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
太太近来的咳嗽越来越厉害。老爷就有些急。
老爷说:“淑凡,咱进城吧,城里的大夫到底医术高些。”
太太摇头:“我哪也不去!我这病,我自己清楚。”
老爷就叹口气:“咋就这拧?”
太太就笑了:“拧也跟你拧了二十多年了,现在嫌弃啦?”
太太笑完,又是一阵咳嗽。
老爷立刻给太太轻轻地捶背,边捶边说:“嫌弃?我才不呢,我就希望你永远跟我拧下去!”
太太清瘦的脸上,就现出了少有的红晕。
太太咳嗽一会儿,就歪头睡着了。
睡着的太太嗓子里浑浊的喘息声很清晰,静静的夕阳照耀着太太的脸。老爷看着太太那昔日美丽的面庞,突然眼里就有了泪。
老爷是文化人。
太太也是文化人。
在热河镇,很多夫妻的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老爷和太太却是在城里学堂自由恋爱的。那时候,老爷风流倜傥,太太风姿绰约,两人的婚姻成为当时学堂里轰动一时的美谈。太太是南方人,老爷的家在热河。太太毅然告别了风景如画的江南,随老爷来到了北方。
老爷和太太是绝佳的婚配。但美中不足的是,太太有病,无法生育,没能给老爷留下一男半女的。
太太觉得对不起老爷,经常劝老爷:“你就续一位新人吧,要不,咱俩老了谁来管?”
老爷马上就变了脸色:“淑凡你说啥呀?忘了当年我对你说的话?”
太太就闭了口。
当年,在清风明月下,老爷对着朗朗明月起誓:“淑凡就是月中嫦娥,我今生今世只爱淑凡!”
那时的太太很幸福地依偎在老爷怀里,激动地流下了热泪。
老爷真是个好男人。二十年来,老爷对太太的爱始终如一。
为了给太太治病,老爷陪太太走遍了大江南北,可惜,大洋没少花,太太的病也没治好,没有子嗣,太太的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
太太的病不好,她就爱唠叨。
太太唠叨的都是劝老爷趁年轻,再娶一房以续香火。
太太唠叨归唠叨,老爷一直不为所动。
太太一提再娶的事,老爷就生气。
老爷质问太太:“难道你想让我食言吗?我不会食言的!你想让我不仁不义吗?我不会不仁不义的。”
老爷在热河是个大善人。遇到灾年,老爷没少开粥棚,放粮食。
家里的长工姓周,孩子一大堆,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老爷家倒成了长工的粮仓。只要长工一说家里揭不开锅了,老爷就说:“去粮仓取粮,能扛多少就扛多少。”
每回从老爷家粮仓扛粮食,老周都涕泪横流,给老爷磕头:“老爷,您就是我家的救命恩人,您的大恩大德,我这辈子报答不了,下辈子接着报答,世世代代报答下去。”
老爷照例把老周扶起来:“老周,话重了,虽说你在我家帮忙,但你就是我们家庭的一员,不是外人。你有难,我自然应该帮的。”
老周逢人便说老爷的好。
那年,老周的老婆病了。
老周十多岁的闺女小娥来老爷家给老周送信,正赶上太太在院子里晒太阳。
太太一见小娥的面,立刻愣住了:咦,这孩子咋跟自己年轻时一个样啊?这世界真是又大又小。大到无边无际,人海茫茫;小到近在眼前啊。世上真有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还是自己家长工的孩子。
太太心里就一动,说:“老爷,快给孩子几块大洋,治病要紧。”
此时的老爷也正呆呆地看着小娥。
老爷初见小娥,大惊:呵呵,这娃子怎么和当年的淑凡好像一个人?真是太像了!
老爷痴痴地想,太太的话他没听清楚。
太太又说:“老爷,给孩子拿几块大洋!”
老爷这才缓过神来,立即去账房那里取大洋。
看着老周父女急慌慌走出去的背影,太太若有所思。
老爷也若有所思。
这天,天下起了大雨,老周闲着没事,在屋里抽烟,太太过来了。
老周连忙站起身,小声问:“太太有事?”
太太微笑着问:“小娥今年多大了?”
老周答:“过年就十三了。”
太太又问:“上过学堂吗?”
老周答:“我们穷人家,哪上得起私塾呀?再说,又是女孩子家,读书有啥用?早晚还不是人家的?”
太太说:“谁说读书没有用?我如果不读书,能认识老爷吗?老爷会看上我吗?女子无才便是德,那是老话了,现在都民国了。”
老周连连点头:“是,是。太太是读书人,说话就是不一样。”
太太看着憨厚朴实的老周,想了想说:“这样吧,过几天你把小娥送到常先生的塾馆里去读书,至于费用嘛,我来拿。”
老周低着头说:“太太,别为小娥操心了。她不是读书的料,拉倒吧。”
太太的脸子就沉下来:“怎么?你不愿意?”
老周只好说:“愿意!愿意!”
太太说:“就这样决定了!”
太太慢腾腾走出老周的屋子,边走边咳嗽起来。
老周回到家,就把太太的话跟老婆说了,老婆高兴起来,对小娥说:“女孩子也应该识字读书,你去吧,别辜负了老爷太太一片好心。”
小娥的脸就绯红了,她是激动的,她一激动脸就红。她非常羡慕那些读书的孩子,尤其羡慕读书的女孩子。
老周说:“读书不是坏事,等向飞回来,就给小娥张罗婚事。”
一听说婚事,小娥的脸就更红了。
小娥和向飞订的娃娃亲。前几年,向飞家出了事,他家来了一位亲戚,后来这位亲戚被北洋军阀给杀了,说他是革命党的人。向飞的爸听说这件事,连夜就举家逃走了,走后再无音信。小娥对向飞只有一点点印象,那就是向飞从小就识字,他爸爸上过私塾。别的,关于向飞,小娥就一点记忆都没了。
小娥上私塾了。
小娥一家都念老爷太太的好。
后来,小娥成了老爷的太太,是姨太太。
老周
老周给老爷家干活已经十多年了。老周在老爷家从不大声说话,腰永远都是弯弯的,干活肯下力,老爷太太都满意。
老爷太太对老周很好。
老爷说过,老周就是他们家中的一员。
老周家吃粮困难,老爷就让老周去粮仓里取。
老周想:反正这粮食也是我种出来的,我吃点也是应该的。
但老周嘴里却说:“老爷,将来这粮食我一定要给您还上。”
老爷说:“还啥?你吃跟我吃还不是一样?”
老周就夸:“老爷是文化人,说出的话就是有文化。”
自打太太出大洋让闺女小娥念私塾,老周心里就纳闷:这太太对小娥好,到底是有啥打算?等小娥到了十七岁的时候,老周突然有了发现,小娥长得跟太太有些相似。这一发现,让老周很兴奋。
老周想,这太太是把小娥当成她自己了。
老周相信,他们的好日子就要到了。
这样的好日子,就在老周的期盼中悄悄到来了。
那天,老爷去城里给太太抓药,太太让人把老周叫到她的屋里。
太太问:“小娥有婆家了吗?”
老周一愣。老周跟邻居向退林是好朋友,向退林的儿子向飞和小娥订了娃娃亲。后来,向退林家摊了事,据说是杀了头的事,向退林便偷偷跑了,十多年来音信皆无。
今天太太一问,老周就说:“太太,小娥还没找婆家。”
在太太面前,老周的腰弯成了老虾米。
太太咳嗽一阵,喘一阵,歇息一下,太太说:“我想给小娥当一回媒人。”
老周点头:“谢谢太太!”
太太缓缓地说:“我的体格眼看一天不如一天,我得替老爷做一回主。”
听了这话,老周的腰猛然就直了。
老周说:“太太,您说。”
太太叹了一口气:“不瞒您说,我和老爷恩爱有加,可惜,天不遂人愿,连个孩子也没有,我对不起老爷。你家小娥我很喜欢,不如就让小娥伺候老爷吧!”
听了太太的话,老周终于明白了太太这些年的苦心。
老周暗自高兴,但老周懂得喜不形于色的俗话,他就一屁股坐在了太太屋里的座椅上。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老周在老爷家十几年,来太太屋里也不过两三回,每回都是毕恭毕敬。这回,算是破了天荒。
太太见老周坐了下来,就笑了:“哦,忘了让你座了。”
老周坐下来,感觉很舒服,他说:“小娥可是黄花大闺女,老爷比她大了二十多岁,不知道小娥干不干。”
太太说:“儿大当婚,女大当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老周就笑了:“小娥念过私塾了,也学你们文化人,啥事都讲究呢。”
太太又说:“当然,小娥的事,还由她自己做主。你回去跟她商量商量,给我回个话。”
老周说:“那行吧。”
老周从太太屋里出来,就觉得天突然就高了许多,他走路立刻就腰板挺直有了底气。
老周自言自语:“嗯,好事,大好事。”
老周在家说一不二,一手遮天,只要他决定的事,没人能更改得了。但他觉得不能当场就答应太太,咋着也是人家提亲,女方就得拿捏着点。
老周回去就把这事和老婆说了。老婆大喜,喜得有点儿流眼泪了:“真是老天有眼,咱小娥找了个好人家!”
老周问小娥:“有人给你提亲,去老爷家当二房。”
小娥羞得满脸通红,赶紧往屋里跑。老周问:“行不行?说句话!”
好半天,小娥小声嘟囔:“行不行,爸妈做主!”
第二天,老周直接就来到太太屋里,直接就坐在了座椅上。
老周挺着腰板说:“太太,小娥说了,嫁给老爷可以,但得有个名分。”
太太问:“啥名分?”
老周答:“不能叫姨太太。”
太太问:“那就啥?”
老周答:“叫太太。”
太太瞬间脸色阴沉下来。
老周不言声了。
太太的脸色逐渐好转起来。
太太说:“叫太太也可以,我们彼此不分大小,都叫太太。”
老周又说:“小娥嫁过来,就要当家!”
太太说:“她不当家谁当家?你看我这样能当家吗?”
老周接着说:“老爷要八抬大轿接小娥!”
太太说:“如果有十六抬大轿,我就用十六抬大轿!”
老周笑了:“太太,您是明白人,听您的。”
老爷回来了。
太太夜里就和老爷说了娶小娥的事,老爷就变了脸色:“淑凡你打我脸呢。”
太太说:“小娥这孩子不错,我放心,你也放心。”
老爷说:“这事,肯定不行!我成啥人了?”
太太说:“你要让我立刻死,你就不娶;你要让我多活几天,你就马上娶!”
老爷说:“这事没商量。”
太太说:“明天我就死给你看!”
老爷沉默了。
老爷哭了一夜。老爷和太太相互看着哭,哭一会儿,说一会儿。
几天后,小娥被老爷用十六抬大轿抬进了家。据说,整个热河没有十六抬大轿,是从几十里外的平泉雇来的。
小娥是热河第一个坐十六抬大轿的新媳妇。
小娥成为老爷的太太。
在府里,下人们私下里管太太叫大太太,管小娥叫二太太。但当着她们的面一律叫太太。
小娥的到来,让老周在老爷家的地位一下子就高起来。
首先,老周在老爷面前可以摆谱了。大家看见老爷见了老周的面,笑笑,点点头。过去,是老周见了老爷的面,点头,哈腰,巴结地笑。
其次,老周不再干活了,他随便支支嘴就可以了,就像是老爷的大管家。当然,老周只管种地喂牲口的事,是粗事,府里的细事有小娥管,大事有老爷管。
太太啥都不管。
太太啥也管不了了,她只要能够管住她的命就不错了。
小娥
老爷家自打小娥进了门,可就变了样了。小娥这女子真是好女人。
别人家太太和姨太太打得不可开交,可小娥和大太太却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小娥每天早起,最先来到太太屋里,嘘寒问暖的。有时候太太咳嗽厉害,她就过来跟太太一起睡。
太太把小娥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妹。
太太说:“我是个独生女,没有姐妹兄弟,你就是我的好妹妹。”
小娥说:“只要姐姐不嫌弃,小娥求之不得。”
看着小娥为家里家外操心受累,太太非常开心,就愿意跟小娥在一起。太太很宽慰。小娥读了六年私塾,懂得礼数,说话也得体。太太和老爷虽说是在京城读书,自然比小娥读书多,懂得更多,但小娥和他们说得上来,小娥温顺,对谁都和蔼,上上下下对她都满意。
太太私下问老爷:“小娥可中你意?”
老爷答:“只要中你意,就中我意!”
太太叹了口气:“现在,我就放心了。”
小娥把自己一多半的时间,都用在太太身上了。
太太衣服,小娥要亲手洗,别人洗她不让。
小娥说:“太太是个干净人,不能对不起她。”
太太的中药,小娥要亲手熬。
小娥说:“太太生活非常精致,这熬中药,主要看火候,别人熬,我不放心。”
老周见小娥为太太干这干那,心里不高兴:“那是下人干的,你也干?”
小娥答:“太太把我当妹妹,我把太太当姐姐,哪有什么下人之分?”
老周说:“你是太太,注意身份。”
小娥说:“太太怎么啦?太太就不是人啦?太太的身份就是操持家务,管理家的大事小情,啥活儿都得干,啥心都得操。”
老周说小娥是烂泥巴,扶不上墙。
太太到底没熬过这个冬季。太太走了以后,小娥天天哭得眼睛像个烂桃。
老爷成天像没了魂一样无精打采。
小娥就劝:“老爷,姐姐没了,小娥替姐姐伺候你,你就别糟蹋自己了。”
听了小娥的话,老爷就哭起来。
老爷一哭,小娥也哭,两人哭成了泪人。
太太没了,可日子该过还是得过啊。
可老爷一蹶不振,好长时间,老爷对家里家外的事不闻不问,只是对琴棋书画上心。
小娥成了偌大一个府里的主心骨。
小娥有了儿子。
小娥又有了女儿。
老爷并不因为续上了香火而喜悦,他对小娥说:“这个家,就交给你了,别指望我了。”
小娥说:“老爷,你想做啥就做啥,这个家,我一定管好,你尽管放心好了。”
老爷每日只是与人下棋,作画。
老周俨然成为府里的总管了,该管的他管,不该管的,他也管。
小娥说:“爸,以后少管闲事!”
老周说:“我是替你管家呢。”
小娥问:“替我管家?那我问你,我家的那块玉石哪去了?”
小娥知道,那次她回家,就看见了那块玉石。那玉石是老爷从太太家乡带回来的宝贝。
不过,啥好东西在老爷眼里都一文不值了。
老爷最值钱的东西就是已经西归的太太。
老周说:“你这孩子,怎么会胳膊肘往外扭?”
小娥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这话可是您说的。”
老周说:“好。以后我啥事也不管了,地也不种了,你们都喝西北风去!”
小娥说:“爸,这你可别吓唬你女儿,热河会种地的人多了,随便找一个人都行!”
小娥又说:“以后,我们家的东西,你一样都不要动!”
小娥接着说:“老爷待你不薄,太太也待你不薄,我待你更不薄,这几年家里吃的喝的,全是府上的。你明着拿,暗地取,贪了府上多少大洋,我不说你心里明白。以后,你就不要来府上了。”
老周愤怒地说:“我白养了你这只白眼狼!”
小娥回了一句:“可惜,老爷太太真是白养了一个白眼狼!”
这年,小娥正领着十五岁的儿子和十二岁的女儿在热河街上闲逛,一个英俊的陌生男人站在她面前。
男人问:“你是小娥?”
小娥答:“我是小娥!你是谁?”
男人说:“我是向飞啊!你认不出我了?”
小娥仔细看了看,真是向飞,就问:“这些年,你去了哪里?”
向飞说:“哎,一言难尽啊。这是你的孩子?”
小娥慌忙答应说:“是啊。孩子,快叫舅舅。”
两个孩子脆生生叫了声:“舅舅!”
小娥说:“向飞,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走,去我家。”
向飞跟着小娥回到府里。
看着小娥丰腴的腰肢,打量着小娥满脸的幸福感,向飞说:“小娥,见到你这样,我就放心了。”
小娥说:“说说你自己吧。这些年,可苦了你吧?”
向飞说:“我们一家逃到南方,我去广州上学,参加了北伐军。”
小娥高兴地说:“呵呵,那你真长出息啦!”
向飞说:“小娥,你也知道北伐军?”
小娥不好意思地笑了:“老爷是读书人,天下事他都知道。我也读了六年私塾。”
小娥和向飞说话的时候,老爷回来了。
老爷细细打量着向飞说:“好,好,一表英才,今后必成大器。”
老爷说啥也要留向飞在府上吃饭。
老爷兴致极好,指着儿子雨青说:“这小子眼看就十六了,向飞你带着他出去闯闯。”
雨青听说向飞是北伐军的长官,眼里满是羡慕的光:“向飞哥,你就带我去吧,我从小就想当兵扛枪打仗!”
向飞就看小娥。
小娥说:“只要老爷舍得,我就没什么不舍得的。”
雨青就跟向飞走了。
老爷看着两个年轻人走出家门,一仰头,天上正有一只雄鹰在飞。老爷就想到了自己当年上学时撒传单和军警对峙的场面,军警开枪,死了人,他和淑凡才逃回了热河。他晓得革命是掉脑袋的事,他送走雨青,就是希望雨青能够实现他和淑凡的梦想。
老爷默默地目送两个年轻人消失在远方。
多年以后,雨青回来了。
这时的雨青已经成长为一名八路军的团长,他是护送向飞的遗体回来的。
向飞后来在八路军里担任师参谋长,在太行山冬季突围战中不幸光荣牺牲了。
小娥在向飞的坟前哭了一回又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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