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子坐在大柳树下的石凳上放了个哑屁,小伙伴们捏住各自的鼻子,说臭死啦臭死啦,是哪个放的臭屁?冬子也闻到了一股难闻的异味,不好意思看大家,低头继续翻看手里的小人书。
见没人站出来承认,元生说,是谁放的哑屁,赶紧站出来,怪不得我爷说,响屁不臭,臭屁不响,真是比狗屎还臭!冬子见瞒不住了,扑哧一笑,说,是我放的。小伙伴们哄地闹开了,唱歌似的喊:冬子是个臭屁虫,冬子是个臭屁虫!旁边的元生一肩膀把冬子撞开,说,滚一边儿去,臭屁虫。说着把冬子手里的小人书一把就夺了回去,说,别把我的书给熏臭了!冬子说,又不是我有意要放屁的,管天管地,管不住屙尿放屁,可能是吃多了炒豆子吧,没办法嘛。元生说,好哇,你这个独吃鬼,炒豆子也不给我吃,滚一边去!小伙伴们把冬子推出人群,说,走开走开,你这个臭屁虫。
冬子一边走一边歪着脑袋回头看大家,背后传来一阵哄笑声。
走出一段路,冬子想不到接下来要去哪儿玩了,他怪自己刚才不应该放屁,弄得连小人书也没得看了。冬子喜欢看小人书,自己又没钱买,只能从别人那里借来看。元生家里有不少图书,大部分是他的哥哥姐姐买的。元生不怎么爱看图书,所以只要有人向他借,他一般都会给人家。现在看来,自己把元生给得罪了,往后就很难向他借图书了。冬子怨自己没把昨天的炒豆子给元生吃。
午后的日头明晃晃地耀眼,知了拼命地在树上叫着。一个人在路上走着,冬子觉得很没意思,他不想回去,怕回去了阿妈又会叫他去冷水坑打猪草。路过一条田埂,看见满眼绿油油的秧苗,冬子才想起,午饭时阿妈交代他给自家水田放水的事。冬子最讨厌放水,白天黑夜都要有人看着,有时同村人为了争点儿水,吵架是常有的事,动手打架的也不少。以前这种放水的事不需要冬子来做,自从大姐二姐嫁人,阿爸病重后,阿妈就开始支使冬子做这做那了,有时做不好还会挨骂。
冬子顶着烫人的日头,去了村后的山塘,把山塘里的水放一些出来,通过一条长长的蜿蜒曲折的渠道,把水引到自家田里。
天黑的时候,冬子回到了家里。他光着膀子,把衬衫揉成一团拿在手里,在门口缩头缩脑往院子里看,想进去又不敢进去。阿妈正好从灶间出来,看见老幺一反常态的表情,问道,鸡探蛇似的,看么子东西哇?冬子赶紧闪了进去,躲躲闪闪,支支吾吾。阿妈迎上去,接过冬子手里的衬衫,说,谁叫你打赤膊?这样毒的日头,看不把你的皮晒暴。
进了堂屋,阿妈把手里的衬衫抖开,看见一只衣袖撕开了一道口子,骂道,你这个败家子,好好的衣服怎么就弄破了?冬子恹恹地低头不说话。阿妈来气了,扬起巴掌要打他,又见儿子鼻子下有血迹,心软了下来,问道,是不是跟谁打架了?冬子说,禾生这个斫脑壳的太霸道了,我从山塘引出一股水,他看我不注意,就全给截到他家田里去了,我说了他几句,没想到他上来就扯我的衣服,还骂阿爸是火病鬼。我就咬他,他迎面给我一拳,正好打在我的鼻子上,当时就出了好多鼻血。他看我流血了,也顾不得和我争水,山兔子一样跑开了。
阿妈把冬子揽进怀里,问还有没有伤到别的地方,又骂禾生这个斫脑壳的,年纪小小尽欺负老实人,告诉他爸妈去。冬子听见阿爸在屋里咳嗽了一阵,说,别去了,两个都是细鬼仔,打打闹闹不奇怪,去了也理论不出什么来,难道还想他家赔衣服出医药费?阿妈说,我就是不服气。阿爸说,不服气的事多着呢……说着又好一阵咳嗽。
晚饭吃的是番薯粥,冬子盛了一大碗,坐在院子门口的柴垛上,呼哧呼哧地吃了起来。吃完了,觉得肚子还是半饱,于是来到灶间,在门口瞅了瞅,看到灶间空荡荡的,赶紧溜了进去,拿起锅铲盛了半碗。准备出来的时候,冬子隐约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香味,是什么味道呢?冬子使劲吸了一下鼻子,闻出来了,是韭菜糯米粄的味道!冬子四下里看了看,没发现味道的来源,他的眼睛很快就落在了灶头上的锅。他揭开锅盖,看见锅里的钵子里装着几个热气腾腾的韭菜糯米粄。
冬子抓一个刚咬了两口,阿妈就进来了,他赶紧背过脸去,把嘴里软乎乎的东西吞下肚,匆匆出了门。韭菜糯米粄热乎乎的,烫得冬子的肚子发痛,他摸着难受的肚子来到屋外,看见水莲站在猪圈门口喂猪。
走过去,冬子说,三姐,你吃番薯粥了吗?水莲说,吃过了。冬子又说,还吃了别的吗?水莲说,没有啊,今夜吃的就是番薯粥。冬子嬉笑着把藏在背后的韭菜糯米粄亮了出来,说,三姐,我吃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给你吃。
水莲忍不住笑,说,还是让你这个小馋猫找到了。这是二婶家做的,一共送来了五个,给阿爸吃了一个,剩下四个,阿妈说留给我们俩明天吃。冬子说,做什么要留到明天吃?水莲说,我也不晓得,你去问阿妈好了。
给猪喂完食,水莲提着空猪食桶去屋旁的水塘清洗。阿妈抱着柴火说,水莲,咱家的公购任务还没完成,干部都来催过好几回了,明天你和冬子挑一些去吧,我要在家脱秧莳田。水莲说,冬子这么小,又能挑多少呢。阿妈说,能挑多少算多少,给你搭个伴也好,三十多里地,你一个人去,我和你阿爸都不放心。水莲说,现在都忙着莳田呢,哪有工夫去送粮,莳完田再去不可以吗?阿妈说,以前只要收完秋粮完成任务就可以,今年不晓得怎么了,干部催得紧,大家也积极赶着送粮。
冬子说,送粮呀,我去我去,我还没去过粮站呢。水莲说,你别高兴得太早了,又不是去赴圩玩耍,到时候别说走不动就好了。阿妈说,我也是没办法,现在你阿爸病了,大姐二姐又嫁人了,八百多斤的公购粮,还没送到一半呢。冬子说,三姐,明天不知道还有没有人去送粮的。水莲说,现在还早,我们去村里问一下。说着拉起冬子的手就走。
阿妈进屋拿手电筒出来,看见姐弟俩已走出二十来步远了。她喊,带把手电筒去,怕路上有蛇。水莲说,不用手电筒了,有月光呢。冬子笑着说,有蛇好哇,我把它捉来煲汤吃!阿妈返身回屋,把手电筒里的两节电池退了出来,连同电筒一起放进一只黑色的柜子了。这把手电筒,是他们家唯一的“电器”。
冬子跟着水莲经过大队部,往村西头走去。村西头住的人最多,而且是同一个姓,同一个祠堂,拜同一个祖宗。大家平时进坑割草,上山砍柴,赴圩买卖都习惯相邀结伴而行。村东头、村南头,被一条小河隔开,分别又是另外两个姓,平时比较少来往,很多人连名字都不晓得,见了面只晓得是住河对面的人。往北走三里多路,还住着十来户人家,又是另外一个姓。柳树湾的地理走势是这样的:河水从北边流向南边,逆流而上人渐少,是崇山峻岭荒凉之地;顺流而下人渐多,是开阔“繁华”之地。比如,圩镇、县城都在南边。
姐弟俩先去了小玉家,小玉比水莲大四岁,跟水莲二姐的年岁一样大,两个人平时经常在一起。二姐出嫁后,每到农忙时节,小玉都会来帮水莲一家干活。所以水莲有什么事情,首先就想到找小玉。小玉在煤油灯下一针一线做鞋垫,鞋垫的布料是绿色的,中间绣着一朵向日葵。抬头见水莲进来,小玉起身说,水莲来了啊,有么事?水莲说,小玉姐,你明天去送粮吗?小玉说,我家今年的公购任务完成了。小玉阿妈在灶间切猪菜,她满手青汁地出来,笑盈盈地说,小玉要在家里纳鞋底打鞋垫,冬天一到,小玉就要出嫁了,两个人的八字也给了村东头的王瞎子,等着他挑选一个吉日哩。水莲说,那我去问问别个。小玉说,你不坐一下水莲?水莲说,不坐了小玉姐,你安下心来做你的针线活吧,哪天姐夫来了,也让我认识一下。她故意把“姐夫”俩字说得很重。小玉追出来要打水莲,笑着说,水莲水莲,你什么时候也学会笑话我了?水莲一个弯身,泥鳅一样摆脱了小玉伸过来的双手,小跑起来,笑着喊道:姐夫姐夫,快来救我,小玉姐想你想得要疯了。小玉站在屋门口直跺脚。
水莲和冬子接着去找细妹。细妹说,明天我阿爸让我跟他去赴圩粜谷,转眼就要开学了,给我弟凑学费。接着姐弟俩又找了细娣、寿招、马秀,大家好像商量好了似的,都说有别的事,不能去送粮。月光下,水莲绞着辫子说,冬子,看来明天就我和你去送粮了。冬子说,三姐,我们去问一下元生和大宝。
先来到元生家,元生一个人蹲在院子里,在马灯下给他的鸡公车刷桐油,他头也不抬一下,说,臭屁虫来我家做么事,是不是还想来借图书?冬子说,元生哥,明天你家去送粮吗?元生说,送什么粮?我家的粮早就送完了,被干部评为“送粮积极分子”呢,怎么,你家的粮还没送完?真是落后分子!水莲说,你家当然快呀,人多,也有单车,肯定比我们用肩挑得快。元生这时才抬起头,笑着说,哦,水莲姐也来了哇,我还以为是冬子一个人呢。水莲说,怎么的,我没来你敢打我弟不成?看你刚才的样子,臭屁虫臭屁虫地叫,能随便给人起笑号吗?元生说,不敢不敢,我哪敢打你弟呢,就是今天下午,冬子放了个屁,真的好臭,大家就随口叫了他臭屁虫。水莲忍不住一笑,说,以后别叫我弟臭屁虫了,小小年纪要学会讲文明。元生说,保证以后不叫了,保证以后讲文明。水莲转头对冬子说,咱们走。元生赶紧说,要不我跟我阿爸说说,我家的单车借给你去送粮。水莲说,不用了,借给我单车我也不会骑。冬子接口说,你的鸡公车借我好吗?元生嗫嚅着说,这个,你看这个桐油还没干呢。水莲说,不要,上冈下岭的,鸡公车同样使不上,还是肩挑好。
两个人又来到大宝家门口。大宝家屋里黑乎乎的,冬子喊了两声大宝大宝。大宝在屋里问,哪个喊我?冬子说,是我冬子,你这么早就困觉了哇?大宝说,我洗好脚就上床了,我爷说早点困觉不点灯省煤油,有么子事呀冬子?冬子说,你家明天去送粮吗?大宝说,明天不去,我爷说过几天我姑会来帮着去送。水莲听到这里,拉起冬子的手,说,冬子我们回去。
回到家里,阿妈还没睡,在油灯下给冬子缝补下午弄破的衬衫。阿妈问,邀到了人没有?水莲说,没有,他们说好了一样,都不去。阿妈说,看来只有你姐弟两个去了,这么大的一个村子,路上可能会遇到河对面的人。水莲说,阿妈,谷子装好了吗?阿妈说,装好了,你挑60斤,冬子挑20斤。水莲说,我可以挑80斤的,前些日子不是还挑过吗?阿妈说,少挑一点,不要一下子累坏了。冬子说,我才挑20斤呀?挑这么少人家会笑我的,挑40斤不是问题。阿妈说,你细鬼一个,哪个会笑话你?表扬你还来不及呢。冬子笑了笑,接着给阿妈扮了个鬼脸。
冬子躺在床上睡不着,黑暗中,他悄悄爬起,摸到放谷子的屋里,解开自己挑的那担肥料袋口,往里面各加了四盘子稻谷,然后像原来一样扎好袋口,蹑手蹑脚回到睡房。睡隔壁的阿妈听到了声响,问,是冬子吧,你怎么还不困觉?明天要起早呢。冬子支吾着说,我刚去粪间屙尿,就要困觉了。
也不知睡到了什么时辰,冬子做了个梦。梦里的冬子在吃韭菜糯米粄,他高兴地吃完一个又吃一个,吃到第四个的时候,阿妈就把他摇醒了。冬子揉着睡眼爬起,嘴里吧唧着说,韭菜糯米粄好好吃。阿妈笑着说,又做梦吃东西了?冬子说,嗯。阿妈说,你放心,韭菜糯米粄给你装好了,路上饿了跟三姐一块吃,现在起来吃早饭。冬子问还是吃番薯粥吗?阿妈说,不是了,吃粉皮丝。冬子亮起眼睛,说,好哇,好久没吃粉皮丝了。阿妈说,就知道你馋,路途这么远,又要出力气,不吃实打实的粮食怎么行呢。
冬子穿好衣服出来,看见水莲在灶间门口洗脸。冬子说,三姐,现在几点钟了?水莲说,不晓得,你看地上还有月光,肯定还早呢。阿妈在灶间回应说,鸡叫过两遍了,不早了。说着把装满粉皮丝的两个大碗,分别端到姐弟俩面前。看到碗面上窝着两个黄灿灿的荷包蛋,水莲和冬子同时叫了起来:啊,有荷包蛋哇!娘看冬子一眼,又看水莲一眼,说,上回你大姐从婆家带来的,一直留着。吃吧,吃饱一点。
姐弟俩对视一眼,笑了。水莲夹一个荷包蛋给冬子。冬子不要,说他刚才在梦里吃了韭菜糯米粄。
水莲挑起了担子,冬子也挑起了担子,冬子听到担子发出“吱喳”一声。阿妈问,挑得动么?冬子说,挑得动,水莲说,没问题。阿妈摇摇头说,路上多歇几脚。
出了院门,水莲说,阿妈,太早了吧,天还没亮呢,比以前任何一次都早。阿妈说,不能等到天亮走,等天亮怕是赶不回来,还是早一点出发好,路上可以多歇几脚。
还没走到村口,一只狗就叫了起来,吼——汪汪汪,吼——汪汪汪!冬子听出是大米缸家的狗在叫,接着听到猪油桶家的狗叫,跟着全村的狗都叫了起来,汪汪声此起彼伏。其中一只狗追着他们姐弟俩跑了一阵,冬子放下担子,路边摸一块石头扔过去,看到黑夜里两只绿幽幽的狗眼,像两团鬼火一样。水莲说,走你的路,别理它们,它们都认识咱俩,不敢咬的,你越是逗它们,它们就越来劲。
出了村口,狗叫声慢慢停息,最后就听不见了,只听见两个人踏踏的脚步声。
路过河堤,路面窄了起来,冬子紧跟水莲,他老觉得后面有动静,又不敢往后看,就喘着粗气小声对水莲说,三姐,你有没有觉得后面有什么跟着?水莲说,会有什么跟着,你别自己吓唬自己。冬子说,我有点儿怕。水莲说,有三姐在,你什么也别怕,眼睛不要看别处,低头看路就是了。冬子嗯了一声。
路上静悄悄的,山峦黑黝黝的,天没亮,鸟儿还没起来。过了好几个村庄,村庄离大路比较远,一眼看去,黑乎乎的一大坨,完全没有白天看的时候宽阔。白天看起来清爽明朗,屋舍是屋舍,树木是树木,屋中有树,树中有屋,还是很好看的。可是现在,到处迷糊糊一片。冬子一边走路一边想,这些个村子里头,一定藏着很多白天看不见的东西,比如,图书里说的狐狸精,法力很高的妖怪,还有就是那些死去的人变成的鬼。想到这些,冬子又情不自禁地回头看,浑身一个哆嗦。
也不知为什么,走着走着,天突然就更黑了。冬子喘着粗气说,三姐,天怎么又黑了呢?水莲说,天快亮了,天亮的时候都有一小段黑的时间。说话间,刚好到了追魂潭。追魂潭的水很深,表面看是一潭死水,其实有两丈多深,两边都是悬崖峭壁,水里也有好多大鱼。去年夏天,元生阿爸弄来雷管炸药,投进潭里炸死了好多鱼,最大的一只足足有四十多斤重,长长的,立起来有半大小孩那么高。村里好多人都捡到了鱼,但大家都不怎么敢吃,因为潭里以前淹死过三个人,都是村里人,一个自己跳进去寻死的妇人,另外两个是玩水的小伙子。听村里的老一辈人讲,追魂潭里有水鬼,黑乎乎的怪模怪样,有人亲眼见过。传说假如一个人路过追魂潭,水鬼就会突然跳起来,硬生生把人扯下去。到了这地方,冬子更害怕了,水莲也害怕,但她还是哆嗦着叫冬子别怕,并催促走快一点,转了弯有个茶亭,可以在那歇歇脚。
歇脚的时候,可以清楚看见远处的东西了,天地间有点蓝,有点白,又有点黄,似乎眨眼工夫,天就亮了。接着传来鸡叫,狗吠,田地里有早起的人在走动。
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到了九丈崖的山脚下。满山的绿色扑面而来,冬子听见了悠远缥缈的流水声,听见了欢快喜人的鸟叫声。冬子赴圩的时候走过这条路,每次到了九丈崖听见水流声,就有个问题困扰着他,现在他要弄明白这个问题,于是问水莲,三姐,怎么只听到水声,却看不见河呢?水莲说,河在路坎下面的沟沟里,要走出前面的山坡才能看见。冬子说,我说呢。水莲说,你以为水在哪里?冬子喘着粗气说,我以为水在地下,不是说有地下河吗?水莲说,差不多算是地下河吧,这种从山里下来的水清冽着哩,甜丝丝凉沁沁的,甜得像下了白糖的水,凉得人喉咙痒痒的。冬子说,三姐你别说了,我现在好想喝上几口。水莲喘着粗气笑着说,我们天天都喝这样的水呀。冬子说,那我为什么没感觉到甜呢?水莲说,我们喝习惯了就感觉不到了,人都是这样的,到手的东西往往不晓得它的好。那些山外人喝了这里的水,都说好清甜哩。
来到一个村口,屋舍多了起来,人也多了起来,就连鸡鸭鹅也到处叫。这是附近几个村子最大的一个村庄,叫光华村,田地平整,道路平坦,再走八九里路就是公路了。一个汉子肩上扛着一张铁齿耙,手牵一头健壮的牯牛,迎面过来。水莲叮嘱冬子靠路边走。汉子牵着牛也尽量靠路的另一边走。双方过去后,汉子回头看了冬子一眼,和蔼地笑了一下。冬子说,这里的人真好,这里的地方也好。三姐,我以后就搬到这里来住好了。水莲笑着说,想得美,你是搬不来的,我嫁这里还可以。冬子说,谁说不行,我可以来这里做上门女婿呀。水莲听后大笑起来,说,这个你也想得出来?可惜你还是不行,我们苏家还指望你传宗接代哩。冬子说,你和大姐二姐就可以啊,为什么要我来传宗接代呢?水莲说,因为你是男娃呀,女娃嫁出去后就是别人家的人了,生的孩子也不跟我们姓苏,你看大姐二姐的孩子都不是姓苏吧。冬子呼呼直喘气,说,谁这样规定的?真麻烦。
路越走越宽阔,越走越平坦,可肩上的担子却越挑越重。冬子有些吃不消了,渐渐就和水莲拉开了距离。走不了二里路,冬子就要歇脚。水莲说,你这样走,什么时候才能到粮站?冬子说,阿妈不是说路上多歇几脚吗,好重啊,我还以为20斤不重呢,累死我了。水莲双手抬起冬子的担子,掂了掂,说,我看不止20斤重,是不是阿妈看错秤了?冬子嘻嘻一笑,说,夜里我偷偷往里头又多装了几盘谷子。水莲笑着说,你这是自讨苦吃。冬子说,我就是想多挑一点快些把粮送完嘛。
这时,十来个男男女女,手里拿着扁担和柴刀,说笑着从姐弟俩面前经过。冬子说,这些人是去砍柴的吗?水莲说,你不晓得啊,这些人都住在山外,家里烧的柴火,都是从我们村附近的山上砍来的,他们砍一担柴,也要一天的时间呢。
冬子说,还是我们住山里好哇,屋门口就能砍到柴,他们一天砍一担柴,我们一天可以砍十担柴。水莲说,他们离圩镇近,也有电灯,你怎么不说好呢?冬子说,唉,看来还是他们好,有电就有电视看,多好哇。刚才他们走过的时候,都在说霍元甲和陈真哩!水莲问,霍元甲和陈真是谁?冬子说,你连霍元甲和陈真是谁都不晓得?告诉你,就是电视里的霍元甲和陈真!水莲说,你什么时候晓得这些的?冬子说,去年放暑假的时候,我不是在二姐家住了一个多月吗,那时候我天天看大侠霍元甲的电视连续剧,然后就看陈真的,一天两集,好开心哇。水莲说,二姐家里又没电视,你去哪里看的?冬子说,去他们那里的养老院看的,是姐夫带我去的,你不晓得?唉,太可惜了,你去了那么多次,还没看过电视,我都会唱里面的歌了。三姐,你听我唱一个吧。说着,就吐字不清地唱了起来:睁开眼吧小心看吧/开口叫吧高声叫吧/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孩子这是你的家/庭院高雅/大号是中华!
水莲说,就这几句?冬子说,就会唱这些了。水莲说,一点都不好听,不晓得你唱的什么,你的普通话太难听了。冬子急了,说,你真是乡巴佬,这是广东话,姐夫说广东离香港很近了。水莲问,广东在哪里?香港又在哪里?冬子说,这个我就不晓得了,以后姐夫来了你问问他,姐夫是老师,什么都晓得。
又走了一段路,日头开始烫人皮肤了,晒得人头皮发麻,脑门上密密麻麻爬满了汗珠子,从头发缝里渗出的汗水,辣得人两眼生疼。冬子又嚷嚷着要歇脚。水莲说,好吧,我也累得不行了,日头好毒。把扁担放在地上,两个人坐在扁担上,不停地拿友谊牌草帽往脸上、身上扇。冬子看见三姐的碎花的确良衬衫粘在背上,里面半截红色褂子隐约可见,黑红的圆脸上,印出日头晒过的两小块痕迹。冬子低头看自己的衣服,又拿手往背后一摸,发现衣服都湿透了。
水莲打开别在担子上的蓝色包袱,说,赶紧把韭菜糯米粄吃了,再不吃掉就会馊了。冬子快活地说,好哇,我早就饿了哩。看到包袱里还有糖豆和油饼,冬子的眼睛又是一亮,高兴得哇哇叫,三姐,家里有这么多好吃的东西,我怎么就没找到呢?水莲说,是阿妈放起来的,我也不晓得。冬子边吃东西边说,三姐,我们好像提前过年了。水莲说,过年要吃“三双”的,猪肉、鱼肉和鸡肉,平时哪里能吃到这些?想得美,离过年还早着哩!冬子说,有好吃的,下次送粮我还来。水莲笑了笑,抓起搭在冬子肩膀上的毛巾,替他擦去脸上的汗水。
吃完东西,姐弟俩来到河边洗手喝水。两个人脱了凉鞋,站在水里的石头上,弯下腰,把整张脸埋进水里,练闭气功似的。河水清澈见底,凉爽干净,冬子忍不住玩起水来,他把水往手臂上浇,手臂顿时凉爽舒服起来。两个人在水里待了一会儿,水莲说,上岸吧,时间不早了。说着把两条沾满汗水的毛巾放进水里漂洗。
吃饱喝足,冬子浑身有了力气,忍不住哼起歌来:睁开眼吧小心看吧……孩子这是你的家……
上得岸来,见几个人挑着稻谷过去了。冬子问,三姐,你认得他们吗?水莲说,不认得,可能是上村或下村的吧。冬子问,所有的人都要给国家交粮食吗?水莲说,城里人不用。冬子说,为什么城里的人就不用交呢?水莲说,因为城里人没有田地,他们吃的都是农民种的粮食。冬子羡慕地说,做城里人真好,不干活也有吃的,以后我就搬到城里去住了。水莲说,城里人同样要干活,他们是在工厂干活,我们穿的衣服鞋袜,就是城里人做出来的。冬子说,城里就是好。水莲说,就你聪明,哪个不晓得城里好?
过了一座木板桥,拐一个弯就上了公路。路上的人多了起来,有骑单车的,有开手扶拖拉机的,冬子还看见一辆大货车呼啸而过。水莲说,冬子,小心车,靠边走。冬子说,晓得。水莲说,加把劲,快到粮站了。
进了粮站大门,人多,粮食多,连麻雀也多。麻雀在院内飞起又落下,心情愉快地叽叽喳喳唱着歌,毫不费力地吃着地上的谷子。靠近仓库的门口摆着一张朱红色办公桌,办公桌旁边放一架洋秤,面前挤着一群汗流浃背的种田人,他们先来后到按顺序排队,黝黑的脸上表情不一,有微笑,有焦急,更多的是流露出担忧。
验收粮食的是一位五十岁左右、脑袋上没剩几根头发的男人,大家都叫他王师傅。王师傅的两只大耳朵上夹着纸烟,手里拿着一柄竹制的东西“嚓嚓嚓”地往装满稻谷的肥料袋上插。冬子说,王师傅做什么要插人家的袋子?水莲说,他是在检查谷子里有没有掺沙石。王师傅捏一粒谷子送进嘴里,用门牙一咬,嘎嘣一声脆响。然后看一眼面前的汉子,说,谷子是干的,不过有沙石,去过一遍筛子吧。汉子赶紧掏出一根烟,递到王师傅嘴边,赔着笑脸说,王师傅,没有沙石吧,我家的晒谷场很干净的,怎么会有沙石呢?王师傅没接烟,汉子只好把纸烟放在桌面上,说,王师傅,这次过了吧,下次一定注意。王师傅说,过一下筛子很快的,去吧,别耽误大家的时间。汉子自言自语了几句,只好照办,挑起谷子去过筛了。轮到下一位,王师傅用同样的办法检查谷子,对方惴惴不安地看着王师傅,只听王师傅口里说出“可以”两个字,那颗悬着的心便落回肚里了,松一口气,高兴地将稻谷抬到洋秤上,过秤,开票,然后把粮食送到仓库。
午饭时间过后,终于轮到了验收水莲姐弟俩的稻谷了。检查完,王师傅说,不是很干呀,拿去晒一下吧。水莲说,啊,都晒过两天了,还要晒呀?王师傅看了旁边的冬子一眼,问水莲,你弟吧?水莲点点头说,我弟第一次来送粮,就遇到这样的事,能不能不要晒了?王师傅无奈地说,妹子,我晓得大家都不容易,我也是很难做人,国家给了我这份工作,我就要按要求做到最好。如果粮食没干透,放在仓库里会坏掉的,弄不好连着整个仓库的粮食都会发霉,你说,这样行吗?水莲说,好吧,那就再晒一遍吧。
把谷子挑到院内的一块晒场上,水莲解开四个袋口,把谷子倒出,用翻谷板薄薄地摊开谷子,接受日头的暴晒。看着水莲在晒场上翻晒谷子,冬子突然有了个理想,长大后一定要来粮站工作,要有像王师傅那样大的本事,大家都要听他的话。
回到家里,晚饭时间早已过去,要不是有月光,水莲姐弟就要摸黑回家了。听见声音,阿妈跑出院门,接着阿爸也出来了。阿妈说,做什么搞这样晚?快把我急死了,都去村口看了好几回呢。
晚饭吃的是蛋炒饭,是阿妈特意做给水莲和冬子两个人吃的。香喷喷的蛋炒饭,冬子一连吃了三大碗。吃饱喝足后,困意顿时袭来,冬子坐在木板凳上,揉着酸痛的双腿,慢慢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之中,冬子听到阿妈在喊他:冬子,冬子,你还没洗身呢,洗好到床上去睡,唉,这娃是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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