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霜露

　　我曾在一家大型制造企业工作。企业大了，就像社会一样，总有那么几个风云人物。

　　陈楠算是一个。

　　当时陈楠是主管采购的一个科长。一般来讲，风云人物都是部长以上级别的，但是传说中的陈楠仪表堂堂，才华横溢，且采购业务涉及诸多供应商，实权甚大，所以陈楠即便只是科长，也优居风云人物之列。

　　关于陈楠的事情，我和公司大部分员工一样，都是听说的。

　　有人说几年以前，坊间评过“公司三大美男”，陈楠位居榜首。至于是哪一年评的，亚军和季军是谁，从来没有人提起过，也不重要。

　　有人说陈楠记忆力极好，过目不忘，三天的研讨会，他无须记录，会议之后即可写出完美的会议纪要，毫无纰漏。

　　有人说陈楠博闻强识，熟读文史哲经典，情商极高。他不仅把本科室管理得井井有条，经他手管理的供应商也都是顶级的，从未给公司添过麻烦。

　　也有人说陈楠选择供应商全凭贿赂，招标时采用“高价中标”原则。年纪轻轻已在景区购置了别墅，资产不下半亿。

　　在陈楠还是风云人物的时候，我有幸见过他一次。

　　

　　当年公司要研发一款全新产品，整个供应链的能力都需要建设，也涉及供应商的选择和培养。这件事沸沸扬扬地吵了半年多，公司内基本上形成了两种意见，甚至发展成了两个派别：主张在北方新建供应商体系的北方派，以陈楠为代表；主张利用南方现有供应能力的南方派，以运输部程部长为代表。

　　距董事会决议还有半个月的时候，召开了最后一次研讨会。无疑，这次研讨会的结果将作为“陪审团意见”提交董事会。会上，程部长力陈利用南方现有供应能力的优势：投资少，见效快，供应商已具备部分生产经验，供货能力和质量都更有保障；且新产品市场前景不明朗，万一效益差，培养新供应商的投资岂不都打了水漂？还会造成供应商员工失业，社会影响难以估量。对于北方派的意见，他表示不能理解，不能揣测其实际意图。当然程部长也说明了，从南方采购材料，将会大大增加运输部的工作量，但是为了整个公司的利益，他愿意老骥伏枥，效犬马之劳。

　　程部长理由充分，大公无私，无懈可击。众人的目光投到了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身上。此人瘦高，平头，皮肤略黑，脸上棱角分明，一身西装，颇为精神。此人便是陈楠。面对程部长的唇枪舌剑，陈楠并没有大家期待的那么激动，他只是缓缓起身，走到会议室前面，面对着所有领导同事，犹如一个冷静的演讲者。

　　“感谢程部长的分析，”陈楠面带微笑，“我听明白了，使用南方现有供应商的一个假设前提或者说心理暗示是，我们的新产品投放很可能会失败，我们会赚不到钱，我们会损失投资。既然如此，又为何要推这款产品呢？作为行业领导者，如果我们自己都有这样的心理暗示，根据现有供应商能力来限制新产品的发展，无异于削足适履，最终必将真的导致项目失败。不能创造新的工作岗位，又何来对员工失业的担心？为了避免潜在的社会影响而不去承担社会责任，非君子所为。”

　　不知是谁录了小视频，陈楠不卑不亢、慷慨激昂的演讲很快在坊间传开，公司虽很快采取措施禁止视频传播，也挡不住陈楠年轻有为又大公无私的好名声了。北方派赢得了辩论，也赢得了董事们的赞许。在北方市场做大做强，也是整个公司的战略和愿景。

　　新产品也赢了。在之后的几年里，北方供应链体系建立起来了，创造了数千个就业岗位，也吸引了很多外部投资。陈楠的即兴演讲让整个市场获益。只是渐渐没有了陈楠的消息，直到那条爆炸新闻：陈楠入狱了。

　　警察在陈楠的别墅里搜出了三千万现金，关于他资产不下半亿的传闻是真的。

　　有人说，当年陈楠力主建立北方供应链，也是为自己开辟了一条无尽的财路。也有人说，北方供应链早就谋定了，公司之所以鼓励辩论，只是营造民主的气氛，陈楠也是被当枪使了。然而无论真相是什么，作为那场即兴演讲的亲历者，确实被陈楠的远见和辩才折服。此刻，我茫然，也心痛。

　　所有的故事都会被时间冲淡，如大江东去。公司里的新人已不再知道陈楠。

　　上个周末的午后，我在市图书馆看书，某一次抬头间，发现旁边的书架前站着一个瘦高的男人，竟是陈楠。

　　他也认出了我，就坐到了我的对面。

　　我们相视而笑，竟不知从何说起。他知道我不好开口，就主动说，他在狱中表现好，还为新监狱设计了图纸，被提前释放了，现在在一家小企业做工程师。

　　我说：“你真的很有才华。”

　　他苦笑了一下。

　　略觉尴尬，我便把目光转移到了手中的书上。

　　他问：“是柏拉图的《理想国》吗？”

　　我说：“对，很有意思的一本书。它把灵魂的组织结构和城邦做类比，通过在理想的城邦里找到正义和善良，进而在灵魂中找出正义和善良的成分。”

　　他说：“我读过这本书。我觉得叫《君主论》也是可以的，一个理想的城邦需要正义和善良的人做君主，城邦里的匠人和手工业者才能安居乐业；同样，一个灵魂需要正义和善良的成分做君主，灵魂中关于才华的成分才能走对方向。”

　　他的嘴角又掠过一丝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