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不明白为什么奶奶去世时,方圆几个村子的男男女女都去吊孝,黑压压几百上千人,尤其是那些白发如雪的老太太,拄着拐棍,一步一摇地坚持着要送到坟地。正如我好长时间不明白,为什么方圆十里只有我家里长一棵一搂粗的枣树。
这是一棵马牙枣树。结的枣大的三指长,比男人的中指还粗。刚成熟的枣脆甜脆甜,吃到嘴里赛砂糖。
我家有三间坐北朝南的正房,还有三间门朝东的厢房。厢房南边是厕所和猪圈,门朝西是厨房。这棵枣树就长在厨房的南边,院子大门开在东南角,大门朝东,门前就是一片空地。这里是我们小时候玩老鹰抓小鸡、斗鸡的娱乐场。
枣树发芽最晚。柳树领头发芽,接着白杨树、榆树、苦楝树、桑树都发芽了,甚至桃树杏树都青枝绿叶,这棵枣树还光秃秃的,让人怀疑它是不是不能发芽了时,它才慢悠悠地在枝头憋出一点点的绿尖尖,然后慢吞吞地横着长出几片叶子。接着,小小的白花就在叶上开了。成百上千的小白花,让这棵古老的枣树白花花地成了风景。
花谢了,落一地的白,奶奶天天扫了,堆到粪坑里沤成肥。当我们欣喜地发现小枣挂在枝头,奶奶却似未听到我们惊喜,拐着小脚忙着给我们做饭,给我们补烂了的裤子。那白发天天在院子里飘来飘去,好像从未飘出过门外。一直到农历六月,树上的枣快成型了,奶奶才把做针线活的场地挪到了大门以外。这时天很热,奶奶坐在出墙的枣树下面做活,大晌午坐在那里打盹。有小孩子靠近她时,她就会撵他们走开。此时,我就觉得平时和气的奶奶有点儿不近人情了。
农历七月底、八月初,枣熟了。有的全红了,有的半红半青。趁一天晌午,人们睡午觉了,奶奶叫爹妈和弟弟妹妹,把床单铺在门外的地上,然后,用竹竿绑着铁钩子,让爹钩着枣树枝,一阵摇晃。枣纷纷从树上掉下来,有的落在床单上,有的落到床单外面。枣落地后,跳起来,然后再弹几下,才安生地睡在地上和床单上。有的枣落地后摔碎了,有了摔裂口了。奶奶大声喊着让我们把枣拾到床单上,边捡边说你们先捡摔裂的吃。
我们一只手拿着摔裂的枣吃着,一只手把完整的枣拾到床单上。脆甜脆甜的枣,嚼了后没有渣渣,几乎都化成了水似的。这时如果有外面的孩子来拾枣,奶奶也不加干涉,让他们吃着还让装进口袋里。
我说,奶,你看黑娃,吃着还装着,你也不管管。
奶奶听见了只是笑了笑。
当天,我们只把院墙外面的枣摇干净了。
第二天或第三天吃过中午饭,奶奶把院子门关上,我们全家把院子里的枣摇干净。一树的枣能摇二百斤,这几天,我们拿枣当饭吃。我口袋里装满了枣,然后出门去,找小伙伴们玩,把枣分给他们。这时的我,成了小伙伴的中心。
奶奶把枣装几袋,一袋装十来斤,送给姑舅姨们,然后让父亲把高粱秆编织成的箔搬出来,把枣放在箔上晒。圆润的枣在阳光下,慢慢皱了,变成了奶奶的脸。我进进出出,总在箔上抓一把吃。突然有一天,箔收拾起来了,我找遍了三间房和厢房,也没见枣的踪影。
我问奶奶:那些枣呢,咋找不着了?
奶奶笑着说:没有了,你也吃够了。
那时屋里没有家具,除了粮食囤,还有个旧柜子,别处也没地方藏东西。虽不相信奶奶说没有了,但就是找不到。几天后,也就忘了枣的事。
那时候,大队有卫生所,有位医生中西医都会。西医药缺,以中医为主。
人们有了头疼脑热、小病小灾都去找他看病。他会先号号脉,再看看舌苔,再问问,咋不得劲了。然后,在纸上写几味中药说:先吃几副试试,但你得自己找药引。
这天,我在外面玩饿了回家想吃块凉馍,进屋见邻村的一位中年妇女坐在院子里和奶奶拉家常。说了十几分钟话后,她才说:七婶啊,娃他爹不得劲,在大队抓了中药,得要几个红枣当药引,只好找您来了。
奶奶问:一服药得几个?
妇女说:五个。
几服药?奶奶又问。
抓了六服。那妇女回答。
奶奶没再问啥,接过那妇女递过来的一条半旧毛巾,拐着小脚进到她屋里。我跟着奶奶进去。只见奶奶搬来家里一张短梯子靠在墙上,递给我那条毛巾说:柱子,你上去,从那箔上拿三十个枣下来。
我听了奶奶的话,爬上梯子,扭头一看,高粱箔上堆着一堆晒干的枣。我不管不顾地先拿两颗塞进嘴里,这才一五一十地数了三十颗枣,用毛巾包了,又抓了一把枣,顺着梯子下来。
妇女接过奶奶递过去的毛巾,千恩万谢地走了。
那妇女走远了,我问奶奶,原来你把枣藏那么高,我说咋找不着呢?我就没抬头看高处。
奶说:搁地上不中,老鼠太多了,防不住。
奶,你可真大方,一下就给她三十颗。
柱子啊,这枣是治病的,是救人的。方圆十几里,就咱有枣树。不是不叫你们吃,只是怕你们吃光了,人家有病来找咱寻枣当药引,咱少吃点,能救命啊!
我点了点头,记下了奶奶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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