)字穰卿,号毅伯,晚署恢伯,浙江钱塘人,光绪甲午进士,内阁中书、学部咨议,有《汪穰卿遗著》。 此公是知名报人,世称一代报王,曾创办《时务报》《中外日报》《京报》《刍言报》等不下十种,海内瞩目。 交游格外广泛,同当世名流多有汇合。 陈衍《海上晤汪穰卿以纸索赠诗》:“与世聱牙汪钝翁,文章流派亦堪雄。 面存忧色宁关病,交遍闻人未疗穷。”(《陈石遗集》卷上)徐珂记:“汪穰卿舍人康年好客,出于天性。 尝分校两湖书院,凡名士之客于张文襄者,无不接纳。 光绪戊戌,设《时务报》于上海,则凡寓公之于政治、学术、艺能、商业负有声誉与夫道沪者,无不踵门投刺。 穰卿闻其来,亦无不迎候访问,夕则设宴以款之,相与谈天下大计,或咨询其所长,或征求其所闻见,故于各省之人情风俗与夫其人性情品行之奚若,无不明了于胸。”(《清稗类钞》卷六五)汪康年精于世故,善于酬酢,惯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遂成报业巨擘。 章太炎比他是刘姥姥,缘由在此。 汪章曾同事,交谊匪浅。
三、张百熙比史湘云及其他
张百熙(1847—1907)字冶秋,号潜斋,谥文达,湖南长沙人,同治甲戌进士,官诸部尚书,赠太子少保,有《退思轩诗集》。 此公明睿通爽,曾弹劾权宦李鸿章、举荐新锐康有为、主持制订并颁布《钦定学堂章程》、出任管理大学堂事务大臣……后世尊为中国大学之父。 李伯元《衮衮诸公与诸公滚滚》:张冶秋尚书,工于词翰。 ……张非不能言者,特慢理斯条耳。 尝在大学堂登坛演说,词旨激昂,闻者咸为鼓舞。 操长沙语,亦复可听。 张性缓,而又拙于言语。南皮在京之日,时过张谈。 南皮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张唯唯而已,故一时有“快嘴张”“哑巴张”之谣。 然其心地朴诚,一无诈伪,非时流所能及也。⑤
南皮即张之洞。 张百熙热衷发展教育,注重奖掖后进,人缘极佳,特别是“心地朴诚,一无诈伪,非时流所能及”,故章太炎比为史湘云,“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当之无愧;同时比“快嘴张”为王熙凤,“机关算尽太聪明”。 史湘云不是哑巴,也不木讷,却远不及凤姐嘴皮子利索,则“哑巴张”只能是张百熙。
赵舒翘(1848—1901)字展如,号琴舫,陕西长安人,同治甲戌进士,刑部尚书、军机大臣兼顺天府尹,有《慎斋文集》。 此公办过许多好事,官声尚佳,只可惜最后弄出一桩傻事,害自己做替罪羊,枉丢了性命。 所谓傻事,指撺掇慈禧招安义和团来对抗西方列强,直接导致庚子事变。 孙寰镜记:“光绪庚子五月拳祸作,六月联军集大沽,时端王、庆王、荣禄、刚毅、赵舒翘皆值军机。 大沽失守后,孝钦召见军机,传谕单叫起,问战守之策。 首端王力陈战利。 次庆王请圣明决断,依奴才愚见,则和利;次荣禄力陈和利;次刚毅力陈战利。 最次为赵,奏对最久,有不知先战、战北再和亦未为迟之语。 且谓现在大军会集京师,各省勤王之军亦将到,即使战败,外人亦决不能长驱直入。 慷慨激昂,语极动听。孝钦意遂决,卒致两宫西狩,赵亦赐死。 至今论国是者,追原祸始,犹叹息痛恨于赵之一言几丧邦也。”(《栖霞阁野乘》卷下)小横香室主人《清人逸事》:
当光绪戊戌时,赵舒翘为刑部尚书。 六君子案作,孝钦后震怒,召见赵,命严究其事。 赵对:“此等无父无君之禽兽,杀无赦,不必问供。”孝钦颔之。 赵有门生某君,闻之大骇,谒赵力陈:“杨、刘与门生同乡至好,此案稔知其冤,请老师奏请,分别审讯。”声泪俱下。 赵悍然曰:“汝所言者,友谊也;我所执者,国法也。 南山可移,此案不得动。 汝速出,旨即下矣。”某恸哭而去,闻者莫不谓赵之残忍。 越三年,庚子拳乱作,赵一言丧邦。 两宫西幸,到西安后,命左右拟旨,赐赵自尽。 ……赵具衣冠,北面叩头,领旨谢恩毕,服鸦片不死,服鹤顶红、服金均不死。 时夜将半,使者催益疾。 赵呼取汾酒来,连饮数巨觥,亦无恙。 最后以黄蜡涂耳目口鼻殆遍,后以汾酒石灰喷厚纸封其面(俗谓开加官),气仍未绝。 使者催:“速以帛勒之。”讵赵闻言,犹呼曰:“请稍缓,须臾即死矣。”然卒不得死。 使者曰:“时限已届,恐获严谴,急以帛勒之。”复以数人力缚其手足,良久始宛转就毙。 呜呼,惨矣! (《清朝野史大观》卷八)
时辛丑岁正月初六,赵得年五十有四。 同日,妻仰药殉夫。 恰像赵姨娘是《红楼梦》里死相最丑的艺术形象,赵舒翘是有清一代死状最惨的朝廷重臣,碰巧二人均姓赵。 戊戌助纣为虐,隔两年辛丑便遭此报应,天道不爽。 忠于西太后,下场如何? 正因识见愚陋,为害酷烈,最后又都走得特别悲催,章太炎将赵舒翘比作他本家的蠢货赵姨娘。
刘坤一(1830—1902)字岘庄,谥忠诚,湖南新宁人,廪生,两江总督、两广总督兼南洋通商大臣,加太子太保,有《补过斋集》。 此公是湘军名将、封疆大吏、洋务领袖,同情维新观念,为官方正纯良,为人温蔼朴实。 张之洞奏疏:“坤一居官廉静宽厚,不求赫赫之名,而身际艰危,维持大局,毅然担当,从不推诿。 其忠定明决,能断大事,有古名臣风。”(《清史稿》卷四○三)暮龄懈怠,瑕疵微露,逾古稀薨。总体看,瑕不掩瑜。 章太炎比刘坤一为古板的贾政,非出意外。 章曾策动刘造反,刘曾密令捉拿章,二人也算有渊源。
黄遵宪(1848—1905)字公度,号东海,广东梅州人,光绪丙子举人,湖南长宝盐法道署按察使,外交官,有《人境庐诗草》。 此公曾与章太炎同在汪康年手下办报纸,跟梁启超结为俦侣,彼此知根知柢。 既属同僚,必具相同处,却也有三大不同。 一是年龄差距,黄长十多岁,带暮气;二是政见龃龉,黄为改良派,章为革命党;三是文风异趣,黄通俗,章古奥。 黄致汪康年函:“章君学会论甚雄丽,然稍嫌古雅。 此文集之文,非报馆文。 作文能使九品人读之而悉通,则善之善者矣。”⑥章太炎则掊击梁启超:“文不足以自华,乃以帖括之声音节凑,参合倭人文体,而以文界革命自豪。 后生好之,兢相模仿,致使中夏学扫地者,则夫己氏为之也。”⑦此类批判言论,自然也捎上了黄遵宪,因黄梁几乎一体。 梁诗话盛赞:“公度之诗,独辟境界,卓然自立于二十世纪诗界中,群推为大家,公论不容诬也。”(《饮冰室文集》卷四五)由此可知,黄遵宪与章太炎高人相轻,心存芥蒂。 在章眼里,黄不过一条老糊涂虫,故径比贾赦。 又诗家脾胃,黄喜谈风月,时涉艳情,难入章的法眼,遂归入老色鬼之流。 黄曾说:“《红楼梦》乃开天辟地、从古到今第一部好小说,当与日月争光,万古不磨者。”⑧黄遵宪若晓得,章太炎背地里居然将他比作颟顸谬妄的老色鬼贾赦,鼻子准气歪。 黄曾向日人源辉声咨询买妾事,他是否姬媵成群,俟考。
杨崇伊(1850—1909)字思大,改字莘伯,号正甫,江苏常熟人,光绪庚辰进士,监察御史、汉中知府补浙江候补道。此公事迹多多,参奏文廷式、弹劾赵舒翘、巴结李鸿章、持枪夺妓女……都瞧不出跟妙玉有何近似处。 仅一宗,特别善于趋奉慈禧太后,世称后党急先锋。 徐氏兄弟《凌霄一士类稿》:
御史杨崇伊之以危词耸后听政也,具折后谒庆亲王奕劻,蕲代奏。 奕劻有难色。 崇伊曰:“此折王爷已见之矣,如日后闹出大乱子来,王爷不能诿为不知也。”奕劻乃诺之,至颐和园见后,面奏祟伊有折言事。后犹作暇豫之状曰:“闲着也是闲着,拿过来看看罢。”既阅而色变,立召见诸大臣。⑨
光绪戊戌八月初三,杨崇伊“为大同学会蛊惑士心,紊乱朝局,引用东人,深恐贻祸宗社,吁恳皇太后即日训政,以遏乱萌,恭折仰祈慈鉴事”(即《吁恳皇太后训政折》)原件藏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文繁从略。 叶昌炽评:“闻首发难者,仍系敝同乡杨侍郎也。 此君深沉阴鸷,圣门诸贤嘐嘐然志大而才疏,本非其敌。”(《缘都日记》戊申卷)戊戌维新的破局流产,以往归咎于袁世凯向荣禄告密,实则罪在杨崇伊奏折无端捏造伊藤博文诸事,惟恐天下不乱,故杨又称戊戌政变发动机或头号功臣。 章太炎是以慈禧比贾母的,杨崇伊迎合慈禧,宛若妙玉迎合贾母,见小说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 又后四十回有“坐禅寂走火入邪魔”及“活冤孽妙尼遭大劫”等关目,几成“终陷淖泥中”注脚,令妙玉颇显妖伪,形象大受其损。 然则,章太炎对她心生恶感,正像嫌厌政治投机分子杨崇伊,可以理解。
四、大阿哥比薛蟠及其他
溥儁(1885—1942)系道光帝曾孙,父端郡王载漪,母阿拉善亲王贡桑珠尔默特之女博尔济吉特氏。 此君被慈禧太后嗣立为同治帝载淳的螟蛉义子,呼大阿哥,史称己亥建储。 许指严《端王与溥儁》:溥儁顽呆肖其父,慈禧笃爱之。 不乐读书,惟时与内监为嬉戏。 及拳匪祸起,尤狂妄附和其父。 对于光绪帝傲慢无礼,以帝好读外国文字也,大呼帝为“鬼子徒弟”。 ……大阿哥年十五,肥胖粗野,状类伧荒,喜着武装。 常出外观剧,戴金边毡帽,内着皮衣,外罩红色军服,如夺标者,与伶人、混混等多相稔。 颇工马术,亦善音乐。 观剧时,如台上鼓板稍错,即离席大骂,或自登台代之。 怪状劣迹,殆难悉数。 有时为太后所闻,则重加鞭责。 忽与侍奉太后之宫女有私,太后知之大怒,不待罪魁之惩办,早有废立之意矣。[10]
时溥儁十五岁,恰即甲戌本中薛蟠出场年龄。 己亥建储显存废黜光绪帝之意,消息一出,舆论哗然。 八国联军攻打北京,将大阿哥父子列为战犯,随即褫储名,发配伊犁。大阿哥本属膏粱纨绔,纯然一笑料,何况遭人厌憎,故章太炎比为呆霸王薛蟠。 顺带说,他是蒙古王府本购藏人塔旺布理甲拉的姑表弟兼亲妹夫,壮年捧戏子、抽鸦片、养猫狗,纸醉金迷,晚岁穷困落魄,无立锥之地,不得不寄居塔王府,最终也死在那里,还是达王即达理扎雅的家人帮助料理的后事,埋骨地安门外嘉兴寺后院。 达王的长女达倩芬有《暮年潦倒的大阿哥溥儁》。 章太炎戏说《红楼梦》之际,溥儁的大阿哥名号尚未取消,他胡闹到死更是后来的事。 章太炎早早比他为薛蟠,有先见之明。
瞿鸿玑(1850—1918)一名鸿禨,字子玖,号止庵,谥文慎,湖南善化人,同治辛未进士,军机大臣、外务部尚书、协办大学士,有《超览楼诗稿》。 此公位尊势重,才具卓荦,但阴柔自私,迭遭物议。 孙寰镜记:
善化瞿子玖与仁和王夔石同值军机。 善化实为仁和门生,其入军机也,仁和实援引之。 向例大臣初入军机,除画诺外,不敢妄建一议,若在师门,此例尤严。 瞿欲排去仁和,即可居汉军机领袖,苦不得间。 会仁和有耳疾,又年迈,拜跪稍艰。 瞿当同入召见时,于仁和步履扶掖备至,及退出时,又挽之使起,故显其老态于两宫之前。 瞿又以其间语仁和曰:“师患耳疾,设上以要政询问者,门生右顾可勿答,左顾则诺。”仁和然之,方私幸为门生之关切也。 会北洋筹练新军,两宫以仁和曾任北洋,召询可否。 仁和见瞿右顾,不以应。 孝钦后曰:“汝于此等事,竟不置可否耶?”瞿即在旁婉奏曰:“王某近患耳疾,且已衰迈,恳两宫恕之。”孝钦又询王曰:“汝耳疾若是其甚耶?”仁和未闻所以,第见瞿左顾也,遽对曰:“然。”孝钦怫然,即命起去。 未五日,而开去军机差使之命下。 (《栖霞阁野乘》卷下)
仁和王夔石即王文韶,比瞿鸿玑长二十岁。 此节描摹非常生动,事在光绪三十一年(1905)乙巳初夏。 虽稍晚于章太炎戏说《红楼梦》,但瞿氏此样处世为人,谅非新闻。胡思敬记:“鸿禨人虽阴巧,然明习故事,无甚劣迹可指,孝钦亦颇信之。”(《国闻备乘》卷三)此“阴巧”二字,应属时人共识或定评。 同类记述尚夥,如恽毓鼎回忆,当日他上疏弹劾瞿的理由是瞿“居心巧诈,蠹政害民”(《澄斋日记》丁未卷)。 “巧诈”与“阴巧”同义。 另外,瞿鸿玑思维僵化,愚忠清室,明确抗拒革命,故章太炎比他为薛宝钗。 瞿氏《节庵归自焦山属为海西庵僧慧松写诗因作此》:“避世高人故隐居,瓜牛今日更无庐。 石门夜话寻禅榻,一苇江天纵所如。”(《晚晴簃诗汇》卷一六五)节庵即章太炎的仇敌梁鼎芬,章比作西洋花点子哈巴儿的。 瞿鸿玑交好梁鼎芬,恰像薛宝钗交好花袭人,气味相投。 由此也可了解到,章太炎对宝姐姐的观感是相当负面的。
蒋智由(1866—1929)原名国亮,字新皆,改字观云,号星侪,浙江诸暨人,光绪丁酉举人,天津育才馆教习,转湖州南浔书院,后流亡日本,任《新民丛报》主编,有《蒋观云先生遗诗》。 此公不慕荣利,中举后授曲阜知县,辞未就。 早年深受康梁维新思潮感召,主张立宪保皇。 梁又提倡诗界革命,蒋积极响应,佳作频出,为梁所嘉许:“吾尝推公度、穗卿、观云为近世诗家三杰,此言其理想之深邃闳远也。”(《饮冰室文集》卷四五)又《广诗中八贤歌·诸暨蒋智由观云》:“诗界革命谁欤豪? 因明钜子天所骄。”(同上卷四)蒋国亮处世澹泊、稳重、中庸,故章太炎比他为孀妇李宫裁。
沈鹏(1870—1909)字诵棠,号翼生,别署北山,江苏常熟人,光绪甲午进士,翰林院编修,有《北山剩稿》。 此君一生事迹,最著名的是弹劾“三凶”。 徐珂《沈北山冤狱》:
常熟沈北山太史鹏幼孤,赖其嫂抚养成立。 ……会李莲英、荣禄、刚毅方以黩货闻于时,大愤。 一日忽草一疏,斥其为三凶,将请重治其罪。 疏成,怀之以谒掌院徐相国桐,乞代递。 徐大怒,詈为丧心病狂,逐之出。 乃谒翁,翁阅其疏,亦挢舌,谓勿以卤莽贾祸。 北山伏地痛哭,翁之孙弢夫观察强掖之登车,且迫其南旋。 而所谓三凶者,已知其事,授意院长,摭他事褫其职,复咨苏抚拘之。 苏抚遂檄常熟令提解至省,既至,发按察司狱。 狱官朱云龙令与众囚伍,居秽湿之地。……光绪庚子拳乱起,美人李佳白、李提摩太言于孝钦后,始释归。 (《清稗类钞》卷二五)
其中翁指帝师翁同龢,弢夫即翁斌孙,俱同乡。 “三凶”之所以察觉其事,乃因沈鹏返乡途中路过天津,将奏稿投寄《国闻报》公布,举世震惊。 狱中诗:“沸鼎火难烧口舌,彤缨味不若桁杨。 好将隔户鞭笞响,来试孤臣铁石肠。”[11]一介文弱书生,竟有如此刚烈的凛然壮举,确实是个义士,故章太炎比为焦大。 沈鹏是庚辰本原藏主徐星署的外甥女婿。
金梁(1878—1962)字锡侯,改字息侯,号小肃,满洲正白旗人,苏完瓜尔佳氏,光绪甲辰进士,内阁中书、监察御史,有《瓜圃丛刊叙录》。 沈鹏以前,有个人干过同类事体,他就是金梁。 汤寿潜《戊戌上书记书后》:
戊戌政变,党锢案兴,逻骑四出,禁会封报,道路以目,至不敢偶语,举世奄奄无生气矣。 乃忽有人焉,冒死发言,大声疾呼,使人心为之一震,岂非豪杰之士哉?金君梁,满洲瓜尔佳氏,伏阙上万言书,言词激烈,指斥宫闱,且直诋时相,请杀之以谢天下。 万口喧传,中外名人争以一见颜色为荣幸。 而当道取媚时相,欲罗织下狱,屈辱备至。 适时相亦瓜尔佳氏,与君为同族,君兄方入觐,谒时相。 时相竟叹息,谓之曰:“吾族有此才而不见用,此亦宰相之责也。 愿先约一面。”语传,事始解,然君终不往见。 其后遂有常熟沈某请杀三凶之书。 世之论者,往往并举二人之名,谓吾道不孤,然君纯乎忠爱士也。[12]
内中时相指荣禄。 章太炎确乎“并举二人(沈鹏、金梁)之名”,一例比为焦大。 只不过,沈金两君是两榜进士,叫骂的时候都才二十多岁,不是喝醉酒的白发奴仆。 相同处,两君怒斥的都有荣禄。 在章太炎眼里,两个焦大轮番咒骂王熙凤,劈头盖脸,无遮无拦,真好看煞。 后来金梁一直以遗老自居,念念不忘复辟,还擅自篡改过《清史稿》,翻译过满文老档,实实是忠君爱大清的。 胡适创立“新红学”之后,仍醉心现实政治,两次进宫面晤逊帝溥仪。 金梁对外声称胡适已为皇上所感化,从而搅起过轩然大波。
至于章太炎自比焦大,倒未出人意表。 他一辈子狂诞,人送绰号章疯子,几乎逮谁骂谁。 写檄文骂不解气,便找上门去当面骂,必须狗血淋头。 鲁迅说:“考其生平,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的包藏祸心者,并世无第二人。”[13]还说焦大“实在是贾府的屈原”[14],却不能形容他的师尊。 当日兴致勃勃戏说《红楼梦》的章太炎,骂慈禧太后、骂荣禄、骂张之洞、骂梁鼎芬……根本不忠大清,哪有一丝一毫屈原的影子? 唯一的憾恨是,梁鼎芬指挥众轿夫那一顿毒殴,竟有点像焦大被塞了一嘴的马粪。
五、李鸿章比贾探春及其他
章太炎戏说后,孙宝瑄兴犹未尽,又增添了若干人物,现一并及之。 孙氏高见是当天聚会时所谈,还是写日记之际顺笔带出,今已不能明。 依常情推断,其中的大部分意思理当公之于众,供朋友分享。 也就是讲,章太炎、丁惠康、吴保初、张冠霞很可能知晓。跟章太炎类似,孙宝瑄也是先声夺人,谭嗣同(1865—1898)比晴雯、李鸿章(1823—1901)比探春,均令人拍案叫绝。 不必饶舌诠释,仅申一端。 李鸿章是个能臣,世称东方俾斯麦,并非骂声卖国贼便能概括完毕的。 本传:“鸿章既平大难,独主国事数十年,内政外交常以一身当其冲,国家倚为重轻,名满全球,中外震仰,近世所未有也。 生平以天下为己任,忍辱负重,庶不愧社稷之臣。”(《清史稿》卷四一八)怎奈清王朝气数丧尽,大厦将倾,勿论李鸿章多么能干,皆已难挽狂澜、无力回天了。 正是:“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李鸿章的确像刺玫瑰贾探春。
汤寿潜(1857—1917)字蛰先,一作蛰仙,号孝起,浙江山阴人,光绪壬辰进士,安徽青阳令、云南按察使,政治活动家兼实业家,有《危言》等。 张謇《汤蛰先先生家传》:“君名益为中外所重,历聘诸省,于推行新政,未尝不预论赞,而远于仕进,其自处泊如也。 及庚子拳乱,召八国之师,国之不亡者,仅君往说两江总督刘坤一、两湖总督张之洞,定东南互保之约,所全者甚大,其谋实发于君。”[15]促成东南互保,当彪炳史册。 汤公有胆识、有才干、不追名、不逐利,功业非凡。 孙宝瑄由衷佩服他,故比为薛宝钗。 孙对宝姐姐的印象是正面的,跟章太炎迥乎不同。 马叙伦《夏震武》:“先生年假还里,过杭州,寓望仙桥堍旅馆,使招余往,率然问曰:‘君看汤蛰先为何如人?’蛰先,汤先生寿潜字也。 时蛰丈方办沪杭甬铁路,有盛名。 余知先生言必有谓,不敢遽对。先生曰:‘蛰先,伪君子也。’余唯唯而已。”(《石屋续渖》)周作人《望越篇》:
且不说大局,只就浙江来看,军政府的都督要捧一个汤寿潜出来。 这人最是滑头,善于做官。 有一个时候,蒋观云批评他最妙。 他说,蛰仙的手段很高,他高谈阔论一顿,人家请他出来,便竭力推辞,说我不干;及至把他搁下了,他又来捞一下子;再请他来,仍说不干。但是下面仍是这样捞法,却把地位逐渐的提高了。[16]
这跟张謇的见解并不冲突。 人是多面体,从另一个角度望去,譬如用李纨(蒋观云)的眼睛望去,薛宝钗原也“最是滑头,善于做官”,只要把“做官”换成“做人”即可。 她是否“伪君子”,见仁见智。
孙宝琦(1867—1931)字慕韩,号孟晋,浙江钱塘人,荫生,驻外公使、顺天府尹、山东巡抚、外交总长、国务总理。知情人回忆,留学生王某窃得孙中山的机要函件,企图告密求荣,为清政府驻法兰西公使孙宝琦所阻。 王锡彤《辛亥记事》:“孙宝琦从此结交庆王,官运亨通,一帆风顺,俱源于此。 盖孙使运用心计,既不得罪孙逸仙,又不得罪学生,兼不开罪于法政府。 既得悉法政府致安南总督之函,只将其内容密电清廷,原函仍还孙;又电请庆王饬广西巡抚戒备,该抚时为庆王之义子林绍年,故庆王感孙好意,而有联姻之事。”[17]庆王即奕劻。 仅此便可窥知,孙宝琦处世圆滑,左右逢源,八面玲珑,极会做人。 他儿女众多,分别同盛宣怀、奕劻、王文韶、宝熙、袁世凯、张佩纶、冯国璋等结成亲家,皆当朝权贵,煊赫无比。 善于编织裙带关系,善于创造并利用人脉资源,也是孙宝琦会做人的突出表现。 徐珂记:“光绪时,山东巡抚孙宝琦以女嫁庆亲王奕劻之子为妇。汉人之联姻皇族者,此为仅见。”(《清稗类钞》卷三八)孙宝琦与孙宝瑄是一奶同胞,弟弟自然深谙哥哥的为人,故比作薛宝钗。 后来孙宝琦一路高歌猛进,直至当上内阁总理。薛宝钗若是个男子,仕途应如此。 前已述,章太炎以瞿鸿玑比薛宝钗。 朱彭寿记载,民国七年(1918)戊午瞿以遗老薨,孙宝琦赠挽联:“耿耿矢孤忠,继曾文正、左恪靖入相中朝,别有精诚贯金石;葱葱郁佳气,与林处士、岳鄂王结邻异地,长留名迹壮湖山。”(《安乐康平室随笔》卷五)吹捧得足够崇高。 两个薛宝钗惺惺相惜,也是清末民初儒林一景。
寿富(1865—1900)字伯茀,一作伯福,号菊客,爱新觉罗氏,满洲镶蓝旗人,光绪戊戌进士,翰林院庶吉士、大学堂分教习,有《伯茀诗存》。 此君颖悟,泛览群籍,通算术,拥护变法图强,却殁于非命。 本传:“寿富性故矜贵,不通刺朝列。 及拳乱起,乃上书荣禄,言董福祥军宜托故令离畿甸,然后解散拳民,谓董为祸根,拳其枝叶耳。 荣禄不省。妻翁内阁学士联元既以论拳匪诛,家属匿其宅,众以寿富重新学,亦指为袒外,恚甚。 或劝之他往,曰:‘吾宗亲也,宁有去理耶?’城陷,寿富自题绝命词,并贻书同官曰:‘国破家亡,万无生理。 乞赴行在,力为表明。 侍已死于此地,虽讲西学,未尝降敌。’遂与弟右翼宗室副管寿蕃及一妹一婢并投缳死。”(《清史稿》卷四七五)岳父联元是庚子被祸五大臣之一。 寿富殉难时仅三十有六,林纾为撰行状。 绝命诗:“衮衮诸公胆气粗,竟轻一掷丧鸿图。 请看国破家亡后,到底书生是丈夫。”(《蕉廊脞录》卷四)因自戕得遒烈,孙宝瑄比寿富为尤三姐。
吴保初(1869—1913)字彦复,号君遂,晚署瘿公,安徽庐江人,荫生,刑部主事,工书法,有《北山楼集》,女弱男、婿章士钊。 此君慷慨任侠,敢于担当。 甲午战败后上《陈时事疏》,力主变法,声誉鹊起。 戊戌维新后赋《哭六君子》:“圣朝不杀士,尼父吊三仁。 西市诸君子,东林旧党人。”(《北山楼集》)庚子事变后又上《请还政疏》,呼吁光绪帝再执权柄。 康有为《吴彦复墓志》:“彦复哀戊戌之难,流涕赋诗,曾发愤上章,为亡人讼冤。 辛丑和议成,请变法归政,词旨切直震一时。”(同上附录二)因师事宝廷,吴保初与其子寿富过从甚密,时相酬唱。 及寿富殉国,有《哭伯福学士》:“成仁未竟平生志,背义终伤后死情。”自注:“甲午之役,约城破同死,今君竟践言矣。 余以丁酉罢归,殊觉负君于地下矣。”(《清诗纪事》卷二○)孙宝瑄既比寿富为尤三姐,自然连类而及,遂比吴保初为柳湘莲,何况吴本具侠气。
宋恕(1862—1910)字燕生,改字平子,号六斋,浙江平阳人,廪生,天津水师学堂教习、杭州求是书院总教习、山东学务处议员,有《六斋卑议》。 此君是早期维新派代表人物,精研佛法,猛烈抨击程朱理学,积极倡导变法图存,影响广泛。 章太炎《瑞安孙先生伤辞》:“平子麻衣垢面,五六月著绵鞋,疾趣世之士如仇雠,外恭谨恂恂如鄙人。 夸者多举平子为笑,平子无愠色。 及与人言学术,刚梭四注,谈者皆披靡。”(《晚清文选》卷下)梁启超《广诗中八贤歌·平阳宋恕平子》:“东瓯布衣识绝伦,梨洲以后一天民。”(《饮冰室文集》卷四)鉴于宋恕是一位卓越的思想家及学者,孙宝瑄比他为空空道人。
夏曾佑(1863—1924)字穗卿,号碎佛,别署别士,浙江钱塘人,光绪庚寅会元,礼部主事、泗州知州、教育司长、京师图书馆馆长,有《碎佛师杂诗》。 此公博洽冲邃,于学无所不窥,尤精经史,名重士林。 严复《与夏曾佑书》:“自得大著《历史教科书》两编,反复观览,将及半月,辄叹此为旷世之作,为各国群籍之所无踵。”[18]马叙伦挽联:“先生是郑渔仲一流,乃以贫而死乎? 后世有杨子云复生,必能读其书矣。”(《石屋馀渖》)曾提倡诗界革命,为任公所叹赏,作品峭拔可诵。 由于夏曾佑是著名学者兼诗人,孙宝瑄也比他为空空道人。
孙宝瑄(1874—1924)一名渐,字仲玙,浙江钱塘人,荫生,分部主事、太常寺典簿、宁波海关监督,有《忘山庐诗存》及日记。 此君仕途淹蹇,然学问弘粹,颇负时誉。 马叙伦记:“余昔从陈介石师知吾杭孙仲玙丈宝瑄,而未之见也。 今于陈伏丈案头见其日记数册,略读数页,更见其思想所趋,大概与介师及宋平子皆倾向于社会主义者,故三君子之交亦密。 ……兄即慕韩丈宝琦。 慕丈以官为业,连姻清室,而丈独守儒素,虽历仁宦,无贵介风也。”(《石屋馀渖》)叶景葵评:“慕韩好应酬,支持门户,仲玙则折节读书,记诵渊博,深识古今学术源流。 其日记纤悉必书,以毋自欺为旨,同时交游未有如之者也。”[19]诗学王孟,恬穆清湛。 孙宝瑄自视甚高,遂自比空空道人,名与宋恕、夏曾佑相埒。
结束语
由于推崇文言,贬斥白话,章太炎著作中甚少涉及通俗小说。 或许《红楼梦》算个例外,起码闲聊的时候他还是乐意谈谈的。 1917 年3 月1 日《新青年》发表陈独秀《答钱玄同》:“章太炎先生,亦薄视小说者也,然亦称《红楼梦》善写人情。 夫善写人情,岂非文字之大本领乎?”[20]章太炎夸奖《红楼梦》,自然是陈独秀耳食来的,因陈在日本聆听过章的训诂学课程,双方有所接触。 结合前引《忘山庐日记》,能够肯定,章太炎对《红楼梦》是熟稔的,是喜欢的。红学史上有个索隐派,如明珠家事说以为贾宝玉的原型即纳兰容若。 章太炎戏拟《红楼梦》中人只是借用了索隐派的形式躯壳,本质截然不同。 索隐派的兴趣在寻觅艺术原型,后来蔡元培的《石头记索隐》即如此,登峰造极,而章太炎所谈只是一种即兴比拟,一种对于现实政治的轻松评论,重点是对于现实政治人物的即兴臧否。 任何譬喻都是蹩脚的。 章太炎未求精确(形似),惟求写意(神似),凭一两项醒目特点将现实人物与小说形象牵连起来。 身份地位相似,于是西太后比贾母,光绪帝比宝玉;情感关系相似,于是康有为比林黛玉,梁启超比紫鹃,钱恂比平儿;禀赋功用相近,于是荣禄和张之洞都比王熙凤,樊增祥比花袭人,赵舒翘比赵姨娘;思维模式相近,于是梁鼎芬比花袭人,黄遵宪比贾赦,蒋国亮比李纨;为人做派相类,于是汪康年比刘姥姥,张百熙比史湘云,刘坤一比贾政,文廷式比贾瑞,杨崇伊比妙玉,大阿哥比薛蟠,瞿鸿玑比薛宝钗,沈鹏、金梁、章炳麟都比焦大。 孙宝瑄的处理方式略同,亦步亦趋,却不幸落入了《红楼梦》后四十回的陷阱式窠臼,不及章太炎的比拟灵气缭绕,机趣横生。 但孙氏以谭嗣同比晴雯、李鸿章比探春、寿富比尤三姐,毕竟令人魂魄震撼,使得此番比拟的内涵更加丰满,还是值得称道的。
章太炎有戏谑的一面,也有严肃的一面。 三五知交围拢在西餐馆里,非同讲堂上正襟危坐,发言必是某种玩笑。章的个性又爱骂街,眼光毒辣,口角尖刻,因而掺杂了较多的滑稽成分。 这突出表现在梁鼎芬身上。 章梁是死对头,所以章不仅把梁比为袭人,还通过文廷式比贾瑞来坐实坊间的桃色传闻,进一步羞辱梁。 章太炎被梁鼎芬打过屁股吗? 有的史学家表示怀疑,认为刘成禺《世载堂杂忆》编故事。 若注意到《忘山庐日记》中戏说《红楼梦》的章太炎多么记恨梁鼎芬,便会采信刘成禺回忆录。 至于严肃的一面,更为显著,莫非梁鼎芬不像袭人? 尽管章恨梁,也不至于丧失理智,胡拉乱扯,比拟都是恰切的。 大阿哥比薛蟠,如有神助,妙不可言。 钱锺书说:“偏见可以说是思想的放假。它不是没有思想的人的家常日用,而是有思想的人的星期日娱乐。 假如我们不能怀挟偏见,随时随地必须得客观公平、正经严肃,那就像造屋只有客厅,没有卧室,又好比在浴室里照镜子还得做出摄影机头前的姿态。”[21]章太炎严肃而不失谐趣,正因“怀挟偏见”,压根没打算做到100%客观公正。 相比之下,孙宝瑄的比拟略显呆板,庄重有余,活泼不足。 末尾宋恕、夏曾佑、孙渐比空空道人,味同嚼蜡。
《红楼梦》是文学名著,熟读者极夥,用书中形象比拟现实人物,早已流行,历代均屡见。 譬如吴宓曾以张尔琼比林黛玉、叶公超比王熙凤、冯友兰比薛宝钗、萧公权比贾探春、释远峰比妙玉,又自比贾宝玉、甄士隐、柳湘莲、平儿、李纨、惜春、紫鹃……见《雨僧日记》。 章太炎举现实人物22名、小说人物18 名,孙宝瑄增现实人物9 名、小说人物6名,合计现实31 人、小说23 人(排除1 人重复)。 迄今为止,《忘山庐日记》中的同类比拟最全面、最系统也最精彩。之所以如此,是因了章太炎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境界超迈。鲁迅说,“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22]。 恰巧,当日戏说《红楼梦》的章太炎正是一位坚决主张排满的革命家。 他不是“看见排满”,那是索隐派套路;他是以排满为评价标准,以一位革命家的激昂姿态来点评现实政治人物。 在此种情形之下,《红楼梦》中人只是思想表达的一系列话语工具,形象生动,不言自明,足以解颐,兼能解惑。 当时清末三大事件刚刚发生,即甲午战争(1894)、戊戌维新(1898)和庚子事变(1900),戏说《红楼梦》的章太炎正处于辛丑和议(1901)当中,随即乃有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 现实政治人物在此三大事件中的具体表现,是章太炎进行比拟的基础依据,主要的评判标准则为革命与否。 革命最佳,改良次之,顽固守旧最糟糕。 这便从思想倾向上保证了比拟的超前性与进步性。 兴许会有谁觉得章太炎态度偏激,但不会指责他头脑冬烘,反倒是更年轻些的孙宝瑄稍觉迂阔。 另因章太炎断定“《红楼梦》善写人情”,他对小说文本相当熟悉,而那些现实政治人物又大多直接相识,所以信手拈来无不妙绝。
当初谈时事,今成讲史书,也是弄红学。 章太炎对曹雪芹小说的诸般认知,于此有所漫泄。 “一角红楼千片瓦,压低历史老人头。”(聂绀弩句)仔细品味章太炎戏拟《红楼梦》中人,约略等于重读一遍《红楼梦》,同时重温一遍晚清史,何乐而不为?
注释
① 本书编委会编《续修四库全书》第580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版,第117 页。
② 王森然《近代二十家评传》,书目文献出版社1987 年版,第164 页。
③ 刘禺生《世载堂杂忆》,中华书局1960 年版,第126—127 页。
④ 曾朴《孽海花》,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年版,第105 页。
⑤ 李伯元《南亭笔记》,山西古籍出版社1999 年版,第251 页。
⑥ 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第3 册,上海书店出版社2017 年版,第2151 页。
⑦ 章炳麟《诛政党》,见《章太炎学术年谱》,三晋出版社2014年版,第186 页。
⑧ 刘雨珍编校《清代首届驻日公使馆员笔谈资料汇编》上册,天津人民出版社2010 年版,第212—213 页。
⑨ 沈云龙《现代政治人物述评》中卷,台北文海书局1966 年版,第17 页。
⑩ 许指严《十叶野闻》,山西古籍出版社1995 年版,第240—241 页。
[11] 郑逸梅《梅庵谈荟》,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5 年版,第31 页。
[12] 杨家骆编《戊戌变法文献汇编》第4 册,台北鼎文书局1973 年版,第224 页。
[13] 鲁迅《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见《鲁迅全集》第6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年版,第547 页。
[14] 鲁迅《言论自由的界限》,见《鲁迅全集》第5 卷,第115 页。
[15] 李明勋、尤世玮主编《张謇全集》第5 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2 年版,第606 页。
[16] 周作人《知堂回想录》,香港三育图书有限公司1980 年版,第95 页。
[17] 存萃学社编《辛亥革命资料汇辑》第1 册,香港大东图书公司1980 年版,第52 页。
[18] 孙应祥、皮后锋编《严复集》补编,福建人民出版社2004 年版,第263 页。
[19] 顾廷龙编《叶景葵杂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年版,第194 页。
[20] 任建树等编《陈独秀著作选》第1 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 年版,第274 页。
[21] 钱锺书《一个偏见》,见《写在人生边上》,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 年版,第35 页。
[22] 鲁迅《〈绛洞花主〉 小引》,见《鲁迅全集》 第8 卷,第145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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