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泥村往西五六百米,有一处水草丰茂的地方。
村里人习惯称它为芦荡,不过是几年的光景。其实,早先那里并没有芦苇。两条小溪在此交汇,水里长年长满过江藤和水葫芦,绿油油不见一丝缝隙,远远望去,倒像一片长势喜人的庄稼地。
有年大旱,田地荒芜,粮食颗粒无收,连命贱的青草也干成了一把柴。于是村里人割掉过江藤和水葫芦,切成细段,再和些米糠、麸皮,鸡鸭和猪羊吃得津津有味。收割之后的河床渐渐裸露出来,留下许多大小不一的浅滩。龙三等一群半大的男孩轻而易举就收获了许多鱼虾;女孩子们则在光滑的鹅卵石间寻找河蚌。河蚌肉又老又腥,没什么吃头,但要是运气好,从蚌壳里挖到珍珠,做成项链或手串戴在身上,却是件很叫人艳羡的事。
秋天,河床干涸,风吹过来,扬起一片尘土。那年村里小学打地坪没钱买材料,已经停工好几个月。一日,村支书在镇上多喝了两杯,回村路过那儿意欲小解,尿还没撒出来,他朝昔日的河面恍恍惚惚地扫了一眼,突然一拍大腿,眼前这不是现成的沙石吗!河沙和鹅卵石被挖走,打成结结实实的地坪,河床比原先下沉了足有半米。
到第二年夏天,一河碧水波光闪耀,可爱又好看。也不晓得哪个听闻风声,说芦根产量高、价钱好,村里人很快在河边种上了一排排芦苇。只两三年工夫,已有蔚然成林的趋势。后来,那里便成了白泥村无人不晓的芦荡。
芦根并没能卖出预想的好价钱。事实上白泥村的芦根在药材市场上完全无人问津。有人了解到,原来是白泥村芦苇的品种不对,根本没什么药用价值。不过,那片天地却成了孩子们的乐土。龙三等孩子在芦苇丛里找鸟窝、捉迷藏、玩“打仗”,能半天都耗在那里。玩疯了出一身臭汗,然后脱个精光,一头扎进清凉的河里,溅起大朵大朵的水花,世上再没有比这更惬意的了。
早前的过江藤和水葫芦已经绝种,河水清澈见底。下游的许多人家直接取这河水洗菜做饭,孩子们却奢侈地在里面游泳翻腾。
带头的几个如涂小钱等年长一点儿的家伙,每回下水老爱瞎摆些野话怪话。其实倒没有什么新鲜事,无非是张家的婆娘、李家的女子,龙三也不明白他们为何总那么兴致盎然。龙三和根棍就不同了,一伙人里头数他俩最小,也最能玩到一块。他们下水连身上的泥污都还没搓洗掉,就憋一口气潜到水下去摸鱼。说是摸鱼,却一次都没摸到过,不过是俩孩子找个由头来比试谁的水性好,在水里憋气更久。
他们在水下连游带爬,东一趟、西一趟,搅起一团团河底的泥沙。涂小钱捉住龙三的脚,把他从水里提起来:“龙三,你再捣乱,我把你扔到长江里去。”
根棍从水里冒出个脑袋,和龙三相视一笑。龙三不怕涂小钱,他晓得涂小钱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龙三从涂小钱手中挣脱,重新滑入水里。
龙三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一条鱼。只是这河太小、水太浅,不够他游得更畅快淋漓。而且另一条鱼不知所终,龙三拼命地游啊游,他感到有些惊恐,并被一种幽深的孤独所侵袭。突然,龙三不由自主地浮出了水面,阳光刺得眼睛生疼。
龙三又被涂小钱抓住了,他生气地说:“龙三,我让你不消停。”
涂小钱力气大,把龙三高高举过头顶。龙三没来得及飞起来,就重重摔在了两米开外的水上。
当龙三浮出水面,才看到根棍已经回到岸上。根棍没有穿衣裳,半边脸红红的,闷闷不乐地望着涂小钱他们。涂小钱和他的同伴们正说得眉飞色舞。龙三也爬上岸,站在根棍一旁。
龙三又气又恼,捡起一块石头向他们扔过去。石头扑通一声落水,他们都被吓了一大跳,水花溅了涂小钱一脸。
涂小钱皱起眉:“龙三,你是不是欠揍?”
“你才欠揍。”龙三一点儿也不怕他,“你再欺负人,我就告诉舅妈,说你净跟别人说怪话。”
涂小钱不屑地朝龙三笑笑:“你去告嘛,不告你是龟儿子。”
“我就要告,”龙三说,“我还要告你偷别个婆娘的……”
“嘿,龙三!”没等龙三说完,涂小钱大声喝止住了他,“想告我?信不信我先告诉你妈,你又下河洗澡?”
龙三不说话,他确实有点担心。头几回下河游泳让他妈晓得后,着实被揍得不轻。龙三的心中愤愤难平,光着屁股坐在地上,低声对根棍说:“他神气个屁!那么神气居然去偷别个婆娘的胸罩,你说他羞不羞?”
根棍不说话,每次受了欺负,他都这么一副蔫头耷脑的样儿。
龙三也不再说什么。太阳渐渐西斜,河面尽头,一片晚霞映照在水面上,于是河水变成了红灿灿的一汪。
这时起了一阵微风,吹在身上简直舒爽极了。微风掠过芦荡,芦苇发出沙沙细响,这声音本就在跟前,却有那么一瞬让人觉得非常遥远。四下的氛围安谧祥和,恍若梦中。龙三的心也渐渐平和下来。他站起身,感觉自己也像是一棵芦苇,已经和身后的芦苇丛融为一体了。
涂小钱他们还在口无遮拦地摆谈,不时夹杂几句脏话,掀起阵阵刻意的叫闹。他们都乐于说些荤素笑料,好像只有这样,才表明他们已然通晓成人之间的暗语,也才显示出他们有多么成熟。
涂小钱来回扫了扫围着他的几个人,颇有些自以为是地问道:“你们都说说,我们白泥村哪个婆娘最好看?”
鬼蛋说:“肯定是我嫂嫂,我嫂嫂白啊!”
涂小钱说:“你嫂嫂确实很白,但也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贫血。”
周串串说:“我觉得秀琴姐姐好看。那眉眼、那腰身,我们白泥村就找不出第二个来。”
涂小钱说:“她顶多算是端庄,还说不上好看。”
鬼蛋说:“菊珍大妈如何?”
涂小钱说:“屁股大、奶子大,年龄也大。”
大家都哄笑起来,龙三也差点笑出声。龙三看了看根棍,根棍拿着根树枝在地上画,不晓得他在想什么。
鬼蛋又说:“周家三女,不不,周家二女呢?”
“算你开点窍了,比刚才说的那些好点。”
“这个不行、那个不行。那你说嘛,你说哪个好看?”
涂小钱笑笑,掬一捧水浇自己身上:“要我说,我们白泥村真正称得上好看的,要数‘半线天’家的婆娘。”
其实龙三早该猜到了。他当然觉得“半线天”的婆娘好看,不然涂小钱也不会偷别人的东西了。
“半线天”小时候爱去机房玩,觉得哪样东西都新鲜有意思,这看看、那摸摸,甚至将手伸到磨面机里抠面粉,最后让机器卷去了右手,他因此得了这么个绰号。
农村里像他这样的残疾,娶妻生子几乎不可能。但命里的机缘巧合,却是凡人不可预测的。“半线天”不但讨到了婆娘,而且还是个极其漂亮的女人。然而时间一长,白泥村人发现这女人脑子有些问题,时不时要犯疯癫病。不过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要是一个好端端的美人,哪个会嫁给“半线天”?
鬼蛋略带鄙夷地说:“你是说那个癫子啊!”
“没错,就是那个癫子。”涂小钱说,“你还别不服气。单论长相,十个你嫂嫂都比不上人家一个。”
“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她一个癫子,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癫发狂。”
“正因为她是癫子,有发癫发狂的时候,才叫人有机会晓得她到底有多好看。”
涂小钱说,有一次他去找“半线天”的小兄弟耍,听见屋里传来女人的哭闹。他喊了声小兄弟的名字,无人应答,于是他走进堂屋,穿过堂屋后面的一道门,又喊了一声,还是没人应。
哭闹声渐大,就在里屋。他想看看究竟,便径直往里走。这时,“半线天”的兄弟被他妈直往外推,一边推一边说:这是造的什么孽哦,养了这么个癫婆娘!涂小钱歪头往里张望,也被他妈使劲往外一推:看什么看,快走快走,带他去别处耍。说完又进了里屋。
涂小钱本打算走了,却禁不起好奇心的驱使,回身朝里屋看了看。这一眼让他像触了电一般,浑身麻酥酥,脑袋眩晕。他看到“半线天”和他妈正艰难地去按女人的手脚。女人号啕不止,嘴里还冒出些污言秽语。她的身上什么都没穿,两只奶子又鼓又白,乳头又小又红,随着她身体挣扎一抖一抖的。再往下看,那儿却是黑乎乎好茂盛的一丛……
涂小钱突然大喊一声,“鬼蛋,你也太龌龊太下流了吧!”涂小钱指着鬼蛋,转而面向其他人道:“你们看他那点儿出息,居然硬了。”
大家都“哦呀、哦呀”地嘲笑鬼蛋。鬼蛋尴尬地用双手捂着下面,后来干脆半蹲到水里。龙三发现自己的小鸡也开始有些蠢蠢欲动了,真是奇怪,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太阳就要落坡了。眼看天色向晚,涂小钱他们也说笑够了,纷纷上岸准备穿好衣裳回家。旁边的芦苇丛里,忽一阵哗哗沙沙的声响,时高时低,时快时慢,不像是微风的动静。
涂小钱仰仰脖颈,四下看了看,他们一群出来玩的可都在水边,并无一人落单。涂小钱朝芦苇丛里喊道:“是哪个?哪个在那里?”
没有人理他,声响也停了下来。但不出十秒,又哗哗啦啦地响起来,并伴着不疾不徐低声的哼唱。会是哪个这时节还钻进芦苇丛?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干脆爽爽朗朗地唱了出来──
天上月亮弯又弯,
我在河上划小船。
谁家大嫂船头坐?
满身牛劲使不完。
使不完就使不完,
划完小船进麦田。
“我当是哪个,原来是瞎子。”一帮人都认得这声音和调门。白泥村除了瞎子,再没哪个爱唱这不干不净的小调,也再没哪个能唱出这般情致。
瞎子姓陈,不是全瞎,他有夜盲症。照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你们的太阳坝,我各家的月亮坝”。只怕就着这点夕阳的余晖,于他而言,连月亮坝那样的光线也没有了,他还在芦苇丛里做什么?
鬼蛋对瞎子说:“瞎子,你又在想哪个家的嫂嫂了?”
“我在想你家嫂嫂,你个小瓜娃子。”
涂小钱道:“陈瞎子,你怎么张口就骂人?”
“我就骂你们这些有娘生没娘教的小把戏。涂小钱,你妈没教过你怎么喊人?难道你不晓得,按辈分你还该喊我一声爷?”
涂小钱撇撇嘴,脸上突然浮起坏笑:“你刚才说,按辈分我该喊你什么?”
“喊我爷。”
“喊什么?”
“喊爷。”
“什么?”
“爷! ”
“唉!孙儿乖,喊得真好。”
涂小钱他们发出胜利喜悦的笑声。有人鼓掌,有人起哄,有人打呼哨。
瞎子自知吃亏,居然会上了小辈人的当,于是破口骂道:“你给我等着,小杂种,到时候你老子会替我好好教训你的。”
“爷爷是杂种,你这个当孙儿的是什么?”
最后一抹夕阳也挥洒尽了,涂小钱他们已经扬扬得意地走远。龙三和根棍穿好了衣裳,他们都不想和涂小钱他们走一路。
经过芦苇丛一旁的小径时,龙三朝里边的人喊:“表爷爷,这么晚了,你在那里做什么?”
瞎子问:“是龙三?”
“是的,表爷爷,是我和根棍。”
“你们又下河啦?”
“没……没有,”龙三支吾道,“是他们下河里游泳了,我和根棍在岸上。”
“哦,你们小娃娃可千万别下河,特别是在太阳落山的时节。”
“为什么呢?”
“这河里有落水鬼你不晓得?”
“会索人命的落水鬼?”
“当然了。我像你们这么大时,我的一个玩伴就是在前面水里淹死的。死于非命的人,做了鬼都得找个替死鬼,自己才能再投胎做人。有回我下河去,就被这玩伴所变的落水鬼抓过脚腕,他的力气很大,直把我往深水里拖。后来是我大哥救了我,他年龄比我大,阳气也足,鬼魅近不了身。我脚腕上留下了乌青的小手印,不痛也不痒,大约过了半个月才消,但最后还是出事了。我们的另一个朋友,本来好端端在河边摘苍耳,突然两眼直勾勾盯着河里,说那有条又大又红的鲤鱼,其他人却都看不见。他急忙急慌地跳河里捉鱼,他是懂水性的,所以没人理会,哪想到他扑腾两下就没动静了。他被捞起来后,我在他脚腕上也看到过小手印,想想简直叫人后背发凉。那之后就很少有人去河里耍水了,所以也没再淹死过人。换句话说,三四十年了,他至今还没有找到那个替死鬼。”
龙三和根棍吓得不轻,心虚地回望芦荡一眼,那里似乎真的一下子变得阴气森森了。龙三只想快点离开这里,拉着根棍就走。
行了几步,根棍不忘提醒瞎子:“天都要黑了,那你还不快回?”
“我要找几根柔韧一点的芦竹,编几床席子。拿镇上卖掉,换点油盐钱。”
俩孩子快步往村里走,并不时回转头看一眼,生怕有鬼魂尾随而来。
瞎子一个人在身后自言自语:“安生日子才过多久,白泥村人就好了伤疤忘了痛!如今不论大人小人、不分白天晚黑的,一个个都喜欢下河里去。要真出了什么事端,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夏季烈日最盛的那些天,白泥村许多人确实喜欢泡在河里。白天自然不在话下,且不光半大孩子,成年人干活乏了,觉得燥热难耐,也爱在水里游两圈。河边小径并非进出村子的主路,因此,有太阳的好天气,那条道上便极少有女人或女孩子经过,这成了白泥村约定俗成的规矩。一到晚上,小河便成了胆大婆娘和懂点水性的女孩们的天地。当然,得找两个可信的人在路口把风,大多是那个婆娘的男人或女孩的哥哥。
龙三没有姐姐,没有妹妹,他妈也从不去河里,但龙三却给她们把过风。因为涂小钱的三姐爱去,她使唤涂小钱,涂小钱就会带上龙三。不过涂小钱每回只消待两三分钟,总会说肚子痛,然后一个人跑芦苇丛里,过好半天才回来。听了瞎子的鬼话,龙三发誓以后再也不跟涂小钱去了。
说来也巧,那天晚黑,三姐她们又要下河,涂小钱便来找龙三。
龙三对涂小钱说:“我不会和你去芦荡那儿了。”
“怎么,你还跟我记仇了?”
他不提,龙三倒把白天的事快忘干净了,这一说他又觉得有些生气。龙三说:“你不是嫌我总捣乱吗?你怎么不去找鬼蛋他们?”
“好好好,下午是我不对,行了吧?”
“那我也不和你去。”
“我都给你认错了,你还想怎么样?我可是你的表哥!”
“你最好劝三表姐也别再下河了,况且还是晚黑。”
“晚黑怎么了?她们不晚黑去,难道还能白天去?”
“你真不晓得?”
“晓得什么?你听说什么了?”
于是龙三把瞎子讲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涂小钱,谁料涂小钱直笑话他:“瞎子的话你都信?整个白泥村大概也只有你一个人肯信他的鬼话了。”
“他在撒谎?”
“他在跟你冲壳子,要是他的话也值得信,我们都当了一百回替死鬼了。我三姐她们,晚黑下河的那些女的,更是早死到连渣渣都不剩了。”
涂小钱说得倒也在理,可瞎子为什么要哄小孩子寻开心?
涂小钱说:“瞎子成天神神道道的,他这是故意吓唬你们呢!也不晓得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可我还是不想去。”
“你还要我求你啊?”涂小钱向龙三挤了挤眼,“你看我拿了什么?”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龙三凑近看了看,是阔绰少见的阿诗玛。
龙三惊讶不已:“你偷舅舅的?”
“怎么叫偷?他晚上和支书喝多了,香烟揣屁股兜里自己掉出来的,我也就顺了个手,捡的。”
他们其实并不会抽烟,不过见大人们吞云吐雾极尽享受的样,免不了要偷偷拿几根躲背地里抽。每回都呛得咳嗽不止,却仍觉得探寻成人世界与这小小禁忌充满冒险,也充满乐趣。
“怎么样?”涂小钱笑着问龙三。
龙三犹豫了会儿,点了点头:“不过你别又跑芦苇丛里去,留我一个人在那。”
“今晚我不去了,最近不闹肚子了。”涂小钱有点不好意思,“对了,把风时我去芦苇丛里的事,你可不要告诉三姐。”
“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那也不能让她晓得。”
“我不会说。”
他们往外走时,龙三妈和几个女人正坐在堂屋里,一边摇扇子,一边看电视剧。她白了龙三一眼说:“三,你们又耍晚点才回来哇。”
涂小钱回她:“姑妈放心,我们一会儿就回。”
“不要跑远了。”
“晓得!”
女人们走在前头。到路口时,三姐和往常一样说了声“好了”,龙三和涂小钱便停下来。
龙三仍然心有余悸,拉住涂小钱的衣袖。
涂小钱说:“怎么了?”
“我还是害怕。”
“那怎么办?”
“我们回去算了。”
涂小钱朝女人们喊:“龙三今晚黑怕落水鬼,要不我们再往前走走,离你们近点如何?”
人群里的菊珍大妈道:“钱娃子,大晚黑讲什么不好!”她又对三姐说:“三姑娘,你这两个兄弟想耍什么坏招?”
“菊珍大妈你放宽心,我们对你没得坏招。”
“背时鬼,讨厌!”
她们走远了。涂小钱掏出那包阿诗玛,点了一支递给龙三,他自己也点了一支。龙三抽了一口,比他们以前抽的那些没有过滤嘴的香烟柔和不少,但龙三还是被呛得咳了两声。
涂小钱小声说:“就她那一身肥肉,晾那儿我也不愿看一眼。”
涂小钱狠吸了一口,吐出的烟云在夜色里也很分明。他抽烟的姿势看上去是那么老练,简直和大人无异。他又说:“想想还是‘半线天’婆娘不错,我就没见过像她那身姿的婆娘。”
“好像你见过很多一样。”
“嘿,好你个龙三!你也学会挖苦人啦。”
“真要挖苦你的话,我下午就把你偷人家胸罩的事说出来了。”
“你还说。要不是我反应快,你当时可能真讲出来了。”
“你害怕别人晓得?难道这不是件值得显摆的事吗?”
“显摆个屁!这多让人……”他突然停下来,过了一会儿才说:“不过,我要能娶到那样的婆娘,真是别无所憾了。”
“癫子你也要?”
“废话,你要吗?”涂小钱把烟头弹得老远,“她好看归好看,但好看的东西让别个见了,她男人心里会舒服?我估计‘半线天’杀她的心都有了。”
大概抽掉半支烟时,龙三的头开始晕晕乎乎的。但是他不想浪费一支难得的阿诗玛,又学着涂小钱的样抽了两口。头更晕了,不过整个人却突然有种轻飘感。
女人们在不远的河里搅动河水,水声哗哗,间或夹杂几句笑骂。暑气还没有完全消解,风很微弱,时不时涌过一阵热浪。夜色之下,芦苇轻轻摇曳,像是异类在向他们招手。虽然很热,龙三却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哆嗦。
河那边传来“扑通”一声。龙三想要极力回避,但心总要往那处想。
“我们先回去吧!”龙三对涂小钱说,“这么晚了,不会有人走这条路。”
“你还怕啊?”
涂小钱又点燃一支烟。他递给龙三,龙三没有接。龙三想他还是太小了,大人们会的事、喜欢的东西,自己的年纪学不来,也喜欢不上。
涂小钱说:“你不要听瞎子的,他嘴里就没几句是实诚话。你觉得这世上有落水鬼吗?你见过鬼吗?”
“我没见过。”
“所以你净在那儿害怕些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可他为什么要讲那些?”
“这是个问题。”涂小钱说,“他那么晚了,在那儿干啥?”
“他说他要编席子,得砍几根好点的芦竹。”
“他家里没得席子吗?还编席子做什么?”
“听说他想拿集上去卖了,换点油盐钱。”
涂小钱哼了一声:“他怕是想去讨好菊珍大妈吧!”
涂小钱说,菊珍大妈男人死得早,她守寡多年没有再嫁,瞎子一直惦记着呢!照说他比菊珍大妈长一辈,不该有这样的想法。但是白泥村少有的寡妇里头,和他年纪相仿者,还真就只有菊珍大妈一个。
农忙时节,瞎子自己地里的活都没干完,却要先帮菊珍大妈。平日里要是菊珍大妈有点事,只一个招呼,他就跑得风快风快的。他是一厢情愿,却也乐在其中。
“菊珍大妈不晓得他的心思?”
“怎么会不晓得,菊珍大妈虽是寡妇,但不至于会跟一个瞎子过。他也不各家撒泡尿照照。”
“没用的,照了他肯定也看不见。”
“是啊,他是瞎子嘛!”涂小钱笑了起来。
没过几天,他们又要去芦荡那儿。龙三听鬼蛋说,他嫂嫂经过那里时,看到一条两米多长的乌梢蛇穿过小路,慢悠悠爬进了芦苇丛。她被吓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回到家,鬼蛋一听说,就来邀约龙三他们一起去捉蛇。
很多人怕蛇,这帮孩子可不怕,菜花蛇、鸡冠蛇、草蛇……这些常见的蛇类他们不但会认,也会逮。就连有毒的青竹彪,只要让他们看到了,肯定没它跑掉的分儿。一条两米长的乌梢蛇,足足得有两斤重。捉了它到集上去卖掉,少说也值二、三十块钱,这对龙三他们来说,可不是个小数目。
龙三和根棍跟在涂小钱他们后面。根棍走得犹犹豫豫,好像有什么心事。
过了一阵,根棍才说:“你还是愿意跟着他一起玩。”
“哪个?”龙三问根棍,“你是说涂小钱?”
“他并不稀罕我们跟着他,你没发现?我们根本就耍不到一块儿,大多数时候,人家都觉得我们这些比他们小的是累赘。”
“我晓得你还在记恨他。我也不喜欢他,可他毕竟是我表哥。”
“他那样的人也配当哥哥。”
“怎么?他对你动手了?”
“那天下午,我听到他说我妈的下流话,我就随口骂了他一句。”根棍咬了咬牙,“他居然朝着我脸上就是一拳。我管他是不是你表哥,这个仇我可记下了。”
“你要还他一拳?”
“废话,我打得赢他?”
龙三和根棍没有去芦苇丛里。他们在离那儿不远的缓坡上,寻找合适做弹弓的黄荆条。要找到一个标准的Y字形荆条,需要细心,更需要运气。但是龙三和根棍都算不上细心,他们不时朝下面的芦苇丛望一眼。龙三关心的是,他们找到那条乌梢蛇没有,根棍心里想什么,龙三就不得而知了。
他们在芦苇丛中穿梭,看不见人,只见一排排芦苇被拨动。远处靠河岸的芦苇也左倒右摇的,龙三心想,莫不是真有落水鬼?光天化日之下,也跑出来作祟?
龙三的担心纯属多余。因为不一会儿,从那里传来了瞎子唱小调的声音:
妹妹跟着哥哥走,走完大路走垭口。
旁边有棵洋槐树,青藤开花绕上头。
妹妹累了歇歇脚,哥哥上来亲一口。
脚酥手软心荡漾,好比神仙天上游。
……
瞎子还没有唱完,涂小钱他们那伙人叫嚷起来:“瞎子,你烦不烦,成天到晚地唱不够。”
瞎子说:“我唱我的,你耍你的,烦到你哪里了?”
“你唱的简直和猫儿叫春一样。”
“没大没小的东西,你妈是怎么叫的你晓得?”
“瞎子,你他妈又骂人?”
“我骂的不是人。”
“瞎子,就你这副德行,还打菊珍大妈的主意。你以为你有 ‘半线天’那样的造化?”
“小瓜娃子,人心不会都和你想的一样龌龊。”
“我龌龊?我没有你唱的龌龊。”
“唱者无心,听者有意,你非要理解得又下流又龌龊,我拿你有屁法。”
涂小钱说:“都别吵了!你们这么大声武气的,蛇早都被你们惊跑了!”
大家都住了口。瞎子却不管不顾的,兀自敞开了嗓门接着唱:
天上游了床上游,哥哥揭开红盖头。
妹妹捂紧红肚兜,满脸娇媚说羞羞。
涂小钱气急,骂道:“这个死陈瞎子!”
根棍不再心事重重的了。他仿佛瞬间获得了某种心灵上的胜利,一下子变得愉悦起来,居然还有了哼唱儿歌的兴致,顺着瞎子唱和:“羞羞羞,燕儿打斑鸠,黄牛拉磨子,水牛拉犁头。”
涂小钱说:“还逮个屁蛇啊!走,下河去。”
河面散开许多白色水花。龙三站在坡地上,一阵风从河那边缓缓吹来,风的颜色好像也是白色的,在芦苇上空飘忽不定。
龙三觉得很热,也想去河里凉快凉快,但想想瞎子讲过的话,想想根棍,他又回头去找荆条了。
根棍却说:“我要回去了。”
“不找荆条做弹弓了?”
“你打得到鸟吗?”
“打不到,我从来没打到过。”
“就是说啰,打不到还做弹弓干吗?”
“这么早就回?”
“回去了,我不想看他们欢天喜地的样子。”
根棍走后,龙三一个人没什么意思,待了一会儿,也回去了。
又过了些天,气温仍然居高不下。蝉鸣此起彼伏,村民们歇下农事,泡一壶粗茶,坐在阴凉处不慌不忙地摇着蒲扇,表面上静默恬淡,但心下却躁动难安。河里倒很凉爽,却也无人能够终日消受,涂小钱说他们都快泡脱皮了。
那天黄昏,龙三、涂小钱和另外两个小孩在院子里找金蝉。每棵树下都分散着许多小小的圆洞,顺着洞口往下刨,只消十厘米左右,就能刨到金蝉。他们把刨出来的金蝉装进纸盒里,等天黑后点一堆火烤熟了吃。如果晚上有什么事大家把事儿给忘了,第二天一早,所有金蝉就都蜕掉壳,变成烦人的知了了。
盒子里已经有三四十只,他们正为如此收成喜悦兴奋时,根棍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他看了看涂小钱,又给龙三使了使眼色。
龙三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他一把将龙三拉到一边说:“龙三,出大新闻了!”
“什么大新闻?”
根棍伸出一只手,故作神秘地靠近龙三的耳朵,仿佛不愿让别人听到,却又刻意将压低的声音提得老高:“‘半线天’的婆娘又发癫了,赤身裸体地就出门去了。”
“这算什么新闻!她不发癫才是新闻。”
“你不晓得,她在外头都跑了半下午了,好多人都出来看热闹,讲‘半线天’的笑话。起先鬼蛋和周串串还跟在她屁股后面跑了一路,后来被他们妈发现,给臭骂回家去了。”
“有这种事?”涂小钱听到他们讲的话,扔了手上刨金蝉用的竹片,“鬼蛋他们太不够意思了,居然不来告诉我。”
根棍不以为意地说:“他们挨了骂,像夹尾巴狗一样,躲家里不敢出来。”
龙三说:“我们一整下午都在挖金蝉,你看──都好大一盒了。”
根棍说:“‘半线天’放出话了,他说他不管那个癫婆娘了,他明天就要去镇上扯离婚证。”
龙三说:“就随她这么到处跑?”
“随她跑,离婚证一扯,他们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也没人管管?”
“哪个愿意管?臊气!”
“她现在在哪儿?”
“朝芦荡那儿去了。”
根棍的脸红扑扑的。以前,龙三从没见他对这类事有过多少关心。根棍还想说什么,但龙三一心只想再挖些金蝉以饱口福。于是根棍不再说话,捡起被涂小钱扔掉的竹片,和龙三一起去树下找蝉洞去了。只是他有点儿心不在焉,如此简单的事,他做得笨手笨脚,好几次把快刨出来的金蝉都捣烂了。
他们的收获不小,龙三数了数,不多不少,足足六十只。涂小钱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少一个人分享果实,这倒更合大家的意。
他们用清水将金蝉洗净,再拿竹签串起来,正准备生火烤,根棍却说他也要走了。天色确实不早了,他害怕回去晚了挨骂。龙三要送他一串金蝉,根棍说什么也不要。他看上去好像很心急,显得怪怪的,大家都懒得管他。
第二天,一个真正的新闻诞生了,这在白泥村曾轰动了好一阵──“半线天”的婆娘死了。有人说她是因为去河里洗澡,误入水深处,不懂水性被淹死的;也有人说她是死于头部重创,她的后脑勺上有明显的条状包块。
一大早,“半线天”去镇上扯离婚证,民政所的人说,一个人怎么离婚,得两个人一起去。他和人家争执一番,没办法只能回白泥村,找那个癫掉的婆娘。快到芦荡时,远远看到那儿站了许多人。走近了,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他。他拨开人群,一眼就看到了他婆娘白花花的腰身和屁股。
龙三当时就在人群里。她的好身材已经被水泡得走了样,有些臃肿,而且皮肤惨白。“半线天”一下瘫坐在地上,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哭腔。不知他是真悲伤,还是因为婆娘死都死得这么丢人现眼,一点不顾惜他的脸面。
龙三在人群里找了找,没有涂小钱,没有鬼蛋和周串串,也没有根棍。这么大个新闻,没有他们一同分享,他感到寂寞又失落。龙三从人群里出来,更多的村民却陆陆续续往芦荡那儿跑。
龙三看到根棍站在路边,他显然已经知晓发生了什么。龙三快步走上前去,发现他居然在发抖,而且满脸惊恐。
龙三说:“你怎么了?”
根棍摇摇头,闪烁其词道:“肯定……肯定是落水鬼干的,你说是不是?”
龙三对他的话不置可否,他觉得根棍像有什么事瞒着他。
这时,瞎子从芦苇丛里出来,一见他们就大声说道:“我就说了吧,迟早会有这么个倒霉蛋。三四十年了,这回他总算找到替死鬼了。”
根棍的脸色很难看,像是在害怕什么,又像是有什么伤心事。龙三想问问他,却感到他们之间有了种疏离与隔膜,这种感觉是突然产生的,它准确无误地直击他的内心。龙三隐约意识到,在“半线天”婆娘的这件事情上,有些东西被刻意隐藏了,像水中那个鬼魂,叫人说不清也道不明。
后来那些天,涂小钱足不出户。像他那样野惯了的人,这实在有些奇怪。龙三成天无所事事,一个人挖金蝉,一个人捉笋子虫,觉得干什么都很没意思。
第二年,涂小钱去部队当了兵,一群孩子群龙无首,很少再结伴出去耍了。河里死了人,白泥村人害怕沾了晦气,从那以后不再有人下河洗澡。那年冬天,通过一个亲戚的撮合,菊珍大妈嫁给了邻村的一个鳏夫,痴心的瞎子竟然一病不起。
又过了两年,龙三去镇上去读书了。每回进村经过河边小路,他都一阵小跑,生怕走得太慢,一不小心看到河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有一天放学晚了,到村口时已经暮色四合。微风吹过芦荡,芦苇发出哗哗声响。龙三不敢放开了腿跑,走得很轻、很快,心跳得非常剧烈,他真希望能碰到个白泥村的熟人。
弟弟画个地图圈,中午晒了下午翻。
婆婆招呼童养媳,明天是个火烧天。
听到瞎子唱起小调,龙三的心底感到一阵久违的温暖,心跳逐渐平复。就算是走夜路,听到如此亲近而又熟悉的声音,心里也可以很踏实了。
没走几步,他突然想起,瞎子两年前不就没了吗?顿时后背发凉、汗毛倒立。他使出了全身气力,在微风中奔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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