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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子

时间:2023/11/9 作者: 短篇小说 热度: 17740
◎戚佳佳

  

  1

  小叶子头戴王冠,我和苏楠交替着在蛋糕上插上六根蜡烛,我关灯,苏楠点蜡烛,小叶子两腮绯红,一双玻璃球似的大眼睛滴溜溜转,看看我又看看苏楠。苏楠示意小叶子该许愿了,小叶子便乖乖地闭上眼睛,双手合十,笑吟吟地默念了一会儿,然后,鼓起腮帮,吹灭蜡烛。

  今天是立秋,一想到这,我的心不由得往下沉,脸色跟着变了。苏楠回头瞅了我一下,眼神冷飕飕的,可我已不能控制自己。

  蛋糕是小叶子切的,她的兴奋点已经沸腾,完全不能顾及我和苏楠之间的眼目之战,对于小叶子来说,这一刻的任何躁动,都应该属于快乐,属于她的。她胖乎乎的小手还无法平稳地把塑料刀插进蛋糕里,塑料刀在蛋糕上晃悠了一会儿,终于剜进了白森森的奶油,苏楠赶紧端起塑料盘,忙不迭地接住。

  苏楠不再和我搭话,她很夸张地逗小叶子,轮番把奶油往对方脸上抹,苏楠还特意伸长脖子,生怕小叶子不能切中目标。刚开始,小叶子也招呼我,试图唤起我参战的热情,可我却木愣愣地回不过神儿来。

  直到睡觉时,变成了花脸猫的小叶子才渐渐安稳下来。苏楠安置好女儿,又安置自己,她在我眼前像风摆柳,来来去去不知多少趟,空气中散发着沐浴露和洗发水的香味,我贪婪地抽动了一下鼻子。

  苏楠动作迅疾,目不斜视地走她自己的路,压根没把我放在眼里。我感觉我的腿坐麻了,可我得等苏楠消停了,才好去侍弄自己。在此之前,我只能胡乱地摆弄手机。

  终于,苏楠进了卧室,关了灯,门开着,有微弱的光在闪。

  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卫生间,打开花洒,稀里哗啦地冲了个澡,我进了房间,悄没声儿的苏楠,更让人心里没底。她不是那种心里有事,还能倒头便睡的人。

  她侧躺着,脸对着阳台。

  苏楠就是这样,她跟我前妻叶子不同。叶子在的时候,很少会因为我思想开小差,开口说起苏楠而生气,叶子会陪着我,一起聊苏楠。

  苏楠、我和叶子,我们仨是发小,从穿开裆裤时就混在了一起。我们是世袭传承关系,我们仨的妈是高中同学。而实际上,我妈她们是四人帮,这样她们凑一起时方便打牌。我们仨从小学到高中,忽而是同学,忽而成校友。因为母系之间亲密的关系,无论我们在学校是什么样的状况,我们每个星期都必定会聚聚,会在假期一同出游。受此连带,我们仨也如大人们,毫无悬念地成为死党,就像一根绳上拴着的一串蚂蚱。

  2

  年少时,我们是无嫌隙的,我拉着叶子的手和拉着苏楠的手之间的差异,无非是左手和右手的关系,我有时是拉着叶子的手,叶子再拉着苏楠的手,或者苏楠左手拉着我的手,右手再拉着叶子的手。她们的手润滑细腻,上下波动,富有弹性,我们如影随形地奔跑在各个景点,笑声似起伏的波浪,手与手在不断更迭。可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当我毫无顾忌地抓住叶子和苏楠的手时,她们变得木讷、拘谨、急促,甚至有几分笨拙,而她们触及我的手时,会忽地散开,同时脸颊绯红,好像我的手是一锅煮沸的水。

  女孩的心思我别猜,我猜也猜不明白。倒是我妈提醒了我,她说,臭小子,你的桃花运来了,你中意哪个?

  中意哪个?

  我突然像被一根鱼刺卡住了嗓子,扑哧扑哧地往我妈脸上喷唾沫,我妈忍无可忍,以一巴掌结束了我的装腔作怪,她愤愤地撂下一句,我觉得叶子那丫头不错。性子温温软软的,跟我投缘。

  我妈说什么,我假装听不见,自顾自地低头翻手机。其实我在心里是赞同我妈的分析的,但我不想这么直白,被她一眼洞穿,我妈这人会得寸进丈,你让她一尺,她会进你十丈。

  叶子还真是我妈说的那样,性子好,关键是人长得漂亮,知道疼人。

  苏楠在得知我跟叶子摊牌了关系之后,在我家楼下堵过我几次,非要我讲出个子丑寅卯来。

  说实话,我也说不出所以然,不是苏楠不好,苏楠也好,苏楠的好就像一枚亮晶晶的刀锋,总是明晃晃的,看得见,也摸得着,但不知道为什么,想起这个我心里就犯怵。我看她在楼下转,我就觉得心里亏欠了她什么,她那双犀利的大眼,总是闪着冷峻的光。幸好我采纳了我妈的说法,假装不在家,又有我妈做前锋,挡了苏楠的驾,要不然,只要苏楠往我眼前一站,就凭我那点胆量,要不了几个来回,肯定苏楠说啥就得是啥,我这张破嘴,难敌苏楠的伶牙俐齿。

  不仅我打过退堂鼓,就连叶子后来也磨磨叽叽了,她说我们这样做是不是错了。我问她我们有什么错?她说,也许苏楠说得对,我们不该乘人不备,把苏楠撇开,偷偷地好上了,这对苏楠不公平。

  我说,我们这是正常恋爱啊!难道我们谈恋爱还要向她汇报,难道我们连恋爱的自由都没有了,这都什么年代了?

  叶子眨巴眨巴眼,急红了脸,她说反正我觉得是我们欠了苏楠的,我们毕竟没事先和她商量。

  不知道叶子是不是切中了要害。

  我和叶子都不吱声了,好像我们真做了对不起苏楠的事,为了弥补,我和叶子把所有我们能单独在一起的时间,都扯进了苏楠,就像从前一样。当着苏楠的面,我和叶子连手都不敢拉。偶然碰到,赶紧往回缩,生怕被苏楠看见。反而是苏楠,无所忌惮地一边牵起我的手,一边又拉着叶子的手,得胜还朝一般。

  有一次,我好不容易说通了叶子,我说我们一个星期至少留一点时间给我们自己吧?我们毕竟是在谈恋爱,恋爱毕竟是两个人的事。

  叶子脱口说,一个星期太短,一个月一次,我们去影视城看电影。

  这个计划刚开始实施,我以为天衣无缝,便在心里暗自窃喜,我甚至在电影发展到高潮时,用嘴咬过叶子耳垂上的小坠子,在叶子和全场一片哄笑一阵哭泣一路惊诧时,乘势搂她,亲她。

  只是,好景不长。

  3

  我也不知道叶子怎么就有了做贼心虚的感觉,我们的手在影视城里还拉得紧紧的,出了门,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推开我的手。

  有一次,我们刚跨出门,我还没缓过神来,手就被叶子推开了,她惊恐地立在一旁,我清醒过来,顺着她的眼神望去,原来是苏楠,怎么会是苏楠,而且是怒目而视、汗毛倒立的苏楠!

  叶子的反应还算迅疾,她丢开我,侧过脸去拉苏楠的手,谁知,苏楠用力一甩,叶子的手被毫不留情地甩在半空。怒发冲冠的苏楠,用甩开叶子的那只手,直指我们的脑门,气冲斗牛地叫道,你俩就是喂不熟的狼,亏我还把你俩当朋友,骗子,你俩是两大骗子,我恨你们,我要和你们断交,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苏楠,苏楠,我们错了,求你再原谅我们这一次,求……

  还没等叶子把话说完,苏楠已飞奔而去,一边跑一边抹眼睛。

  我愣怔了一会儿,伸手去拉叶子的手,说我们回家再说。我的手没能触到叶子,回过神来的叶子丢开我的手,哇地哭着,飞快地跑远了。

  苏楠走了。她妈妈义愤填膺地当着我和叶子以及我妈和叶子妈的面说苏楠去了外地舅舅家,苏楠妈还毫不客气地指责我们,说要不是我和叶子不顾及朋友闺密之间的情分,苏楠也不会一气之下远走他乡,还好意思口口声声地说我们仨是世袭的友谊呢。

  叶子一听,浑身颤抖,头都垂到了膝盖,脸红一阵紫一阵的。我没有像叶子那样,但我的心却跟住进了一只兔子一样,怦怦直跳。

  反而是我妈和叶子妈,她俩来了个大反转,像两只老鹰,张开翅膀,试图把我们护住。我妈说,话哪能这样讲,他俩是正常恋爱,有什么错!叶子妈随即附和。说苏楠这样就有点过激了,这丫头脾气真犟。

  苏楠妈一听,气得翻白眼,说你俩还护短,如果他俩真是正常恋爱,光明正大,公平竞争,苏楠能跑?

  我妈和叶子妈听了,就你看看我,我瞅瞅你。

  苏楠妈说得很在理,以至于后来我和叶子偶然单独在一起的时候,都会有做贼的感觉。就这样持续了三年时间,我们几乎到了分道扬镳的节点。我妈逼了我无数次,她说她要抱孙子,她说人活一口气,她怎么能知道哪天她就眼一闭,腿一伸,登天了。

  我后来才知道,我妈跟我说的话,也是叶子妈跟叶子说的。不过,叶子妈比我妈更有水平一些,她把这些话变更了一下,叫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我妈真是破嘴啊!她谁都没咒过,为了激将她儿子早日完婚,不惜咒自己。有一天,她颤颤巍巍地告诉我,她把自己咒成了肝癌晚期,说着眼圈就红了,她还说,臭小子,以后再不会有人来烦你了。

  我闻言,惊得呆若木鸡。

  4

  那天我约叶子在咖啡馆见面,电话那头的叶子沉默了片刻,还是答应了。我刚坐下,叶子就到了,我赶紧站起来,叶子一看见捧着大束玫瑰花的我,惊恐万状,眼瞪得老大,就像看见一怪物,转身就要走,我伸手拉住她,依着她的身体,“扑通”跪下,我前言不搭后语地告白道,叶子,别走,叶子,答应我吧!叶子,我们去领结婚证,叶子,再晚,我妈就等不及了……

  正值下班高峰,咖啡馆里人头攒动,隔着高背椅的高度,有的人干脆站起来伸头往这边看,面对众人齐刷刷的眼神,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为了我妈,我死都不惧。

  叶子几次要打断我,都被我挤了回去。后来,叶子哭了,一边伸手拉我,一边用手背抹眼睛,叶子说,为什么到你妈不行了,才想起来找我,我感觉我都老了。

  叶子边哭边往下蹲,最后到底是滚进我怀里了。小小的咖啡馆居然在一片寂静之后,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我和叶子结婚之后,我妈反而越活越精神了,脸虽然黑,且布满了沟壑,但却是黑里透红,每天不是唱就是跳。我悄悄地问我爸,我爸冲我挤挤眼,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后来,还是我妈坦白交代的,她说她还有心愿没了,她还等着抱孙子呢!

  上世纪80年代中期,莫莉随医疗小组救济铁道兵。到了铁道兵三连,下车,战战兢兢踩着石头路走过来。镜头从她的脚,缓缓往上推。

  可怜天下我妈心,好在我和叶子不负众望,一年后,我们有了女儿。但我们还是住在原来的老房子里,和我爸我妈挤在一屋檐下。那是一个老小区,四栋楼都是六层高,我们在四楼,房子距今已有三十年,楼梯是开放式的,在楼体外侧,护栏是用水泥与钢筋混合的,钢筋只有小拇指粗细,经历多年的风吹日晒,有的地方水泥早已粉碎了,缺牙掉齿的,裸露在外的钢筋,早就锈迹斑斑,有些随着水泥块掉落不知去向。有一回,大半夜楼上大李哥喝得东倒西歪,一脚踏空,从一楼到二楼的转角掉到了地上。幸好不高,酒摔醒了,人没大事。这一摔,把他们家摔走了。他走时还劝我说,你也赶紧搬,这地方真不能住,你已经是有娃的人了,娃也不安全。当时我木木地摇摇头,说我能往哪搬?他把手一摊,吆道,我宁愿出去租房子住,也不能把命丢在这儿。

  本来四栋楼中就数我们这栋楼最危险,十年前因为楼体倾斜被打进了两根铁柱子,以固定房子。如今十年过去,我们眼巴巴地等着的拆迁,却依然遥遥无期。

  我最后悔的是,没有听大李哥的话,其实,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5

  我摁亮床头柜上的台灯,关掉吸顶灯,侧身倒在床上,迷迷糊糊。今天立秋,天气却还是那么燥热,断断续续地下了有一个月的雨,空调都要发霉了,现在终于派上了用场。原本想今晚该有一场好戏的,六年来,每到女儿生日,我和苏楠都会互相陪衬着演一出好戏,为了这场好戏,我两天前就在养精蓄锐,我早睡早起,快走慢跑,以此增加体能。

  此刻,虽然她背对着我,我也知道,她是醒着的,她肚里存不住货,存着会憋死。

  我把台灯关上,拽过薄毯盖住肚子,苏楠像被谁掐了似的翻过身,她说,你今晚是啥意思?

  我……

  我的情绪是突然而至,却又带着预谋的,可我不能说。

  你啥意思,你不说,我也知道,快十年了,这个立秋你就过不去?可女儿是我的天啊。

  我的心不禁一震,这么多年,这件事只能藏在心底,不能昭示于人,它是一把刀,随时会伤人。对于另一世界的叶子来说,我除了羞愧,还是羞愧。

  我听见苏楠抽噎的声音,伸手抱住她的半个身子,她使劲摆动身体,她的抽噎声越加凶猛,肩一颤一颤的。我又一次向她的身体伸出手,并用手指扣住她的手指,紧紧地用尽全力地扣住。这回,苏楠停止了抽噎,我想,我的温度大概已经抵达了她心底,她那双在夜色下泛光的眼睛,静谧得犹如一池湖水。她在等我,哪怕她浑身是刺的时候,她也是在等我,她一直在等我。

  苏楠,你为什么要等我?难道你上辈子真欠了我的债?

  苏楠突然坐起来,她推测道:不对,今天你去看过你妈之后,一直都是失魂落魄的。我原以为你是因为担心她的病,可后来我发觉,不是的,你心里还有事。

  今天?立秋,小叶子还有我与叶子的女儿,她们站在各自的位置,与立秋交集,也与我交集。

  6

  那年,也是立秋,我与叶子的女儿三岁,我们还住在那个旧楼栋里,楼梯的扶手千疮百孔,可我们还是没地方可去,在等着拆迁。

  那天,我要是和叶子一起上楼,一切就会朝另一个方向发展,或者没有苏楠打来的电话,可是……

  下班之后,我和同事去喝酒,叶子带着女儿回家,天已擦黑,上楼时,女儿像往日一样挣脱了叶子的手,叶子便习惯性条件反射地在楼梯下用手端着,准备时刻接住女儿,或者薅住女儿,预防女儿一不小心绊了,磕了。过了三楼,叶子看着歪歪倒倒的女儿,松了口气,终于快到家了。苏楠的电话也就是在这时打进来的,叶子已经很久没得到苏楠的消息了,当她听出是苏楠的声音,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那一刻,她真的忘了女儿。

  女儿就那么一小脚一小脚地攀在楼梯上,膝盖顶着嘴,但她却乐滋滋的,攀上转弯处时,女儿停了下来,叶子也条件反射地停下来。可是,叶子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苏楠的声音里,她忽而哭忽而笑,仿佛回到了儿时,她太陶醉在那样的感觉中了。突然,随着“啊”的一声惨叫和咕咚声,叶子猛地低头,心瞬间像被一记重锤砸中,手一抖,手机掉在了楼梯上,整个人成了软泥,她连滚带爬到了楼梯口,已经有邻居拨打了120,叶子看见地上黑乎乎的一团,霎时晕了过去。

  从那时起,我就深刻地理解了祥林嫂。叶子要么就保持着沉默,一天两天,三天五天不说一句话,要么就反复念叨,是我害了我们的女儿,都怪我,我怎么能不提防楼梯?我怎么能让她一个人爬楼梯?她还是个娃娃,怪我,都怪我,是我害了女儿。我该死,我该死,你打我,你打我啊!叶子抓住我的手,往她的脸上、身上乱砸。

  我反过来抓住叶子的手,哀求着说,叶子,醒醒好吗?这就是一个意外,没有人怪你。

  你越是这样,我越是心痛,你难道不爱女儿,你如果爱女儿,就要给她报仇。来,叶子眼露凶光,用力地抓住我的手,山呼海啸地朝我喊,来呀,来打我,来抽我,来教训我,来杀了我。

  叶子不能看到楼梯,可她也不愿意离开。

  我妈说,你们搬出去住,离开这个环境,可能会好些。我回头跟叶子说了,叶子却直摇头,人朝后退,生怕我要强行把她拉走。叶子说,我不要离开这里,女儿在这里,要是我走了,女儿回来,找不到我,她会哭死的。

  叶子变成了一只刺猬。

  我妈和叶子妈都一致要求,你最近去跑跑楼盘,我们拼凑一下交个首付,再要个孩子,打打岔,有个寄托,时间长了,叶子会慢慢好起来的。

  我听从了我妈和她妈的话,没再征询叶子的意见,我自作主张地运作,我甚至把叶子的悲伤悄悄地收藏起来,我对自己说,有了新房子,换了新环境,叶子就会好起来的。

  是的,叶子会好起来的。

  渐渐地叶子不再提及女儿,每次从楼梯走过的时候,就像一个安静的过客,来了来了,走了走了,上班下班,偶尔她也去她妈那边。不过,对于我动员她出去与朋友聚聚的提议,她保持了沉默。我便不再重提,我想,还是再给她一段时间,让她调整。

  就在我东奔西走,为了房子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叶子出事了。

  7

  当时我们都以为叶子已走出困境,恢复常态,叶子常是一个人上下楼梯。后来,我在反思那段日子,才发觉,其实叶子的表现有那么多漏洞,她的平静掩饰了她虚弱和无助的心,而我却傻傻地忙着,为她营造着,对她而言虚无的改变,但那只是我认为的快乐。

  那是女儿离去的一年后,又一个立秋日。那天晚上,我约了我准备买房的一家单位的会计吃饭,那个会计是我同事的表哥,我同事说他表哥单位开发的那个小区,还剩几套房子,只要房子看上,价格可以再谈。我便火急火燎地去现场选了一套,并由同事出面请他表哥吃饭,好协商价格。

  就在我们开席不久,我的心陡然发慌,就在我不知所措时,手机像要爆裂一样响起,我一面忙着应酬,一面慌慌张张地在裤子口袋里摸手机,当我终于掏出手机,用右手划拉接听键时,手机差点掉地上。我的手抖着,心抖着,手机也跟着抖着,虽然包间里开了空调,我还是急出了一身汗,手机和手指互不吸引,幸好旁边的同事提醒我,我摁了绿色键,才终于听见了我妈哆哆嗦嗦的声音。

  我们都以为叶子是去她妈那边吃饭的,我妈甚至没给她留饭。我妈说,我已经坐床上准备看新闻了,就听见有人在下面扯着嗓子喊你爸,说叶子跳楼了。我妈说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后面的一大嘟噜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我的眼前顿时一片黑,这个世界有多黑,夜晚的天空有多黑,都不及我的眼前黑。

  后来才知道,是同事把我送到医院的,同事说我已经瘫了,他是连拖带拽地把我塞进出租车的,而我却什么也不记得,只隐隐约约记得他的人在动,他的嘴在动。当我到了医院,叶子已经被一张白色的床单盖得严严实实,我扑过去,掀开床单,最后一次看见了叶子的脸,苍白,颧骨凸起,她竟然已经这么瘦了,而我却还以为她是好好的。瞬间,我的眼泪喷涌而出。

  后来我妈告诉我,叶子她不是一个人走的,她是一尸两命。

  我茫然地闭上眼,叶子都怀孕了,而我却不知道。这一年,她是怎么过来的?

  我贴近苏楠的耳朵眼小心翼翼地问,叶子最后跟你说什么了?

  沉默了一会儿的苏楠叹了口气,眼皮耷拉下去,她说,我知道,终究有一天你会问,如果你不问,我一辈子都不会说。人都不在了,还扰她干吗?

  那晚,我心情很糟,舅妈说我都这么大丫头了,还要人服侍,我气不过,忍不住和她顶嘴,她就奚落我,说我是小姐的脾气丫鬟的命。我气得七窍生烟,摔门而去。

  我是在广场上接到叶子电话的,叶子劈头就问我还爱不爱你。

  我说不爱。

  她说,你就是嘴硬,我知道你爱他,一直没变。

  我说,我从来就没爱过,可我也不想让你们爱。

  叶子却执拗地说,你撒谎,不然,你不会躲到外地。你离开,也是为了我们好,难为你了。

  听到这,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心仿佛被谁撬开了一条缝,里面存着的秘密,被人一览无余。我冲着手机大叫,叶子,你太自以为是了,我没你想得那么好,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女孩,我忌妒,破坏不成,就离家出走。

  可是无论我说什么,叶子都不接话,她自顾自地说,楠楠,我只要想起你,我的心就跟被刀绞了一样。

  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对着手机,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叶子说,我要走了,我的一切都要结束了。

  我愣了一下,颤声道,叶子,你要去哪?不要做傻事,你俩要好好过,不要轻易截断它。我以为叶子说的是离婚。我的心突然怦怦跳,我站在广场上的一棵树下,我听见我的声音把树叶都惊动了,我咆哮道,叶子,好好的家不呆,胡思乱想什么。

  楠楠,你回来吧!他是个好男人。

  好男人你自己留着,我不稀罕。

  楠楠,你听,我的女儿在叫我,一年了,她天天来叫我。我冲手机喊,叶子,你不要犯傻,那是你的幻觉,你的幻觉……

  可是手机里只有嘟嘟的声音。

  当时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开始,我一遍遍拨叶子的电话,我的心都快烧着了,甚至想立即打车赶回,可我浑身战栗,我一点力气也没有。后来,我给你打电话,你的手机占线。我知道,可能你已经知道了,可我却不想证实结果。那一晚,我在广场上,坐了一夜。第二天,身上的露珠还没干,我就忍不住给我妈打了电话。

  我忽然觉得冷,拿起遥控器,对着空调摁了关机键,空调安静下来,一阵风铃响过,我和苏楠同时站起来,准备冲到女儿房间,却听见轻快的趿拉拖鞋的声音,正朝着我们的房门走过来。

  叶子,是我们的小叶子。

  她不说话,只是咯咯地笑着,爬上我们的床,把夹在胳肢窝的小枕头放在两个大枕头中间,在我们的注视下,干净利索地躺下去,摊开两只小胳膊,冲我和苏楠,昂昂下巴,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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