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涉在野性的老林深处,四处杳无人烟,恐惧得让人喘不出气来。
满眼的古树、老藤、沟壑、竹丛、芭茅……两耳松涛排空,人被幽禁在绿色的穹窿间,恍惚来到另一个世界。
从6号铁路隧道口走到5号隧道口,要绕过半面山坡,我的耳边又响起工程队长的话:“这里地处亚热带,蚊子苍蝇大,毒蛇、蜈蚣、黄羊、狼及熊瞎子都是我们的常客。当初我们是舞着大刀砍出一条施工便道来,砍到没有人烟的地方朝地下一钻,又成了不见天日的土拨鼠。人被闷在地下洞穴里,洞壁四面悬满大石头,每一块都想扑下来尝尝鲜人肉。只要哪块石头一发火,咬断胳膊啃断腿的事小,弄不好就和这个世界拜拜喽。还时不时要提防冒顶、塌方、岩爆、流沙及涌水。”
此时,我最怕的是碰上狼和熊瞎子,越走心里越发毛。偶尔一两声古怪的鸟叫,地上枯叶间兀自“哗啦”一响,都让人心惊肉跳。山坡走到一半时,前面裸露的大石头间有红色一闪,似乎与人有关。
走到跟前才看清,几块片石支成一个小神龛,神龛内贴着红纸条,用毛笔歪歪斜斜写着“玄武大帝”四个字,神龛跟前已经积了不少残香。
我久久盯住神龛,怀疑是否看错了眼。在这蛮荒的原始老林心脏,已经远离人间烟火几十里,是怎样一个人,又是什么时候来到此,把信仰安插在这儿?朝四面打量许久,杳无人烟。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又在那半面山坡上往返几回,终于碰上一个戴着安全帽的人,他坐在神龛前,像在祈祷什么。此人应该是神龛的始作俑者。林海茫茫,四面无人,我轻轻咳嗽一声,想凑上去和他搭讪,他起身朝山下快步走去。
我不远不近跟着。他进了隧道,我也跟了进去。
隧道里,掌子面上才爆破不久,鼓风机还没吹走石粉味和硝烟味,赵班长领着职工候在避险洞里等着上班。我和老赵一边闲聊,一边挨个打量那群隧道工,半天也没见那个人,便低声把见闻说给老赵听。
“哦,老木,二木林的木。”赵班长见怪不怪地说。
“木?这个姓不多见,他也是你班上的隧道工?”
“我们的老职工喽。”老赵操着川音说,“老家伙就像耗子,钻了一辈子的隧道。”
“我分明看见他进了洞,人呢?”我问。
“掌子面上,这会儿正在清理危石呢。”
“他还信道教?”我想起那“玄武大帝”四个字。
赵班长笑得有点尴尬:“这有啥子稀罕,我们这些人多少都有点相信。”
看着面前一群出生入死的汉子,我正纳闷,一位年长的隧道工凑近了我:“记者你是文化人,你说说,这世上可真有鬼神?”
“要是说真话,我不大相信鬼神。”我说。
“那你说,8号隧道有个职工平常很邋遢,但那天破例打扮得衣帽整齐的,才走进隧道上班,一块鹅蛋大的石头就从隧道顶上掉下来,正好掉在他的顶门心上,要了命,你说他这不是分明准备好去送死吗?”
面对这现实而沉重的话题,我被问得心慌,求救般转向老赵:“赵班长信不信?”
“我也不大信,可是呢,”老赵话头一转,“那回大秦线上施工,有座大桥总也合不了拢,施工任务急,队长也是没办法,就烧了香,把一挂长鞭从桥上拖到桥下。轰雷闪颤一炸,才叨咕几句,大桥‘咯噔’就合拢了,你说鬼气不鬼气?如今凡是大工程开工,隧道开挖,哪有不放炮的?”
有位年轻隧道工很唐突地逼近我:“人还有第三只眼,天眼,你信不?天眼一开,就能看见阴阳两界。”
“那是神话中的杨二郎。”我还以为小伙子跟我开玩笑。
“凡人也有。”小伙子神色挺认真,“一般人那第三只眼一辈子都睁不开,极少的人碰巧一睁开,就能看见阴阳两界。如我们的老木,他就能看见石头哭,石头笑,石头唱歌。”
“还有这等事?”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嚯,老木?那老家伙的名堂可多喽!”赵班长接过去说,“干了一辈子的隧道工,当了几十年的安全员,只要他一说‘石头动心事了’,你就得注意了;他一喊‘石头错牙了’,你就得赶紧跑,跑迟就能把小命丢掉。”
“石头还会错牙?”我更奇怪,“他是看见的还是听到的?”
“那就没有人知道了,不过这老家伙懂石头,能看清石头的心事。”老赵说,“哪怕你把他的眼蒙住,从隧道里随便拾起一块石头朝他手里一搁,他就能说出这石头来自隧道哪一段,是砂砾石、石灰石还是花岗岩。有地质专家还不信呢,跟着验证时,一验一个准。”
我提出想见一见这位老木,班长说不行,掌子面上太危险。
“危险?危险他在那干啥?”我奇怪。
经过班长的一番解释,我才知道掌子面上采用的是光面爆破,一次就能炸出高六米、宽六米、径深六米的拱形大空间。洞壁四处都悬着炸后松动但尚未落下的大石头,他们叫“危石”。安全员带几个人率先进入掌子面,直到把危石全清除,才准大家进去干活,老木就是清危石的领头人。班长强调说,那是玩命的活。
安全员工作那样危险,我更想找点直观感觉了。可是一再通融,老赵只答应带我站在掌子面附近过过眼瘾。我这才看清,在阴森的大空间内,下面堆满爆破后的大小石头,洞壁上悬满龇牙咧嘴的大小石头,几个肉体人贴在洞壁上,渺小得像壁虎。那是用钢钎、撬棍把那些松动的石头朝下捅、朝下撬,只要有一块危石即兴翻个筋斗,冲着那些肉体就是以石击卵,我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
班长说,悬在最高处抱着电钻钻石头的就是老木。我看得脊背上发凉,问班长:“为何还要把松动的石头钻个洞?”
“那块松动的石头太大,人工撬不下来。就是撬下来也留下一个大窟窿,用水泥填太浪费材料,会加大工料成本,只能用电钻钻出孔,使大号钢筋加水泥把它铆在岩体上。”
我能听见我的声音有点战栗:“我总算知道啥叫‘命悬一线’了。”
“放心吧,”赵班长幽默地说,“老家伙早就和玄武大帝签了约,能看清石头的诡计。大秦线上那回大塌方,石头铺天盖地砸下来……”
说着讲着老木已经做完掌子面上的活儿,来到避险洞。我这时才看清,怎么会是他?此人我见过。他年龄五十多,说话轻言慢语的,走路也是轻手轻脚,班里开会总坐在最边上,少言寡语像个影子。
“老木师傅,”看着他羞涩的样子,我避开神龛的话题,“你刚才悬空抱着电钻钻石头不怕吗?”
“怕啥子吆,习惯喽。”他一口川音,蔫蔫地笑,目光总是躲着我。
“长年累月和石头打交道,老师傅可有失手的时候?”
他回忆良久:“哪个大工程能不出一点事呦,出得少些罢了。”
“出的事故少也很不容易,有啥子窍门吗?”
“啥子窍门喽,小心是喽。”
“至少你比别人更了解石头吧?”我想起别人说他有第三只眼,能看见石头哭,石头笑,石头唱歌。
他讳莫如深地笑笑:“一进掌子面满心都是石头,一有苗头就提前报警,处理啵。”说着他已拿起撮石碴的钢叉抱歉地笑笑,做出要去干活的样子。
我本想绕弯子问及神龛的事,看来他很避讳这个。
关于大秦线上那回大塌方,我是后来听旁人讲的。据说那件事也是发生在爆破后,班长觉得老木那天清理危石的时间过长,已经影响后续施工了,第二次伸长脖子朝掌子面上喊:“老木,个老子(川语,这家伙的意思),干吗还不出来?”
“就好喽。”老木第二次蔫蔫地答。
见另外几个安全员已经走出掌子面,老木仍然在掌子面上磨蹭,班长第三次伸长脖子才骂完 “个老子”,“轰隆隆”一声巨响,掌子面塌了大半,老木没影了。灰尘还没散尽,人们便大呼小叫救人。
吊车叼,撬棍别,塌下的石头已被清理了一大半,还是不见人影儿。班长近乎悲壮地说:“这回老家伙完了。”
可是清理到最后几块大石头时,人们发现老木躲在石头缝里抽烟呢,烟缕斯斯文文朝外冒。大家七手八脚把他捞出来一看,胳膊腿一样也不少,只擦破了几处皮肉。
段里派安检科长来分析事故原因时,问老木:“那天为啥在掌子面上磨蹭那么久,看见啥了?”
老木遮遮掩掩,就是不说他看见了什么:“我总觉得那天要出事嘛,那天就是要出事嘛。”
安检科长说:“个老子,要出事为何你不及时撤出来?”
老木似乎觉得这话有些不可思议:“出事的原因不找到,我就撤?那不砸了大家吗?”
安检科长半是玩笑说:“暴雨样的石头都砸不着你,是玄武大帝对你说躲到哪里最安全吧?”
见老木越是羞笑着不语,安全科长越是想知道秘密,用了激将法:“依我看都是你瞎猜瞎蒙的,蒙巧了。”
旁边的职工不乐意了:“老木第三只眼就是睁开了,他早就看出石头错牙了,想吃人。”
班长似乎也想证明老木有第三只眼,说那回岭南隧道内遇上地质史上从没记载过的土质,你说它是流沙,它像土;你说是土,它湿漉漉还会流动。掌子面上才清理干净,一顿饭的工夫就自动填满,清理完了又填满。工程局来了高级工程师,指挥职工加密支撑、用木板设围栏,全无济于事。一连多日施工没有进度,工地指挥部几乎把电话打爆了,工人也埋怨完不成定额被扣奖金。高工私下对上级发牢骚:“冒顶塌方我不知见过多少回,谁见过这熊土?有本事都来试试嘛。”
老木在一边慢声细语说:“要是把它冻住,我想就好办了。”
这话一下触发了高工的灵感,异样地看老木:“你是说先冻住,再爆破?这倒是个办法,可谁知这熊地质距离有多长?时间允许这么磨磨蹭蹭一边冻,一边爆破?”
老木左看看,右看看,慎思说:“应该不超过五十米啵,前头恐怕就是石灰岩。”
“是你想象的,还是你看见的?”
老木照例讳莫如深,半天也没说出根据来。
高工对老木开天眼的事也时有耳闻,试探着调来多台大功率冷冻机,一夜把掌子面冻成冰窟窿。冷冻,爆破,清理;冷冻,爆破,清理。第三天果然在四十多米处一炮崩出了大石头,也果然是石灰岩——打隧道的汉子喜欢硬碰硬,只要碰上石头,就算来到了福地。
高工抱起一块石头就朝指挥部跑,一下把石头墩在局领导面前喊:“石头,打到石头了,我们打到石灰岩了……”
因为这块石头,高工获奖金过万元,不久升为技术部副总。
有人怂恿老木:“快去找领导,主意是你出的,也是你对他说不到五十米就是石灰岩的,至少该分他一半奖金吧?”
老木连连摆手:“我算什么?事情全是人家做的嘛。”
采访了一天,那晚回到队部驻地,才洗过脸,手机叫起来。吃惊的是,另一个隧道出了事,这是我采访个把月以来第一次碰上真出了事的。原因是隧道深处没有厕所,工人内急的时候都是就地解决。一位青工完婚回来才上头一个班,对着洞壁放水呢,两辆装满石头的卡车相继爬过来。卡车距离青工身后至少有两米,平时谁也不把它当回事。想不到一块石头从前车上掉下来,滚到后车车轮下,后车一扭头朝洞壁冲过来,青工还没觉察就丢了性命。
伤感之余,我夜不成寐。感悟大自然太诡秘残酷,灾难的偶然性太不可捉摸,由此我对老木身上的传奇现象更着迷,不仅想深究他那神秘的预测本事,还想挖掘他身上更多奇闻逸事,搞清楚他到底有没有第三只眼,并决定明天就去专门找老木,和他做一番畅谈。
第二天一早去食堂打饭时,听说老木要退休了,我抓紧时间赶了去,心想人即将离开工地了,他该说真话,再也不会保密了吧?
大概是我绕道那半面山坡费了工夫,等我赶到5号隧道口的工棚时,工班里已经开完欢送会,出山拉料的大卡车正在工棚外等着老木。工程队长牵着老木的手走出工棚时,工友们簇拥着,我已经插不上话。
队长把老木送到卡车跟前交代说:“往后只要有困难或要求,只管写信或打电话跟我说。”
老木犹豫半天,似乎还真想起一件事:“几十年了,从南到北的,卡车和铁路闷罐工程车坐了不少,还没坐过卧铺呢,能不能弄一张卧铺票呢?”
我心里轰然一颤。
队长神情也严峻起来,拧眉转一圈,又转一圈。那年头还没有高铁,节假日卧铺票紧缺,队长几近悲壮地说:“那你就再留一天,我这就打电话给局里,个老子,再难他们也该给弄张卧铺票。”
老木想了想,一笑说:“十一长假卧铺难买,局领导都在忙大事,就算了吧。”说着闪身上了大卡车。
卡车已经启动,在加速,队长还追着喊:“留一天,个老子,我叫你再留一天!”
老木从车窗外回过头,笑着连连摆手。
队长愣了愣,脚一跺返回工棚。
我赶到工棚时,队长坐在床边上双手捧着头,使劲摇,是在无声地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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