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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伯聃与“刘老老一进荣国府”的英译研究*

时间:2023/11/9 作者: 红楼梦学刊 热度: 16534
王 燕

  内容提要:道光丙午年,英国驻宁波首任领事罗伯聃在他编辑的汉语教材《中国话》(The Chinese Speaker)中,完整翻译了《红楼梦》第六回中的故事“刘老老一进荣国府”,从而跻身译介《红楼梦》早期业余汉学家之列。 结合罗伯聃的汉学成就,分析其译介缘由,考察出译文所据中文底本最接近“东观阁本”,指出经过罗伯聃校勘的第六回印制精良,错字最少,成了这部经典之作西传史上的精校文本。 同时,结合《意拾喻言》的“直译”与“意译”,探讨了《红楼梦》的翻译方法,对于译文中出现的增补文字、注释文字、翻译错误,也做了仔细辨析。

  道光丙午年(1846),英国驻宁波首任领事(Consul at Ningpo)罗伯聃(Robert Thom,1807-1846)将清人高静亭所著《正音撮要》译为英文出版,封面标署“大清静亭高氏纂辑 大英罗伯聃译述”。 书后有两个附录(Addenda),一是《红楼梦》摘译文(Extract from the Hung-low-mung),翻译了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老老一进荣国府”的后半部分;二是《家宝全集》摘译文(Extract from the Kea-paoutseuen-tseie),翻译了其中的《和夫顺妻》(On the Harmony which ought to exist between Husbands and Wives)一篇。 两个附录与正文合辑,并题为《正音撮要》,英文名The Chinese Speaker, or Extracts from Works Written in the Mandarin Language, as Spoken at Peking,国内通常译作《华英说部撮要》《官话汇编》或《中国话》,本文取《中国话》译名。

  在《中国话》中,罗伯聃完整翻译了“刘老老一进荣国府”的故事,译文始于“按荣府一宅中,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百余口”;止于“未知刘老老去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总计翻译了5563 个字,成为继第一位来华英国新教传教士马礼逊(Robert Morrison, 1782-1834)、第二任香港总督德庇时(John Francis Davis, 1795-1890)、第一位德国新教传教士郭实腊(Charles Gutzlaff,1803-1851)之后,第四位译介《红楼梦》的西方来华人士。

  

  罗伯聃(Robert Thom,1807-1846)

  罗伯聃1807 年出生于苏格兰格拉斯哥(Glasgow)的一个商人家庭,1834 年到达广州,在贩卖鸦片、臭名昭著的“怡和洋行”(Jardine, Matheson & Co.)担任高级职员。 其间,他努力学习汉语,成绩斐然。 1839 年,翻译了《王娇鸾百年长恨》 (The Lasting Resentment of Miss Keaou Lwan Wang),1840 年,翻译了《意拾喻言》(Esop’s Fables)。 这两部译作使他名声大噪,很快因语言能力出色脱颖而出,从商行职员变成了政府官员,这一角色转变开始于第一次鸦片战争期间为英国军队担任译员。 1842 年8 月29 日,中英《南京条约》在“皋华丽号”(Cornwallis)战舰上签订,这一历史时刻,被英国上尉约翰·普拉特(Captain John Platt)绘成了油画。 在油画上,罗伯聃座次位置最为独特,他不仅是坐在桌边的唯一洋人,而且被伊里布、耆英等四位中方代表环绕着, 看起来比英方全权代表璞鼎查(Sir Henry Pottinger,1789-1856)还要重要。 鸦片战争后,宁波被开辟为通商口岸,罗伯聃出任英国驻宁波首任领事。 这期间,他依然坚持汉语学习,1843 年出版了《华英通用杂话》(Chinese and English Vocabulary),1846 年出版了《中国话》。 故此,在中国近代史上,他不仅是参于鸦片战争的帮凶,还是译作卓著的业余汉学家。

  

  1842 年《南京条约》签约油画

  国内外对罗伯聃生平和《正音撮要》的研究比较丰富,对于《中国话》中作为附录出现的《红楼梦》的关注相对较少。 本文结合罗伯聃的汉学成就,分析了他译介《红楼梦》的缘由,考察出译文所据中文底本最接近“东观阁本”,指出经过罗伯聃校勘、整理的第六回,成了这部经典之作西传史上的精校文本。 同时,结合《意拾喻言》的“直译”与“意译”,探讨了《红楼梦》的翻译方法,对于译文中出现的增补文字、注释文字、翻译错误,也做了仔细辨析。

  

一、译介缘由

第一,罗伯聃曾将《伊索寓言》翻译成汉语,译名《意拾秘传》,四卷本,道光戊戌年间(1838)排印试版,两年后改名《意拾喻言》,正式出版中英文合译本。①仔细阅读《意拾喻言》的“导论”(Introduction),不难发现,早在1840 年,罗伯聃就把《正音撮要》和《红楼梦》视为“官话”学习的重要语料,这与雍正以来闽粤地区流行的“正音”运动密切相关。

  

  在《意拾喻言》的封面,化名“懒惰生”(Sloth)的罗伯聃说,该作的中文部分由他的汉语老师、“博学的蒙昧先生”(the learned Mǔn Mooy Seen-Shang)书写。 在“导论”中,又说汉语老师给他提供了一个详尽的汉语分类,将汉语分为“文字”(Written Language)和“言语”(Spoken Chinese)两类。 “文字”又分“古文”(ancient literature)和“时文”(modern literature)两类,“言语”又分“官话”(Mandarin Language)和“乡谈”(local dialect)两类。 分析“官话”和“乡谈”,对于理解罗伯聃六年后选译《正音撮要》和《红楼梦》至关重要。

  “官话”分为“北官话”和“南官话”两类。 “北官话”又称“京话”或“京腔”,即北京话,代表作是《红楼梦》《金瓶梅》《正音撮要》《圣谕》;“南官话”又称“正音”或“通行的话”,即南京话,被用于“舞台”(stage)和“小说”(novels)作品。 罗伯聃说:“官话”是中华帝国普遍流通的语言,是所有受过教育的人的交流媒介。 “官话”之于中国,如同法语之于欧洲,无论是为了经商或游乐而四处旅行的人,还是担任公职的人,抑或想在大城市建个商铺的人,都需要说一口流利的“官话”。 这表明,早在1840 年,他就意识到了“官话”学习的重要性,同时认为《正音撮要》《红楼梦》是学习“官话”的语料。

  较之“官话”,“乡谈”数不胜数,如《康熙字典》所言:“乡谈岂但分南北,每郡相邻便不同。”在《意拾喻言》的开篇,罗伯聃节译了康熙皇帝的一道上谕(Edict),上谕说:“朕每见大小臣工,凡陈奏履历之时,惟有广东、福建两省之人仍系乡音,不可通晓。”“应令广东、福建两省督抚转饬所属各府、州、县有司及教官,遍为传示,多方教导,务祈言语明白,使人通晓,不可仍前习为乡谈。”③根据内容,这篇上谕实乃雍正六年(1728)发布的《谕闽广正乡音》。④在皇帝的授意下,闽粤两地纷纷设立“正音”书馆,“以训官音”,《正音撮要》《正音咀华》等官话读本应运而生。 值得注意的是,《正音撮要》挟皇帝谕令以自重,《谕闽广正乡音》就刊载在《正音撮要》卷一。 除了谕令,罗伯聃在《意拾喻言》中还翻译了“拳不离手,曲不离口”等《正音撮要》中的文字。

  1840 年翻译《意拾喻言》时,罗伯聃自称已在广州居住了5 年,可以想见,那时的他像闽粤当地生活的官绅一样,同样身处“官话”学习的浪潮中;同时,较之《正音咀华》等其他正音教材,《正音撮要》内容简单而又实用,更适合初学汉语的外国人学习,该书或许正是他学习汉语的教材。由此可见,1846 年翻译《中国话》之前,罗伯聃对《正音撮要》就已格外熟稔,而且了解到《红楼梦》是用北京官话撰写的著名小说。

  第二, 罗伯聃之前,马礼逊、郭实腊已向英语世界的读者提到《红楼梦》是用北京官话撰写的中国小说,所以,通过译介《红楼梦》来学习北京官话,这在当时的来华西士中已达成共识,罗伯聃甚至将第六回中出现的所有“京”字,全都译成了“北京”(Peking)。 故此,他把《红楼梦》当作“官话”学习教材,在当时不足为奇,然而,何以选译第六回? 这是问题的关键。 若想回答这一问题,还需结合《正音撮要》,毕竟,《红楼梦》第六回是作为《中国话》的正文——《正音撮要》的一个附录出现的。

  

  罗伯聃“汉语”分类导图

  罗伯聃《中国话》所译《正音撮要》的内容,大致分为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是20 段短文,标题为日常、择交、杂话、厅堂等。 第二部分为官场见面的客套话,标题为“见面常谈”。 第三部分是“答问”,由拜年、怕冷、看灯、行远道等58条日常口语组成。 根据黄薇博士的研究,除了最后两条“闹玩意儿”和“看变戏法儿的”不见于《正音撮要》现存的任何一个版本外,上述内容均出自《正音撮要》第一卷。⑤实际上,有的版本将“闹玩意儿”写作“闹小旦”。

  《正音撮要》的读者主要是官宦、客商、乡绅子弟,编辑内容围绕他们的日常生活和学习展开,既有日常起居、打扫厅堂等居家杂仪,也有择交朋友、应酬杂客等外出礼仪,既有身体卫生、穿着打扮等个人修养,也有训导童子、劝人节俭等劝善良言。 典型特点是以师长的身份教授和劝导学子修身齐家之理,态度恳切,言辞浅显,不避粗言鄙语。 比如,在“杂话”中,作者说“正经话固然要听,就是市井上那些闲杂人等的话,也要放长耳朵听听。 虽然不必学他,也要知道各处风俗,怎么是笑话,怎么是村话、粗话、邪话、虐薄话、奉承人的话、笑骂人的话。 人家说出来,你不懂得,就成了个趄条子了。”故此,“草鸡毛”(chicken-hearted craven)、“忘八羔子”(Illegitimate off-spring)等词也被如实翻译出来,只是“答问”中删除了“诫嫖”“警嫖”“女子看狗”3 条含有色情文字的内容。

  罗伯聃所译《红楼梦》第六回,在选材上也有上述特点。 首先,罗伯聃没有翻译回目名称,只翻译了章节序号。第六回原本包含“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和“刘老老一进荣国府”两个故事,他删除了涉及风月文字而又缺乏语料价值的第一个故事,保留了内容健康、情节独立的第二个故事,这与《正音撮要》专门删除色情内容的做法完全一致。

  其次,在《红楼梦》这部描写诗书簪缨之族、钟鸣鼎食之家的文学巨著中,刘老老无疑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红楼梦》开篇不久,曹雪芹就借助刘老老这一来自社会底层的乡村老妪的双眼,仔细打量了一下贾府的奢靡繁华。她不仅看到了自鸣钟,听说了玻璃炕屏这些令罗伯聃倍感亲切的西洋摆设,华堂美屋、人物美服、接待礼仪、见面称呼等贵族生活的全部一一展现在读者面前。 《正音撮要》以训导的口气介绍的“厅堂”“摆设”“身体”“形容”“称呼”和“衣服”等抽象概念,在小说中有着更为生动的描写,方便读者进入具体语境展开语言学习。

  再者,刘老老一进荣国府,接触的人物形形色色,身处的语言环境林林总总,她在察言观色中不断调试着自己的言谈举止,与罗伯聃等来华西士进入汉语环境的无所适从颇有契合之处。 《红楼梦》第六回没有难以翻译的长篇诗词曲赋,但人物对话却相当丰富,既有乡村野民的俗语,也有上等贵族的言谈,尤其是刘老老身份卑微,语言粗俗,她劝女婿狗儿“咱们村庄人家,那一个不是老老诚诚,守着多大碗儿,吃多大的饭。”罗伯聃所译《正音撮要》“闹玩意儿”中也有同样的话:“古语说得好,守着多大的碗儿,吃多大的饭。”这类充满了质朴道理和民间智慧的俚语,很像《正音撮要》中大段辑录的“闹臭话”,这种活泼生动、插科打诨的语言,在《红楼梦》中恐怕也只能出自刘老老之口。

  综上所述,罗伯聃翻译“刘老老一进荣国府”,应该是谨慎选择的结果。

二、底本考察

考察译文中文底本,是翻译研究的首要问题。 我们不妨将《中国话》所载《红楼梦》中文底本,称作罗伯聃本,该版本显然是个全新的版本,它最接近现存版本中的哪一个?本身是个饶有趣味的话题。 此前,不少学者认为,罗伯聃本依据的是程甲本。 比如,王幼敏说:“笔者将《红楼梦》具有代表性的程甲本和甲戌本与《华英说部撮要》所引用的《红楼梦》第六回进行比照,可以确定罗伯聃引用的是程甲本。”⑥目前看来,这个说法值得商榷。

  罗伯聃本开头一段,文字、断句如下:“按荣府一宅中。合筭起来。 人口虽不多。 从上至下。 也有三百余口。 事虽不多。 一天也有一二十件。 竟如乱麻一般。 并没有个头绪。 可作纲领。 正思从那一件事。 那一个人。 写起方妙。却好忽从千里之外。 芥豆之微。 小小一个人家。 因与荣府畧有些瓜葛。 这日正往荣府中来。 因此便就这一家说起。到还是个头绪。”

  在现存17 个版本中,庚寅本、列藏本、郑藏本中没有第六回,在剩下的14 个版本中,“按荣府一宅中”六字,在程乙本中为“且说荣府中”,这一版本,即可排除在外。 “三百余口”四字,在甲戌本、梦稿本、舒序本中为“三四百丁”,这三个版本,也可排除在外。 “芥豆之微”四字,在己卯本、庚辰本、卞藏本中为“芥茎之微”;在戚宁本、戚序本、蒙府本、北师大本中为“芥头之微”,这七个版本,亦可排除在外。以上三处,即:“按荣府一宅中”“三百余口”“芥豆之微”,罗伯聃本均与程甲本、东观阁本、甲辰本相同,但是,“那一个人”四字,在程甲本、甲辰本中为“那一件人”,在东观阁本中为“都一件人”,略有差异,或为笔误。 故此,罗伯聃本究竟最接近哪个版本,还需继续比对。

  在这三个版本中,甲辰本最容易排除,因为最后一句,罗伯聃本与程甲本、东观阁本均为:“未知刘老老去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唯有甲辰本为:“正是得意浓时易接济,受恩深处胜亲朋。”进一步比对,发现文字差异明显的关键字眼,罗伯聃本与程甲本存在显著不同,却更接近东观阁本。 比如,“娶妻”“娣弟”“周娘子”“心中说着”“情分”“裁度”,罗伯聃本与东观阁本完全一致,程甲本却是“取妻”“姊弟”“周嫂子”“心中想着”“惜分”“裁夺”。 又如,罗伯聃本“教你的朋友”,在东观阁本中为“教尔的朋友”,在程甲本中为“做官的朋友”,罗伯聃本同样更接近东观阁本。

  由此,我们大致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罗伯聃本依据的底本,最接近东观阁本,很可能就是在东观阁本基础上校勘、修订而成。

  那么,罗伯聃本与东观阁本相比,又有哪些不同? 质量孰优孰劣? 除了“邊”“边”等繁简字、异体字等写法上的不同,以及“今日”“今儿”等用词习惯的不同,罗伯聃本与东观阁本依然存在较大差异,整体看来,东观阁本错误较多,罗伯聃本明显对其做了校勘、修订。

  罗伯聃本的校勘、修订,首先表现在更正错字上。 比如,东观阁本多次将“找”误作“我”、“抬”误作“拾”、“耍”误作“要”,罗伯聃本逐一做了修改。 因字形相近导致的个别错字,罗伯聃也都做了更正。 比如,分别将“玉大人”“令将起来”“挺胸吕肚”“擅帘”“和铊”“少铜火箸”“穷宫”“眼包”“艰若”“一瑰银”,修改为“王夫人”“冷将起来”“挺胸凸肚”“毡帘”“称铊”“小铜火箸”“穷官”“眼色”“艰苦”“一块银”。

  除了更正错字,在东观阁本中,还有个别表述明显不合文意,罗伯聃本根据上下文,将文字修改得明白晓畅。 比如,在东观阁本中,周瑞家的第一次给刘姥姥介绍王熙凤时说:“你道这琏二奶奶是谁? 就是太太内的女儿,当日太舅老爷的女儿。”这句显然不通,罗伯聃本将之修改为:“你道这琏二奶奶是谁? 就是太太的姪女儿,当日大舅老爷的女儿。”又如,刘姥姥得了二十两银子,眉开眼笑,开口逢迎王熙凤道:“我们也知艰难的,但俗语道:‘瘦死的骆驼比马还大些,’凭他怎样,你老拔一根寒毛,比他们的腰还壮哩。”骆驼与马、寒毛和腰的对比,虽然粗鄙,却很形象,刘姥姥通过自我贬损来称道王熙凤的富贵荣华,可谓用词巧妙、用意豁然,但其中的“他们”,反将自己置之度外,罗伯聃本将之改为“偺们”,如此一来,刘老老的回应多了份自我身份的代入感,言辞间的百般卑微呼之欲出。

  除了文字上的明显不同,罗伯聃本与东观阁还有三点差异。 第一,在排版上,罗伯聃本与东观阁本都是自右向左、竖版排列。 只是,东观阁本每页10 行,每行22 字,字体略大,笔画僵硬,相对而言,视觉拥堵;而罗伯聃本每页10行,每行20 字,字体略小,笔画圆润,行间距、字间距略大,排版疏朗,视觉松阔。 第二,在句读上,罗伯聃本只用句号一种符号断句;而东观阁本则用句号、顿号两种符号断句,重要句子,每字右侧逐一添加顿号,虽有助于加强文意,却有损于视觉美感。 在现存版本中,只有戚序本与罗伯聃本相同,仅用句号断句。 只是戚序本的句号置于文字右侧,是个大大的空心圆,有时因为个头太大,与文字略有挤压;而罗伯聃本的句号置于文字右下角,个头较小,更接近现代标点符号,既发挥了断句的功能,又不至于影响正文,故而字迹清晰,版面齐整。 第三,在正文与评点上,罗伯聃本只有正文,没有评点;而东观阁本为早期评点本,正文右侧偶有小字旁批,比如,刘老老第一次出场时,东观阁本正文旁批曰:“刘老老亦是此书眼目,为后来救巧姐张本,故叙次亦详。”这些评点精辟入里,罗伯聃本则删除了所有评点。

  

  文字的校勘、文意的疏通,再加上排版的松阔、标点的简洁、评点的删除、字体的整齐,使罗伯聃整理的《红楼梦》,成为这部经典之作西传史上的一个奇迹。 第一,较之此前马礼逊、德庇时译介的《红楼梦》,罗伯聃所译内容篇幅最长,共翻译了5563 个字,完整介绍了“刘老老一进荣国府”的前因后果。 第二,这个版本虽为选段,却出现在1846年,问世较早。 第三,这个版本中英文合璧,由“宁波华花圣经书房”(Ningpo: Presbyterian Mission Press)印制,采用的是当时最为先进的印刷设备与技术。 第四,较之19 世纪所有中英文合璧的中国小说,罗伯聃整理的《红楼梦》第六回,当为印制精美、错字最少的版本。 第五,即便与当时流行的程甲本、东观阁本相比,罗伯聃本也堪称校勘精良的典范之作。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罗伯聃本毫无差误,个别地方明显有错。 比如,误把东观阁本中的“堂屋”,颠倒为“屋堂”;误把“老太爷”,写作“老大爷”。 在断句方面,也有个别地方值得商榷。

三、翻译方法

相比于《意拾喻言》,罗伯聃的《中国话》在版式设计上有着明显不同。 同样是中英文合璧,《意拾喻言》两种文字出现在同一页,中文居中,每行6 个汉字,阅读起来,与英文一样,从左到右。 中文左侧提供两种英文译文,一种是意译(a free translation),一种是直译(a literal and verbatim translation)。 中文右侧提供两种罗马字符标注的汉语拼音,一是南京正音(the Mandarin pronounciation of Nanking City),二是广州土音(the Vulgar pronounciation of Canton City),采用的注音系统来自马礼逊。 比如,《意拾喻言》第一篇《豺烹羊》首句:

  中 文: 盘古初,鸟兽皆能言。

  英文意译: When Pwan koo first began, all the birds and beasts could speak.

  英文直译: Pwan koo beginning birds beasts all can speak.

  南 京 正 音: Pwan koo choo, neaou show keae nǎng yen.

  广州 土 音: Poon-koo cho, n?w sh’au kai nǎng yeen.

  对比意译与直译,不难发现,罗伯聃所作的直译是逐字翻译,严格遵守字字对译的原则,即一个汉字对应一个英文词。 意译则增加了时间副词和语态变化,句子相对比较流畅,更加符合英文读者阅读习惯。 由此可见,对于两种翻译方法,罗伯聃有着明确认识和区分。

  

  在版式设计上,包括《红楼梦》在内的《中国话》中的三种材料,均是中英文分列两页。 左页横排英文和拼音,拼音居上,英文居下,拼音和英文由《意拾喻言》的两种,变为一种。 汉语拼音同样采用罗马字符,根据“致读者”(To the Reader) 可知, 使用的同样是马礼逊注音系统(Dr.Morrison’s system of orthography)。 右页竖排中文原著,阅读起来,自上而下,右列读起。 这种中英文左右分离的方式,某种程度上,给翻译带来了更大的空间与自由。

  

  相比于《意拾喻言》的意译与直译,《红楼梦》英译文明显摆脱了直译,更接近意译,这从他对第一句的翻译中即可看出。

  中文: 按荣府一宅中,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百余口。

  英文: Now as regards the interior of the Town-mansion of the YUNG family, on summing them up, altho’the inmates may not be accounted many, still with one and another they amounted to some three hundred and odd mouths (to feed).

  同一句话,19 世纪汉学家包腊(E. C. Bowra,1841-1874)、乔利(H. Bencraft Joly,1857-1898)和20世纪牛津大学教授霍克斯(David Hawkes,1923-2009)的翻译又有所不同:

  包 腊: Now as regards the inmates of the Jung Mansion, though, on actual calculation, their number might not be very great, still high and low, there were over three hundred persons.⑦

  乔 利: As regards the household of the Jung mansion, the inmates may, on adding up the total number,not have been found many; yet, counting the high as well as the low, there were three hundred persons and more.⑧

  霍克斯: The inhabitants of the Rong mansion, if we include all of them from the highest to the humblest in our total, numbered more than three hundred souls.⑨

  在三人的译文中,霍克斯的翻译最为简洁流畅,他不但没译“一宅中”“人口虽不多”两层意思,还把“从上至下”隐含的人物的身份地位直接表达了出来。 包腊和乔利的翻译只省略了“一宅中”一层意思。 罗伯聃的翻译不但没有省略任何一层意思,而且在用词上还尽量接近汉字原文。比如,“三百余口”,包腊的“over three hundred person”、乔利的“three hundred persons and more”和霍克斯的“more than three hundred souls”用词接近,都将“口”字直接转换为“人口”, 而罗伯聃的“some three hundred and odd mouths”,则保留了“口”的普遍意义“嘴巴”之意,为了使语义贯通,不得不在后面添加括号,补充了“喂养”(to feed)之意,如此一来,为了屈就汉字用词,他的翻译势必显得拖沓冗长。

  又如,罗伯聃将“取妻刘氏”译作“he married as his wife Dame Lew”,事实上,英文“marry”一词本身就含有“娶妻”或“嫁夫”之意,故此,后面的“妻”(wife)完全可以省略不译,但为了保留汉语用词习惯,罗伯聃却坚持将之译出,遂增加介词“as”以引出“wife”。 同时,为了与中文语序保持一致,他没有根据英语表达习惯,将这句翻译成“he married Dame Lew as his wife”。 类似的例子在罗伯聃的译文中比比皆是。

  整体看来,较之《意拾喻言》的直译,《红楼梦》的意译虽然略显自由,但在语序和用词上,还是努力接近汉语表达习惯,这种翻译方式自然凸显了罗伯聃的翻译意图,实现了通过小说进行汉语教学的翻译目的。

四、增补文字

在阅读罗伯聃英译文时,不难发现句中常有个别字词、语句被置于括号内,这是在中文原著之外增补进来的文字,故此,罗伯聃专门用括号将之标示出来。 这类增补进来的文字总计大约有200 多处,形成了罗伯聃译文的一个显著特点。

  括号内前置“i. e.”的增补文字,表示括号前的英文通常是“直译”的中文原著,但是,对于英文读者来说,这些直译的文字虽然贴近汉语用字,却因语境的缺乏愈加令人困惑不解,因此,需要通过增补文字作出解释。 比如,“如今咱们虽离城住着,终是天子脚下,这长安城中,遍地皆是钱。”罗伯聃将这句译作:“altho’ we’re living away from the City, still it is below the Emperor’s foot (i. e. not so very far from court after all;) this City of Chang-’an (she means Peking) has the whole ground covered with money.”在此,他将“天子脚下”直译为“the Emperor’s foot”,唯恐西方读者不明就里,立即在括号内解释为:“毕竟离朝廷不算太远。”又将“长安”音译为“Chang-’an”,括号内指出,“她说的是北京”,西方读者立即明白了刘老老的言下之意。

  括号内前置“literally”或“lit”的增补文字,表示括号前的英文通常是“意译”的中文原著,所以,需要通过添加括号增补“字面意义”,以便读者进行中英文对照阅读。 比如,刘老老“膝下又无子息”这句,罗伯聃译作“She had not the advantage of having a son by her side”,“by her side”的意思是“身边”,显然有别于“膝下”,故此,罗伯聃添加括号,在其中补充了“literally below her knees”一句,这句显然更契合原著用字。 若不添加括号内文字,读者有可能误以为“by her side”的中文用字即是“膝下”,由此而认错了汉字,不利于汉语学习。

  通常情况下,括号内既无“i. e.”也无“lit”的增补文字,乃是罗伯聃为了贯通文意而补充的中文原著所省略的内容或隐含的意思。 比如,“平儿遍身绫罗,插金戴银,花容 月 貌。” 罗 伯 聃 将 这 句 译 作:“Ping-’rh’s whole person covered with silks and laces, that she stuck gold[hairpins in her hair,] and carried silver [ornaments on her head;] that her face was [beautiful as ] a flower, [and resplendent as] the moon.”增补了括号内文字,西方读者才知道,平儿所插之金是“发上的簪子”,所戴之银是“头上的饰品”,“花容”指的是脸庞“娇美如花”,“月貌”指的是面容“灿烂如月”。 插金戴银、花容月貌这类中国成语隐含的意义方才明朗。

  还有少量增补文字是为了增强语气或表达效果而做的补充。 比如,周瑞家的在领着刘老老见过王熙凤后,嫌弃她硬把自己的外孙称作是王熙凤的侄儿,责怪她道:“我的娘,你怎么见了他,到不会说了! 开口就是你侄儿。 我说句不怕你恼的话,便是亲侄儿,也要说和软些,那蓉大爷才是他的侄儿呢! 他怎么又跑出这样侄儿来了?”最后一句,罗伯聃译作:“Where [on earth] should she get such another nephew [as this] from?”“on earth”表示“究竟”之意,“as this”直指身份低微的板儿不配被称为王熙凤的侄儿。 这两个词的增补,就从语气上把周瑞家的对刘老老的鄙夷不屑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出来。

五、注释文字

罗伯聃所译《红楼梦》英文页末,有13 条注释。 考察这些注释,不但可以发现西方读者的阅读障碍,也有利于了解罗伯聃的实际汉语水平。 这13 个注释大致可以分为三类。

  其一,对于人名、地名、称谓、钱币等名物的解释。 比如,王熙凤戴的“紫貂昭君套”,罗伯聃译作“a front-piece of dark martin-skin a la chaou-keun”,他给“昭君”添加注释:“CHAOU-KEUN, the name of a beautiful and accomplished princess (or concubine) who lived during the HAN dynasty(i. e. about the commencement of the Christian era.) She was given as a bride to a Chief of the Hiung-noo barbarians (or Huns), and died in their far distant country. The Chinese have a great respect for her memory, and her tomb is said to be surrounded with never-fading verdure.”他认为昭君是位汉代公主(妃子)之名,她美丽而多才,作为新娘,嫁给了匈奴的首领,并死在了遥远的国度。 中国人对她格外尊崇,据说她的坟墓常年青草环绕。 罗伯聃关于昭君的知识,很可能来自德庇时译介的元杂剧《汉宫秋》,他虽然没有提供注释来源,但对这一人物的理解,与当时民间传说中的昭君形象颇为吻合。

  又如,王熙凤被称为“琏二奶奶”,罗伯聃将之解释为:“Lady FUNG was married to KIA LEEN,a nephew of madame WANG’s husband, and also the second son of his branch of the family; hence she is here called familiarly ‘lady Leen secunda.’”他认为王熙凤嫁给了贾琏,贾琏是王夫人的丈夫的一个侄子,在家排行老二,故此,王熙凤被亲切地称为“琏二奶奶”。 刘老老前往荣国府投奔的人物首先是王夫人,但是,周瑞家的却告诉她真正管事的是琏二奶奶,所以,罗伯聃联系王夫人定义王熙凤,其中的人物关系梳理得准确无误。

  其二,为了方便西方读者进行中英文对照阅读,给文中“直译”的文字提供“意译”的注释,给文中“意译”的文字提供“直译”的注释。

  比如,刘老老所说的俗语:“拔一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壮”,在文中,罗伯聃将之“直译”为:“pluck a single hair from her body, which should be thicker than our waist.”为此添加注释:“This means,‘what would be the merest trifle to them, would be of immense importance to us.’”他将这句俗语“意译”为:“对他们来说微不足道的事,对我们来说却极其重要。”如此处理,既在文中保留了刘老老语言的粗俗与生动,又在注释中准确传达了这句俗语的确切含义,两相参照,相得益彰。

  又如,刘老老想留一块银子给周家的孩子们买果子,“周瑞家的如何放在眼里?”罗伯聃将这句“意译”为:“how could she admit of such a thing?”在注释中,又把这句逐字“直译”为“how could she put it in her eyes?”同时,进一步解释说:“the eyes (ideas or expectations) of Mrs. Chow were great, and the little piece of silver that Goody Lew wished to leave behind would easily (as we say in vulgar English) ‘go in the corner of her eye.’”意思是周瑞家的想法或期待很高,刘老老想要留下的那一小块银子,她根本看不上。 在此,罗伯聃引用英语俗语“go in the corner of her eye”解读此句,更有利于西方读者的理解。

  其三,作为《红楼梦》第六回的第一个西方读者和译者,罗伯聃在尽可能亦步亦趋翻译文本的同时,也会禁不住想要透露点自己的发现和见解,但是,作为谨守原著特点的英译者,显然不能把自己的评语置于译文中,所以,就放在了注释里。

  比如,刘老老在凤姐堂屋的柱子上,发现了一个匣子,匣子底下坠着一个秤砣般的东西,正暗自揣摩这是何物时,“徒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磬一般,倒唬了一跳,展眼接着,又是一连八九下”。 这是《红楼梦》中轻松幽默的文字,罗伯聃在此加一注释:“The reader will easily understand that it was nothing less or more than a European clock (!)which astonished and startled the old country-woman.”意思是“读者不难明白,那不过是个欧洲的钟表,这让这位乡下妇人着实吃惊,吓了一跳”,用词充满谐谑之意。

  又如,贾蓉前来借王熙凤的玻璃炕屏,凤姐道:“迟了一日,昨儿已给了人了。”其实凤姐并没有将炕屏借给旁人,只是和贾蓉开玩笑罢了。 这句后面,罗伯聃加一注释:“It will be seen presently that the beautiful lady Fung was here saying what was not true.”及时指出,读者很快就会发现,凤姐在此所言不实。 罗伯聃显然担心,若不添加这一注释,凤姐接着将炕屏借给贾蓉的情节会让读者摸不着头脑。

  整体看来,这些注释数量有限,随意性较强,但对于初读《红楼梦》的西方读者来说,依然能发挥一定的解释功能。

六、翻译错误

无论是译文,还是注释,罗伯聃的翻译都有一定错误或不尽如人意之处。

  比如,对于第一个注释“荣府”,罗伯聃解释为:“More properly YUNG-KWO-FOO was the palace of the YUNGKWO-KUNG, (or Duke) whose family name was KIA. The old Duke was now dead, and his second son was married to madame WANG,who was also the second daughter of her family.”意思是,“荣府更准确说来是荣国府,它是荣国公的府邸,荣国公姓贾。 年迈的荣国公而今已经亡故,他的次子娶了王夫人,王夫人也是王家的次女。”在此,罗伯聃犯了一个明显的错误,迎娶王夫人的贾政不是荣国公的次子,而是荣国公孙子辈的人物,是荣国公长子贾代善的次子。

  又如,刘姥姥说,“我们姑娘,年轻媳妇,也难卖头买脚去。”其中的“卖头买脚”,在程甲本、程乙本等其他版本中,均为“卖头卖脚”,唯有东观阁本为“卖头买脚”,这是罗伯聃所用中文底本来自东观阁本的一个有力证据。 罗伯聃没有发现这一错误,照本宣科地抄录过来,由此而为翻译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困难。 他将这句译作:“my daughter too is a young married woman, still worse will it be for her to expose herself to insult and evil-speaking by going.”文中解读出了“卖头卖脚”的言下之意,即作为年轻媳妇,不宜“抛头露面”(expose herself),但后续补充的“被人侮辱与詈骂”(insult and evil-speaking)之意,则不免言过其实了。 他为本句添加“直译”注释说,“it would be hard for her, (to be as if) selling her head (i. e. disclosing her charms) to buy feet to go there.”意思是:“(好似)让她卖掉她的头(意思是展露她的魅力),来买一双脚去往那里,这对她来说会很困难。”这句注释恐怕只会令西方读者更加困惑不解。

  再如,王熙凤对刘老老说:“俗语说,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呢。”本意是说,再富有的人家,也有穷亲戚,在此,“三” 并非实数,而是虚指。 罗伯聃将这句译作:“the Proverb saith, ‘even the Emperor himself has got three families of poor relations (to provide for.)’”他的翻译,可谓明白无误,特别是括号内添加的文字“to provide for”,意为“供养”,暗含着王熙凤对刘老老寻求接济的来意了然于心。 有趣的是,他为此句添加的注释说:“These are his mother’s relations,his wife’s relations,and his own sisters。”

  意思是“三门子穷亲”指的是“他母亲的亲戚,妻子的亲戚,还有他自己的姐妹”。 这个注释不仅画蛇添足,而且莫名其妙。

  在翻译人物对话时,还有个别译文,令人啼笑皆非。 比如,他对于西方口头称谓“friend”(朋友)的运用就过于随意。 刘老老在街上拉住一个孩子问路时说:“我问哥儿一声”,罗伯聃将其中的“哥儿”译作“my young friend”;周瑞家的对刘老老说:“但只一件,老老有所不知”,罗伯聃将句中的“老老”译作“my old friend”;刘老老对凤姐说:“你老拔一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壮呢。”罗伯聃将句中的“你老”译作“dear friend”。 如果前两个“朋友”还差强人意,那么,我们很难想象,刘老老会把凤姐称作“亲爱的朋友”,“friend”这一英语世界司空见惯的称谓,放在此处不伦不类,难免令人哑然失笑。

余论

尽管存在种种错误,但在《红楼梦》西传史上,罗伯聃的译文依然是重要一环。 1868 年,包腊所译《红楼梦》前八回连载于《中国杂志》(The China Magazine)。 翻译第六回时,包腊坦率承认参考了罗伯聃的译文。 他在文末注释中两次提到罗伯聃,一次说将“刘老老”译作“Goody Lew”,得益于罗伯聃的启发。 “Goody”一词带有褒义色彩,常指故事中的好人,用来称呼“刘老老”,虽不及霍克斯的“Grannie Liu”更能体现老妪的身份,倒也颇为恰切。 另外,包腊还说,罗伯聃将“通房丫头”的“通房”二字译作“可以自由出入堂屋”(having free access to the apartments),但是,实际意思却是“使女”(a handmaid)”, 同时指出:“在《旧约》(The Old Testament)中,该词有时被用来指在适当的时候成为妾的使女。”这一理解无疑也是准确的,由此可见,他对罗伯聃翻译的每句话都做了细读和斟酌。

  根据栗叶的研究,罗伯聃的《正音撮要》共有三个版本,除了1846 年宁波版本,还有1865 年“广州海关出版局”(The Canton Customs Press)出版的第二版,现藏于中国国家图书馆,以及1880 年上海“点石斋”出版的第三版,现藏于上海徐家汇藏书楼。⑩遗憾的是,第二版和第三版均删除了两个附录。 故此,罗伯聃所译《红楼梦》的影响力也不宜过于夸大。

  1840 年翻译《意拾喻言》时,罗伯聃在封面题写的文字,有坎贝尔(Campbell)的诗句:“Alas! Poor Caledonia’s mountaineer! That want’s stern edict e’er, and feudal grief,Had forced him from a home he loved so dear!”其中满含去国离乡的不舍与忧伤,但另一句中文格言,“五湖四海皆兄弟,人生何处不相逢”,流露的是他在异国他乡欲有所作为的奋发图强,特别是他将“五湖四海”翻译为“中国人和外国人”(Chinese and Foreigners),两者的关系是“兄弟”的“相逢”,显示了罗伯聃努力沟通中外的积极乐观。

  然而,六年后,编辑《中国话》时,中文封面的文字风格大变,所谓:“历尽水陆艰辛路,那卜安危自在机。”这时的他已病入膏肓,自知不久于世。 在“致读者”中,罗伯聃坦言自己原本想出一本更厚重、更全面的书,也有充足材料可资编纂,那样读者会更乐意接受,或许也更为有用,然而,遗憾的是他身患重疾,饱受折磨,不得不请求告病归国还乡,希望家乡的气息能够为他支离破碎的身体注入活力。 所以,仓促间,省略了序言和导论,将已完成的书稿编为“上卷”匆匆出版。 他甚至引用中文格言——“人说如此如此,天说未然未然”,来表达生命的倏忽无常与自己的百般无奈,并祈求万能的上帝能够让他恢复健康和力量,并且安全回到工作的地方,继续编辑和出版“下卷”。 8 月10 日,在撰写完“致读者”后不久,9 月14 日,39 岁的罗伯聃死于宁波任所,结束了短暂而富有传奇色彩的一生。

  *本文系中国人民大学科学研究基金项目(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19 世纪中国四大名著英译文献整理与研究”(项目批准号:20XNLG05)阶段性成果。

  注释

  ① 《意拾喻言》(Esop’s Fables), Written in Chinese by the Learned MUN MOOY SEEN-SHANG, and compiled in their present form’ by his pupil SLOTH, Printed at the Canton Press Office, 1840.

  ② 1838 年《意拾秘传》相关文献,由日本关西大学内田庆市教授提供。

  ③ 高静亭《正音撮要》卷一之《上谕一道:谕闽广正乡音》,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 年版,第2 页。 罗伯聃英译文:“I (the Emperor) have constantly observed, that, when the mandarins, whether holding important or trifling employments,come before me to report their several steps thro’ office—there are only the natives of the Provinces of Canton and Fokien, who obstinately adhere to their local pronunciation—which I cannot understand.” “Forasmuch therefore, we now issue our Imperial Commands to the Governors and Lieutenant Governors of the said Provinces of Canton and Fokien—that they in their turn impress these Commands on the several Foo,Chow, and H?en magistrates (i. e. governors of districts of the 1st 2nd and 3rd magnitude) and all employés and government teachers—that they issue clear and distinct proclamations everywhere, and adopt numerous expedients for teaching the people! they must insist upon having the language of these—clear, and intelligible; they may not as heretofore addict themselves to their provincial idioms.”

  ④ 罗伯聃认为这一圣谕出自康熙,根据清人阮元《广州通志》记载,该上谕发布于雍正六年(1728),见《广东通志》第一部第六十六篇。

  ⑤ 黄薇《〈正音撮要〉研究》,福建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4 年,第20 页。

  ⑥ 王幼敏《罗伯聃与他的〈华英说部撮要〉》,《光明日报》2014 年6 月24 日第16 版。

  ⑦ E. C. Bowra,“Th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The China Magazine, Conducted by C. Langdon Davies, Hongkong:Printed and Published at the China Magazine Office, No. 7,Pedder’ s Wharf. London, W. Allan & Co.; Paris, C.Borrani.1868. p.1.

  ⑧ H. Bencraft Joly,Hung Lou Meng; or, Th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Hong Kong: Kelly & Walsh, Book I, 1892.

  ⑨ David Hawkes,The Story of the Stone, Penguin, 1973, Vol.I, p.150.

  ⑩ 栗叶《罗伯聃与〈华英说部撮要〉》,华东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1 年,第26—27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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