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飞机。地铁。公交。当我终于站在了属于大禹的地界上时,他给我拍的照片起到了参照作用:一溜连绵的山峦,灿黄如金的银杏、仙气氤氲的温泉池,简直就是精准的定位图。我怀疑这是大禹故意为之,他知道我不可能不来找他!可是,山脚下那水墨画般的小村庄呢?一座山头挡住了我的视线,难道藏在山的那边吗?
我循着一条隐约有迹的小道,犹犹豫豫地向前摸索着,终于走到了山丘的最高处。天空已经暗了下来,西天的亮光给大地涂上一层奇妙的清明,仿佛是太阳的回光返照。山坳被缤纷的秋意掩映着,隐隐约约露出几个单调的圆灰色屋顶,倒也融物于景。
迂回斜下的路比先前的反而清晰可辨一些,我却有点迟疑起来。黄昏的暗影已经笼住四野,一切都影影绰绰起来,听不到一声鸡鸣狗吠,也看不到一缕炊烟人迹,四周一片死寂。
有那么一下,我停住脚步,想掉头离去,回到那人少车稀的马路上。可是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推着我向前,让我很难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脚向前,心向后,这么一对抗,我不由得踉跄了一下。低眉抬眼间,忽见得一个人影不远不近地杵在前面,吓得我魂飞魄散。太突兀了,毫无征兆,这个人像是突然从地里冒出来或是从天上掉下来似的,叫人猝不及防。
这么一惊一乍之间,那股推着我的力量反而消失了,我跺跺脚,好像能够自主行动了。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一直静静地站在那儿,我瞪大眼睛仔细一瞅,不由得手舞足蹈起来,因为那不是别人,正是大禹!我愣了几秒,我未曾见过这样的大禹:一身飘逸的深色衣裤,非常的宽松垂整,原本乌黑蓬松的头发向后梳得纹丝不乱,像极了武打片中的男主角或是旧上海滩上的大亨,什么时候弄成这副模样?我扑哧笑出声来,等着大禹张开双臂来迎接我,可是他没有,只是站在那儿随风摆动,仿佛是悬在空中的影子。我等不及了,转着圈儿,欢呼着冲了过去。结果当然是晕头转向,失去了平衡,就在我倒地的瞬间,大禹将我扶住了。他是如何做到的,我来不及思考,我像一只见了主人的哈巴狗一样摇头摆尾、尽情撒欢。大禹一脸的淡然,任我折腾。其实,这家伙的内心应该是沸腾的,那只抚在我背上的手出卖了他:冰凉冰凉的。那是一种透彻骨髓的凉,连厚厚的秋衣都被它穿透了。这家伙,该不是有点激动过了头吧,热极而凉?
大禹引着我进了村子。圆形的屋顶,水泥色的墙灰,掩映在赤橙黄绿的秋叶中,煞是幽静。我们也仿佛踏云踩雾,听不到一丝俗尘杂音。偶尔看见人家大门上居然浑草劲楷的,我想凑过去看个明白,那股神奇的气流又出现了,似一堵无形的墙挡在面前。
“快到妹妹家了吗?”我有点急不可待。
“她不住这里。”
“你不是住在妹妹家吗?”我疑惑起来。
“我喜欢这里。”大禹答非所问。
“这里确实很美,不过……太凄清了。”
“你看,到家了。”大禹掐断了我的转折。
圆月悬照,树林里依然幽暗。大禹家在村子的尽头,冲着一道山口,一条小路隐没在了山口的黑暗之中。我们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月色厚厚地铺展开来,虚空变得充盈清朗起来。
“大禹……”话未周全,泪已涔涔。一路相伴,我却有种未曾看清大禹的感觉,此时凝目以视,还是看不真切,泪眼婆娑模糊了我的视线吗?“我以为……我以为……”我语难成句。
“你以为再也见不到我了是吗?可怜的藤萝精。”大禹将我揽在他的胸前,“其实,我每天都在你的头顶上乘风飞翔。”
“我要你踏踏实实地站在我面前!”我命令。
“可是,我被一种无穷的浩渺裹挟着,无法停歇下来。”大禹的话语像林间飘散着的一缕雾气。
“那你带上我一起飞翔。”
“好吧。”大禹站起身来拉着我的手,朝山口走去。远看山口像个黑洞,真的走进去,那黑暗也就随着我们的脚步朝后退去。山坡上荆棘丛生,我俩却不费吹灰之力便到了山顶。站在山顶上,我看到了一幅奇异的景象:近处一片黑暗,但那黑暗却不是夜晚的黑暗,远处一片光明,那光明也不是阳光下的光明,那似乎是被一种什么影子覆盖了以后的黑暗和光明,阴阴的。我有点糊涂,也有点惊愕。
下山时摔了一跤,大禹抱起我来到门前,依然坐在台阶上。我在树影摇曳中困意四起,来不及问出心中的疑惑便沉沉睡了过去。
2
大禹回老家的时候,没有说一句弦外有音的话。我也和平常一样,藤条一般缠住了他并警告说:“你是知道本主脾气的,早点回来哦,不然,让你各种好受。”大禹把我从背上甩落到面前,戏谑道:“各种酷刑,尽管使来,只是到时候哭鼻子的指不定是谁呢。”
我怎么也没意识到,这是一句谶语,一句弦外有音的谶语,当时的我还无法听懂。
我有点小迷糊,但并非疏忽麻痹之人,甚至在公司里设计那些离奇古怪的LOGO时给人一种严谨求微的印象,可是,我却一点儿也没觉察到大禹的病态。直至一个悠闲的晚上,我像一根生长迅猛的藤条攀缠上大禹,他说,你的前生很可能是根藤萝精。我说我是遇见了你才有的这软骨病。他说那就怪我太像一棵树了。我说是的,你是一棵高大的树。他举重若轻:“可惜树芯坏了,你小心哪天我訇然倒下砸到你。”这话并未引起该有的警觉,我只是如失去依附的藤萝滑落到他的脚下,乱指一气逗问道:“这儿坏了?还是这儿坏了?”“肝坏了。”大禹将我的手引至肝的位置。“肝坏了?那没事,只要心没坏就好。”我仍然嘻嘻哈哈。
突然醒悟过来已是半夜,我坐在床边上懵头糊脑地哭着。大禹翻身起来笑话我说:“这是睡魇住了,找不着卫生间的门了吗?”我哭问:“你的肝到底怎么啦?”大禹笑了:“这是谁给你托的梦?”我以少有的口吻命令道:“天一亮,咱们就去医院。”大禹戏言:“不去。露水未干,我怕留下本大仙的脚印。”这分明是放弃的节奏。我感到自己的身体渐冻成冰,这冰凉了大禹的怀抱,凉了这绝美秋夜。
我当然不赞成大禹在这种时候回老家去,他却说他的家乡是片颐体益身的世外净土。我提醒他说我们目前居住的这座南方城市的医疗水平才是一流的。他不屑道,那充其量不过是器械水准,而器械水准不能等同于医疗水平,医疗水平也不能代表治疗效果,对于身心的康复疗愈,他家乡的那方水土才是最高明的医生。我说不过他,只好放行。大禹稀松平常的样子,完全看不出一点儿万念俱灰的苗头。我被他蒙蔽了,傻傻地等待着。我以为他会像平日里出差那样,总在我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来个惊喜。
大禹到老家时给我报过平安:“抵家,勿念。”这是给我的信息吗?冷冰冰的。我突然不安起来:“真到家了吗?情况怎么样?”“当然到家了,挺好的,你放心吧。”大禹回了我,还给我发过来一组照片。我责怪他:“怎么还有心思去拍照片呢?”他说:“我的家乡随拍皆是美景,不用花心思。”不可能是随拍所得,照片中的秋景绝胜他方。可不知道为什么,那美总给我一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大禹走的时候,我是提出休假陪着一块回去的,他说那样反而让他别扭。我想也是,过多的牵肠挂肚可能造成负担,再说我也不是那种心思细腻的小女子,有时甚至给人一种粗枝大叶的感觉。
我克制着自己不给大禹一丝干扰,想着让他以最放松的状态去休养他的病体。白天,忙碌占据了我的心神,可是到了晚上,我就无所适从了,像一个被扣在罐子里的小精灵,浑身的法术无法施展。我在按捺不住的躁动中耐心地等待着,一直等到自己再也无法安之若素时,却发现怎么也联系不上大禹了,他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杳无音信。那个晚上,我躲在屋子里放声大哭,哭得排山倒海,哭得天昏地暗。我的世界瞬间倾塌。
大禹是个沉静之人,我很迷恋。可此刻他的沉默让我崩溃,各种想象肆虐着我。那些所谓的高科技手段是多么的不堪一击呀,好不容易通过大禹的空间找到了九子。九子是大禹的铁哥们,在他上面当然还有八个孩子,只是一个都没留住,九子的父母该是多么绝望啊。可是任我怎么折腾,九子就是没有回应,我简直气疯了,甚至怀疑是否真有九子其人。
曾经有过去拜望双方家人的打算,大禹甚至说起过等挣够了钱,就带我回他的老家去养老。“青砖灰瓦一栋楼,绿树温泉一把澡。”当时,大禹像做广告似的这样跟我炫耀。我自嘲说:“你让一个时尚达人窝到乡下去养老?”大禹坏笑:“脱下时尚的外衣,你身上的芬芳还散发着泥土气息。”我不乐意了,两根“藤条”在他的脖子上越箍越紧,直到他求饶。
拜望家人的打算之所以一拖再拖,最重要的原因是双方的父母都已不在人世。其次是因为工作太忙。大禹是高级焊接技师,工程在哪,人就在哪,除了全国各地跑,偶尔还要出国。我都习惯他神出鬼没的工作状态了,甚至还有点享受他人去房空时短暂的安静和突然回来时意外的惊喜。
除去上面两点冠冕堂皇的理由之外,其实,真正原因是年轻人的惰性。天马行空、闲云野鹤般惯了,不到迫不得已不想节外生枝。还有就要归咎于我那咸淡不惊的性格了,我不善于用强烈的情绪去反对和要求别人做什么,所以,虽然几次想敦促大禹将想法付诸实施,终究还是顺其自然了。可此时的一筹莫展让我乱了方寸,我再也无法坐以待毙了。
3
醒来时我以为我是在大禹的怀抱中,睁开眼才发现世界一片亮白。我于这白中糊涂起来,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弄清楚,守在一旁的不是大禹,而是大禹的妹妹禹佳。禹佳又费了好大的劲才让我明白我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大禹呢?”我零零碎碎地想起了昨晚的情形。
“昨天晚上,你晕倒在禹航的墓前,还记得吗?”
“禹航的墓前?”
“是的!”
“怎么可能!”
禹佳说不出话来,抽噎着掉下两行清泪。
我也跟着哭了起来。
“人死不能复生,你要想开些。”禹佳收了泪安慰起我来。
“人死不能复生?”我是见泪同悲,心里还是不太相信禹佳的话。
“是的。”禹佳显然不想展开这个话题。
“不可能!”我有点歇斯底里。
禹佳不再理我,眼泪又像断了线的珠子滴落下来。我也一阵虚脱,就差没晕过去。
几天后,我终于还是出了院,迷迷糊糊地住在大禹妹妹家里。转眼开了春,禹佳大概是为了难:留我,不合情理;撵我走,又于心不忍。没有办法,也只好等我自作决定了,而我是心怀诡计的,我在等待一个黄昏,一个和上次一模一样的黄昏。
这样的黄昏还真的被我等到了:一个天空已经蒙上了暗影、地面却亮得诡异的黄昏。我悄悄地溜了出去。找到第一次下车的站台,用相同的站姿,看向同样的方向,找准那座山丘,模拟着当时的犹豫和胆怯,小心翼翼地迈开了脚步。
我睁大眼睛盯着前方,不想错过任何蛛丝马迹,我不但要看到大禹,还要看到他是怎样出现的。时间仿佛凝固了,我的每个毛孔都警觉起来。突然,后背一阵凉飕飕的,我慢下脚步偷偷地笑了,这个长不大的家伙真是太调皮了,尾随吾后,想吓我一跳吗?那么今天就看看谁吓谁一跳吧!我一边镇定地迈着步子,一边盘算着怎样捉弄大禹。正是上次相遇的地方,借着下坡我快走了几步,想闪进草丛里躲起来,可惜杂草很矮,藏不住人。我只好放慢脚步,等大禹靠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上次与大禹同行,总有一种漂移的感觉,无声无息的。而此时,身后的脚步声清晰而有规律,我心里一阵狂喜。
近了,更近了,正好,我转身跺脚大喝一声:“站住。”这一系列动作,我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内完成的,那个黑影被我吓得双腿一屈、两臂一挓挲,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我笑得前仰后合,哼!你这个直眉瞪眼的大家伙,想跟我捉迷藏,吓不死你。
等我笑完了,这才发现,面前的人影根本不是个大家伙,他比大禹矮小了很多,猴似的,倒是蛮灵活的,一个收势,他立正迈脚,几步便站在了我的面前。
“我是九子。”话说得很简略。
“看出来了,可我不希望你是九子,你为什么要是九子?”我有点失控。
“除了九子,还能有谁呢?”
我明白他的意思:“是大禹让你来的吗?”
“是的,大禹说你肯定会来的,他让我照顾好你。”
“他呢?”
“走了。”
“为什么都不告诉我一声呢?”我责怪道。
“大禹交代的,他不想让你看到他最后的样子。”
“他不会这么狠心的。”
“他不狠心,你就会难过,他也就更难过。”
“不告诉我,我就不难过了吗?”
九子轻声叹息,扭头走向来路,我只得跟着他。走了几步,九子回头示意我先走,他摸出了手机。我知道他是在给禹佳打电话,话说得低而含混,我只听到最后一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真的还能好起来吗?我对自己没有多少信心。
4
九子的农庄,既不气派,也不旖旎,月色下,零零散散的一片平房全都掩映在高大的树影里,及至进了屋,我才明白什么叫低调的奢靡,九子的农庄就是最好的诠释。
九子的爱人温婉贤淑,五岁的女儿活泼可爱。看不出来,貌似霜打的九子,却妻贤子娇。他们一家人热情而真诚地款待了我。
晚饭后,九子将我领进一处二层楼上,说:“大禹回来后一直住在这里。”
“我能在这里住一晚吗?”我迫不及待地请求道。
“当然可以,只是……”
“我不会害怕的。”
九子给我泡了一杯绿茶,顿时,一股清香溢满屋子。
“大禹回来后根本就没去过医院,是吗?”我想证实一下从禹佳那儿了解到的一些情况。
“是的。”九子也不遮掩。
“你们怎么能让他放弃治疗呢?”我急不择言,好在他们亲如兄弟。
九子没有吱声,起身进了里屋,一会儿,拿了一本已经破损不堪的小册子出来,抹了抹,又看了看,然后放在了我面前,说:“也不能说完全放弃治疗,最后了,他试图从精神上解脱自己。”
拿过小册子,我不禁一颤。一行行草映入眼中:无所从来,亦无所去,人生如来。正是大禹的笔迹,见字如见人,我的眼泪簌簌滚落下来。九子什么时候走的,我根本不知道。
入夜,我在那张大得有点茫然的床上沉沉睡去,睡得异常深沉。这是我自打来到这个镇上,第一次睡得如此踏实。难道是因为大禹曾经睡过这张床的缘故吗?可他昨夜并未如我所愿入我梦来。
早起,不想吵到九子一家,便顺着窄窄的楼梯爬上了楼顶,顿时,我为之一振。目之所及,满眼都是碧绿油亮的茶树,这绿波随着丘陵起伏不定,犹似海浪,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以为自己是站在了一艘轮船的甲板上。湿冷的空气中弥漫着绿叶的清香,大禹是否也无数次地站在这里极目远眺?是否注视过有我的方向?对于一个已经没有了远方的人,凭栏远眺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啊。我不禁泪目。
不知什么时候,九子上来了,他没有说话,立在护栏边,抽着烟,悠然地看着茶田。不经意间,我侧目见他看向茶田的眼神里满是悠远。我想,那悠远应该就是他的远方。有远方的人是幸福的。
“农庄主要靠茶叶来维持吗?”我先打破了沉默。
“也不全是。”九子领我去看东北角,一大片全是黑色油帐搭成的花房,“出售或出租这些盆景也有一笔收入。”
“租车租房,还有租盆景的?”
“有,多着呢。”九子对此话题显然不感兴趣,他转身又去面对着茶树田,“禹佳和你说了吗?哦,她当然不会跟你说的。大禹和我一直都在筹划着茶叶的产、制、销产业链,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在镇上买下了一处两层楼的小门店,说是他包销售,我包产茶,目前就缺一个制茶大师了。”
“大禹在镇上买了一处门店?”我抓住了关键信息。
“是的,是他生病之前的事了。他说……”九子犹豫了一下,“他说等他老了,就带着你住在那里,喝茶,看山,招呼客人,谁知……”
我的心狠狠地收缩了一下。
“大禹交代这店就交由你来打理,只是……”九子又顿了一下,“只是怕禹佳有点想不通,你懂的,女人嘛,心思细腻一点,不过,好好商量商量,应该没问题的。”
“交由我来打理?”我惊讶道,“我在深圳是有工作的。”我的言下之意是我怎么可能留在这座小镇上呢?
“你不属于那座南方城市。”
“这也是大禹说的吗?”
“是的,他说这小镇最适合你。”
“为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九子引我下楼,“今天的天气不错,你先吃早饭,然后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
“去了,就知道了。”
其实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去哪里呢!
当九子领着我翻过那座山丘时,禹佳已经等在了路口。阳光下,我终于揪着心看清了这盘闲散的坟地,东一个西一个或将就或讲究的坟冢,一如他们生前所住的散漫的村落,在那个奇妙的夜晚,它们也确实变成了我眼中的村庄。只是,我想不明白,那个并无异常的夜晚,将我引至大禹墓前的究竟是什么,是人?是鬼?还是一股无形的力量?我无从知道。在这个春寒料峭的早晨,我终将面对和接受大禹已经不在的事实。他真的不在了吗?他怎么能撇下我一个人先走呢?
一如那晚所见,大禹的坟在墓地的尽头。我迟疑着,挪动着沉重的脚步,我不知道自己离真相是越来越近了,还是越来越远了,抑或说,我遁入了一种虚无之中,我看见大禹就靠在一棵大树上朝我微笑。墓碑上的隶书一如那晚所见的苍劲朴拙:无所从来何有相,得成于忍不生心。大禹,难道在你心中连我也是虚无的吗?可你为什么要牢牢地占据着我的心呢?
山静鸟鸣悲,风过林呜咽。禹佳说:“我们回吧。”
“能让我单独待一会儿吗?”我呜咽。
“这山里阴森森的,我们还是陪着你吧。”禹佳建议。
“这样吧,我们在前面的拐弯处等你,时间不要太久,你快点过来,好吗?”九子似乎洞察了我的内心,他回转身离开了我,禹佳跟了过去。
大禹,你从不舍得让我伤心落泪,可此刻,面对我的绝望和哭泣你却无动于衷,真就狠心抛下我了吗?你是有预谋的,难道不是吗?离家那日,你把你的玉佩取下来戴在了我的脖子上,说是要让“家”完好无损地等你回来。此刻,你的玉佩和我的玉佩合成了一个完整的“家”字就捧在我的手心里,你倒是回来呀,堂堂男子汉,怎能说话不算话呢?
时间在我的回忆中走向树林深处的幽暗中去。九子和禹佳出于担心,回头来寻我,见我哭得瘫在坟头上,两人也陪着落了一回泪,这才幽幽然,慢慢回转。后来,九子告诉我,就是在那一刻,禹佳答应将茶店交由我来经营。
5
我的茶馆 “一缕清香”坐东朝西,在街的最南端,再往南走就到山脚下了。这简直是太妙了,太合乎我的心意了,虽然看不见大禹的坟墓,但我知道他就在我右前方的山坳里。
我是在看了店面以后当即决定留下来的。正如大禹所说,我看似穿行在人群中的精英,其实是融合于人群之中却又游离于人心之外的精灵,我很适合离群索居。
看天上云卷云舒,观山林四季轮回,我的灵魂有了一种归属感。
“一缕清香”,表面上是我在经营,实际上是九子和禹佳在背后打理。我的经营模式就是完全不经营,再加上我那似有如无的一缕浅笑,禹佳非常担心茶馆的命运。其实,我很努力地想要做到喜迎笑送,只是心中的情绪在我无知无觉中漫溢了出来。而实际上呢,我的漫不经心和那一缕难以捉摸的微笑恰恰晕染出了一种悠远的气息。这让进来的人特别轻松自在,他们如入无人之境,喝茶神聊起来可以随意到放肆的程度,时间久了,人们反而喜欢上了这自由自在的空间。
“一缕清香”开始在小镇上声名鹊起,慢慢地,居然有年轻人开始进来了,他们大多是出双入对,点了茶坐到楼顶的装饰伞下,看着远山,聊着爱情,喝茶不过是个点缀。禹佳试图增售一些快时尚饮品,我不愿意,九子也不支持,他说就随她意吧,品种多了,她也忙不过来,又不肯雇人。我知道九子的不支持是出于对我的迁就,他受了大禹的嘱托。于是,“一缕清香”一直娉婷袅娜着一缕寡淡而清纯的茶香。
本镇居民来喝茶的大约有三种人:劳碌命的即便偶得空闲,也还是解渴式的喝法,耽搁久了,他们都能生出罪恶感来;游手好闲的家伙们以茶润喉,山高水远、上天入地地胡吹黑侃;最难伺候的是那些似懂非懂的讲究人,要你将茶叶示与他们,一番摸、闻、捏、嚼之后,这才将信将疑点上一壶。五味杂陈也好,气象万千也罢,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喝法,他们到底都在茶里喝出了怎样的滋味,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顾客中有了陌生面孔,说话的口音也不同于本镇居民,他们来自周边城市。看来,“一缕清香”已经飘到很远的地方去了。远了,就成了传说。为了探寻这传说,便有人找到了这山脚下的小镇,找到小镇最南端的“一缕清香”,他们要亲自感受一下看山品茶的悠闲时光。而实际上很多人是冲着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店主来的。女店主不食人间烟火这个说法当然是个传闻。我应该是最后一个听到此传闻的人。
我不得不雇用了一个小姑娘。常来的人都说这小姑娘和我有几分相像:话少。其实我俩完全不同,她是一说话就局促不安、靥上飞红,羞涩得让人不忍直视。而我呢,可不大会羞涩了,那是不屑与人交流吗?好像也不是。我和这个世界似乎隔着一层雾纱。
有了“靥上飞红”,我轻松了许多。人少的时候,我偶尔会爬到楼顶上,独自坐在晃椅上晃呀晃呀,晃得山摇云走。我在晃荡中一点一点地啃噬着大禹留给我的那本小册子,慢慢地,我似乎领悟了其中的精髓: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
更多的时候,我都待在一楼的泡制间里慢悠悠地泡茶,我喜欢看茶叶入水时的千姿百态。它们其实和喝茶的他们差不多:面对突变,有的惊慌失措,有的镇定自若,有的恰似英雄逢乱世。
我是在泡茶的起伏跌宕间瞥见他的侧影的。那一瞥,我有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我简直就要冲过去问他:你终于还是出现了?为什么要和我开这么大的玩笑?周围的一切都隐没了,只看见他坐在南墙边望着窗外。我定在那儿动弹不得,也希望他从此定格,让我们此生就这样隔着一段看得见摸不着的距离,我也心甘情愿。可是他面前的小茶壶煮沸了,“咕噜咕噜”冒着白气,他扭过头来,我惊呆了,到底是他弄混了我的记忆,还是思念削弱了我的判断力呢?他到底是谁?
为了不让幻觉破灭,我低下头来故意不去看他,甚至扭转身子,背对着他而坐。“靥上飞红”进来端走了他点的两盘点心,我又忍不住跟随着她的背影瞄了几眼,恰巧他也迎看过来,一瞬间电光石火,吓得我手忙脚乱。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是忍无可忍,我终于决定回身去看的时候,南窗下已是人走茶凉了。我飞快地跑了过去,凝视着桌上的剩茶残食,似乎想从中闻出属于大禹的味道。“靥上飞红”跟了过来,她说:“姐,你歇着,我来收拾。 ”“不,别动,你去忙别的,这桌我来收拾。”我支走了“靥上飞红”,自己坐在了他刚刚坐过的椅子上。窗外的山,正是春光乍现、绿意覆坡的景象,他是在欣赏这青涩的春光吗?
第二天,那个点儿,他又来了。看来我让“靥上飞红”留下那个位置是有先见之明的。他坐了下来,要了和昨天一样的茶和点心。我选了此品中最高级别的茶叶连同点心,让“靥上飞红”送了过去。有那么一瞬间,我想亲自给他送过去,但只是一念而已,因为理智告诉我,他不可能是大禹,虽然他混淆了我的视觉和心念。
他喝茶的感觉不同于任何人,好像就是为了看那热气是如何从盖眼里冒出来的,看得很专注,但他的神思又似乎游离于这专注之外,他在想什么呢?除了喝茶闲望窗外,他有时还会低下头来在面前铺展着的白纸上画上一阵。他是来此写生的画家吗?
我的目光滑过茶客们的喧哗,极力自然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我暗暗地祈祷时间能够停住脚步,让这画面成为永恒。可这画面偏偏是动态的,他突然扭过头来冲我笑着招了招手,我如梦初醒,僵在了那里。此时,与其说是没有勇气,不如说是害怕幻灭。我宁可陷在难以自拔的泥沼里挣扎。至少我还能挣扎。
“靥上飞红”正好下楼来了,我努努嘴儿说,去给客人结个账吧。说完,我便泄了劲似的瘫坐下来,直到他走,我都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我强烈地感觉到了他临走时看我的眼神,那眼神里有些什么,我一时说不清楚,但没有诧异,这一点我很确定。我感到不踏实,怕他因了我的怪异而从此不再来了,不过,如果没有任何干扰就能保证他一直来吗?我想起来了大禹写在扉页上的那句话:无所从来,亦无所去。何去何从,谁能左右?
第三天,他又来了;第四天,他也来了。午后两三点钟的光景,阳光还在窗台上嬉戏逗留,窗外的山新绿渐浓,那绿在阳光下格外地养眼。我已不再那么固执地盯着他,我不想令他不安。而实际上呢,恐怕也没有什么能够让他心神不宁了吧。
周一的下午,也是他连续来此的第五天,茶馆里人少声稀,他比平时稍迟了一些,坐在南窗下,只是喝茶,气定神闲的样子。“靥上飞红”已和他有些熟识,送水倒茶颔首低眉之际,竟有盈盈笑意。我心生涟漪。
已是亮灯也无济于事的黄昏时分,他还在桌前磨蹭,我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这将是他最后的逗留。不知是一股什么力量将我推到他的面前:“你,是要离开了吗?”我贸然问道。
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唐突,露出一丝淡然的微笑,示意我坐下,然后将一卷画纸展开在桌面上,轻声说道:“我试图捕捉你的神韵,可最终画出来的不过是你的相貌而已。”
趁着画纸自动卷起来的瞬间,我扫了一眼,那画中人是不是我不敢确定,但确实有种呼之欲出的生动。他递过来一杯茶水,我一饮而尽。他一边给我满上,一边说:“还是开茶馆的,怎么这样的喝相。”为了示范,他端起茶盏浅浅地啜了一口,然后回味道:“润喉通神,好茶!”我有点物化,他再次捋开画卷,看着画中人对我说:“我其实很想带走她,但又于心不忍,现在交由你来保管,是最合适不过的了。”说着将画递到我手中。画中的女孩透着一缕淡淡的忧伤,那分明是从我心中流淌出来的,他是怎么抓住的?我满腹狐疑。
直至站在最后一抹余晖里挥手道别时,我才猛然醒悟过来。夕阳下,他向着万丈光芒走去,那渐行渐远的背影突然让我有种撕心裂肺的感觉。“你这一走,将去向哪里?”我紧追几步高声呼问。那背影缓缓转过身来立在夕阳的光晕里,告诉我:“无所从来,亦无所去。”那声音好像是通过他身后的光波传送过来的,完全不在正常的分贝范围内。我一愣神,再一定睛,那身影不见了,眼前只有夕阳如丹。
后来,有人看到我在那晚的黄昏里狂奔,长发飞舞,疾如野人。那是我给他们留下的最后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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