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段时间,陈惊雷租住在一所大学的家属院里。两居的房子,只租得起次卧,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主卧一直没有人租,没事儿的时候,陈惊雷就跑到主卧去蹭电视看。
中介实在是太贴心了,有线电视居然是交了钱的!后来的晚上,陈惊雷干脆不回屋,就睡在主卧,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床,只能睡在沙发上。
有一天周末,陈惊雷正看得高兴,忽然感觉头顶好像有什么东西滴下来,伸手一摸,是水。下雨了吧……他一边看电视一边想……他住在三层啊!抬头一看,吓了一跳,天花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洇了一大片儿,水渍正在慢慢扩大,观看的工夫,一滴水又滴在他脸上。他急匆匆上楼,找到四楼那家,咚咚咚敲门。门开了。他正打算鼓足气势喊一嗓子,却发现开门的是位老大爷。
“您家……”陈惊雷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你住楼下吧,小伙子?”大爷问陈惊雷,他点点头。
“不好意思啊……我这儿暖气有点儿漏水,已经给物业打电话了,他们还没来……”大爷说。
陈惊雷仔细听了一下屋里的动静,感觉不像是“有点儿”漏水。
“您让我看一眼吧。”他说。老人带他进屋,走到卧室。果然,靠墙一个暖气片的阀门被冲开了,正呼呼往外喷水,和浇花一样。卧室流了一地的水,床底都泡在里面。他傻站在门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就是有点儿漏水?
他也不会修暖气,只好给物业打了个电话,催他们赶紧关全楼的总阀,然后投身到打扫房屋里。
抹布、拖把、窗帘、不要的衣服……能用的全用上,拼命吸掉地板上的水。老大爷腰似乎不太好,弯不下去,陈惊雷就拿着窗帘,跪在地上擦啊擦。
过了十分钟,快要绝望的时候,喷泉突然停了。
物业带着两个人噔噔噔跑上来,查明了原因,一个人去修阀门,剩下的一个人帮忙继续清理。
整整折腾了半个多小时,才终于把卧室的水全部吸干净。接下来是重新上水,观察阀门,才确定不会再漏了。物业看是位老人,也没再说什么,简单交代了几句就走了。
陈惊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全身湿漉漉的,发愣。
老大爷收拾了一下卧室,走出来,倒了一杯水给他。“谢谢你啊,小伙子。”他说:“你那屋子……”
“没事儿。”他摇摇头,说:“过两天就干了,反正那间屋也没人住。”
“租的房子?”老人问。
他点头。
“真是不好意思……”大爷慢慢在他对面坐下,看着自己的手苦笑。
“以前都是我老伴管这些的,她今年春天走了。我还心说这有什么难的,结果捅出这么大娄子……”
他忽然找不出话说。
“您的子女呢?”陈惊雷想了想,问。
“就一个儿子。”说到孩子,老人脸上一下有了光:“在国外呢!美国,纽约,去了几年了。”
“你去过美国吗?”老人问他。
“没去过。”他赶紧摇头。
“年轻人,还是应该多出去看看。”老人说。
那也得有钱啊!
老大爷好像来了精神,非要找出他儿子在纽约拍的照片拿给他看。为了免遭羞辱,他说我得回家换衣服,先走一步,再有事儿的话,你可以随时到楼下找我。
“哎,好、好!”老大爷站在通往卧室的路上,慢慢点头。
陈惊雷起身,走到门口,正要开门,忽然一个声音喊起来:“儿子!”他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这个声音又喊一遍:“儿子!”他循着声音转头一看,厨房阳台上,一只巴掌大的鸟站在笼子里,正耀武扬威地看着他。羽毛是黑的,翅膀下头有两块儿白——“咦,这好像是只八哥呀!”看陈惊雷转过头来,八哥似乎很得意,继续喊:“儿子!儿子!”
老大爷一嗓子喊了过去:“你瞎叫什么!”八哥立刻闭上嘴不说话了。
陈惊雷眨眨眼,感觉和看戏一样。
“这傻鸟。”老大爷过去看了一眼八哥,说:“人来疯!教它说那么些话,就学会这一个词儿。”
“您都教它些什么啊!您养了多久了?”陈惊雷问。
“两年多啦。”老大爷似乎很骄傲:“挺听话的一小鸟,就是学话学得慢。”
“唉,也赖我。”老大爷又说,“没事儿的时候吧,就想和它说说话,可能说得多了,它就记住了。”
陈惊雷愣了愣,忽然觉得内心复杂。
和老人道了别,下楼回家。主卧天花板还在滴水。陈惊雷拿了个盆接着,坐在一边看,一直看到水不滴了,才去换衣服。
2
过了两天,陈惊雷去楼下的菜市场买菜。买完菜上楼,刚过二楼拐角,看到一个身影在陈惊雷房门口站着,陈惊雷转过去时,他正转身要上楼。
“大爷!”陈惊雷认出了他。
老大爷回头咧嘴一笑,“回来啦?”他说。
“您找我?”陈惊雷问。
老大爷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你年轻,电脑懂得多吗?昨天我家刚开了网,结果呢,上不去,我也看不懂这些,想问问你。”
陈惊雷连声应着,也没开门,拎着菜跟他上楼。
上网的事儿很容易,电脑设置的问题,很快就搞定了。老人高高兴兴地看着陈惊雷忙活,连上网之后,又托陈惊雷帮他注册了一个邮箱,接着眯起眼睛,把邮箱地址放在手机里,短信给他儿子发了过去。
“我儿子说,这样我就能收他传给我的照片了?”老人说。
陈惊雷点头,一点点告诉他怎么收邮件,怎么下载附件,怎么在电脑上看照片。
老人笑得眼弯起来,认真记在一个小本本上。
弄完这些已经是中午,老人非要留陈惊雷吃饭。正好陈惊雷还带着菜,顺便在他家做了顿饭。
八哥在厨房看着陈惊雷做饭,很开心地喊陈惊雷“儿子”。
老人喝口茶,喜滋滋地看着卧室里的电脑。“这样好,这样好。”他说,“之前儿子给我传照片,都是什么彩信啊,微信啊,我哪懂那个,电脑方便,方便。”
“您儿子经常回来吗?”陈惊雷随口问。
“不多。”老人摇头,“他工作忙,我自己又不是过不了。”
“您之前说,阿姨走了……”陈惊雷顺嘴冒出来这么一句话,说完就后悔了。老人倒没有介意,“走啦,走啦。”他说,“本来到北京来,说是享福的,也没享两年。”
“您是这几年过来的?”陈惊雷又问。
“对,对,这几年过来的。”老人说,“不想来,孩子当初留在北京,工作稳定了,还买了房子,就是没结婚。我说我们俩来了,你拖家带口的,谁家姑娘能看上你。他说这是啥话,就把我和他妈接来了。结果呢,我们来倒是来了,住了一年多,他又拿到一个工作机会,去了美国。”
陈惊雷听着,没说话。
“我心里想去就去吧!”老大爷说,“孩子出息了,我这当家长的,应该高兴是不是?”
“算算他这出去一趟,也快三年了……”老大爷深吸一口气,接着说,“一年差不多回来一次,都赶在十二月底,说是圣诞节,那边放长假。这节你们年轻人是不是都过?我也不懂,反正能每年回来一趟,也挺好。”
“挺好。”老人又重复一遍。
陈惊雷还是没说话,低头喝茶。
“后来吧……他妈就有点儿……怎么说呢,有点儿老年痴呆了。”老大爷继续说,“平时还行,就是有时候犯病,出去找不着路,我要是不在家,就把门锁起来,不让她出门。孩子听说了,也担心,就说要回来。我说你回来干什么?回来也得上班,一样帮不上忙,你老爹身体好着呢,还看不住你妈?不用你回来,你好好工作,照顾好自己就行了。你说是不是?”老大爷问陈惊雷。
陈惊雷只能用力点头。
“结果今年年初,老太太就走了。”老人叹口气说。
“挺急的病,谁也没等,自己就走了。”老人苦笑着摇摇头,“孩子都没来得及见最后一面……他回来办了葬礼,又说打算回来,我就急了。他那边工作好好的,回来就得从头开始,这些我能不明白?我都一个老头子了,吃得下,睡得香,能有什么事儿?自己一个人,也清净。”
“孩子又说,等他拿到什么,绿卡?接我过去。”老人又说,“你说我一辈子没出过国,在北京有时候都迷路,美国人说英语,我也不会说,出去不是添乱么……再说了,我也舍不得我这八哥啊。”他回头看了一眼阳台上的八哥。八哥正在笼子里上蹿下跳。
“一来北京就养它了。”老人笑笑,说:“老太太好静,不让我养,我不管那些。在老家那边我还能出去找个人聊天,在这儿谁和我说话?天天和她说?我就得养个能学话的,我说,它也说。”
“走不了啊。”老人说,“为了这八哥,也走不了。反正再过几年,我这老头子也入土了,总不能葬在美国吧?”
“您别这么想……”陈惊雷赶紧说。
老大爷摆摆手:“人啊,早晚都是那点儿事儿。我就想着,自己过两年,老伴儿是送走了,接下来就是送这小八哥。我倒不是不想出去看看,看看儿子过得怎么样。可我要出去了,这八哥谁给我养?怎么也得等它活完了,到时候想出去的话再出去吧……”
“真不用我儿子回来。”老人看着八哥,一脸平静,“我老头子现在活得好好的。”
陈惊雷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只好看看阳台上的八哥。八哥玩儿够了,脸冲陈惊雷一转,又开始叫:“儿子!儿子!”
陈惊雷呆呆地看着它。八哥自己叫了一通,突然话锋一转:“你不用回来!不用回来!”它又喊,“好着呢!好着呢!”
陈惊雷忽然鼻子一酸。
不行,不能再待下去了。陈惊雷两口三口地喝完了茶,说下午要出门,迅速和老人告别。
老人送陈惊雷到门口。八哥冲着陈惊雷不停地喊:“不用回来!好着呢!好着呢!”
门一关,眼泪差点冲出眼眶……
真的好着么?陈惊雷想问。
3
一段时间里,陈惊雷待在家写稿,很少出门,也没什么地方可以去了。有时候从菜市场回来,能碰见老大爷,也就是问一问八哥怎么样,老人说它活得很滋润。
又过了快半年,一天忽然有人敲门。开门一看,老大爷站在门口,问陈惊雷会不会收拾电脑,他的电脑最近老是自己关机。
“不想麻烦你。”老人局促地说,“就是实在搞不明白那东西……”
陈惊雷急忙说没事儿,不麻烦。
到了楼上老人家,看了下电脑是什么毛病,花了十来分钟,搞定。陈惊雷还要赶稿,没有久留。出门的时候习惯性地看了厨房阳台一眼,一下站住,揉揉眼,又看一眼。咦,笼子里的鸟好像小了一圈!
“大爷,您这鸟是不是缩水了?”陈惊雷问。
老人笑起来:“没缩水!新养的。”
“那……以前那只?”陈惊雷又问。
“死了……”老人慢慢说,“不知道是什么病,这些小东西,比人还娇贵。早晨起来一看,已经不动了……”
“家里一下子没了个说话的,不习惯。”老人又说,“想了想,还是再养一只吧。”
陈惊雷没说话,走到阳台上,伸手逗了逗鸟笼的新主人。
这只小八哥胆子似乎小很多,一下跳开,站到高处的架子上。它抖抖羽毛,张口喊:“回来!回……来!”
陈惊雷手放在笼子上,一动不动。
老人又笑笑:“养了才一个多月,这只笨,就学会了这俩字。”他说。
陈惊雷站着,说不出话。忽然想到之前老人说,就算要出国,也得先送走那只八哥再说……现在估计又要等些年了吧!
三个月后,陈惊雷找了份工作,搬出了这个家属院。搬家,收拾屋子,一个箱子一个箱子打包好,送上搬家公司的车。
临走的时候和楼上的老人道别。老人没说什么,转身进屋,拿了一盒茶叶给陈惊雷。
“这是儿子寄来的美国茶,我也喝不惯,你拿走。”他说。
陈惊雷谢了老人收下茶,默默下楼。
那之后,陈惊雷再也没有老人的消息,也不知道那只小八哥是不是一样活得滋润。
很长一段时间,陈惊雷脑子里都是第一只八哥学舌的那些话:你不用回来,不用回来,好着呢,好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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