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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

时间:2023/11/9 作者: 短篇小说 热度: 17009
◎周福泉

  1

  侯大方出了家门,被寒风呛出个喷嚏。他敏感地捂住耳朵,望着灰茫茫的天空,没有下雪的征兆。他提着茶杯,街口买了一块猪头肉,直奔李玉子的花店。

  两间店面一把铜锁把持着。墙根避风处几位老人在闲聊,有人见了侯大方打招呼:“侯大哥,有些日子不见了。”侯大方说:“三个月零五天。李老三哪?”胡老二说:“从你去了海南,人来去没个准气儿,整个秋后的黄瓜蔫儿吧唧。”

  正说着,只听一声吆喝:“谁在咒魔我!”大伙儿转头,见李玉子一腿拐拉着走来。他打开店门,搬出花草,擦了额上的细汗,抬头看见侯大方,惊讶地说:“吆,贵客。”接着,伸头嗅了嗅说:“什么东西这么香?你看客气的,冰箱里什么都有。”侯六指说:“你舍得花钱?”李玉子来了精神,说:“你这没良心的,三天两头吃我喝我,到头来还褒贬着我。这是钱的事吗?”侯大方说:“别冒充啦!也就今天花生米,明天黄瓜片,就怕吃垮你这破店。”

  

  李玉子接过猪头肉,进屋挂在墙上,提一瓶开水出来,给他杯子里续满水,接着说:“想得美,等你老兄驾鹤西游了,我才关门大吉。”大伙儿见他们开始磕牙斗嘴,一会给李玉子点火,一会给侯大方扇风,生怕事小。看这老哥俩吵嘴,是一天最大的快乐。嘻嘻哈哈玩笑间,象棋盘摆好了,两人开始走棋。

  胡老二烧开第二壶开水出来,见老哥俩脸红脖子粗地吵起来。侯大方脸色黑里透黄,把棋盘一掀,脸一撂:“臭棋篓子,会不会走棋!”

  李玉子莫名其妙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把棋子一个个码在棋盒子里。开始抱怨:“你说这是什么人呀?自己悔了棋,还赖我的不是。”说着,两眼死死盯着门口几盆秋菊,黄色的菊花鲜艳欲滴,在风中颤抖。

  2

  今天的风很大,穿过树梢,夹带着呼啸的哨音。李玉子站在风口,视线有些模糊,迷蒙中看到雪在飘,越来越大。

  白茫茫的大山里,一群士兵身着单薄的棉服,在零下35摄氏度的雪地里埋伏了一天。寒冷和饥饿撕咬着年轻的躯体。李玉子侧脸看到侯大方身子瑟瑟发抖,牙齿碰撞的声音清晰震耳。李玉子伸出麻木的手,摘下腿上的狗皮护膝,皮毛在雪地里闪着金黄色的光芒。侯大方接过来,捂在胸口,慢慢有了温暖。

  李玉子小时候下河逮鱼掉进冰窟窿,落下腿寒病,他娘做了两个狗皮护膝,一到立冬就绑在膝盖上。

  突然,一阵阵带着哨音的呼啸从头而过,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阵地上一片火海。冲锋号吹响,部队向前冲锋。李玉子粘在地上爬不起来,侯大方跑了几步,一头栽进雪地里……

  3

  这天,几个老哥儿们到齐,摆好棋子,开始厮杀。李玉子烧好开水,左瞅右看少个人,气呼呼地说:“这个侯老大,不光缺手指头,我看还缺心眼。下盘棋拌个嘴,几天不露面,真是狗屁脾气。”

  胡老二说:“你们是老战友了,他不是那计较的人。”李玉子闷头坐下,茫然地侍弄一盆景。突然,手一滑,左食指划了个口子,连忙把手指放在嘴里吸吮,心里慌慌的。李玉子放下手里的活,出了门,不由自主地向安乐街西头望去。

  这时,一个年轻人骑着自行车慌慌张张赶来,对李玉子说:“三爷,俺爷爷找你去下棋。”李玉子说:“让他来嘛。”年轻人说:“他来不了,让你去。”李玉子心里一颤,连忙去店里抱起一个新棋盘往外走。

  大孩儿见到李玉子,迎面解释:“我爸在海南一直住得不开心,后来嚷嚷着回来,说有一样东西要还人家。整天心神不宁。”

  李玉子打断他的话:“你爸怎么啦?”

  三孩儿接过话来说:“那天从你家回来,精神头儿就不好。伸手点支烟,打火机掉在地上,人顺势倒在椅子上。到了人民医院说是脑出血,在病床上躺了几天不睁眼。大哥、二哥到齐了,才来了精神。第一句话就说,我的病我心里清楚,咱回家吧。”

  李玉子走进里屋,西墙上挂着一幅他和侯大方抗美援朝复员时的合影。侯大方躺在床上,脸色蜡黄,双眼紧闭,嘴角不时抖动一下,看得出他内心痛苦。

  “你爸累了,让他歇会儿吧。”李玉子说着,轻轻走过去,在床前慢慢支起棋盘,一个子一个子摆好。他抬头看了一眼侯大方,侯大方依然睡着。于是,他顿了一会儿,伸手替侯大方走了一个“炮”,自己跳了一个“马”,这样一步一步地走起棋来。侯大方的儿孙立在床前,看着李玉子独自走棋,眼泪向下流,摔在地上像一朵朵雪花。

  “三叔,我爸醒了。”大孩儿突然叫了一声。侯大方眼皮动了两下,慢慢睁开眼,看到了李玉子,朝他艰难地笑了笑,想用两只胳膊肘支起上身,没有成功。他伸出右手仅有的一个指头,指了指床头柜。

  李玉子望去,柜子上放着一条狗皮护膝,由于时间长久,皮毛掉了不少,但金黄的光泽依然如初。李玉子双目凝视着侯大方,嘴唇紧闭着,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侯大方张嘴说了句话,屋里人没听清他说什么。李玉子把耳朵凑上去,侯大方微笑着说:“兄弟啊,我把命还给你了。”他的声音如缥缈的一缕青烟。李玉子还是微微点了点头,说:“别说了,咱接着下棋。”

  侯大方瞟了一眼棋盘,僵硬的面部松懈下来,慢慢闭上眼,眼角一颗浑浊的泪珠滑落下来,头一歪,倒向了李玉子这边。笑容一直挂在脸上。

  “三叔,我爸走了!”三孩儿大叫一声,哭声接连而来。李玉子像针扎了一下,心里隐隐作痛。他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继续不紧不慢地走棋,一招一式认真虔诚,直到让侯大方赢了这盘棋。

  李玉子进门就看到那张合影。他清晰地记得,朝鲜长津湖伏击战后,他们得到了复员的消息,非常沮丧,两人在军人服务社照了这张合影。赴朝前,全班战友在这里也照了张合影。可是,他俩抱着一腔热血赴朝保家卫国,杀敌立功。可战场上没放一枪一炮,就被送回国内医疗冻伤,全班十名兄弟却全部埋葬在朝鲜。侯大方说,如果不是那个狗皮护膝,他可能是第十一个烈士。他们不敢给别人讲述那场战斗,这是他们心底一辈子的痛,说出来脸上不光彩,觉得丢人。

  4

  李玉子开始整理花店,把所有花枝剪下来放在筐里。忙完坐下来,向胡老二要一支烟,使劲吸了一口戒了十几年的香烟,缓缓吐出来,烟雾顺风向西南方向飘去。胡老二问:“三哥,你这是唱得哪出戏?”李玉子说:“关门大吉。”说着便去关了店门,把自己锁在屋里。

  第二天一早,风和日丽。三孩儿披着孝衣打开大门,只见安乐街东首晃晃悠悠移来一个大花圈。阳光里,火红的仙鹤来、一品红耀眼夺目,黄色的菊花滴着水珠,中间是朵金黄色、毛茸茸的花心。走近了,三孩儿认出是李玉子,那花心就是那块狗皮护膝。三孩儿大叫一声:“三叔!”

  李玉子放下花圈,不理不睬往里走,来到厅堂侯大方遗像前,“扑通”跪伏在地,嘶哑地喊一声:“兄弟呀!”他双手抱在胸前,想站起来,却一头栽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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