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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桩

时间:2023/11/9 作者: 短篇小说 热度: 16839
◎王春华

  一

  姜旭华是个命苦的女人,丈夫突然去世,儿子上大学急需用钱。为了供儿子上学,姜旭华要去工程队应聘打桩。姜旭华很快又结婚了,因为工程队有规定,打桩只招夫妻,也就是所谓的“夫妻桩”。

  十个桩,五十天完成任务,保底三万元,遇上井底有淤泥,会再加钱。只要肯下力气,只要不出意外,这样的工资,算是农民工里面最高的。

  

  江水迎面扑来,拥挤的浪潮开出了白色的花朵。结婚是方明达这辈子梦寐以求的事情,哪怕是一瞬间,如脚底破碎的浪花。他想做正常人,做有尊严的正常人。

  那天,他去工地收废品,然后做点顺手牵羊的事情。工地的废弃零件,只要到了他手中,就变成值钱的东西。门岗就是为他这样的人设置的。在保安的一阵吆喝声中,方明达被逐出工地大门。姜旭华的姐姐姜月华由此路过,岔了一句:“到处可以赚钱,何必像过街老鼠一样活着呢?”

  方明达说:“你收我啊!”

  姜月华说:“收就收。”

  姜旭华认识方明达,蓬头垢面,脸上有块疤,裤腿一高一低地挽着,拖着一辆像筛子样的破板车到处转。跟大街上的流浪汉并无二致,不对,他以前就是流浪汉,没收废品之前,他一直在公园睡觉。有次,方明达与工地的保安发生摩擦,牙齿磕到墙上,满嘴的血,姜旭华可怜她,把水壶的水倒给他漱口。方明达羞愧难当,半天由嘴里蹦出几个字:“其实,我也不想这样。”

  姜月华做媒,要妹妹与方明达假结婚,打完桩后再离婚。姜旭华同意了,方明达也同意了。合作赚钱,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方明达有了工作,摆脱了板车的束缚,而且,他还有了“女人”,虽然这女人像江风一样不可捉摸,但他终究被人看上了,他认为这是很体面的事情。去废品站交最后一批货的时候,他亮出口袋里的红本本,一帮收破烂的人围上来观看,他们最感兴趣的是结婚照。方明达打开让人匆匆看了一眼,收起来放进口袋后,再也不肯轻易示人。他必须按合约执行,虽然结婚了,但女人的身体并不属于他。

  跟工友见面的时候,方明达由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里面的烟比树皮还干巴。他把烟递到每一个人手上,脸上盛满殷勤的笑。姜月华说:“以后大家就是同事,在这里做事的人,都是为了活命,谁也别瞧不起谁。”

  打桩队的人员到齐了,明天就是开工的日子。按老规矩,老黑主持事务,抓阄定桩位。六十个桩基,六队人马,对对都是货真价实的夫妻,每队分十个桩位。傍晚,六张白色的帐篷沿湖搭建,月亮挂在天空,像星空下盛开的蒲公英。姜旭华在里面铺床,方明达打着门帘说:“我回江边睡觉了。”

  姜旭华头也不抬地说:“去吧。”

  粉色的枕套,碎花的床单。男人贪恋的东西尽在眼前,而方明达不得不信守承诺离开。姜旭华探出脑袋张望的时候,草地上只留下窸窣的声响。怕什么?有月光在门外放哨呢!这样想着,姜旭华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稍后,姜月华打着门帘进来说:“不好啊,方明达在公安局有前科!”

  “什么案子?”

  “杀人致伤,蹲了五年大牢。”

  姜月华作为两人的媒人,登记的时候,她记下了方明达的身份证号码,去了一趟派出所。警察说:“他到处找工作没人要,你们把他收了,这是为社会造福。”

  起过杀心的人,身体里住着一只怪兽。姜月华恐慌地说:“不行,结婚太草率,并非搭对子打桩那样简单。”

  “还有退路吗?”

  打桩队人员复杂,人拉人,天南地北聚在一起,最怕临时组合,一方出事,另一方就说不清,工地也会受到牵连。蓄意谋杀还是意外死亡谁也说不清。古代有种说法,二人不看井,担心有人被推进井中,说成是失足落水。而打桩,是两人每天面对同一口井。由平面挖到一米深后,扎钢筋水泥笼,用混凝土护壁。为了等水泥凝固,十口井轮流挖。一块石头,或者一个操作的工具,都有可能让井下的人丧命。老黑为防患于未然,这次人员进行严格筛选,非夫妻不用。

  姜旭华说:“我们要不要补充一条协议,只能他在井下,我在井上?”

  姜月华说:“结婚前没说清楚,现在还来得及吗?”

  有人贫穷了一辈子,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却创造了人生的最大价值。譬如前些年打桩的一对夫妻,丈夫在六米深的桩井中,突然倒下死了。拉上来后说是沼气中毒,但人们更多的猜测是心脏病复发,因为死者本身心脏不好。工地赔了钱,女子怀揣二十万元回家后,在家里造房子,带孩子,吃喝不愁。还有一对夫妻,眼见桩井即将完工,突然塌方了,男的被活活闷死,工地赔了四十万元。警察调查后发现,两人是同居关系,感情不好,塌方是故意为之。

  只有老黄死得不负责任,晚上去世,天亮才知道。没有遗言,工地出于人道主义,补偿了三万元。每每想到这件事情,姜旭华都感觉不值,寿命无法更改,可但凡跟桩井搭上一点关系,他也会死得重于泰山。

  跟方明达搭对子,是名义上的夫妻。为了不让老黑看出破绽,必要的样子还是要装的。好在老黑年龄大了,到天黑就像只鸟,准时睡觉。

  今天是出工的第一天,出行的人们除了带上劳动工具,水壶是必备的。真正的夫妻,都是共用一只大水壶,不用茶杯,嘴对嘴喝,痛快,省事。姜旭华与方明达各拎着一只水壶,出帐篷的时候,方明达走在前面,只拿了他挖土用的洋镐与铁锹,其他让姜旭华拿着。姜月华由身边经过,提醒说:“你看大家是怎么出门的?”

  女人提水壶,男人扛工具。方明达突然意识到自己已婚,他转头想把姜旭华的铁锹和手中的工具袋接过去,姜旭华加快脚步走了。姜月华说:“无论怎么说,你们领了证,做男人,就得有男人的样子。”

  方明达对着日头苦笑,昨晚守着江水做了一宿的梦,这就是他作为男人的新婚之夜。

  男人在桩底挖土,女人摇着轱辘架,用帆布包往上拉土。也有夫妻轮流下井的,但姜旭华不行,跟老黄打桩一年多,就没下过几次井,她怀疑自己肺功能不好,每次下井,都感觉呼吸跟不上节奏。方明达认同姜旭华的观念,男人做男人的事情,女人做女人的事情。挖土的活儿,天生是为男人准备的。

  二

  白天两人相处轻松,到了晚上,时间就显得难熬,特别是银色满天的夜晚。方明达拖着一天的劳累,准备回长江边租住的民房,遇上出来解手的工友,问他这时候去哪里?方明达支支吾吾说,帐篷里太热,出来凉快凉快。

  正是燥热的季节,电风扇吹得呼呼直响,帐篷里众生颠倒,鱼与水闹得正欢。每天,姜旭华早早地熄灯睡觉,她营造的假象,让人们以为梅开二度,流淌的全是激情。

  当然,也有不愉快的事情。方明达邋遢至极,被汗水浸泡的衣服,发出阵阵臭味。晚上不洗,第二天照样往身上套。姜旭华抱怨的时候,姜月华说:“老黄睡前洗得干干净净的,人家图一头。方明达没有图的,他洗干净干吗?”

  方明达的头发像长满毛的月亮,只等一场雨水来清理污垢。哪怕是出工,姜旭华也会与他保持好距离。姜月华认为这不是夫妻该有的样子,姜旭华在心里苦笑,为了钱,她出卖了自己的名声,还要怎样?

  方明达除了衣服发臭,还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如果不是在井下作业,他一天不需要点火,能抽上一整天。同吃一锅饭,同吃一盘菜,没有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偶尔一次触碰,譬如夹菜的时候,筷子遇上筷子。或者擦汗的时候,扬手不小心挨到了对方的身体,两人如电线短路弹开。姜旭华是过来人,没有少女的矫情。身体的臭气可以忍受,但方明达犯罪的记录,让她时刻处于戒备状态。

  在打桩中,想把对方置于死地太容易了。

  有天中午,方明达正准备做饭,菜单是油炸喜头鱼和清炒莜麦菜。鱼是老黑上午在湖边钓的。青菜是菜园里摘的,刚洗好,用筲箕沥着水。他换好蜂窝煤,转身拿菜刀切菜,湖边传来一阵响动,发现青菜被周边农户养的鸭子拖进了水里,鱼也放跑了。方明达带着一股怒气,大步跳进湖中。他会游泳,鸭子们无处逃窜,为了求生,慌不择路地跑到岸上。方明达鼻子嘴巴扭曲一团,脸上的疤痕像挖土的洋镐锃亮,挥起菜刀扔过去,手起刀落,一只鸭子当场趴下。工友们同时惊呼,好技法!姜旭华一脸惊色,她看到了最不愿意看到的表情——残暴。

  那餐饭吃的菜是大家接济的,到晚上,方明达做鸭汤与大家共享。姜月华悄悄提醒姜旭华说:“有时间问问他,为什么坐牢?”

  “问了干吗?他又不与我相干。”

  “大家都说他是练家子,比屠户还利索。”

  “我们只做五十天的夫妻,何必搞得那么清楚?”

  女人是心口不一的家伙。

  在旁人眼中,杀鸡宰鸭,是很普通的事情。因为方明达杀过人,且手脚太过利索,让姜旭华看到一个惯犯在作案。鸭子平白无故消失,周边的农户找到打桩队,老黑过去交涉,给了钱,这件事才算完。

  吃进肚里的鸭子,原来是偷窃之物。方明达闹出的笑话,让姜旭华很没面子,她甚至猜测,方明达该不是老毛病又犯了吧?

  时间能叫一个人原形毕露。方明达刚到工地的时候,除了咧嘴笑,几乎没有别的表情。后来跟工友混熟了,他暴躁的脾气一览无余。

  有天晚饭过后,队友相约玩纸牌斗地主。方明达口袋里没钱,居然大着胆子参与了。前面赢了两局,后面一直输,别人开钱,他挂账。对手不耐烦,骂骂咧咧道:“一块钱的地主,你都玩不起,真丢人!”

  方明达的脸被霞光浸透着,脸颊的疤痕狂跳,他掀翻了小饭桌,回敬道:“老子风光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里混饭吃!”

  “你还有风光的时候?”两位牌友共同鄙视他。

  一对二,方明达知道说不过,拿起小马扎,做出砸人的架势。有工友在一旁劝架,那两位对方明达又是一番奚落。

  “你跟大伙说说,你怎么风光过?”

  “再怎么风光,也是一个收破烂的。”

  方明达祖上是屠户,到他这一代,子承父业继续杀猪。20世纪80年代末,镇上的居民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到肉,他们家天天有肉吃。一家人长得膘肥体壮的,走在街上像一道风景。镇上的姑娘争先恐后想嫁给方明达,方明达不着急,他挑了一个最漂亮的做女朋友。两人恋爱后,女人纤瘦的身体,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方明达天天往女人家送猪肉,没想到,女人跟别的男人好上了。方明达知道后,提着杀猪刀闯上门,原本是要抹脖子的,被人挡了一下,重伤了一只手。方明达犯了故意伤害罪,被收监。脸上的疤痕,就是那时候打斗留下的。出狱后,本想继续干老本行,但他发现不行了,镇上的人爱憎分明,对杀人犯嗤之以鼻。家乡无法立足,他孤身一人,由小城镇来到大都市寻找栖息之地。除了杀猪,他什么都不会,工作没找到,被人带着一起收废品。饮料瓶一分钱一个,就算是收满一板车,也赚不了几块钱。为了生存,方明达偶尔扮演三只手的角色,遭尽白眼。从前的风光一去不复返,哪里想到还有女人会看上他?与姜旭华假结婚,他把这看成是一种荣誉。能被人利用,证明自身还有价值。

  “说呀!你是怎么风光的?”现在不仅牌友,围观的人对方明达这个外来人也饶有兴致。方明达看见大片的晚霞往下坠,湖水变成了米汤色,他张开的嘴巴又闭上。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姜旭华是清亮的,不能因为自己而变得浑浊。众人继续逼问方明达的过去,老黑急匆匆赶到,严肃说:“过去的风光管屁用,做人要抓住现在。以后玩牌别玩钱,贴纸条就行。”

  众人散去,姜旭华赶到。老黑说:“没有生来的坏人,方明达配不上你,你多担待些。”

  姜旭华心头一惊,莫非老黑知道方明达的过去?知道也不怕,只要不知道假结婚的事情就行。老黑离开后,方明达跟在姜旭华后面回到帐篷。为了表示自己有理,方明达对着天空啐了一口唾沫,说:“奶奶的,放在从前,我这暴脾气,把他们全部干倒!”

  姜旭华回敬说:“狗改不了吃屎。”

  方明达待在半空,像被钉子刺中的氢气球。

  九点过后,湖边的人们钻进了帐篷。方明达坐在草地上有一个多钟头,他像一尊雕像,头发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屁股却一动不动。姜旭华倦了,熄灯前把菜刀放在枕头旁边,脸贴在枕头上,很快进入梦乡。清晨,被鸟叫声吵醒,听见门外传来呼呼的鼾声,开门,方明达顺势倒了进来。姜旭华踢了他一脚,问:“为什么睡在这里?”

  方明达哼哼唧唧地说:“你为什么骂人?”

  清晨的露水并没有稀释方明达眼中的红色,他喝酒了,是那种高度烈酒。

  “不能喝酒,合同里可是写得清清楚楚。”

  “你为什么骂我是狗?”

  从前被人当成过街老鼠打都不怕,现在脸皮薄了,骂几句都不行。尊严不是酒精的产物,姜旭华懒得理会方明达。做好早饭后,她向姐姐的帐篷走去。

  避开姐夫大刘,姜旭华的眼眶一下就红了。

  “他喝酒后的样子,我看了害怕。”

  “这个方明达,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当初物色“妹夫”人选的时候,姜月华还看中一名扎钢筋的工人,这人因为身材太瘦弱,怕打桩的活儿他吃不消,最后选择了身材高大的方明达。姜月华现在后悔了,男人的性格跟体能有一定的关系,越强壮越放肆。打桩的活儿才过去十天,时间仿佛在炉火上煎熬,汁被蒸发掉了,锅中的食物还是夹生的。姜月华说:“你要改变态度,不能像从前一样生硬。”

  “如果不给他脸色看,他估计早就钻进帐篷里了。”

  姜旭华说得对,有几次,方明达吃完晚饭后,赖在帐篷里不走。还说,他可以打地铺睡觉,省得来回跑麻烦。姜旭华不同意,一定要按协议执行。方明达冲着她傻笑,企图引起她的好感。姜旭华说:“你要不走,我闹起来,大家都没得钱赚。”

  对,他们在一起是为了赚钱。可是,方明达与姜旭华相处后,他发现还有比赚钱更有意思的事情。勤快又好看的女人,就是梦中的仙女。他为与仙女拥有一个共同的秘密而自豪,能步入群体队伍里干活,是无上荣光。他自知配不上勤劳本分的姜旭华。可男人,要想控制好自然本色,也并非易事。譬如,姜旭华每次出工回到帐篷,都会去简易淋浴房洗头洗澡,身体散发出洗发水与沐浴露的香味,对他就是一种折磨。土挖好后,装进帆布包里,两人互发信号。在简单的指令中,他们配合默契,用他们独有的语言,完成一系列动作。刚见姜旭华的时候,方明达很淡定,由监狱出来,一个人独处了十多年,还怕熬不过五十天吗?跟姜旭华相处之后,他算明白了为什么星星迷恋月亮,树叶迷恋风。有些煎熬,在诞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

  姜月华说:“旭华,还是那句话,你要改变态度,千万别搞出乱子来。以前,你怎么对待老黄,现在就怎么对待方明达。”

  “那个死鬼,贪杯,如果不是喝酒,他怎么会睡死过去。”

  “不能让方明达喝酒,什么理由都不允许。”

  “他自己花钱买的,我哪里控制得了?”

  喝自己的钱买的酒,姜旭华还真的无法干涉。老黄酗酒的时候,姜旭华可以叫嚷两声,拿他的身体当借口。现在,她怎么干涉方明达?

  姐妹俩直到早饭结束,也没商量出对策。临走,姜旭华说:“我婆婆来电话,说我已经嫁人,幺女应该给新夫家带才对。”

  “她想干吗?”

  “知道我不能给她养老,她要去县城当保姆,为老二挣结婚的费用。”

  “你那个婆婆真难缠,跟她说了是假结婚,还偏不信。”

  幺女是姜旭华的小女儿,老二是姜旭华的小叔子。姜月华说:“你婆婆巴不得你早点结婚,打桩结束,你确实得找个人嫁了。”

  三

  有些念头一旦形成,再看从前的人与事,如同眼里进了沙子。

  酒劲过去后,方明达不再追问姜旭华为什么骂人。但是,他倦怠的神情告诉她,事情并没有完。方明达遵守合约,不再喝酒,也不在帐篷外赖着不走。可新的问题随之而来,方明达怠工。以前挖桩的进度跟其他队友保持一致,现在别人挖到八米深的持力层老土,他们还在上面徘徊。老黑到桩位催工,说照这进度下去,下次不敢要他们做。姜旭华急了,主动要求下井挖土。方明达也没客气,应了。

  夫妻桩,轮流下井很正常。上午气温低,干活比较凉快,到下午,温度升高后,井底明显气压升高,呼吸没有原来畅快。姜旭华不停地喝水,方明达趁机抽烟。

  稍后,方明达扬起洋镐凿墙壁,一只铁质打火机由天而降,不偏不倚,正砸在井底之人的脑袋上,仿佛一把铁锹拍向头顶。姜旭华“啊”的一声蹲下身体。方明达丝毫没察觉自己惹事了,他趴在井口向下喊话:“你怎么了?”

  有人曾拿鸡蛋做模拟实验,得出的结论是由十米高的高空扔下一只鸡蛋,受力四十斤,相当于一个六岁孩子的身体重量。铁质打火机高于鸡蛋的重量,好在姜旭华所处的位置没有十米深。见井底之人久久没有起身,方明达顿感不妙,去找姜月华来帮忙。姜月华向下喊话,姜旭华清醒过来。姜旭华被拉上地面的时候,手上还握着打火机。

  老黑问:“怎么回事?”

  方明达一头雾水。姜月华把妹妹扶回帐篷休息。等老黑与众人离开后,姜月华拿过妹妹手上的打火机,问方明达想干吗。

  方明达紧张兮兮,仿佛小偷见到警察,眼神躲闪:“我没注意打火机是怎么掉下去的。”

  “你这是谋杀,知不知道?”姜月华说,“打桩的时候,井边不能放杂物,这句话老黑反复交代过。抽烟就算了,还用这种怪里怪气的打火机。”

  打火机是方明达捡来的,有人说这个比塑料打火机好使,防风。还真是那么回事,起风天抽烟一点也不误事,一点就着。方明达被姜月华逼迫着几乎贴到墙上,就是不承认是故意为之。大刘进来催工说:“如果人没事,还是赶紧干活。”

  姜月华离开之前,姜旭华让方明达出去,她有话要说。

  “他不仁,休怪我不义。”

  “千万别乱来,搞出事情来是要坐牢的。”

  “我有办法,绝不会连累别人。”

  大刘第二次催促出工的时候,姜月华脑袋嗡嗡直响,眼皮像被竹签撑住,半天不能闭合。

  发生井口坠物事件后,姜月华时刻盯着妹妹的一举一动,暗地里,也让方明达要有担当,女人如果不是为钱所累,谁会不讲名节随意结婚。方明达听了似懂非懂,说以后再不会让姜旭华下井。

  姜月华认为打火机是偶然事件,对妹妹复述了方明达的话。姜旭华说:“我头上的包块还在,你摸摸。”

  伤口修复需要时间,现在是第三天,姜旭华头顶的包块小了很多,像树干的瘤子摸上去硌手。姜月华说:“算了,看在他知道悔改的份儿上,再坚持一个月,桩井打完散伙。”

  方明达也似乎真的反省了,比之前勤快了些。

  傍晚,月光从湿漉漉的湖中爬上天空,勾起了家乡的半轮弯月。姜旭华接到儿子打来的电话,幺妹拉痢疾脱水,现在在医院。婆婆说,她没钱给孩子看病,准备抱回家等死。

  姜旭华此刻的心情,像湖边飞扬的蒲公英,找不到立足点。婆婆知道媳妇打桩有钱赚,开口就要五千元。儿子在镇上读书,家里人倾尽家财,把一个借读生培养成即将进入大学的高材生。前年为儿子三万元的借读费,找姐姐借钱,结果让两口子打了一架。老黄死后,知道姜旭华的生活会面临更多麻烦,大刘防范更深,盼望她快点嫁人,好把包袱甩出去。与方明达假结婚,愣头愣脑的大刘蒙在鼓里,不知道真相。前年借的钱没还,哪里还有脸再借?姜旭华想来想去,实在找不到能开口的人,去跟老黑商量。老黑通情达理,说:“你可以提前预支工钱,但借条上,方明达也需签字。”

  “又不是他的孩子,要他签字干吗?先预支五千元,后面结算的时候,扣掉我的那部分就成。”“那不行。你们是夫妻,孩子虽不是他的,但钱是你们共同赚的。”

  无论姜旭华怎么说,预支的事情必须经过方明达同意才行。第二天,姜旭华去了一趟菜市场,买了些鱼肉和一瓶白酒回来。方明达情绪高涨,以为自己近来表现良好,获得了女人的褒奖。方明达边吃边喝,到最后,他有些微醉。晚霞挂在树尖,那是爱情的姿势。在他的期待中,姜旭华说出了她的想法。方明达打着饱嗝说:“你预支的五千块钱里面,有我的一部分,我可以签字。今晚,你能不能让我住进帐篷里?”

  姜旭华一巴掌过去,方明达的笑容僵在脸上,疤痕变成了一朵凋零的花。他并不恼火:“一把年龄,还把身体看得那样金贵。我花两千五,买你一晚,你值了。”

  姜旭华再次扬起的手待在半空,她看见有块乌云飞进了帐篷里,像傍晚哭丧的乌鸦,她看见幺女在病床上喊疼,她看见儿子在一旁陪着哭喊,她看见老黄在唉声叹气。两串泪珠像雨点淋湿了桌面,乌云带着叽叽喳喳的声响,成片成片地往帐篷里飞。有个声音告诉姜旭华,你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姜旭华找出笔和纸,写好借条,让方明达签字。

  晚上,方明达留下了,他住进了帐篷。乌云潜伏在屋顶,想制造更多的麻烦。

  四

  第二天,姜旭华去了银行,在银行工作人员的指导下,把钱转给了儿子。等把这一切搞完回到工地,看见方明达到处转悠,见人就递烟。之前耽误了工期,两人怕掉队,每天天不亮出工,别人收工了,他们还在挖土,总算是弥补回来了。今天又耽误了些时间,姜旭华问老黑:“方明达干吗散烟?”

  “说昨天有喜事,心里高兴。”老黑说。

  “什么喜事?”姜旭华问完就后悔了。

  等到方明达晃悠一圈回到桩位,太阳升得老高。姜旭华拉长一张脸不说话,傍晚,两人自觉加班,把白天耽误的钟点补回来。晚餐很简单,一盘炒苦瓜,一盘酸豇豆。有工友去淋浴房经过姜旭华的帐篷,过来询问方明达,昨天遇上什么喜事?方明达看了姜旭华一眼,支支吾吾不敢说话。工友说:“你们有孩子了?”

  姜旭华手中的铁盘子掉到地上,发出哐当的声响。工友看形势不对,加快脚步离开。等淋浴完回来,工友发现桌子被掀抽翻,方明达在一旁抽烟。工友说:“有人说你们是假结婚,我不相信,看吧!还是我判断准确。”

  方明达苦笑不说话。

  “姜旭华不想要孩子?”

  方明达继续苦笑。

  “夫妻没有隔夜仇,进去哄哄就好了。”

  方明达的苦笑,成为昭告天下的把柄。姜月华带着一肚子的话,闯进了姜旭华的帐篷,劈头就问:“你们怎么回事?”

  姜旭华面无表情,坐在床头不说话。姜月华说:“我做媒,可不是要你们弄假成真。他有前科。在村里随便找个人嫁了,也比他体面。”

  谁都知道方明达靠不住,可姜旭华偏偏跟他假戏真做了。姜月华说:“睡睡就算了,还搞出一个孩子。你说这算什么事?”

  “我没有怀孕。”姜月华的神情稍有缓和,说:“那就好,你们的结婚合同,一定要保存好,再嫁人的时候,它就是凭据。”

  “我不想嫁人。”

  “不嫁人,你养得活两个孩子?”送姜月华出门的时候,姜旭华看见方明达手里端着一杯茶,正准备进帐篷。姜月华绕道离开。姜旭华说:“你来这里干吗?”

  方明达把茶杯往姜旭华手上塞。不待方明达进帐篷,姜旭华反手关了房门,把一地的月色关在门外。她去床头找结婚合同与借条,发现东西不见了。姜旭华转身,猛地拉开门闩,看见方明达还站在原地。

  “你动了我的东西?”

  “没有。”姜旭华再次到床头捣鼓,依旧没看见那两张纸。她再次逼问方明达,到底拿了没有?方明达说:“两张纸有用吗?我们领证了,并且还做了那事。”

  姜旭华咬着牙,抽了方明达一耳光,方明达不怒,嬉笑说:“人被你打了,钱也给你了,还要一张纸干吗?”姜旭华的下嘴唇被咬出一条红色的血印,她又看见那片乌云,由湖边飞进了帐篷里,变成了乌鸦。

  打桩进入倒计时,做完今天,为期五十天的工程就结束了。老黑精神焕发,一早去菜市场买回猪头肉犒劳。随身还提了一壶高粱酒,说谁要,就找他。今天收尾,明天验收完各回各家。工友们做着回家的准备,姜月华来找妹妹商量回家的行程,方明达说:“她到小菜园择菜去了。”

  老黑是工地的负责人,工友们出工后,他会在桩位附近的空地上撒下种子,小白菜、苋菜、萝卜菜、竹叶菜、汤菜,这些菜无须施肥,无须打农药,保持最原始的姿态生长。姜月华到菜园里转了一圈,没看见人。弯腰掐了一把竹叶菜,沿着小路往回走。工地上有人影在晃动,姜旭华在摆弄井绳,她的影子斜歪在泥土里,被阳光拉出一条纤细的直线。

  她想干吗?姜月华屏住呼吸,不敢相信眼睛看到的一切。姜旭华用剪刀把绳子划拨得毛糙后,又把绳子绕成圈,按照每天收工后的样子,放在井口离开。

  她到底想干吗?没等姜月华理清头绪,大刘打来电话,催她回去吃饭。

  立秋了,湖水把岸边的树木渲染得通红透亮。方明达眯着眼,看着满湖的水想入非非。自从与姜旭华一起打桩,他发现自己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他开始贪恋湖边的风,贪恋星空下的月色,贪恋阳光的味道。他有了悲悯之心,看见流浪狗,他会帮忙找吃的。看见有人掉了东西,他会上前提醒。看到有人摔倒,不再是嘲笑。做一个正常人,原以为是望尘莫及的事情,没想到,短短的五十天,他做到了。

  姜旭华吃完早餐,进屋拿出一套衣服,说是送给方明达的。“干净衣服,以前老黄穿过的。”

  “死人的衣服,我不穿。”方明达说,“等结完账,你陪我上街买衣服,好不好?”

  姜旭华内心一阵惊慌,方明达后面要说的话,被她的忐忑挡了回去。姜旭华收拾妥当,扛上工具出门,方明达仿佛落叶对风的顺从,不用吩咐,自觉站起来跟上前行。

  姜月华今天出工极不安分,大刘在井下发出信号,让她拉土,她居然没听见。

  “不行,我眼皮子跳得厉害,感觉要出事。”姜月华说。

  “快完工了,能出什么事?”大刘说。

  “你抽根烟吧!我去看看旭华。”姜月华留下这句话走了。

  桩与桩之间是有间距的,一溜的黄土地,平时不觉得是距离。当腿脚被心事驱赶着走,显得尤其漫长。老远看见姜旭华靠在井边喝水,姜月华的脚步才慢下来。

  “方明达呢?”

  “拉屎去了,你来干吗?”

  “我来喝水。”姜月华拿起水壶。用眼睛瞟了一眼井绳,并没有断裂的迹象,连早上看到的毛糙痕迹也没有。姜月华神情异常,姜旭华突然醒悟过来,把姐姐往旁边拽,两人站在半人深的茅草丛中,姜旭华的泪珠像雨帘倾泻,说:“绳子是你换的,对不对?”

  “你想杀人?”

  “没错,我就想让方明达去死,他死了活该。”姜旭华呜咽说,“他藏起了结婚合同与借条,他打算一辈子纠缠我。”

  姜旭华的脸憋得通红,胸脯如波浪般起伏。大刘再次打来电话,说要变天了,催姜月华赶紧回去干活。两姊妹来到井边,工具都在,唯独水壶不见了。姜月华说:“快给方明达打电话。”

  姜旭华掏出手机,一条短信跳了进来——谢谢你给了我一段正常人的生活,这五十天,是我此生最快乐的时光。工钱你一个人去结算,离婚的事情,我随时配合你去办理。我已经跟老黑发过短信,以信息为凭。

  方明达偷听了她们的聊天?两个女人迅速交换眼色,姜月华说:“方明达估计没走远,我们回帐篷看看。”

  阳光驱散了乌云,姜旭华看见大片的云彩落在湖面,像一群鸟在嬉闹。老黑在湖边垂钓,对她们说:“井绳是我换下的,旭华与方明达假结婚的事情,我是后来才知道。你们可别做糊涂事,砸了我的招牌。”

  姜旭华有些眩晕,她看见一只红色的鸟扑腾着翅膀飞进了帐篷,她追逐着掀开门帘,没看见鸟,也没看见方明达,床上摆放着结婚合同,借条却不知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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