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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手儿

时间:2023/11/9 作者: 短篇小说 热度: 15910
◎薛 雪

  

  其实我挺烦你爸的。这句话是我隔着检票口的铁栏杆对涛子说的。说完我就后悔了,涛子骑着自行车载着我呼哧带喘地奔行了十多里地把我送到了车站,他爸就是再招人烦我也不该说。涛子倒没在意,反而还笑了下,说:其实,我也挺烦他的。说完,冲我摆摆手,转身走了。

  涛子生他爸的气,只差两分他就能考上大学,但是他爸不让他复读,怕白花钱还耽误挣钱。

  我坐在开往省城的列车上,心里被涛子落寞的背影塞满了,这背影渐渐幻化成他爸“老手儿”,那个几乎被外号取代了名字的人。

  那时候,我爸和涛子他爸都是生产队赶大车的车老板。有一天,队里新添了一匹身材健硕浑身赤红的枣红马,说是军马场淘汰下来的,这匹马昂头挺胸,蹄子踏在地上铿锵有力,伴随着“咴咴”的叫声,要多精神有多精神,把那些成年拉车干活儿累得形神疲惫的牲口一下子就比下去了。爸和几个车老板围着这匹马转悠,这些握着鞭杆天天和牲口打交道的男人越看越喜欢,眼睛里燃起了稀罕的小火苗,都想把这马套进自己的车辕里。

  队长老铁条看出了大家的心思,他站在一挂马车的耳板上,大着嗓门说,你们心里打着什么主意我知道,是不是看这马比自己的老婆还亲?

  狼多肉少。几个车老板嘿嘿笑着,纷纷强调自己更需要这匹马的理由。有的说:我套上的两匹马老得牙都掉了,吃草料都费劲,别说干活了,这匹马分给我吧,正好可以补充一下战斗力。有的说:我的两匹马有一匹腿瘸了干不了活,正好可以把这匹马补充进去。有的说:我的大车驾辕的倒是匹马,可是拉套的是头毛驴,两个牲口步调不一致,干起活来劲不往一处使呀,干脆把这匹马给我吧,把毛驴换下来……

  老铁条比铁锈还黑的脸上荡漾着得意和坏笑,他耐心地听着大家伙吵嚷,一边摸烟口袋卷起了烟,车老板们都吵吵冒烟了,他也不吱声。

  我和涛子念小学三年级,放学回来经过生产队的时候,正赶上这事,就骑在墙头上看热闹。

  我爸和涛子爸没参与吵嚷。爸一直赶着老牛车。别人的大马车呼隆隆在村路上疾驶而过,渐渐散去的烟尘中,爸赶着牛车慢悠悠地步人家后尘,那情景像一群年轻人和一个老汉在赛跑。有时候爸也会赌气往宽阔的牛腚上抽几鞭子,但终究不忍心下死手,那牛努力奔跑几步,就又喘息着放慢了脚步。爸叹口气,干脆抱着鞭子耐着性子由着它来。或许是爸觉得他赶的是牛车,没有和大家竞争的权力,所以一直站在旁边吸烟不说话。涛子爸的马车拴着的两匹马是队里最好的牲口,专干往城里送粮食送菜的长途活。可能他觉得自己的两匹马是最好的了,所以他也站在旁边没吱声。

  老铁条把一支纸烟吸完了,咳了一口浓痰吐在地上,大声说:都别吵吵了,听我说,这匹马虽然是军马场淘汰下来的,但是拉车干活还是个生瓜蛋子,这家伙性子可烈着呢,没有一个好人调教驯出来,使唤夹生了就成废马了。我看这样哈,你们也别争了,玉强大哥一直都赶牛车,他还有耐心,这马就交给他使唤吧。

  老铁条这么一说,尽管大家心里还有不甘,但是把这匹马给一个赶牛车的,而不是给了别人,心里都找到了平衡。有人笑着对我爸说:玉强,这回你可出头了,军马拉车,抖起来了。

  爸没想到这样的好事会落在自己的头上,又惊又喜,乐得嘴丫子咧到了耳朵根,拨开众人往枣红马走去。

  爸以后不用再赶牛车了!我很高兴,用胳膊肘捅了一下身边的涛子,示意他和我一起鼓掌。可是我俩的巴掌还没等拍响,涛子爸却飞快地挪动着两条瘦腿站到了老铁条面前,大声说:队长,你不说这马性子烈吗,把它交给玉强,就他那绵软样,能使唤住吗?

  连我这小学生都听出了他对我爸的看不起,就差直呼我爸“老面兜儿”的外号了。我使劲瞪了涛子一眼,涛子不自然地把脸扭向别处。

  老铁条愣了一下,看看他再看看我爸,说,还是让玉强试试吧,他使唤不了再说。

  我爸得到了队长的鼓励,迈着大步向枣红马走去,谁知他的手刚搭上拴在柱子上的缰绳,那马竟“咴咴”地长啸着,一下子竖起了前蹄,紧接着落下前蹄,“唰”的一个转身,两只后蹄飞起,我爸下意识地一闪,一只蹄子踢在我爸的肩膀上,一下子把他蹬出足有一丈多远跌倒在地上。还好,我爸伤得不重,在别人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揉着肩膀再也不敢靠前。

  我那时候到底是孩子心性,丝毫也没有关心爸被踢得疼不疼,有没有受伤,反而因为他不敢再靠近枣红马而脸红。

  涛子爸这时握着一杆大鞭子站在了枣红马前面,那鞭子光鞭杆就有他两个身长,他斜斜地举着鞭杆,才不致使长长的鞭子拖在地上。他瘦削的脸上绷出了一条条肉棱,不大的眼睛里射着精光,他嘴里“吁吁”着,围着枣红马走了一圈,冲着马头站定,猛地大喊一声,扬起鞭子,天空中就多了一条扭动着的长蛇,随着“啪”的一声脆响,长蛇又变成了闪电,带着风声,呜呜鸣叫着落了下去,枣红马的脊背上立刻出现了一道血痕。它浑身一抖,脖子上的鬃毛像火苗一样齐刷刷地站立起来,它长嘶一声,身上的肌肉绷紧,前腿用力,正要故伎重演高高竖起,涛子爸手中的鞭子带着啸音又到了,结结实实地抽在它的耳根上,那马的前腿一软,一下子跪在地上,头垂下去嘴拄在地上,呼呼喘着粗气,比它皮毛还红艳的血珠从它耳后翻开的一道伤口上渗出,吧嗒吧嗒地滴在地上。

  涛子爸转身把鞭子往大车辕子上一戳,大声说:这马除了我,你们谁能使唤得了?我是老手儿!

  那匹马最终归了涛子爸,他的两驾马车变成了三驾马车。而我爸依然赶着他的老牛车步人家的后尘,在村路上游荡。为这,我一个礼拜没搭理涛子,直到他偷了他爸一根新鞭子梢给我,我才原谅了他,心里却一直没原谅他爸。也就从那时候,村里人都不再叫他爸本名,“老手儿”的名字从此就算叫开了。“老手儿,老手儿”,佩服中带着揶揄。

  我爸又赶了几年牛车,直到我和涛子上了初中,他才终于赶上了马车,是涛子爸的那挂。那时涛子爸已经开上了链轨拖拉机(东方红履带式推土机)。拖拉机是公社调配给我们队的,经过改装成了翻地机,后面拖着一个大铁架子,上面安着四排十六片带着弧度的大钢锹,钢锹是立起来的,深深插进土里,机车喷着黑烟吼叫着在田野里爬行,钢锹翻卷出黝黑的泥土的浪花,很是壮观。水田的秋翻地是免不了的,让冬日的阳光和寒冷把土里的虫子晒死冻死,土也变得松散,开春灌溉大水一泡,再用马拉着大拖板在水田里奔跑,泛着水光的泥土就变得松软、光滑如镜,便可以插秧了。有拖拉机以前,都是牲口拉着犁杖翻地,小块地磨磨不开,还得人用铁锹翻。现在用拖拉机翻地,不仅效率提高了几倍,而且翻得深、均匀、没有“漏连”(漏掉的没翻到的地方)。

  驾驶室的门敞开着,涛子爸嘴里叼着烟卷,歪着脖子眯着眼睛端坐在驾驶室里,那瘦小的身子只占据着里面很小的一部分空间,使他的身子像一截木头棒子一样孤单、丑陋。但就是这样一个人,打败了众多竞争对手,开上了村里唯一的一台拖拉机。

  听爸说老铁条的意思是想让他开,但是涛子爸不让,说自己赶大车是老手儿,开拖拉机也不善乎。爸也是不争气,两人比试着换链轨的时候,五大三粗的他愣是没比过瘦小的涛子爸。当然这事爸没说,是涛子闪闪烁烁跟我说的。他的意思我明白,是想强调一下客观原因,减轻他爸对我家犯下的罪过,以免影响我和他之间的友谊。

  说实在话,我对涛子倒没啥想法,但是对他爸总欺负我爸心里一直耿耿于怀。我爸心胸宽广不当回事,我却咽不下这口气,一直想找机会报复一下这个可恨的“老手儿”。

  我家的镜子被我失手打碎了,妈忙着干活,腾不出时间去城里买新镜子,就每天早晨对着一个破镜片胡乱抿抿头发出门。我心里很内疚,想着先给妈弄个小镜子。

  有一天,我去涛子家玩。拖拉机停在他家的大门口,涛子爸拱在车底下拿着扳手修车。涛子坐在驾驶室里手握着操纵杆,嘴里一边“突突”着,一边兴致勃勃地做着驾驶的样子,看见我摆手让我上去。我才不稀罕呢,赌气扭头就走,在转身的一瞬间,我的眼前一亮: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看见了拖拉机上那两个亮闪闪的倒车镜。把倒车镜弄下来一个给妈做镜子梳头,“老手儿”丢了倒车镜一定会挨罚,这岂不是一举两得?我越想越兴奋,往家走的时候,嘴里哼上了小曲儿。

  晚上,等大人们都睡熟了的时候,我偷偷溜出门,来到涛子家门前一看,拖拉机还停在那,像一个趴在那里睡着了的黑黝黝的怪兽,那两个像耳朵一样的倒车镜反射着淡淡的月光,像在对我挥手召唤。我抑制住自己的心跳,悄悄爬上车去,从工具箱里摸到一个扳手……

  我幻想得天衣无缝的好事第二天就败露了。破案的不是气急败坏站在自家大门外骂街的“老手儿”,而是我爸拿着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卸下来的倒车镜主动 “投案自首”。他先是揍了我一顿,然后颠颠儿地把镜子给“老手儿”送去。要不是我爸把好话说尽一再央求不让“老手儿”把这事往外说,再加上涛子对他爸施加了压力,我小偷的美名恐怕就传遍全村了。

  妈见我一直委屈地哭,就说,你别怪你爸,再咋的也不能做那事呀,那拖拉机多金贵呀,你拆个镜子回来,妈用着能安心吗?听了妈的话,我心里对我爸的怨恨才散去。

  生产队解体的时候,涛子爸从队里把拖拉机买回了家,给各家翻地赚钱,他家很快就成了远近有名的富户。涛子爸 “老手儿”的名号也就一直这么叫了下来。

  我上大学以后,涛子听了他爸的意见,没去复读,而是接了他爸的班,开着拖拉机在田野里纵横驰骋。我有次回家办事,特意去看涛子翻地,他爸那会儿也在车上,拖拉机喷出的黑烟把爷俩儿的脸熏得黝黑,跟烟筒里钻出来似的,黑面孔上露出雪白的牙。我想爷俩应该是在笑呢吧。“老手儿”在车上,我就没和涛子打招呼,转身回家了。

  我问爸,他们秋翻地能赚不少钱吧?爸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是不少挣。不过今年赚得少些,有的人家想多赚钱把水田改成了旱田,种起了瓜菜。估计明年水改旱的地还会扩大。不种水稻地就不用这么翻了。爸说得很平静,听不出他语气是担忧还是幸灾乐祸。

  大学毕业,我被分到了省农机公司工作。离家远了,回家的时候少了,有时回去也是办完事就走,来去匆匆,和涛子父子没有见面的机会。

  有次回家我想去涛子家看他一眼,爸不让我去,说你现在去像显摆似的,“老手儿”那人你还不知道?刚强了一辈子,哪儿都不想被人落下。你没有别的想法,他却以为你有,让人家误会犯不上。

  我问,他家那台拖拉机就废了?

  爸说,那倒没有,“老手儿”开着它在海边给人拖船,有船要上坞修理,就找他。那大铁家伙有劲,拴上钢缆,拖着渔船,在沙滩上爬行,倒是很适合。

  我说,这活儿也挺好啊。

  爸说,还行吧,但也是季节活,闲就闲个贼死,忙的时候白天晚上得不到休息,那“老手儿”还是个狠心力(指不计后果地下力气),干起活来不要命,在海边吃喝也不应时,身体造完了,人是越来越瘦了,一到冬天齁喽气喘的,非得到诊所打个十天半月吊瓶才行。

  我说,他的身体不是一直很好吗,在生产队的时候干啥都拔尖,赶车时数他的鞭子甩得最响,驾驶那么大的拖拉机也毫不费力。

  爸笑笑说,他那是逞能呢,也是让那个“老手儿”的外号给害的,就他那小身板儿,想冒尖,干啥不得比人多下力?伤身了。

  我的脑海里出现了“老手儿”驯枣红马的场景,也出现了他站在车耳板上挥舞着大鞭子的场景,还有他驾驶着拖拉机在田野驰骋的画面。我想象不出现在的他是个什么样子。可惜一直没能见到他。

  去年秋天,我回老家给爸过七十岁生日。晚上闲聊的时候,爸说“老手儿”半年前走了,肺癌晚期,到底没过去六十六的坎儿。爸说的时候,眼圈有些泛红,这老东西,临死还和老婆孩子干了一架,说啥也不在医院待了,说必死无疑的病,糟蹋那钱干啥,也不想死在医院,坚持回了家,不出半月就咽了气。说完,爸深深叹口气。

  妈妈的身体僵了僵,但她还是硬着口气说:“你这是干啥啊,多大的姑娘了,让人看了笑话,赶紧回家,我一会儿就回去做饭。”

  尽管我一直都挺烦他处处要尖梗着脖子的样儿,但是听了爸的一番话,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我问,那涛子呢?现在咋样?爸说,他爸死了以后,他也没啥心气儿了,海边都修了码头,船直接就能靠上岸,拖拉机没活儿成了废铁,让他卖了。村里很多人家都买了和他一样的挖沟机,找他干活的越来越少,他也和大家一样扣大棚种起了瓜菜,谁家有活就干点,没活就扎在自家大棚里,不像他爸那样要强,日子倒也过得安逸。

  我问起了涛子的孩子,他和我的孩子差不多一般大,也该参加工作了吧。爸说,那小子有点像他爷,不是个稳当客,去年从一家技校毕业了,不找工作,也不跟爸妈在家伺候瓜菜,一门心思鼓捣他爸那台挖沟机,据说还整什么网上直播,活儿倒是能供上手。

  爸说的时候一脸的不屑。我倒对这小子有了好奇心。

  第二天上午,我去地里找涛子。村里原来一马平川的土地上都扣上了大棚,满眼尽是亮闪闪的塑料,在阳光下微风里抖动着,把太阳泼下来的光辉聚在一起加热,倾注在它们包裹下的土地上。我在大棚间七拐八拐,向在地里干活的老乡询问,费了好大劲才找到涛子的大棚。涛子从大棚里拱出来,满头满脸的汗水,黑红的脸上布满了皱纹,胡子拉碴,鞋子上裤脚上沾满了泥土,一双手很粗糙,有的地方还有皴裂,被秧苗青草的叶汁染得黑绿。我这个一起长大的伙伴望着我,有些羞涩地笑着,两只手不停地在衣襟上蹭着,说,你回来了?

  我上前一步,紧紧抓住他的手,使劲摇晃着,问,你还好吧?涛子。他的手和我使劲握了握,有些不好意思地抽回手,笑着说,还行吧。说着,他随手把大棚边上的一件破棉袄铺在地上,示意我坐下,自己则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们倚靠着大棚并肩坐着,像小时候一样双腿抱膝,望着远处和天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拘谨渐渐消散,那些散发到空中变成了云朵的少年情谊正在悄悄地聚拢。

  我们都大致说了一下自己的境况。我俩都有些感慨。看得出来,涛子还没从他爸去世的阴影中走出来。他说:以前我曾一直在心里怨恨我爸,觉得要不是他的阻拦,我复读一年,也会考上大学有个像样的工作。是最近的几年,当我不再操弄机器,蹲在田垄间侍弄秧苗的时候,身处在漫无边际的绿色田野里,我觉得自己很渺小,也很孤独。脑子闲下来,想得才多一些。其实爸这一生挺不容易的,争强好胜最终累坏了身体。而我现在住着村里最好的房子,在田地里和土坷垃绿苗苗打交道,累是累点,但是不用操心,不用想着防备谁,心安理得。所以我现在越来越理解爸了,虽然世事变化得太快,我没能一直按照他老人家希望的那样生活,但我觉得现在这样也不错。

  他扭过头问我:你说我这是不是属于违背了我爸的意愿?我见他一脸认真的样子,心里想笑,就逗他说:你真是你爸的好儿子。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我啥样你还不知道?

  我像小时候那样拍拍他的肩膀。他的脸上却慢慢地浮上了愁容,看了我一眼叹口气说: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可是我儿子,一直让我操心。

  我想起爸说涛子儿子直播的事,就问他:你儿子咋了?听我爸说孩子挺活泛的。涛子使劲拍了一下大腿气愤地说:快别提那个小瘪犊子了,当初他爷让他去学机械修理,他倒也听话,可是他学完了不去找工作,倒回家开着挖沟机磨磨地头子了,他爷在还好,说啥他听,现在他爷不在了,我说啥都不顶用了。我问:孩子现在在哪的儿呢?他说:你刷抖音吧,搜索“绿野仙踪小王子”,就知道他在哪了。一边干活一边嘚瑟,没个正形儿。

  我让他用手机刷一下看看,他赌气似的扭过头说:我才不稀罕看呢,他爱哪去哪去,我是眼不见心不烦呢。

  眼见着快到中午了,涛子站起身拍打着身上的灰土,邀我去他家吃饭。我说:下次吧,我下午就得赶回省城。他有些遗憾地说:那好吧,再回来,给我打电话,发微信也行。我们彼此留了电话加了微信。

  中午在爸那吃完饭,我躺在炕上刷抖音,搜索到“绿野仙踪小王子”的抖音号,他果然正在直播。视频中,一个年轻人站在一个大棚前面,讲解着他接下来将要干的活,说一会儿机器开起来大家就听不到他说话了,所以他有必要先给大家讲解一下。他说着带着家乡土音的普通话,梳着时尚的发型,脸上挂满了灿烂的笑容。讲解完,他穿上防晒服戴上口罩,发动了他手里的机器——一个类似于手扶拖拉机的小型农具。

  作为一个资深的老农机,我一眼就看出那是一台过时了的、马力很小的农田挖沟机。但是他刚才把他的挖沟机吹得无所不能,挖出的沟又直又深。我不禁笑了,关了抖音,和爸打声招呼,就开着车去了他干活的那个村子。

  我到了的时候,“绿野仙踪小王子”刚好干完了活儿,正在做直播总结呢,身边围着一群年轻人。他总结完了,当即有个年轻人请他去自家地里干活。那年轻人的父亲蹲在不远处的田埂上吸烟,高声说,咱家有挖沟机,你雇他干啥?年轻人大声说,咱家的车坏了。父亲不解地反问:我去年还用来着,咋就坏了呢?年轻人执拗地说:我说坏了就坏了!

  “绿野仙踪小王子”开着挖沟机,一群人簇拥着他往前走,我远远地跟在后面。“绿野仙踪小王子”早就注意到了我,这时扭回头见我还跟着他们,就把机器熄火,对那些年轻人摆摆手,迈着大步向我走来。他一边走一边歪着脖子打量着我,走到我的跟前,一下子扯下了口罩,瞪大了眼睛满脸惊喜地说,您是光宇大伯吧?

  我笑着点点头。他蹦起老高,兴奋地说,哎呀,您怎么来了?我说:听你爸说,你给人家挖沟还直播,特意过来看看。他的脸红了,声音降下来说:您,不会是来笑话我的吧。

  我笑着说:哪里哪里,我真是来看你直播的。他瞪大了眼睛仔细看着我,见我不是跟他开玩笑,才长舒了一口气说:我还以为是爸让你来做我工作的呢。我说:我是自己偷着来的,你爸不知道。

  他的神情彻底放松下来,说,您在我们家里老有地位了,是爸常挂在嘴边的人,他常常用您来激励我。我说:别听你爸瞎说,从某种程度上说他比我强。他冲我赞许地竖起大拇指说:您到底是省城来的干部,谦虚,而且思维和我爸就是不一样。我回乡开挖沟机差点把他气死,做直播他更是看不上。跟您说吧,我现在真打怵见他。

  因为我知道他爷和他爸是个什么样的人,自然能理解他这个 “另类”的心情,就问他:你真觉得跟土地打交道比进城好?

  他舒展着眉头说:村里人都说我跟我爷我爸不一样,但我觉得我其实还是跟他们挺像的,他们都喜欢土地和车,我觉得我也是,要说不一样,我只是没有按照他们的想法去生活。爷爷也是看你念书出去了成了国家干部,才开始后悔没继续供爸念书,所以一门心思想我能考出去,做个像您一样的公家人。

  他们觉得我念完了书再回到村里是水往低处流了。但我觉得我学的东西在这里更能发挥作用。这些年农机活走下坡路了,爸就没有了耐性扔下了机器。我呢,把这个行当捡起来,用网络、抖音等现代传媒工具这么一宣传,活儿是越来越多。去年我就想换台好点的机器,可是爸一直不同意。

  今年春天,有外市外省的朋友看了我的直播后,邀请我去给他们干活,那里可有着大片大片的土地呀,可是我这小机器去了也白搭,啥也干不了,就想着去找您争取农机补贴政策,买一台联合收割机。爸是说啥也不让啊,警告我,就算您给我争取到了政策,他也不会出一分钱的。大伯,今天遇到您是个缘分,您一定要帮我,我真的想买台联合收割机,我做梦都想着能在一望无际的金色的田野上驾驶着机车,那情景,想想都带劲。

  他说着,扬起了头,目光恳切地望着我。

  我们并肩来到了他的挖沟机旁,他告诉他的粉丝们,晚一点再去地里干活,让他们在地头等他,他现在要和省城来的重要客人说话。

  我怕耽误他干活,就让他开动了机器,和他一起扶着把手,指挥着挖沟机匀速向前方慢慢走着。夕阳的余晖照在他的脸上,使他的面孔有了生动的色彩,一点也看不到直播时的嬉笑和活泼,成熟而坚毅。这神情和他爷“老手儿”有几分相像,却更纯净。

  我决定帮帮这个年轻人。

  晚上,我在省城的家里收到了涛子的微信,他问我,那小子找你帮忙了?我回复,是的。他说,孩子想法不切实际,你别当真。我很快回复他,我会尽力帮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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